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行止观(3)

行止寺东客堂门前种了一株芭蕉,两株枣树,数棵梅花,十月开了花骨朵,已是满园飘香。

落叶萧瑟,和落叶一起凄然跪在门前的,前后十几人。前头有个老太医,后面跟着跪俩年轻太医,再后面都是穿着漆黑便装的宫中禁军。

老太医快坚持不住了,年轻太医忍不住出声,朝那面如冷铁的黑衣护卫道:“陈将军,侯爷究竟什么时候睡醒?下官是奉皇上御命,前来为侯爷疗伤治病的,可侯爷只管让我们跪,不让我们进,这是什么道理!”

陈元武和他胞弟陈元庆,乃是定北侯萧复麾下的两员大将,二人都是难得的高手,在整个高手如云的金陵城,少说能排前五。

院子芭蕉树下还坐着一突厥蛮夷长相的小孩,正蹲在椅上,对着一黑白棋盘,埋头在啃梨,仿佛在沉思这棋局怎么破。

宫中禁军不认识这小孩,只见过陈家兄弟,但陈元武此人铁面无私,一张粗眉冷脸,粗鲁道:“不乐意跪你就滚回宫里去!”

“可,陛下那里,我们连侯爷的面都没见到!如何复命?”

“便说侯爷重伤,需要静养,让陛下不要派人来打扰了。”

老太医跪不动了,元武见他要晕要晕的样子,道:“章太医,你坐下吧。”

章太医缓缓歪坐在地上,喘着气:“多……将军,不过,今日臣,若是见不到侯爷,是不会起来的。”

“哼,那你想跪便跪着吧。”

章太医见他软硬不吃,哎哟一声,拍着大腿,哭丧似的喊:“侯爷,小公爷,萧大人!”

萧复之父乃是邺朝一等昌国公,萧复之母是昌国公的续弦,亦是云南王府的郡主,一出生,萧复便是含着宝珠,要世袭爵位的。

还没封一品军侯之前,萧复是旁人口中艳羡的小公爷。

后入朝为官,辅佐长他十几岁的姐姐,当时的萧皇后所生的太子夺嫡成功,萧复受封了军候。

好景不长,七年前,年轻的天子忌惮他,明升暗贬,发配他去了关内。

边关之地,草原牛羊日月作伴,萧复天生就居高临下,他对权势没有旁人那样的欲望,去关内,也就去了。

不打仗时,萧复独自在草原上策马扬鞭,有时躺在草地上,羊群涌过来将他环绕,这动物有灵性,他伸手,便让他抚摸,怎么摸都没事。萧复“咩”,羊也“咩”一声,语言通,能交流。

于是七年,也就这样过了。

就在一个月前,一封密旨送到了关内,皇帝要他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轻车简从回金陵。

那便是不要他带兵的意思。

和密旨同时送到的,还有他长姐萧太后的密信,信不长,没有多余的含义,仅仅是紧迫的要他回去。

萧复想通,应当是宫中有什么变故,风雨欲来,才这般急着要他回金陵的。

管他什么变故,跟他没什么干系。

这宇文家的天下,他管不着。

碰巧进金陵前遇刺,萧复便干脆躺进了行止观。

太医都来三日了,连萧侯爷面都没见上。

这厢萧侯爷上后山泡完温泉,揣着两颗橘子,掩着耳目回了道观东客堂。这是最上好的一间客堂,偌大的院落种着白梅花,故曰寒梅堂,寝室旁三间厢房,他住着也不挑,这比关内好多了。

萧复回来时,心情瞧着不错,丢出去两颗橘子:“金樽。”

那蛮族小孩叫金樽,一手接过橘子,便捧着棋盘缠着他要下棋。

“侯爷,下棋!”

“金樽,来。”萧复掀起雪白的衣摆坐下,“棋盘拿过来。”

突厥小孩是萧复在战场上捡来的,名字冗长一段。这小孩眼睛像羊,干净又通透,萧复教他说汉话,好些年也没学会,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

萧复便随口为他取了汉族的姓名。

金樽心性最多不过十岁,这点从眼睛便能看出来。

所以萧复看人,必先看其眼。不论什么妖魔鬼怪,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金樽爱下棋,棋艺很差,萧复鲜少陪他玩,他也自得其乐,自己同自己下。

萧复手持白子,余光瞥见陈元武在外面踱步。

“元武。”萧复唤他进来。

“侯爷,元武在。”

萧复头也不抬,手心一把温润的白子,声音落下来低低的,亦很清冽:“他们还不滚么,还跪着?”

“还跪着的,说见不到侯爷,无法回宫复命,侯爷,章太医都那个岁数了,脾气实在是犟……”

“那便让他继续跪吧。”

陈元武:“要不,我将他打晕?”

萧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陈元武:“……我说着玩的。”

萧复笑了笑,继续落子:“好啊,那便将他打晕吧,让锦衣卫带他回去,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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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葵和墨柳回来后,林子葵眼睛敷着药,墨柳绕出去到东客堂瞧了一眼,他站得远,看见那“肖二姑娘”门前,跪着大片人,都是男人,有老有少,有壮有弱。

“奇怪,”墨柳道,“这是在惩罚家仆么?”

随即,墨柳便看见,一个壮汉劈头将那老人家打晕了。

“师父!”

“章太医!”

墨柳听不清楚,只看见一群人喊叫着,那壮汉声音更低,像在好言相劝,说了一会儿,两个瞧着文弱的年轻人,一左一右将老人家扶了起来,还不往朝屋里行礼,随后那群瞧着有官兵气质的武夫,护送着三人离开了。

上了马车,章太医就睁眼了。

“师、师父?”

“您没晕么!”

