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在病床上躺着看报纸。
经过一短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过来,昨夜医生给文燕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到噩梦的困扰。文燕的伤势好起来,她的头发挽在脑后,整齐、高贵而清爽。她的脸瘦削许多,可面庞上含着的慈祥和温和,依然是过去的神采。过去朋友们都说文燕是淑女型的,文燕感觉很惭愧,他问过海光自己是淑女吗?海光没有回答,看来他认为不准确,只是说她女人味道很足。文燕觉得一本书上说的对,千年的文化,百年的世家,才能培养出真正的淑女。一个淑女代表着普遍的自尊和高贵。她不是个喜欢怀旧的女人,她的心总是被前面朦胧的美景牵引着,诱惑着。可是大地震改变了她的这种性格,唐山亲人的安危时时挂念在心上,明天是什么样的她根本不去想。
报纸上以大字标题报道着唐山震后的情况。唐山在恢复生产和生活,可是自己寄给妹妹和海光的信,为什么总是石沉大海呢?难道他们真的像何亮一样震亡了吗?他们死了,自己回去还有什么活头呢?她瞅着报纸,失望地垂下头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又勾动了她心中最纤细的一缕神经,使她的心又猛地一跳,身体跟着一阵痉挛和酸涩。文燕脸上的愁容完全消解了她的漂亮。
中午的时候,文燕出现了一些恐怖的幻觉,她又爬行在“三角地”埋尸场上,一具具的尸体几乎把她淹没了。这是她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噩梦。一个无休止的噩梦,围着她绕来绕去,不管走了多远,依然要在某个无奈的时刻与那些鬼怪相见。小护士走进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饭盒,亲热地递给文燕,让她吃饭。文燕被小护士的声响吓了一跳,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她礼貌地朝小护士点点头,慢慢打开饭盒,取出里面的筷子,是一盒热腾腾的饺子。哈尔滨跟唐山的饮食习惯很相近,文燕习惯囗重,这里的饭菜几乎都合她的口味。饭菜再好也不能代替她对亲人的惦念啊!小护士笑着说:“文燕姐姐,这是我特地为你包的饺子!”文燕含着眼泪说:“谢谢你,谢谢!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了?”
小护士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文燕慢慢变换了那脸愁容,嘴角逐渐浮了笑意:“你们每人每月才供应三两油,半斤肉,我怎么吃得下去?再说,医院的伙食也很好。”小护士急忙解释说:“这几天你吃的东西那么少,连伙房的师傅都急了。我知道,你没有接到姐夫的信,心里放不下,我也不知道怎么为你分忧解愁,回家跟我妈说,我妈给你做了这,她说,这是我们全家的心意。让你千万别着急上火。”文燕哽噎了:“好妹妹,我吃,我吃。”
看着文燕张嘴吃上了饺子,小护士才高兴起来:“可能铁路刚开通,忙,信就走得慢。”文燕抬头看了一眼好心的东北小姑娘。小护士又说:“也可能唐山连门牌号码都没了。信送得慢。”文燕不再看小护士,低头吃着饺子。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忙说:“我的好妹妹,来,咱俩一起吃。”小护士说我不吃。文燕任性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小护士被文燕说愣了,拿起筷子朝饺子夹去,狠狠地吃了一个,边吃边嘟囔说:“真香,妈可够偏心的,给你多放了肉。”文燕感动了:“有妈妈,多好哇。”小护士听文燕说过,她很小就没有妈妈了,爸爸也在震前去世了,听他说有恋人,还有个好妹妹。小护士说:“要不,就再写一封信,我给你寄去。你给我高兴点好不好?”文燕抬脸看着她,眼神了有了新的企盼。
小护士又找来了纸和笔。
文燕不吃了,拿着纸和笔,心里又难过起来。看着眼前的小护士,长得跟她的妹妹文秀像极了,连说话的冲劲都像。文燕在小护士身上找到了寄托,小护士欢快地走出去了,文燕感觉房间里猛地暗淡下来。她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妹妹不在了,海光也不在了。这个年头冒出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闪过一道魔影,使她的身体像触电般地惊跳,同时,还有男女混合的恐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着:
“姐姐,姐姐,文燕,文燕,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找不到你啊!”
“不,我不能失去你们!”文燕颤栗着,呼喊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那个混合的声音消失了。
文燕将一封信撕掉了,然后抓着被子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医生,惊动了那个好心的小护士。
医生和小护士走了进来。
小护士紧紧抱着文燕颤抖的身体,感觉她的身体往下陷落。小护士说:“姐,你别这样,别这样啊!你写好的信,咋又撕了?”
文燕好久不能稳定情绪。
过了两个小时,文燕的情绪才慢慢稳住。她擦干了眼泪,再次提笔为海光和妹妹写信。她这次写了两封信,地址也是分着写的,一封寄给了街道,一封寄给了海光所在的报社。上次寄给海光的信中,她的措辞还是很严厉的,她感觉他还活着,她责备他没有及时救助妹妹文秀。可是男人自有男人的理由吧,他还有野心呢。他扑进煤矿抢险的行列,文燕也跟进来了,她没有后悔,没有责备,还增添了她对海光的崇拜,她们在巷道里与死神搏斗的时候,海光身上所放射出来的男人的英雄气,使她更加爱他,爱在黑暗中陡然升腾了。这封信中,文燕对海光的用词柔和而亲热,因为久不回音,她预感不好,她不能再责备一个没有瞑目的高尚灵魂。
小护士说:“姐,我给你邮走吧。”
文燕看了看小护士,摇了摇头:“不,这回我要亲自去邮。”
“大姐,你不相信我?”
