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一声,一块变形的铁门被推倒了,战士们终于把银行金库的出口扒开了。上级有紧急命令,必须首先把金库里的钱扒出来,严防意外事件的发生。堵住洞口的水泥板被全部移开,一条巨大的光柱,斜斜地射进来,几个战士在巨大的光柱中走下台阶,由光柱中看金库的内部,内部显得更黑,战士们扶着洞壁,摸索着走,边走边喊:“里边有人么?”没有一点回声,只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战士们戴上了白色的口罩。他们知道这金库里边未必会有人埋在里边,但是他们仍然不自禁地喊着,大地震,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战士们已经习惯了意外的事情发生。
意外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们在金库的深处发现了两个人,两个并排躺在一起的人,战士们有些惊讶,围在这两个人四周,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黑子睁开了眼睛,战士的声音吵醒了他,他好象刚睡了一觉,作了一个好梦。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但是这光明太强烈,强烈得使他难受,他留恋黑暗,黑暗给了他很好的梦,他又闭上了眼睛。他发现自己没死,竟然活着,他都能听到战士们在议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死了。”
“你他妈才死了呢!”黑子喊了声来,但能够听到。若是果真死了,黑子也许还好受些,可惜他没有死,现在想死也死不了了,他没想到战士们会把这个出口这么快地扒开,他有些怪战士们多事,他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很亮,战士们吃了一惊:“还有一个活的,男的活着。”
“快,快抬走。”一个军人说。
战士们去抬黑子和素云。
“别动。”黑子的声音很微弱。战士们愣住了。这个和死了差不多的活人竟然还会说话。黑子艰难地坐了起来,看一眼战士们,看一眼素云。他用手抱了一下素云,轻轻地说:“姐,咱走,”他抱不动,自己却又栽倒了。黑子又强挺着坐起来,“姐,咱们走!”他又说了这么一句,便俯身抱起素云,这一次他竟然能够抱起了素云,奇迹般地站立起来,旁若无人地朝外走去,走向阳光强烈处。
战士们要去帮助黑子,黑子扭头大声吼道:“别动我!别动我!”他的吼声吓坏了军人,他们只有在后面跟着他,不敢去扶他,但又不敢离他太远。还悄悄地议论:“怪人,可能震傻了。”军人们小声地议论着。
通道似乎很长,黑子走得很慢,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他一阵头晕栽倒了,战士们赶紧把他架起来,把素云抬起来。他们走出了通道。
通道的外面,何大妈和小妹也和战士们一起守侯着。黑子让战士们架出来后,就直接送去了医疗队,何大妈上去看了看,她认不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只看见他浑身上下是血和伤痕。
黑子的后面是素云,素云由两个战士抬着,走出洞口,她和黑子一样,也是衣衫破碎,浑身伤痕,只有她的脸,是那么干净,那么安祥,显出一种静穆的美,震人心魄。何大妈哭了,她扑过去拽住素云的手。“素云……这是怎么回事啊,你都出来了,怎么又砸在这里啊……”何大妈的这一声哭叫,惊醒了小妹,她晃动着脑袋,四处寻找着:“何奶奶,何奶奶,是妈妈出来了吗?妈妈怎么会在这里?妈妈可怎么了?”