章太医点头:“我装的,陈将军下手轻,我再不装,他下手狠了怎么办?”

“可陛下他……”年轻太医欲言又止。

“那、我们如何回宫,如何跟陛下还有太后复命呀!”

章太医擦了把汗道:“侯爷多半没事,若他有事,陈将军定然让我进去给他瞧病了。萧侯爷命大着呢,走吧,回宫里,便按照他的说法来,一时半会儿,侯爷也不会乐意回宫的。”章太医闭着眼,神色有些忧心忡忡。

墨柳探头探脑地瞧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扭头回去禀告了:“公子,我都看了,就那间东客堂住了人,门口跪着好些人,他们还打老人呢!”

他形容不清楚,但林子葵听见一个疑点。

“你说,出入之人,都是男子?”

“对!都是男子。”

“二姑娘若是住在那里,定是有丫鬟服侍,那里住的,恐怕不是二姑娘。”

“公子莫慌,我这就去打探!”

“哎?等等,墨柳……”

墨柳开始换衣服:“这儿有灵源道长送来的道袍,我穿上,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没事的公子,我年纪小,你老说我十二岁了,个子还跟八岁似的,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林子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你快去快回。”

“放心吧公子。”

墨柳关上门出去了。

林子葵蒙着眼坐在门前树下,还没到时辰,药力还未完全发挥干净,这蒙眼布不能摘。

风吹得他冷,林子葵埋着头紧了紧肩上披风,将耳朵掩在兔毛领子里。

另一边,墨柳鬼鬼祟祟地,刚一靠近东客堂,就被一只大掌抓了起来。

“小鬼,你哪里来的?”

墨柳啊地一声,仰头望着这个粗眉凶悍、眼如铜铃的大汉,慌道:“我、我是行止观的道士,来看一眼你们缺不缺什么,你快放我下来啊!”

“你?道士?贼眉鼠眼的!”

陈元武一掌拍下去,将他丢地上,墨柳就晕过去了,晕得比章太医真,他是真晕。

萧复还在房中,陪金樽下棋,和金樽下棋无趣得紧,完全是在陪小朋友玩。

他在关内,便一直这样无聊透顶。

听见动静,萧复就问了一嘴,陈元武说:“侯爷,那是个鬼鬼祟祟的小鬼,我方才看见他了,在树后偷听我们说话,还没穿道袍,过会儿又换了身道袍潜过来,鬼知道他想干什么!”

萧复“哦”了一声,并不在意,不过余光瞄了一眼,又认出来了。

那个大放厥词,要他家公子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迎娶公主的书童。

那公子……

萧复手指搓着一颗带着温度的白子,睫毛颤了两下,低眸不知在想什么。

元武询问:“侯爷?怎么处置?”

“丢那儿吧,别管了。”

萧复出声:“元庆呢?在练剑?”

“是,估计要戌时才回了。”

洗心堂。

林子葵左等右等,眼见天色快黑了,心神不宁地喃喃:“墨柳怎么还不回,他不是去去就回么,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儿,让人给抓了?”

“不行!我得去看一眼。”

他摘下蒙眼布,药液熏过后,眼睛湿漉漉的,勉强能视物。林子葵飞快换上那还算合身的道袍,脚步匆匆地绕过几间房、几排树,他悄悄将背靠着了墙,脑袋往里探去,朦朦胧胧,瞧见是有两三个人。

还有说话声音,但听不清。

“谁?”

林子葵倏然紧张地蹲下,没想到都没进去!就被发现了!

一只大手提起他的领子。

“好啊!又来个道士!”

林子葵看了他一眼,是个凶悍的壮汉,眼睛又闭上了:“误会,兄台,我……我是来找人的。”

“你来找谁?!”

“我的……书童。一个小孩儿,他不懂事,到处乱跑,害我担心!如有冲撞,还望兄台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一个小孩儿计较。”

这文人一番话,让陈元武哑口无言,反应了半晌,才想出来怎么说:“胡扯!你的书童偷听我们说话,假扮道士闯进来,你是他主子?你也假扮道士,又怎么说!”

“我……差他来找人的。”林子葵被人提着领子,挣扎两下也动不了,鹌鹑似的埋下了脑袋。

余光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老实交代!你到底找谁?!”元武说话间,像是注意到了旁侧来了人,声音一下小了点,“侯……”

后面那个字吞了回去,萧侯爷朝他摇了下头。

“主子,这人不老实,嘴里弯弯绕绕,不晓得是谁派来的,有何目的,”元武眼神一横,“要不,杀了?”

林子葵脸色一下白了,忙道:“我不是贼人,我是来找肖二姑娘的!我以为她住在此处!都是一场误会!是我找错了!她不住这里,我和我家书童二人绝无恶意,兄台刀下留人!不要伤害他啊!”

陈元武半信半疑,还要说话:“那你……”忽又被旁侧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打断:“谁说你找错了?”

“侯……主子?”

陈元武诧异地望向萧侯爷,手下意识一松。

一下没了支撑,林子葵跌坐在地,直喘着气拱手:“多谢,二位兄台高抬贵手,见谅,见谅……”

萧侯爷慢慢弯腰。

“无需见谅。”

清冽干净、带着玩味的嗓音,让林子葵仰起头来,缓缓凑近的一张脸,近得足以让他这个近视眼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的模样——

林子葵屏住呼吸,愣愣地睁着眼。

萧复像是对他的眼睛极为感兴趣,埋头靠近盯了好一会儿,是深深望进去了。

然后扬唇,用耳语般的音调说:“我便是萧二姑娘,户部主事肖簧肖大人,正是家父。”

林子葵迷惘:“……啊?”

作者有话说:

元武:……?

肖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