文燕笑了笑:“哪里,我也想到外面走走,好妹妹,我太闷了。”
小护士笑着:“也好,到外面走走,也许心情会好些。”
文燕拿着信,晃悠悠地走出医院。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文燕看见跟唐山一模一样的公共汽车,看见涌动了自行车车流,看见忙碌奔走的人群,心里舒畅了许多。阳光尽情的铺张着,她揉了揉被阳光晒热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走了很远,双腿走累了,使她渐渐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再就是说不出来的孤寂无依。
文燕向人打听了一下,这里离邮局还有五站地。
一辆公共汽车缓缓驶过来,文燕吃力地登上汽车。上车的时候,售票员拉了她一把,上车的刹那间,文燕浑身一阵疼痛,感觉自己的筋骨还没有痊愈。车里很挤,文燕扶着栏杆站着,她的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服很引人注目。一个老人发现了她是唐山伤员,就站起身问:“同志,您是唐山地震伤员吧?”她看见车里人友好地朝她微笑,消融距离的笑,火热的笑,庸常的生活还真需要这种火焰带来的温度。
售票员挤了过来,举着话筒喊:“乘客同志们,我们的车上有一位唐山地震伤员姐妹,请大家为她让座。”
其实在售票员喊话之前,那个发现文燕的老人已经给她让座了。文燕没有坐。这个时候,全体坐着的乘客都站了起来,把友好的目光都投向文燕。文燕有点紧张,她不愿意惊动这些好人,可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一个老大娘站立起来,拉着文燕的手说,谁也不用争了,闺女,你就坐在这里。文燕看了看大娘:“谢谢,这怎么行,您这样大的岁数,我怎么能坐您的座位?”大娘站着说:“闺女,啥也别说,坐。你不坐,大娘也陪你站着。”
文燕犹豫了,急着说:“大娘,不您坐吧!”大娘把文燕按在座位上。文燕拉着老大娘的手,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谢谢大娘。”她说话的声音略带喉音,温柔悦耳,和谐动听。大娘和众人都涌上来问她,唐山大地震瞬间的险情,她就怕回忆那个恐怖的场面,可又不能不说,说起往事的时候,文燕的嗓音就不那么悦耳了,甚至有点沙哑。东北人与唐山人十分相近,重义尚气。旁边一位乘客站起来,让老大娘坐在他的座位上。下车的时候,有几个人搀扶着文燕下了汽车。走到邮局营业厅,文燕没有把两封信塞进信筒,她要亲自来,就是要挂号,把这两封信邮出去,这不仅仅是两封信,寄走的是她期盼的心。
生活是什么,生活就心情。文燕的心情是时候才能有个美好的着落呢?回到医院的时候,她没有先进病房,她坐在医院的花坛的台阶上歇息。脚下是一条狭长而清悠的小河,清粼粼的河水不停地流淌着,像一条柔软的绸缎。傍晚的余辉与炊烟弥漫开去,如同女人临窗的叹息,在黄昏中久久不散。这个时刻,海光的身影又浮到眼前来了。
文燕想起了她和海光的初恋。文燕不只一次地问自己:你爱他吗?爱他什么呢?爱情到底是何物?竟然让人寝食难安,生死相许?
文秀的感冒好了,她出院的第三天,就做出了一令人吃惊的决定:
她要跟唐生的骨灰盒结婚!
文秀的这个决定是在住院时决定的。她梦里见到了一身军装的唐生,唐生很帅气,威武,他们亲热地拉着手,朝北戴河的海边走去,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旅行婚礼。爱情在文秀的感觉中还是从未体验过的新鲜东西,新鲜得几乎令她手足无措。这种新鲜感带来的幸福,只有文秀自己知道。文秀依偎在唐生宽厚的胸脯前,望着大海的波涛,他们朝舒卷的海水走去了,两个人欢笑着,弯腰捡海滩上的贝壳,抠钻进沙滩里的小蟹。唐生什么时候从她身边消失的,她全然不只,只感觉刮过来一阵海风,唐生就不见了。任文秀怎样呼喊,怎样寻找,都不能再与他牵手。她在惊恐和失落中猛然惊醒。醒来之后,看见震后的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文秀的脑海里就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她要跟唐生的骨灰相伴一生。
海光、何大妈和黑子知道后会怎么想呢?会阻止她吗?文秀想找个机会跟海光摊牌,相信他能理解的,因为海光毕竟与姐姐真心地爱过。爱过的人最懂得爱是什么。世上所有聪明的人加在一起,也无法向一个从没有感受到爱情的人说明爱是什么,而它对一个真正感受到爱的人,又不需要任何一个字来说明。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它便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文秀有了唐生,这还不够吗?可她渐渐看出来了,震后的婚姻都开始从俗。人们快速地结合成亲,好像是要故意麻痹自己,逃避心中最珍贵的东西。
文秀好像也不能脱俗。那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了,何大妈曾经向文秀透露了这方面的意思,何大妈问她喜欢不喜欢海光?文秀说她责备过他,也感激过他,但是不能拖累他,这是她对死去姐姐的一份交待。何大妈急了,用世俗的理论,老人不能解释文秀的回答,何大妈叹息着说:“我们活过来的人容易吗?互相搀扶着,照顾着往前奔,还有什么呢?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谁也不能跟了去!我看你和海光挺般配的!”文秀不让何大妈再说下去了,她对于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估计海光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海光照顾她是姐姐那里的因素,是同情和惦念。何大妈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不敢再提了。可是老人觉得现在不是时候,这得需要时间。何大妈的想法推动了文秀的进程,她从医院回来以后,想找到海光,她感觉他有失去姐姐的痛苦,某种程度他会理解她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有理解也就够了。
那天上午,海光来了。文秀把脚泡在药盆里跟他说了自己真实想法。海光惊讶地瞪了她好久。
“我想好了,真的想好啦!”文秀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海光之后,反复解释着。
“你简直是疯了,疯啦!”海光心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搞艺术的人往往都很偏执任性,文秀的骨子里更加强烈。男人做事敢当,女人做事敢为。
文秀看见海光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说话。
海光也不知道该怎样劝她。这类事情一旦从她嘴里说出囗,是很难再劝住的,自从文燕离开了他,他脑海里也曾闪过这样的东西。一生不娶了,以真心陪伴着她,那样该是多么美好的壮举?可是忙过了一段时间,海光就淡了,毕竟他是男人。海光怔怔地看着问秀的脸说:“文秀,你姐姐走后,我是你的一个亲人吧?”