战士们没人回答她,何大妈也只顾自己哭了,忘了小妹。
战士把素云放在废墟上,何大妈依旧拉着素云的手哭着。小妹听出了何奶奶哭的意思,她哇地一声也大哭起来:“何奶奶,你告诉我呀,我妈妈到底怎么了?”何大妈拉着小妹手说:“小妹啊,你的妈妈……她……她死了……”
小妹张开双手摸索着,刘排长把她拉到素云的身边,小妹的双手在素云的身上摸索着:“妈妈……妈妈……你说话呀……你当真死了么……妈妈……”她便哭便撕扯着眼睛上面蒙的纱布,这一下几个战士扑过去按住了小妹,何大妈也明白过来,止了哭声,把小妹抱住。小妹竭力哭喊着:“何奶奶,我要看看妈妈。何奶奶,我要看一眼妈妈……”哭声撕心裂肺。
“孩子,别这样。啊。别这样。”何大妈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把小妹紧紧搂的怀里,生怕她撕去眼上的纱布。
“这到底是什么啦?素云啊!”何大妈用毛巾给素云擦了擦脸,示意军人把素云抬走。
小妹的小手在妈妈的脸上摸索着哭泣:“妈妈,别扔下我呀。妈妈,别扔下我呀。舅舅死了,妈妈也死了,小妹去找谁呀妈妈……”她抱住素云的头,把自己的小脸蛋儿贴在素云的脸上。
战士们都把头扭到了一边,就是何大妈,也扭过脸去,擦着脸上的泪水。
黑子什么时候栽倒的,栽倒在哪里,又是谁把他送到医疗队的?自己几乎都忘记了,唯一记忆的是他和素云躺在一起,看见素云静静的样子。在医疗队里,黑子慢慢醒了过来。他的脸被严重烧伤,医生给他包扎起来,缠了一层层的白纱布,只剩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你叫什么?”医生问。
黑子吱唔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不是有素云的孩子小妹的牵挂,黑子此时此刻就想回到监狱,平平静静地享受那一颗子弹,子弹把他的脑袋炸出血乎乎的洞。可是他不能这么走,他还有没干完的事情,他跪在素云身边答应过的。
“我问你,叫什么?”医生继续问。
“我……我叫刘二猛。”黑子不知怎么说出了一个监狱犹友的名字。
“工作单位。”医生继续问着。
黑子看了看医生:“我是……银行的锅炉工。”
医生把病历卡填好,挂在了黑子的胸前。黑子睁开发肿的眼睛看了看“刘二猛”三个字,踏实了许多,他要找到素云的尸体,他想给她送别。然后再寻找素云三女儿小妹。他站立起来,找到小街的时候,素云的尸体已经抬走了,何大妈走向战士们。黑子躲在暗处不安地瞧着何大妈,没有看见小妹,小妹是不是会躲在帐篷里?他听见何大妈问战士:“你们先抬出来的那个死人呢?”战士说:“他没死,在医院的帐篷里。”何大妈疑惑地问:“你们问他叫什么了吗?”小战士继续说:“我们看见他的时候,女的死了,他也昏死过去,靠在女人的身边,还拉着女人的手。”何大妈一愣:“怪了,难道不是黑子?可素云到这里边干什么去了呢?”
何大妈摇着头,转身走了。她来到医疗队,她先把小妹安置好了,然后来找医生打听黑子的情况,医生把她带到黑子的旁边,黑子已经被安置在帐篷外边的一片空地上面,帐篷里面的人早已经住满了,实在没有地方,黑子偷偷走回来了,他躺在露天输着液。何大妈走来,蹲在他的身边,仔细打量着他,黑子的脸已经被白纱布缠得紧紧的,眼睛红肿着,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何大妈轻轻地问:“你是那个和素云砸在一块儿的人么?”黑子点点头。何大妈问:“你叫什么?”黑子看了看何大妈,迟疑了一下说:“刘二猛。”何大妈说:“你是哪个单位的?”黑子说:“我是银行烧锅炉的。”何大妈静静地问:“我怎么不认识你?”黑子撒谎的能力被震强了:“我刚来两天就地震了,我是接我表哥的班。”何大妈问得很仔细:“你表哥呢?”黑子说他回乡下了。何大妈说:“就是那个大老赵?”黑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大老赵,迟疑一下,很快地答应着。医生走过来给黑子换了药瓶,何大妈停顿了一下,继续审问:“你是怎么碰上素云的?”黑子不耐烦地看了看何大妈,还是忍受着什么回答:“她说是来追逃犯,进的金库。我听见喊声来救她,谁知就砸在里面了。”何大妈问:“你看见逃犯了吗?”黑子响亮地回答:“看见了,余震太厉害,他不知砸在哪儿啦!砸死活该!”何大妈站起身来要走,黑子艰难地欠起身子:“大妈,您是素云的什么人?”何大妈说:“我是她的街坊,居委会的主任,人们都叫我何大妈。”黑子欠了欠身子,颤抖着嘴唇说:“何大妈,素云姐是我了救我而死的,她说,她还有一个女儿,叫小妹,眼睛砸坏了,我想看看她。”何大妈觉得这人心眼很好,感激地说:“你先养伤吧,回头再找我,孩子有我呢,放心吧。”
