第15章 行止观(15)

元武提着烧红的炭盆过来:“哎?林公子怎么病得这么严重。”

“嘘。”萧复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声音很低,“他睡了,别吵他,炭盆放这儿吧。”

元武弯腰放了炭盆,对萧复道:“主子,我弟回来了,说工匠把那什么……小琉璃片儿打好了。”

“什么小琉璃片儿,那叫叆叇,没见识。”

“是,是叆叇,稀罕物,我这不没见过么。”

萧复说行:“拿过来吧,我还得看着小病人呢。”

很快,元庆就将东西全拿了过来:“主子,林公子的琴,还有那盒子,我一并拿来了。”

“放那儿吧。”萧复头也不抬。

“还有……”

萧复微微侧头:“还有事儿?”

“有……”萧复看见他一脸难言的表情,就起身走了过去,元庆看林公子在睡,就将声音压得极低,说:“那个唐孟扬,确实是个断袖,而且,他还出身江南名仕,素有才子之名。”

“什么狗屁名仕,死断袖。”

元庆:“…………”

萧复皱眉:“这些东西,从他那里拿过来,擦过没有?”

“都擦了,还有这个。”元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是仿造薛相那副叆叇打造的,工匠说,效果大差不差。”

“就是这个?”萧复打开一看,是两片薄薄的琉璃片,用银夹在一起,还有两根折起来的腿儿,他一打开就知道怎么用的了,将之戴在鼻梁上试了试。

“头晕。”萧复眼前,元庆的脸都肿胀了起来,他还在研究,元庆略微迟疑了下:“还有一件事。”

“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能,薛相的叆叇,我已经给他还回去了,回去的时候是晚上,正好撞见他府上的下人,在院子里埋东西。”

“哦?埋得什么?”

“巫蛊娃娃。”

萧复摘下叆叇,对着阳光用拇指擦拭,发现越擦越灰,就用袖子擦,口中慢慢道:“徐阁老这招,不高明,但是对宇文铎够用了。他这是要把碍事的人都扳倒了,扶自己的人上去啊。”

“所以属下,就把娃娃挖出来了。第二日都察院果真是来相府搜查了,结果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挖着,只好打道回府。”元庆做好事不留名,看见薛相一家安好,便离开了。

两人正在说着话,那头,墨柳端着刚熬好的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二姑娘,照您说的,熬成了两碗水。”

萧复的脸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笑起来的模样确实像野狐狸:“墨柳,你家公子睡着了,等下我去喂他。”

“好的二姑娘,”墨柳不跟他抢活,瞅了元武一眼,就趴在床上,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

萧复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二姑娘,哎呦,疼,汤婆子,汤婆子凉了!我给我家公子换一个,你捏我做什么。”

“我手劲大,”萧复松了手,“你也辛苦了,去睡吧,我会看着你家公子的,汤婆子我让人去换。”

“可是……”墨柳抬头瞥了他一眼,“可我是,昨夜跟我家公子一起睡的。”

萧复盯着他,半晌吸口气,朝他道:“你去旁边睡,炭火还有,管够的,你家公子受了温病,会过了病气给你的。”

“哦,那我睡旁边,多谢二姑娘。”

墨柳去旁边软榻睡觉了,中间隔了一张屏风,躺下时,透过薄薄的屏风,能窥见萧复给公子喂药的侧影。

“这样俊朗高大又漂亮的娘子,我家公子还这样喜欢,看来喜欢得没错,二姑娘人真好。”

林子葵被萧复扶着起来喝药,脸颊鼓着,嘀咕了句苦。

萧复:“药难喝,还是姜汤难喝?”

“姜汤。”

“那把药喝了吧,姜汤那么难喝你都喝完了不是?”

“那是你骗我,你说没味道,我才喝完的。”

“你这是怪我么?”

“嗯。”

林子葵的礼节,在温病的影响下,似乎蒸发了。

但萧复觉得他这样更好,书生分明是有性子的嘛,总是那么温和,把刺都收起来了,会憋坏的。

萧复眼底透着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笑意:“那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正在喝药的林子葵掀起眼皮:“唔?”

“我给你带了个东西,”萧复把擦得亮晶晶的叆叇拿出来,“戴上试试。”

“叆叇?”林子葵认识,一下吃了惊,“这是哪里来的?”

“刚好认识人会做,就给你做了个,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是这样戴的。”萧复扶着两只叆叇腿儿,夹在林子葵的耳朵上,林子葵下意识闭了眼,他睫毛长,眼窝平,睫毛刷在这叆叇的琉璃片儿上,睁眼时发出轻微破壳般的声音。

透过琉璃片,他有些发呆般,注视着面前的萧复。

萧复问:“怎么样?”

林子葵眨眨眼,指了下他的眼角:“二姑娘,你这儿,是不是有颗痣。”

一颗小痣,在睫毛下面,很浅,但萧复离他很近,他能看得见。

萧复想这叆叇没错,真能治,嘴角勾着:“你再好好看看我,像男人吗?”

林子葵迟疑了:“不……不太像。”

萧复:“这叆叇不好用吧?”