文秀深情地看了看海光,点了点头。
“既然你承认,就要听我说几句!”海光眼睛里充满爱护的光芒,“你和唐生的情感,是可以感天动地的,我敬佩唐生!也很羡慕你们!可是这条路是万万行不通的,我们不仅为死去的人活着,还要为明天活着!”
文秀说:“我把明天的事情都想好了。”
“不,你太冲动,我必须提醒你!不,我要阻止你!”海光的态度很坚决,“你心里怎样怀念唐生我都赞成,可就是不能搞什么婚礼!”
“婚礼怎么了,我们本来是合法夫妻了。”文秀说。
海光郑重地说:“大地震中有多少合法夫妻发生了咱们这样的悲剧?数不清,他们都要这样,生活就全乱了!”
“我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只活给自己!”
“你自己?你能说你是简单的自己吗?”海光的目光格外严厉,“你身边有小妹,有孩子们,有何大妈,有我,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坑里跳吗?”
文秀冷冷地说:“你别管了,我姐姐死了,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的姐夫!我是你的朋友,还不够吗?”海光大声地喊,“我看着你这样任性地走下去,怎么对得起你的姐姐?”
文秀伤感地噎住了,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她没有想到海光这样激动?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他的常规思维不能说服她。过了一会儿,文秀悄然说:“姐夫,我问你一句话,你别不高兴啊?”
海光说:“你说吧!”
文秀说:“如果我的姐姐是为你而死,你会这样做吗?”
“我不会,我想那不是你姐姐愿意看到的。”海光紧紧地皱着眉头,“你呢,你想过没有?你真的这样恪守唐生一生,唐生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答应的!”
“那是他的事情,我只对自己负责!”文秀倔倔地说。
“别说啦!”海光说。
“你滚,你滚!我不愿再见到你!”文秀声嘶力竭地喊着。
海光愣愣地看了看她,愤然离去了。
文秀的反应是僵住了,心里非常难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海光的背影上移开。她把自己还泡在盆里的双脚拿出来,这时才感到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被水泡得变形的双脚插进塑料凉鞋里,她刚弯下腰的时候,浑身一疼,她看见了唐生的衣服突然哭了。
海光就知道文秀会很伤心。海光从来没有跟文秀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有一个原则,对待女人最好以绵来以绵应;以刚来的他也以绵应,当年的文燕就很欣赏他这一点。今天她怎么拢不住火了?而且还面对文秀这样一个内心充满伤痛的姑娘?回到报社之后,海光开始自责着。他料想文秀会很好地倾听他的意见,没想到她会这么铁心。他轻轻摇了摇头,收住脚步折了回来。
文秀还在抹眼泪。
海光走进来,看着文秀抽搐的后背,忍不住坐到她的身旁。他把文秀搂进怀里,文秀在海光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时,何大妈嚷嚷着走进来了。文秀立刻止住了哭泣,惊异地看着海光和何大妈。何大妈提着一篮子鸡蛋,说是二猛送来的鸡蛋。文秀的心思不在鸡蛋上,所以对黑子的善举没有什么反应。此时此刻的文秀心情很复杂。海光对文秀的同情是最强烈的,所以他没有理睬何大妈的唠叨。何大妈在她身旁坐下来,文秀理智多了,手也从海光那里抽回来。
何大妈笑了笑说:“我看着你们俩就像天生的一对儿,大妈今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看啊你们俩成个家算啦!免得那个二猛心事颠颠的!”
文秀沉着脸没有反应。
“大妈,您就别操心了!”海光说着站立起来,拉着何大妈的手走了出来,悄声把文秀准备与唐生骨灰盒结婚的想法说了。
何大妈一听就炸了,冲进屋里与文秀唠叨起来。
海光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在屋外愣了一会神儿,就悻悻地走了。
何大妈像数落自己的闺女一样,批评文秀不该想当然。文秀一动不动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上,她知道这类事情是何大妈不好理解的,怎样解释都没用,她恨海光把何大妈扔给她一人就跑了。何大妈说累了,就坐在文秀的身边接着说,文秀听见孩子们放学时的说笑声,她突然站起来,端着洗脚水来到门口泼出去。何大妈就跟到了屋外,指指点点地数落着问秀。文秀无法忍受这种情境,看见孩子们来了,就耐心地对何大妈说:“大妈,孩子们回来了,您就别提这些事情了!让他们知道了不好!”
“你还晓得不好,就别做!”何大妈继续喊着。
“有了唐生,我真的不会再嫁了!”文秀目光里透着坚毅,“我会把小妹和孩子们带大,这就是对唐生的报答!”
何大妈叹息了一声:“你这也太伤海光的心了。”
文秀疑惑地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海光是我的姐夫,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看地震都把你给震呆了,你没看出来吗?海光对你有心事!”何大妈噘着嘴巴,厚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海光刚才都急了眼呢,你活活把我给气死啊!”