“谢谢大妈。”黑子很客气。
何大妈叹息着走了。
何大妈刚走,黑子看着输液瓶就急了,他伸手拔了针头站起来了,他本来伤也不重,只是脸上的烧伤显得可怕一些,转运伤员的命令一下,危重的伤员马上运走了一批,空出了床位,他搬进了帐篷里面。他躺不住,医护人员对他的照料越是细微,他越是躺不住,他好象心里有天大的事情压着,刺激得他心神不安,他说不清楚要干些什么,他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看见小妹的缘故,他不听护士劝阻便走了出来,护士说他不消炎脸上会毁了容,黑子心里就这么想的,毁了容是好事,他不仅仅保护了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一个新在黑子再生了。
不远处,何大妈用几块砖头支起一个小灶,正在给小妹熬大米粥,转移伤员的时候医生们要把小妹转移走,可何大妈不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撒出去,又是这么乱糟糟的局面,她不放心,她把小妹留下了。黑子走了过来,他看见了眼睛上面蒙着纱布的小妹,他猜测这可能就是素云的女儿。黑子晃晃悠悠地朝何大妈走来,眼睛里总是瞟着身边的小妹。何大妈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说:“是二猛啊,你怎么出来了?”黑子呲了一下黄牙:“大妈,她就是小妹吧?”
“小妹,叫叔叔,他就是和你妈妈砸在一起的那个叔叔。”何大妈对小妹说。
“叔叔。”小妹叫了一声,抬起头来寻找着。
黑子蹲在小妹的身旁,抚摸着小妹的头,他有生以来大约从未如此温柔过。
“大妈,小妹的眼睛要不要转院?”黑子关心地问。
何大妈叹息了一声:“大夫让转,我没让,这么乱糟糟的,万一找不着了可怎么办?就是转院,也得过一过,我托一个妥当人照看着。”
“也对。小妹,妈妈死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妈妈让小妹坚强,治好眼睛,将来接妈妈的班。”
“接妈妈的班干什么?也当警察?”
“嗯,逮坏人。”小妹倔强地说。
黑子一阵默然,眼睛里有些湿润。
“叔叔,你的眼睛是不是也看不见了?若是看不见了,不要急,只要不哭,就治得好。”小妹把大人们安慰她的话拿来安慰黑子了。
“叔叔没哭,叔叔是见了你高兴着呢。”黑子眼睛湿湿的。
“二猛啊,你也喝碗大米粥吧,这是我特意给小妹淘换来的。”
“不了,让小妹喝吧。”黑子站起来,向远处看去。看见远处银行的废墟之上,解放军的战士们喊着号子,正在把一块大的水泥预制板撬起来。黑子惊讶地问:“何大妈,都六天了,那边还扒谁呢?”何大妈叹息了一声:“文秀,还有靳唐生,他是市委向书记的儿子。”
“文秀?”黑子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阵惊悸。
“唉,可怜啊,本来是和唐生买好了车票,可硬是让文燕给叫回来了,六天了,一点动静儿也没有。”
“她肯定压在里边吗?”黑子问了一句。
何大妈介绍着说:“我看见她们住回来的。多漂亮的一个孩子,就是命不好。地震前,让一个千刀万剐的流氓给糟践了,寻死觅活的,幸好唐生那孩子好,不嫌弃她,才说要结婚了,又赶上了地震。”黑子心里颤了颤,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木呆呆地朝那边看着,然后木木地朝那边走去。战士们已经扒开一个大洞,一个战士正往腰上系着绳子,准备下去。黑子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拿过战士手中的绳子:“我来。”他把绳子往自己的腰上系着。
“同志,不行,你还是伤员。”战士抢着他手中的绳子。
“你他妈的让我来!”黑子大吼着,把战士推到一边去。他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下了那黑洞洞的洞口。战士被变态的黑子给吓住了。黑子慢慢往下移着,感觉洞的底部仍然是乱七八糟的倒塌物,黑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到处是尖牙利齿,空间很狭窄,他趴在地上,喊着:“文秀……唐生……”
没有回音。有几个战士也下来了,他们也一齐喊着,然后趴在地上仔细地听。
“有回音么?”一个战士疑惑地问。
“我好象听到了回音。”黑子说。
“肯定么?我怎么没听见?”