“很好的,”林子葵点头,朝四周望去,看得见窗外有树,而不是一团团的颜色,他笑起来,“我好久没有见过这么清楚的人世间了。”

其实并没有清楚到完全清晰,比之前好一些罢了,但林子葵还是说,它非常有用。

“二姑娘,这个……一定很贵重吧。”

萧复注视着他,发现他戴着这玩意儿,长相好像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干净的气质里,多了一丝禁锢感。萧复目不转睛地道:“不都说了吗,工匠做的,不要钱,破琉璃片子不值钱。”

林子葵说:“此物是文泰元年才从西域传到中原的,本就稀少,琉璃贵重,全金陵也没有几个,之前……我有位朋友,想帮我找一副,怎么也买不到。”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唐孟扬?”

“是,二姑娘也知道?”

萧侯爷呵一声,皮笑肉不笑:“前几日听你说过,他区区一个四品大学士,上哪儿找这种稀罕物。”

“……”

林子葵略一迟疑:“……姑娘是怎么……?”

“刚刚不都告诉你了么,我啊,认识一个……”

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也幸而林子葵现在还有些烧,糊涂着,没有刨根问底,只是心底蕴藏着暖流,二姑娘对自己太好了,这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

林子葵就这么睡了几觉,汤婆子每隔两个时辰一换,怀里一个,脚上一个,萧复每次给他换,总是会不可避免碰触到他的皮肤,读书人没吃过太大的苦头,连脚上的皮肤都是细滑的,像羊脂玉一样的温润。

若非怕吓到林子葵,萧复大概会忍不住捏几下了。

好在他控制住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林子葵上次没穿衣服的模样。

照看了两天,林子葵就好得差不多了。

院落白雪皑皑,房间里炭火烧了好几盆,烧得温暖如春,他披着厚厚的貂裘埋头看书写字,鼻梁上架着叆叇,满身和煦斯文的书卷气。

墨柳扇着炭盆,烟星在飞,问他:“公子,叆叇这样的稀罕物什,二姑娘到底是怎么弄来的啊?”

“他说他认识一个工匠,会做这个。”林子葵是信他的,肖大人是户部主事,听着是个不上不下的官职,但掌管天下财政、土地、赋税的户部,比翰林院的五品含金量要高得多。

二姑娘认识一些能工巧匠,也不足为奇。

“哦……可是公子,您都用上了这样的物件了,怎么还贴着书看呢。”

林子葵的脸埋在书里:“这字太小了,我戴着也看不清。”

萧复正好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叆叇没有用么?”

“哎?”林子葵抬起头来,推了下琉璃片儿,“二姑娘怎么来了,没,没有的事,叆叇好用。”

“刚说的,我可都听见了。”萧复暗忖这工匠不行,打得什么玩意儿。

林子葵不知道怎么圆,就摇摇头:“没有,很好的。”

墨柳插嘴:“二姑娘,你有所不知,前些年,咱们公子是觑觑眼儿,不过没那么严重,读书写字都没问题,可就在三年前会试前几天,这眼睛突然剧痛难忍,后来眼睛就更模糊了,人在跟前了,不说话,他是连男女都不分呐。”

“会试前几天,剧痛难忍?”萧复一蹙眉,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阴谋。往年这种事儿可不少,毕竟会试取中,也就有了进士功名,林子葵三年前能考中淮南的解元,可见他的文采,受人嫉恨陷害、也属正常。

“莫不是谁记恨你,故意弄坏了你的眼?”

林子葵沉默了下,摆摆手,温和地说:“墨柳乱说的。二姑娘,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还没多谢陈兄帮我取回这些东西呢。”林子葵站起身来,拿起从唐府带回来的木盒,直接就给了萧复。

“给我的么?”

“嗯。”他神色认真地点头。

萧复打开盒子,表情一滞。

“你的……祖产?给我了?”

林子葵还是点头,有些忐忑:“这些东西不多,是我仅有之物了。二姑娘,还请你不要嫌弃。”林子葵数过了,这些祖产变卖的话,加起来顶多七百两,他在凤台县节衣缩食过日子,过一辈子都够了,可在金陵定是不行。在二姑娘眼里,也不算什么。

萧复的心情突然有些微妙。

自己给林子葵的貂裘,就算是黄金千两,也买不到,可那对萧复而言,不过是一件衣裳。所以他能随手赠予。

但林子葵的祖产,萧复依稀记得他说过,那是林子葵宁愿离开应天府书院,跑来鸟不拉屎的行止观苦读,也不肯卖的全部身家。

若考不中,这些祖产就是他唯一仅剩的退路了。

现在却眼巴巴拿来给自己了。

“林子葵,你是个傻子吧?”

林子葵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呆了一下,神态无措:“二姑娘何出此言?”

萧复把盒子关上,抬眼复杂地看着他:“不傻,你将全副身家都给我了?”

“可、可你是我的娘子啊,我将祖产给你,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完,他陡然察觉失言,抓着头补了句,“未过门的……”

“那还给你吧,等你过门了,再给我管。”萧复将之放了回去。

林子葵也没听出有什么不对,他望着萧复半晌,嘴唇紧抿,语气变得郑重:“蟾宫折桂时,在下定当明媒正娶。”

萧复微愣,嘴角一下绽出笑意:“林郎,我等着你金榜题名,跨马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