“大妈您误解了,海光是看我姐的面子照顾我!”文秀心里感到无比委屈,她估计怎样解释都不能跟何大妈说明白,连她心里也是糊涂得厉害。
何大妈舒硬硬地说:“不准你胡来啊?”何大妈是看着文秀长大的,她想做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阻拦的,这就是文秀的脾气。
孩子们没有进屋,他们在外面玩耍,文秀扭头隔窗看着欢快的孩子们,心里又有了一些安慰。孩子们对灾难的遗忘很快,可她文秀不行,如果很快将唐生忘记也许就能够解脱了,可是她不能。她觉得自己今生今世走不出唐生的世界了。
傍晚的时候,海底光又来了,孩子们在写作业,小妹呆呆地坐着,独自敲着脸盆,敲出各种细碎的声响。海光没有看见文秀,问孩子们都不知道。海光去找何大妈,何大妈也不知道,海光就慌了,觉得文秀是在行动了,她也许是登上了开往北戴河的火车。据小妹提供的情报,文秀阿姨是在下午五点钟离开家里的,还告诉小妹有事找何大妈。海光分析到,震前海唐生和文秀买的就是这个钟点的开往北戴河的火车票。何大妈急着说,你去北戴河找找她,她身体不好,见到大海一悲伤犯了病就坏了,家里的孩子们由她来照看。
海光叹息了一声,回到报社带上了一个简单的军用包,悄悄地出发了。
对文秀来说,这是个奇异的夜晚,奇异得不能再奇异,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她,怀抱着唐生的骨灰盒静静地守候在大海边。那是鸽子窝一旁的礁石,旅行的人很少。文秀没有登记旅馆,她就想这样静静地坐上一夜,甚至几天几夜。有唐生陪伴着她,她不孤独。当年刚刚实行火化,骨灰盒还很简陋,其实就是一只木盒子。骨灰盒的一侧贴着唐生的一张黑白照片,这是唐生与她的结婚照,她把唐生的一张剪下来。这恐怕是唐生留在世上的唯一的照片了。照片里的唐生微微笑着,细长的眼睛很亮,齐唰刷刷的寸头,像钢针一样竖立着,显得格外精神。唐生的尸体埋在“三角地”里,骨灰是没有的,里面只装着唐生的一件军上衣、一只钢笔和那半张火车票。文秀看着唐生的照片,嘴里默默地流泪了:“唐生,我们终于来到北戴河了,我们旅行婚礼现在了!你不高兴不高兴?”说着眼泪就一滴滴滴落在骨灰盒上。她眼窝里的泪水不用擦就被海风吹干了。
天渐渐黑暗下来,海风凉凉地吹着。文秀身体渐渐冷了,猛地打了一个寒禁。她又抱紧了骨灰盒,生怕唐生从她的怀里溜走似的。她轻轻地喃喃着:“唐生,你冷么,你冷么?”海边观夜景的游人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注意她的表情,也没能听清她说什么,更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场特殊婚礼。文秀仰脸望望天,天上有无数的小星星私语着,她问星星,什么是爱情?星星说,思念是爱情,热泪是爱情,等待的心是爱情,永不再来的他是爱情。她的脑海里冒出一种幻觉,她和唐生手挽着手,肩并肩走向结婚礼堂,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甜蜜。女人的蒙昧期,他的全部都属于圣洁。
这是真的吗?很快,美好的幻觉刹那间消失。
文秀痛恨起命运的不公,恨灾难的无情。起雾了,海面上增加了几分神秘、飘逸和轻灵。文秀却感觉自己的四肢很沉重,很冷,冷成了一团。这样坐一夜,难道会冻死吗?她淡淡地想,冻死也许就好了,那样就会在阴间找到唐生和姐姐了。她感到一丝欣慰,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后能同居一穴,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呢?文秀忽然想喊唐生,她听人说过,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喊,只要心诚就能够喊回来。文秀喊着:“唐生!唐生!唐生!”她的喉咙喊哑了,每喊一声都要使嗓子一阵刺痛,喊到最后再也听不出唐生的名字,只剩下咝咝的声响,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喊裂了,有一点点的血涌了出来。文秀再也喊不动了,她思维也给冻僵了,身体渐渐地倒了下来,后来竟然没有知觉了。
海光找遍了整个北戴河海滩,找到文秀的时候,天都快天亮了。海光抱起昏迷的文秀,感觉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了,手里的骨灰盒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了。海光摇着她的肩膀喊着,问秀一点反应没有,他哽噎了:“文秀,你怎么这样啊?”然后就泪流满面了。
海光用手指触摸了一下文秀的鼻孔,还有气息,就一把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用自己温热的胸怀温暖着她。过了两个时辰,文秀终于在海光的怀里猫似地吭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海光这人并不清高,反应也不算迟钝。只因为文秀心里只有唐生,难免对海光的关爱冷漠淡然。事实上,海光心里也没有娶文秀当妻子的意思。那时的海光个子高瘦,眉目清秀而轮廓很深,以外形而论他几乎算得上英俊。在震前文秀就知道,在海光工作的报社里,好几位女记者都对海光感兴趣,然而她们都不如文燕优秀罢了。海光的最大优点是有追求,他想当一个名记者,而且对女人有着极大的耐性。海光在追求文燕的过程中,使文燕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文燕离开海光的生活以后,他除了像文秀一样的痛苦和思念,还比文秀多了一层责任,那就是对文秀的呵护,因为文秀长相太像文燕了,所以对文秀的情感就有了一丝萌动,也许会成为他对文燕爱情的延续。何大妈把这件事情挑明之后,海光还有点不认帐,可是从北戴河找回了文秀,何大妈又找海光提起了这个事情。何大妈说不能等了,再拖下去文秀的精神就会崩溃的。海光沉下心来想了想,独自到“三角地”墓场跟文燕说了说心里话,默默地站到中午才回来,忽然觉得不能再等了,他要明确地向文秀提出来,不然就把文秀毁掉了。他在寻找机会向文秀表露自己的心声。
“文秀,嫁给我吧!”海光恳切地说。
文秀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些天里,何大妈给她提了无数次了,可是从海光嘴里说出这句话,让她的心着实痉挛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海光的眼睛望着问秀,求婚的语言总是甜蜜的,总是温馨的,总是醉人的。可是文秀却在一种矛盾的痛楚中,去倾听这些语言,心里在反复自问着:他是真心的吗?他是危险的吗?这是不妥当的吗?
“文秀,请相信我的诚意!我是那样爱过你的姐姐,所以我也会好好待你!你长得很像你的姐姐!”海光慢慢说着。
文秀却没有马上回答,她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更没有记恨震中不救。是她的感情不能从唐生那里走回来,所以使她苦恼,不安,使她充满了矛盾和怀疑。过了一会,文秀终于说话了:“姐夫,你说我长得像我的姐姐,可我必定不是姐姐啊!况且,我刚刚跟唐生旅行结婚了,我是他的人,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海光愣了愣,急切地说:“文秀,我们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灾难使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恋人,我们悲伤,我们怀念,可是我们还要搀扶着走出灾难的阴影!我会让你幸福的!”
“你爱我吗?”文秀问。
这句话把海光问住了。海光愣了一下,支吾着说:“我们会有爱情的,这得需要时间!还有,我想你的姐姐和唐生,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文秀的睫毛闪了闪,被动地望着他:“不,我不管他们,我无法面对自己!”