“肯定,我肯定听见了。”
黑子说着,又喊了一声,然后趴在地上听着。
向国华又回到了他的指挥部,他的指挥部还在那辆公交车里,虽然已经有大批的支援物资陆续抵达,但指挥部还没有时间给自己搭几顶帐篷。他是由开滦回来的,几名矿工找不到下落,杨文燕和周海光又失踪,使他很费心神,一批一批的矿山救护队派了下去,就是找不到他们的下落。而指挥部里又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每一件都是十万火急。
这时一位医疗队的队长也来找他反映情况,他也说目前的医疗队伍很难应付这种罕见的场面,如不马上采取措施,许多伤员会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死亡。他建议把伤员转移出去,转移到外地的正式医院去治疗。
这位医疗队长说完就匆匆走了,向国华的眼前却突然一亮,他马上和军指首长通了电话,建议中央支援,把唐山的伤员转移到外地治疗。军指首长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他马上以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名义给中央拍了电报。同时,应他的请求,军指派出七个加强连,全部压到唐山火车站,限期清理完毕,作好开通铁路转运伤员的准备。
向国华在危难之中只想到了这将给中央的工作带来更大的压力,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这短短的一封电报带来的竟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伤员大转移,中共中央、国务院接到他的电报后,马上向十一个省市自治区下达了接收唐山伤员的命令,各地接到命令后都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间内作好了接收伤员的准备工作。四百七十架(次)飞机往返于唐山和十一个省市自治区,一百五十九列(次)火车开出唐山,十万零二百六十三名唐山伤员运往北京、上海、吉林、辽宁、河南、湖北、山西、陕西、山东、江苏、安徽、浙江。中央连“三叉戟”飞机也派来运送唐山伤员,这种性能先进的飞机当时国内没有几架,稀少,但是在民众当中的知名度却极高,因为当年威名赫赫的“副统帅”乘机外逃,就是乘坐的这种飞机。
各地党政军的主要首长率领医务人员和各界代表守侯在机场车站,第一名到达的伤员几乎都是由当地主要领导抬下飞机和火车的。
向国华没有料到这种大的局面,他只是想到了遭受地震灾害的唐山人不能再因为缺医少药丧失生命,他尽了一个父母官应尽的责任。
向国华感觉胸腔一阵刺痛,额头马上簌簌地淌出汗水。他捂着胸腔坐了一会,用手使劲掐着肋骨,慢慢就不疼了,过了一会便睡着了,他刚一睡着就发生了一阵余震,强烈的震动把他由睡梦中摇醒。余震不断,唐山人已经迅速习惯这种不间断的余震,可是向国华不能习惯,他虽然还不知道,就在大地震发生后的四十八小时以内,唐山市已经发生三级以上地震九百余次,其中五级以上强震十六次。大地象是一个高烧的病人,不停地颤抖,抽搐,每一次颤抖抽搐都给地面的一切带来新的打击。向国华问身边的工作人员:“地震台有人来过没有?”工作人员急忙说:“地震台损失惨重,目前全部生存人员都到岗了,正在配和上级地震部门工作。”
向国华想起了何亮,心里一阵酸痛,若是大地震晚来两天,何亮也许就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这么大的损失也许是可以避免的,起码可以少死许多人。可是大地震没有给人们更多的时间。他想将来也许可以成立一个大规模的地震的研究机构,他可以兼任这个机构的领导,甚至把市委书记的职务辞了,专门干这个事情,把自己的余生全都放在这个方面,也许可以搞出一种比较科学的预测方法来。于是他想起了到井下收集资料的周海光,想起了杨文燕,他好象看见了他们在干着自己的工作。
