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没有看信的内容,但萧复看了,还告诉他:“让姓唐的给你一把琴,还有一个木盒子。”
信中措辞恭谦,彰显林子葵此人骨子里的温良规矩,除此外,没有让萧复看得不舒服的暧昧字眼。
看来林郎不喜欢唐孟扬。
大概也不喜欢男人。
檐下风灯摇晃,萧复趴在窗台,心不在焉地揪住冒到眼前的芭蕉叶。
元庆连夜快马赶回金陵,天还不亮,城门已经关了。
元庆掏出令牌,“陈将军!”守城官兵立刻打开城门让他入城,陈将军顺路就去把相府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薛丞相的枕头旁边,找到了叆叇。
将叆叇揣好,他还细心地撒了一点琉璃碎片在地上,伪造了叆叇破碎现场。
按照薛相这眼睛,估计只会捧着碎片流泪。
此物难得,元庆担心给林举人引来麻烦。侯爷做事不瞻前顾后,那是因他身份在此,自幼未受过牵制,元庆却不同,他须得考虑后果。
天大亮了,元庆就去了唐孟扬的府上。
这个四品大学士府,竟在金陵最好的那几条街衢上。元庆作平民打扮,并未亮明身份,只说有封林公子的信要送给唐大人。
小厮开了门,和气道:“兄台,我家大人去上朝了,您等会儿再来吧。或者您将信给我,我交给我家大人。”
元庆摇头:“叨扰了,我等会儿再来。”
他正欲暗中潜入探探唐大学士的虚实,便听见隔壁的府上传来女人的哭喊声。
“大人,大人!放过孩子吧,孩子还小!求求你了!”
“陛下有令,在家中行巫蛊之术者,一律抄家!夫人你就老实跟我们走吧。”
“不是的,不是我家郭大人行巫蛊之术,是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关着房门养蛊,想要害赵氏肚子里的孩子!和我们郭府家眷没关系啊!”
刑部办案抄家,路过之人,都躲得远远的。
元庆循声望去:“郭府,户部侍郎郭懋?”
文泰帝中蛊一事,他也知晓,却没想到皇帝因此滥杀无辜,连老弱病残都不放过。
看着郭府上下被全部抓走,他心底唏嘘万分。
元庆不再多想,悄无声息跳进唐府院墙。
这宅院不大,前宅后院,丫鬟仆人更是稀少,荒凉的池边亭中,坐着一弱不禁风、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在弹琴,弹得凄凄切切,伤春悲秋。
没有侍妾,后院里反倒养了个妖男。
元庆一动不动,坐着观察,观察到了巳时一刻,唐大学士坐着马车,下朝回府了。
那弹琴的妖男,一听大人回府,急忙回房梳洗,一番浓妆艳抹,娇弱地迎了上去:“爷今日大人怎么下朝这么早?”
唐孟扬坐在椅子上闭着眼:“陛下今日心情不佳,薛相丢了叆叇,认错了陛下……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爷说出来,奴才好为您分忧解难呀。”
唐孟扬只是摇头,任由他给自己捏肩膀,忽又想起什么来,睁眼道:“等下你就收拾东西,去城外庄子上避一避。”
“怎么、怎么突然让奴才去庄子了?”
唐孟扬一拧眉:“京里抄了多少官员了,你没瞧见?”
“瞧见了,郭大人府上亲眷今日就被全抓走了,奴才好怕的,都不敢去瞧。”
“最近情况特殊,连户部侍郎都……薛相今日为郭大人求情,陛下大怒!罚了他三个月俸禄,这样大的动作,若是隔天抄到我府上,将你逮出来!传出去了,有损爷的名声!”
两人举止暧昧,是何关系一目了然,看得元庆猛男皱眉,一身恶寒。
都是断袖,这唐孟扬断的,怎么和他家侯爷完全不一样!
这时,看门的小厮走了进来,禀告道:“大人。”
唐孟扬看过去:“什么事?”
“方才,有一人来送信,说是林公子让他来的,您之前说过,林公子的信,要特别留意,小的……刻来禀报您了。”
“是子葵的信?”唐孟扬站了起来,面露喜色,“谁送来的,他人呢?”
不多时,元庆就再次登门拜访,规规矩矩走的正门。
他昂首挺胸,负手而立,颇有些趾高气扬:“我在行止观修行,回金陵办差,林公子托我送信给你,他说有些东西存在你这儿,让我给他带回去。”
陈家兄弟常年不在京中,唐孟扬只随意瞅了他两眼,并没认出这竟然是镇守关内的大将军,他手中快速地拆了信,信不长,他一会儿便看完了,思索片刻道:“怀甫贤弟要的东西,我过几日休沐,亲自送去行止观给他。”
“那不行。”元庆微笑道,“林公子交代了我,要将信上提到的东西,都带回去给他,那在下就一定要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唐孟扬闻言,复而抬眼看他。
元庆身上的气质非同一般,收敛起来的杀伐果断,浑身绷得像一把剑似的。
唐孟扬心底直犯嘀咕,并未一口回绝,让人去库房将琴抱来了:“麻烦兄台你带回去给怀甫贤弟吧。”
元庆双手接过琴抱住,动作小心,又道:“还有呢?”