“怎么不能面对呢?”海光急红了脸膛,“我们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这个理由比什么不重要呢?”
文秀痛苦地摆了摆手:“姐夫,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还是想不通,你走吧,往后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就是要说!你不答应我也要说!”
“那我就不再见你!”文秀大声喊着,身体颤抖了。
海光愕然地看着问秀。少顷,他失望地转身走了。
望着海光远去的背影,文秀心里十分复杂,迷惑,难过,酸楚和茫然。何大妈走进来了,老人一直在外面细心观察着屋里的谈话。她都听见了,她不理解文秀为什么这样无情?老人披头盖脸地数落了文秀一通,文秀没有看何大妈,更没听见何大妈在她一旁唠叨着什么,感觉头昏沉,额头冷汗岑岑。唐生的淌血的手臂,北戴河的波涛,有都浮现到眼前来了。北戴河之旅的悲伤,疲倦和紧张,使她整个身子都软软的了。何大妈再次朝她进攻的时候,文秀双手抱紧了头,祈求般地大喊了一句:“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何大妈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眉头皱得紧紧的。
文秀这才发现自己这声叫喊又响又激动。何大妈软了,疼爱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慢慢扶着虚弱的文秀躺下,扯过一条毯子,给文秀盖上,哽噎着说:“孩子,大妈不说你了,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孩子们回来我照看!”说完就颠着脚走出简易棚。
何大妈走了以后,文秀真的睡着了。只是她睡得非常不安稳,她一直在做恶梦,一下子梦到了浑身是血的姐姐,脸色苍白的唐生。唐生背着姐姐文燕找医院,见到医生,唐生就跪在地上哀求着:“大夫,求求您救救她吧!”医生连看都不看唐生,更没有给姐姐治伤。后来就看见唐生把自己身上的军装撕扯下一条子,给文燕包扎伤口,再后来就更乱了,唐生跟文燕生活在一起了。文秀猛地痉挛了一下,他们俩个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在一起说话,还是在一块生活?醒来的时候,文秀才知道这都是梦。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呢?可能是与海光的求婚有关吧?
天黑着,根本就不知道几点钟了。文秀艰难地翻了翻身,发现孩子们都没有回来,文秀惦记着孩子们,还忽然惦记起海光来了。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情绪。文秀独自喝了一囗水,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依旧是恶梦不断,海光来了,海光又来向她求婚,求婚时的样子特别痴情。海光没走,唐生又来找她,弯下腰要来背她,文秀不让他背,唐生就惴惴地走了,弄得文秀越来越眼花缭乱了。文秀急切地喊了一声:“唐生,你别走!”她直直地站了起来,脑子里还是那些纷扰的影像,车轮般旋转。她的脑袋一疼,仿佛要炸裂一般,神经和血肉一同要崩溃的样子。她呼喊了一声:“天哪!”然后就硬硬地扑倒在床上。她的手打翻了床上的笸箩,一把冰凉的剪刀滑了过来,她伸手抓起这把剪刀,忽然闪过一个要死去的念头,她的手抓起这把剪刀的时候,思维却在逐渐清晰,微微睁开红色的眼睛,只觉得遥远的地方很美,她喃喃地说:“我要去了,找唐生去了,姐夫,大妈,小妹,你们要好好活着,你们别怪罪我啊!”她似乎还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是,她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人是会杀人的,有的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好人杀不了别人却能够杀掉自己,眼下的文秀就处在这样的混乱状态中。她狠狠攥紧剪刀,朝胳膊上的动脉戳去。
血流了一床。文秀感觉舒服极了,轻轻地飘走了。
文秀好像睡着了,静静地睡着,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适,在这样的睡眠状态中,漂亮的脸蛋儿上海残留着最后的一抹微笑。
文秀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看见海光也躺在她身边的一张床上给她输血。文秀割腕不久,多亏了小妹跑过来找衣服,当何大妈和小妹看见文秀的惨景,急忙找人把她送进了医院。文秀抢救过来了,文秀失血过多,需要输血,海光赶来的时候,验证自己的血型与文秀的血型一致,就躺在病床上给文秀输血。输血的时候,海光看着文秀的脸庞,心里既是愧疚又是怨恨。他后悔了,后悔不该向她求婚,怨恨文秀那么脆弱,那么不从俗。有今天的变故,海光心想不会跟她提那个事情了。
文秀看着给她输血的海光,心里很是感激,她蠕动着嘴唇说:“姐夫,姐夫!”
海光只是朝她一笑:“你怎么样了?”
文秀眼睛红了。
海光输血结束了。他慢慢走到文秀的跟前,低沉地说:“文秀,都怪我,我不应该逼你,你就原谅我吧!”
文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有两颗泪珠滚落脸颊。
海光让文秀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可是当医生的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海光却被检查的结果震惊了。眼下,尽管文秀被抢救过来了,可她的身体有问题,这是海光所没有想到的。医生为文秀全面听诊。海光不放心,就与何大妈在一边看着。医生说文秀近来一直浑身劲,果然给说对了,文秀在去北戴河之前就这样了。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地震砸的呢?医生感觉有些不妙,用听诊器慢慢观察着文秀的胸腔,问她从什么时候有胸闷的感觉?文秀想了想说,就是上次感冒之后,胸闷,一直浑身没劲,一天比一天明显。医生收拾着听诊器,嘟囔着说:“反正我看不象感冒,最好是去拍张片子,彻底检查一下。”文秀看了海光一眼,神色有点慌张。海光没有想到文秀的身体会有什么大问题,就含含糊糊地说:“检查检查也好,免得疑心!如果真的有大病,也好提前治疗啊!”文秀强撑着坐了起来:“我这病没事,别查了,也许养几天就好了。”医生给海光递了个眼色,示意给海光文秀病情的严重性。海光把医生送出病房以后,安慰文秀说:“没病怎么会这样呢?还是早去看看。”何大妈附和着海光说:“有病早治,别慎着,就是没病,检查检查,咱也放心了。赶快去,这几个孩子我给弄着。”说完何大妈就吃力地走了。医生送来了一张条子,让海光扶她做各种检查。海光接过条子,搀扶文秀走出来。
从上午九点排队,到下午四点才检查完毕。当中吃午饭的时候,海光买来了两盒饭,由于文秀的一右胳膊受伤,海光与文秀坐在简易医院的走廊里,海光一点一点地给文秀喂饭,路过的人看上去,都以为是一对恩爱夫妻。看着文秀吃了很多的饭,海光嘴角上露出深深的微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文燕就是文秀,最近一些日子,文秀在他梦中出现的频率很高,甚至超过了文燕。文秀转怒为喜的过程令海光赏心悦目。海光是个孤儿,除了心爱的记者工作,还能给他带来充实和快乐的就是文秀这么一个牵挂了。他不敢奢望他们之间还能产生爱情,可他惦念她,除了惦念之外还有经过劫难洗礼的感情。即使是那种认真的、没有结果的爱情,也能让他激动,因为这毕竟是灾难过后的唐山,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海光托着文秀受伤的胳膊,亲呢地问:“文秀,还疼吗?”文秀眼神里依然充满忧郁,她摇了摇头说不疼。海光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女孩。一次练功,文秀摔倒在舞台上,左脚骨摔成骨折,文秀被唐生背到了医院,唐生精心护理着文秀,文秀有心爱的人陪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海光看她养伤的样子很美,那种美丽与眼前的美丽是截然不同的。
“杨文秀!家里来人没有?”海光听见医生的喊声,响亮地回应了一声。
看来是检查完了,海光搀扶着文秀找医生。可是当医生看见文秀,脸色沉了一下,海光从医生的表情上感觉到了什么,就将文秀搀扶到了病房。文秀也很敏感,刚才医生的表情她也观察到了,她问海光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可救药的病?海光让她放心,自己却是心慌意乱地走出了病房。
到了医务室,医生同情地看了海光一眼,然后拿出透视片子叹息着说:“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很可能她生下来就有先天性颈椎开裂,地震中又受了伤,加快了症状发展。这将是很可怕的啊!”
海光脑袋哄然一响,惊呆了片刻。他终于成认这是一次失望的检查。
“你听清了吗?”医生看着海光。
医生的话几乎不能接受,海光怔怔地站着,讷讷地问:“您刚才说得是什么病?”
“脊椎开裂!”
“什么症状?”
医生惋惜地说:“什么症状呀,浑身无力,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慢慢的,体内脂肪逐步向颈椎渗透,会造成高位截瘫。看着这样好的姑娘得了这种病,我也很痛心啊!”海光痛苦地摆了摆手,眼睛直视着医生:“您别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可得如实跟我说,这病海能治么?”医生想了想说:“唯一的办法是手术,可是目前在国内最好的医院,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也在百分之五以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海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抓着医生的手,使劲地摇着,仿佛即刻就要摇碎似的:“求求您,无论如何别让她瘫痪,她地震中死了恋人,死了姐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您可别让她瘫痪啊!”医生更正说:“请你冷静点,不是我让她瘫痪,是病魔!懂吗?”
海光抓着片子,呆呆地站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迈不动步子。
医生想走,又一把被海光拽住了:“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您别走,您可得帮忙啊!”医生感觉到海光的手很无力,轻轻一甩就甩掉了,然后已久同情地说:“最好的办法,是多给她些精神的安慰,少让她干活儿,延缓症状的发展。这对当丈夫的是一个考验呀,你听见了吗?”
海光一愣:“丈夫?”
医生疑惑的地:“你不是她的丈夫吗?”
海光摇了摇头,眼睛湿润了。海光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复了常态,扭转身想往外走,突然看见文秀站在外面,不禁一怔。
文秀默默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她什么都听见了。
海光的脸倏然变色,嘴唇发白,声音颤抖了:“文秀!”
文秀一头扑进海光的怀里,放声大哭了。
我就要截瘫了?我真的会瘫痪吗?文秀的脑子里被搅得昏天黑地了。
没有人能够解答,只有时间会告诉人们明天将要发生什么。海光盯住文秀不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何大妈和孩子们,这个松散的临时家庭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如果不是遇到这场灾难,文秀的生活决不会有什么波澜,也决不会患上脊椎开裂的怪病。那样,她会和过去的二十三年一样,快活地舞蹈,做唐生的媳妇,即使婚后生儿育女,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很自信,自己与唐生的儿子或是女儿,肯定会非常漂亮、聪明,她想拥有一群尽善尽美的孩子。但是,她遇上了这场灾难,对于文秀而言,生与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场预告出来的怪病,又给她的信心雪上加霜。对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弱女子,灾难结了伴儿来,老天实在有些不公平了。