唐孟扬:“你看过信了?”
元庆摇头:“听他说的。”
“……还有个盒子。”唐孟扬只得让人去库房找来,“兄台,帮我给怀甫贤弟带句话,说我过几日去行止观探望他,不知他眼睛好些没有?”
元庆没吱声,抱着琴盒和小木盒就走,半点都不想和唐孟扬多接触。
末了,元庆又按着侯爷的吩咐,去买了笔墨纸砚,云南王府富可敌国,萧侯爷不差钱,一切让他买最好的。
办完差事,是六七日后了。
这些天里,林子葵每日上午在清心阁,有灵泊道长为他念书,下午,萧复还会陪他念书,当然,这一会儿工夫,林子葵总是心不在焉的,故此他不太让萧复给自己念。
到了晚上,就换墨柳了。
天气越发冷了,洗心堂的炭只剩最后一点,入夜后,林子葵就唤墨柳到床上来:“墨柳,你来,跟我一块儿睡,两个人睡着暖和。”
炭盆被屏风围在床边,微弱地亮着橘红的光芒,主仆钻一个被窝,墨柳冻得直发抖,脚碰到林子葵的脚了,道:“公子,你身上好冰的,我起来给你烧个汤婆子吧?”
“不了,这么晚了,你要去挑柴烧火,不烧了,等烧好汤婆子,你都冻僵了。”
“不碍事的,让我去吧,我不怕冷。”
“不怕冷你抖什么,不去了。”林子葵深深闭着眼睛,张开手臂哄着书童,“快快睡觉,睡着了,就不冷了……”
墨柳年幼,真将林子葵当哥哥看待,闭着眼就钻他怀里了。
那炭烧到半夜就烧干净了,外头风声呼啸,窗户被吹开了,墨柳半夜被冷醒,起来关窗,看见外头刮了雪,一地的银霜,和月光一起盖在桂花树上。
他冷得根本没心情看初雪之景,急忙将窗挡上,墨柳把自己所有的衣服裹上,回头看见公子蜷缩着睡,于是他就将那件二姑娘送的“兔裘”给公子盖上了。
辰时,墨柳起了。
公子还没醒。
墨柳勤快地扫了扫门口的雪,灌了一个汤婆子,塞进被窝里给公子暖脚。
巳时,公子还是没醒。
墨柳开始感到不对:“平素,公子都是卯时起,风吹雨打,从未例外。”
林子葵脸色不正常地泛着红,嘴唇干燥,还有些打哆嗦。
墨柳伸手一探:“哎呀!”
“坏了!”
他吓了一跳:“好烫呀!公子,公子你快醒醒,你烧了。”
林子葵迷迷糊糊,被他摇醒,他轻咳了一声:“墨柳,几时了?”
“快午时了。”
“午时?”林子葵听了就要坐起,被墨柳按了回去:“公子你可别起了,你身上好烫,发了烧,我,我去给你烧一碗姜汤,然后去找郎中来!”
林子葵使不上力气,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墨柳是个机灵的,知道找人帮忙,他先找了个道长:“我家公子烧得厉害!道长可否让观里的道医过来给他瞧瞧病?”
然后他才去厨房熬煮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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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复一向起得晚,因着今日林子葵一直没有过来,他问了元武,说今日早晨也没路过,他心下奇怪,方才去找。
到洗心堂门口时,正好碰着观里的年轻道医提着药箱赶来,萧复立刻大步走过去,道医认得他:“萧居士啊,里头的林居士,可是你的友人?他的书童说,林居士患了温病,人都烧糊涂了,贫道这才匆匆赶来!”
“他得了温病?!”萧复立马推着道医往里头走,“还跟我废什么话,快给他瞧瞧!”
萧复进去后,果然看见林子葵沉睡不醒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紧闭着,他伸手一探,烫得骇人。
那年轻道医捏住林子葵的手腕子号脉,复又扒开他的嘴,看他的舌苔,然后扒开眼皮看他的眼球。
就这样,林子葵居然还没醒!
萧复脸色阴晴不定:“他怎么样了?”
“是温病,昨夜初雪,想必是夜里受了寒。”道医打开药箱子,“我为林居士抓几副草药即可。”
萧复伸手也抓住林子葵的脉号了号,道医一边抓药,一边问他:“居士也懂医术?”
“嗯。”懂一点,但他没有味觉,嗅觉偏颇,不适合行医。林子葵的脉,他一号就知道此人体虚多病,脾胃恐怕不好。
这手腕子细得很,瘦得可怜,面色苍白无血色,额头侧着脸紧贴着草籽枕头,像是魇住了。
萧复无端感觉心轻抽了下。
很轻微。
可这感觉一出,他就皱起了眉。
心底生出了不妙的感觉。
林子葵没有睁眼,但依稀感觉到了人在,先喊了一声:“娘……”
又呓语:“爹,孩儿不孝,没有考中……”
他爹娘都不在了。
萧复坐在了床边,瞥见一旁烧干的炭盆子,还有几根柴火在烧着,发散着微弱的温度。
怎么在烧柴火?