临出院的时候,海光怕文秀回家再寻短见,就把一瓶安眠药往文秀的床头一撂,愤愤地瞪着眼睛说:“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就在医院里了断!回家后有老人和孩子,他们还得活啊!”文秀愕然地看着海光,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抹泪光。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着泪光,男人的泪光!这比什么都震撼文秀,这么一个坚强好胜的男人,在她的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哩?文秀俯身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海光凶恶地吼了一声:“你说话呀,你不要以为别人都怕你死!我不怕,你死啊,死啊!”文秀震颤了,哽噎了:“姐夫,姐夫,你别说了!”海光依然激动地喊着:“经历灾难的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我最看不起动不动就想死的懦夫!”文秀抓着海光的手臂哭诉:“姐夫,我不死了,我答应你!”海光心里平顺一些,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哀伤的。文秀震动了一下,牙齿咬着嘴唇说:“姐夫,你听着,往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情,我杨文秀只能被病魔折磨而死,决不会自己轻生!不会!”海光眉头竖着深深的刻痕,抓着问秀的手起誓。他此时算是看透了文秀的心!海光心头一震,迅速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他,文秀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咬了一下,仅仅几秒钟就猛地回过头来,除了脸色疲倦之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一会儿,海光故意把医生叫到文秀的窗前,医生给文秀讲解了许多躲开瘫痪的可能性,鼓励文秀别有心理压力。实际上,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异想天开,就自己把自己解脱出来。文秀此时就是这样的心境,文秀笑了笑,露出一囗洁白的牙齿。从她轻松的表情来看,她比过去更明白了。文秀说:“没什么,谢谢大夫!我会好好珍惜生命的!”海光和医生对视了一眼,医生欣然地走了。海光已经把出院的手续办好,他搀扶着问秀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文秀扭头看了一下旁边的绿树长廊。海光忽然明白了什么,将文秀扶到长廊的一头坐下歇息。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文秀真想依偎着海光睡上一觉。这里是开滦煤矿医院废墟,原先的后院,如今变成了前院。后院几乎没被地震破坏,假山石,绿树,花草跟过去一样鲜艳,两只粉色的蝴蝶在那里飞舞。海光静静地看着文秀,使文秀毫不费解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欣赏。海光欣慰地说:“我相信你会挺住的,文秀,你像你的姐姐一样坚强。”文秀不愿破坏眼前的情绪:“不说这些好么?我现在不想这些。我想活好我的每一天!”海光轻轻笑了:“你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然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海光一直陪伴着她看花看草看蝴蝶。海光的眼神接触到了文秀痛苦与神情的眸子。他的眼睛把她从一个深深的冰窖里拉起来了,拉起来了。她把头靠在了海光的肩头上,谁也没再说话,但她不能否认,这肩头成了她最坚强的支柱。到傍晚的时候,海光搀扶着她走出医院的绿色长廊。
走在清理废墟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推土机的轰鸣声,烟尘飞舞,与医院后院的美景简直是两个天地。文秀不说话的时候,海底光就问她在想什么呢?文秀迟疑了一下说,她很想看看房子。无论是谁家的房子!海光微微一愣:“房子?”文秀淡淡地补充说:“嗯,房子,人住的房子,真正的房子。”少顷,海光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拉着她的手朝路南区一排破坏较轻的房子走去。这是一排未被地震破坏的工房,房前小路是青砖铺成的,很古朴,房子鳞次栉比,只有到跟前才能辨认出轻微的一些裂缝。文秀痴情地看着房子,抚摸着每一快墙壁,眼神里充满悠悠的神往。过了一会,文秀慢慢把红色的脸颊贴在墙壁上,嘴里喃喃着:“不知怎么回事,我今天看到房子是那么亲。”海光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说:“大约因为唐山的好房子几乎没有的缘故吧?”文秀看着房顶的燕子说:“唐山什么时候能够盖起真正的房子呢?”
海光眼睛一亮,坚定地说:“很快,我们就会住进新的防震房!在废墟上建设一个新唐山!”文秀愣了一下问:“不是有传闻,唐山要全部迁走么?废墟留下来,将来让人们参观么?”海光沉默了一会说:“听说,西方国家要援助咱们建设,我们没答应!我们有骨气,我们自力更生!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懂吗?否则的话,唐山留给后人的,就只是一座埋着几十万人骨殖的大坟墓。”文秀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呢?海光怕文秀不高兴,就又补充说:“我们报社已经接到任务,专家论证了唐山未来百年的地震发生情况,说能量已经释放,这里会安全的。”文秀没再争执,淡淡地自语,建成了不知会是什么样儿?海光笑了笑说:“一定会很漂亮,超出我们想象的漂亮。”文秀抬头看了碧蓝的天空,动情地说:“我不想死,我已经看见一座城市毁天,还想亲眼看着一座城市诞生,你说,这是悲哀呢?还是幸福?”海光拉住文秀的白皙的手:“福中有祸,祸中也有福!我们有福啊!从死亡到新生,值得我们珍惜。啊?”文秀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海光继续说着:“灾难让聪明人更聪明,糊涂人更糊涂。象我这种书呆子,更是面目全非。”文秀噗地一声笑了:“这哪里是哲学,这是生活。”海光愣了一下问:“你指的是什么?”文秀说:“我们都在选择。”海光说:“选择什么?”文秀认真地说:“活着,还是去死?”海光脸色一沉,狠狠瞪了文秀一眼说:“你又来了,怎么又是死啊活的!你说得太可怕了。”文秀淡淡一笑:“有什么可怕的?活?还是死?”海光给她解释了一番:“都很可怕,但在某种时候,死,是一种解脱,活,却是一种磨难,死只需要一时的胆怯,活却需要持久的勇气。”文秀想了想说:“你是不是一直以为凭几句正面的教导,就能改变我的想法?你一直把我当孩子对待,就象我对待那些孩子。”海光含着自信的微笑说:“风不怕,雨不怕,天塌地陷更不怕。你不是读过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吗?人不是生来给打败的!”文秀说:“那是小说,我已经不是孩子。”
海光是一脸的智慧和冷峻,大声说:“因为你经过了地震!懂吗?”
“地震?”文秀心头一震,不再跟海光争论了。两个人说着,就走出了那排房子,走上的没被清理的废墟。文秀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伸手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失神地望着废墟上的黑洞,看见它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脊椎嗖地窜过一阵冷风。海光发现文秀的眼睛直了,就知道她又想起唐生来了,条件反射,他也会很自然地想起死去的文燕,这种怀念怕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好些,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改变。海光本想回避这些,可是回避有时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海光干脆直接说给文秀,好让文秀把积聚在胸中的话畅快地说出来。海光感动地说,我知道你又想唐生了,唐生值得你去爱。这一点,我自愧不如啊!文秀默默地盯着黑洞,缓缓蹲下身,喃喃地说,他走了,却给我一张车票。还有一张带血的舞蹈设计图。海光一愣问,是什么样的舞蹈图?文秀没有眼泪,缓缓地解释说:“震前的一个晚上,唐生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刻,用他的心为我编排了一个名为《万紫千红》的舞蹈。当时我任性,我没有答应出演,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对不起唐生!”海光以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聆听她的诉说。这一天的生活跟往常不一样。文秀第一次将悲伤的诉说转换成心灵颤动:“我爱唐生。我爱他!他更爱我,他是为我而死的。”
海光盯着文秀的眼睛。过了好长时间,天渐渐发暗的时候,文秀忽然停止的倾诉,抬起头来看着海光:“姐夫,我有一个愿望。”
“你说吧!”海光说。
文秀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我要在瘫痪之前,把唐生的舞蹈演出来。”
海光摇了摇头说:“你的愿望,我很感动。我也支持你,可是,刚才医生说了,你的身体,不能跳舞了。”
“为什么?为什么?”文秀声嘶力竭地喊着。
海光说:“ 不为什么,你先养伤,身体好了,跳舞算什么?上次二猛鼓动你跳舞,怎么样,教训还没汲取?”