道医把药抓好,叮嘱了句:“三贴,一日一贴,早晚两煎。”
这时,墨柳也提着一壶刚煮好的姜汤回来了:“来了来了,公子!二姑娘?您怎么也来了。”
“来瞧一眼,你家公子病了,你怎么不来知会一声?”
墨柳将装满姜汤的药壶放在桌上,自责道:“怪我,我家公子早上没醒,我没意识到他是温病,昨夜屋子里的炭烧光了,窗吹开了,我在公子的被窝里,他抱着我睡,他受了寒,我却好端端的。”
这句话满满都是重点。
萧复脸色沉了下来:“炭没了,怎么不来管我要?”
“公子……公子怎么能来找您要炭呢。”明明没多少钱,之前公子还想买银丝炭送给二姑娘,幸好这样的炭不容易买,墨柳买了红螺炭回来,自家烧得却是最普通的木炭。
林子葵没有在萧复面前说过这件事,萧复没来洗心堂里头,自然不晓得,已经穷困到烧柴火了。
萧复将姜汤倒出来,抿了一口,还烫嘴,就放下来吹了吹。
然后抬头:“等等,你家公子为什么抱着你睡觉?”
“……啊?”墨柳一脸无辜,“我和公子冷,公子说,俩人搭伙睡觉暖和,就一起睡了。”
“……无稽之谈。”萧复冷哼一声扭开脸去,又尝了口姜汤,这回凉了些,能入口了。
“书童,你去把这贴药煎上,四碗水,熬至两碗水。再去我院子里,唤来那位陈大哥,让他把炭都送过来。”
“这……”墨柳挠头。
“让你去,你就快去,我要喂你家公子喝姜汤了。”他不太客气。
“嗯,多谢二姑娘!”墨柳跑出去了,萧复将身上大氅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旋即一手端着姜汤碗,一手轻轻拍林子葵的脸。
“小书生。”
“林郎,起来喝点姜汤,”
“快起了。”他轻捏林子葵的脸,耳朵,总算是用温柔的方式把他揉醒了。
林子葵眼睛都是红的,干燥得睁不开,还没认出人来。
萧复看他半睁眼,就放下药碗,一只胳膊从他背后穿过去揽住,半抱着他起身。
“喝药知道吗,哦不对,这是姜汤,应该不难喝。”萧复哄着来,林子葵皱眉,别开脸,声音是沙哑的:“我不喜欢姜。”
萧复一乐:“你怎么还挑食呢,我都不挑,替你尝了两口,一点也不难喝,什么味道都没有。”
“真的么?”
“骗你是小王八羔子。”
“……那好吧。”
一勺姜汤吹了吹,贴着他的嘴唇,林子葵抿了两口,脸色就难看了:“你骗我。”
“我没有,真的。你乖乖的,再喝一口好不好。”
林子葵朦朦胧胧的,有些清醒了,仰头去看他:“二姑娘。”
“是我,你才认出来?”
林子葵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对方的怀中,这怀抱宽敞而温暖,半梦半醒,竟也挣扎了起来,语无伦次的:“我,对不起,二姑娘,我怕过了病气给你。”
“别动,姜汤要洒了,不过洒了也没事,要让你书童去重新煮一碗,还要让元武去洗衣裳。”
林子葵立刻就不动弹了。
他鼻间发出闷闷的呼吸声来,微微直了直身子,然而没有力气,支起来,又软了回去。
萧复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一句句地哄啊,林子葵是皱着脸喝完的。
萧复好笑道:“这么难喝啊?”
林子葵点头,声音发瓮:“我宁愿喝药,也不想喝姜。”
“好了,喝完了,捂着发发汗,温病就好了。”萧复慢慢将手臂往下,托着他躺下去,因着挨得极近,萧复身上的熏香,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修长的脖颈,都近在咫尺。
林子葵迷迷糊糊的,瞥见他的喉结。
忍不住把憋着的心里话说出来:“二姑娘,你怎么连喉结,都像男人一样,这样突啊……”
说完,脑子懵懵的,疑似感觉说了不该说的。
林子葵嘴唇抿着补了句:“对不起啊,我失言了。”
萧复一点都不生气,摸了下自己的喉结:“像男人不好么,你去贡院,我能帮你背三个书笈。”
林子葵摇摇头:“没有不好。”
萧复就垂首望着他雾蒙蒙的黑眼睛,压低声音道:“林子葵,我问你,我要真是男儿身,你怎么办。”
“啊……”他现在显然不太能思考这种,在他看来根本不成立的问题。
就稀里糊涂地说:“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没什么不好,是你就行。”
萧复笑了:“那你可答应我了啊。”
林子葵:“嗯……”
作者有话说: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大家都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