文秀沮丧地问:“我真的完了吗?”
海光一愣说:“谁说你完了,你会重新走上舞台的。”
文秀急了:“姐夫,医生到底怎么说的?”
海光说:“你又不是没听见!没问题,得养着。”
文秀没说话了。两个人在黄昏里走着,海光为转移文秀的思绪,换了一个话题:“文秀,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文秀不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眼睛又瞪圆了。海光认真地说:“何大妈的儿子何亮,是为救我死的,他也是你姐姐的好朋友。我想,做何大妈的干儿子,赡养她老人家后半辈子。”文秀说:“我赞成,人得有良心。大妈对我们挺好。”说着话,两个人就走回了小街的简易房。他们看见何大妈正带着孩子们做游戏。一只洋铁皮的罐头盒放在地上,周围用粉笔划了一个圈。孩子们藏起来,一个小孩子在找。一个小孩子从隐藏地冲出来,一脚把罐头盒踢出圈外。小孩子们欢呼着各自的隐藏地点跑出来。隔了很远,文秀看见小妹呆滞的身影,心头一酸喊了一声:“小妹!”小妹使劲“哎”了一声,何大妈和孩子们都听见文秀的声音,就急忙围了过来,拉手的拉手,问候的问候,使文秀重新感觉到大家庭的温暖,心想还是家里好啊!海光慢慢将文秀扶进屋里,告知孩子们:“文秀阿姨身体还没恢复好,你们要照顾她,自己学会干活儿,懂吗?”小妹和孩子们齐声喊,我们懂,只要看见阿姨,我们什么都能干!文秀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缓缓坐下来,还是浑身冒汗了,双手颤索不止,但是眼里的泪光已经没有了。她又是原先那个坚强的姑娘了,一个幸福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我好想你们啊!”
趁孩子们围着文秀的时候,何大妈急忙把海光叫到她的简易棚里,询问文秀的病情。海光知道何大妈嘴浅,拢不住消息,如果何大妈知道了,几天的功夫就会像雪片一样,满小街都纷纷扬扬了。他只是跟何大妈讲了讲文秀身体严重性,说她有可能截瘫,没有说出是什么病,即使这样,何大妈还是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何大妈家的灶堂里着着火,锅里的的水滚动着声音。何大妈急忙往锅里放挂面,海光蹲在何大妈的身旁,往何大妈的灶堂里添着柴禾。火苗明明暗暗,旸映红了海光憨厚英俊的面庞,何大妈心疼地看着他,心里还是不甘心,把文秀和海光捏合到一起,该是天生地合的一对啊!老人紧紧地盯着海光,眼神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她这样盯了他好一会儿,沉默的,研究的,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当然是出在文秀身上,文秀这孩子越发让何大妈吃不透了。海光哪点不趁文秀的心呢?海光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灵气的脸孔,满头乌黑的头发,下巴上的胡子没刮干净,可他依然是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啊!
此时此刻,海光与何大妈想的不是一回事。简易房里都是烟雾,在浓厚的烟雾里,他看不清何大妈的脸,更看不清自己与文秀的明天,只有自己的心在那里缓缓地滴血,男人心里的血是没有颜色的。海光也在盯着何大妈看,看老人脸上菊花般的皱纹,心想该怎样跟老人正式摊牌,他要当何大妈的儿子。海光与文秀的婚姻受阻,在他心中酝酿很久的想法搁浅了,尽管以前有人当玩笑说过,可是正式跟何大妈提出给何大妈当儿子,还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天,海光与文秀走在废墟上的时候,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何亮的影子,这让他吓了一跳。好像是何亮要找他有什么话说,不,是海光又一肚子的话想跟何亮说。海光看了看慈祥的老人,终于说:“何大妈,我有事儿跟您说!”何大妈心直口快:“您别说了,大妈知道你心里苦!文秀这孩子也不知是咋想的,你这样对她还不够吗?”海光苦笑了一下说:“大妈,我说得不是这个!”何大妈沉沉一叹:“是啊,文秀这孩子够不容易的,如今身体又这样,别逼她了,可别再出啥闪失了。”海光着急地跺着脚说:“大妈,我跟您说的事儿,跟文秀无关,可我说出囗,您一定要答应我。”何大妈一愣,吸了一囗冷气:“跟文秀无关?你又看上别的女人了?”
“又错啦,又错啦!”海光急得有点口吃了。
何大妈看了看他说:“海光,你和亮子是同学,又是好朋友,跟大妈还有啥客气的?”
海光嗵一声给何大妈跪下了。
这可把何大妈给跪愣了,老人弯腰要扶海光的时候,海光眼睛红了,颤着声音说:“大妈,收下我这个儿子吧。”
何大妈惊讶地颤了一下,身体晃了晃:“海光!你——”
海光跪着,一字一句地说:“亮子是救我死的,他走了,您就把我当成您的亲生儿子!我给您养老送终!您答应我!”
何大妈泣不成声了:“孩子,起来,起来!”
海光声泪俱下了:“您不答应,我就永远也不起来。”
何大妈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海光,亮子没了,你别挂记心上,那是他阳寿短。那么多人不都说没就没了吗?你的心意大妈领了,你也不容易哩,文燕没了,文秀身体又那个样子,我再不能给你们填累赘了!”
海光说:“不,您说错了,您过来是我的福份。文秀也答应了,她盼着您搬过来。”
何大妈急忙拉着海光站立起来,连说大妈答应你。
海光扑进她的怀里,热热地喊了一声:“妈——”
何大妈颤抖地抚摸着海光的头,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