然后,向书记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他看见唐生让巨大的水泥板压在下面,唐生对他呻吟着:“爸,我疼,快把我弄出去……”他连儿子和文秀挣扎的细节都想到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醒了,他醒了,却悔恨为什么会醒,他想在梦中多看一眼他的儿子,他发觉脸上有些异常,抹了一把,发觉那是梦中流下的泪水,他四下看了看,车的前部有几个干部在商量着工作,车的后部有两个小解放军战士倒换着踩那脚踏发电机,没有人注意他,他悄悄抹去泪水,站了起来。
“和开滦矿务局联系,再派强有力的救护队伍下井,一定要把周海光和杨文燕找到,有任何周海光和杨文燕的消息,马上通知指挥部。”向书记对工作人员大声地说,然后就让秘书带着到了抢险的煤矿井口,亲自去指挥抢险。他忽然觉得身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陆续有人从巷道里爬出来,可是海光和文燕还是没有消息。他难以想象巷道里面的情景,或许他们都遇难了?实际上海光和文燕还活着。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时间凝固于黑暗之中不再流动,流动的只有水,水在不知不觉间浅了下去,他们终于走到了干燥的地方,当周海光意识到他们的脚下是一片干燥的地面时,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和杨文燕一齐倒在地面上,身上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光扶了扶文燕,觉得她也会像自己一样起了疙瘩。他有些后悔了,他带着记者的忠诚和热情而来,就像他的叔叔曾到抗美援朝战场上采访一样,心里滋生的是一种神圣的愿望,把地下的情况记录下来,他不得不用记者的敬业精神和求知心态,来遮掩自己对命运的恐慌。还有文燕,她是跟他堵气跟下来的,或者是出于对他的惦念跟下来的,如果要是没有她,海光感觉会更加失望和凄凉。文燕在他身边,心里格外踏实,就是死也跟着恋人死在一起,这是一生非缘份,这里还有一种幸福感。幸福在每个人心中的定义是不同的,在海光看来幸福就是所谓的幸福感。他本来想在文秀结婚以后与文燕结婚,他向往着与她共同的生活是会很美好的,再生一个儿子,他会专心地与她相伴永远,他把这种幸福在心里咀嚼了好久。可是,人对生活是无法预料的,他们每时每刻都会死,也许都死,也许死去一个人,所以对明天的幸福不敢奢望了,他现在所想的是要与文燕过好眼前的每一个时辰。时间对于他们不多了!海光想着把文燕搂紧了,害怕她坚持不住倒下去。这样文燕躺在他宽厚的怀里睡着了。他的胳膊很酸,可又不敢动,害怕把她的美梦惊醒。一条胳膊拦着自己的恋人,一个与他相依为命共同患难的女人,既简单又迷人。
不知什么时候,海光被马胖子踢了一脚。文燕揉揉眼惊醒了,海光瞪了马胖子一眼,摸了摸文燕的脑门儿,看看有没有汗,就将她推了起来。
“起来。起来。”马胖子又喊。
“干什么?”海光抬头问。
马胖子甩过来一件衣裳:“大记者,给你,你先给她换换衣服,这一身精湿的,女的可不比男的,女的事儿多,落下病就是一辈子的事。将来还得生娃娃呢!”说着把何大贵的窑衣递给周海光。
海光接过窑衣抖了抖,很感激马胖子,没想到这个粗人心肠满不错的。他把衣裳递给文燕,文燕睡眼惺松地看着:“在哪儿换?”海光抬头看了看,不知说什么。
马胖子大咧咧地喊:“你以为这里也有更衣室么?就在这里换吧。”
“这里?”周海光还是警惕地看了马胖子一眼。
“放心,我把灯关了,这里就比电影院里黑多了,演什么都行。”马胖子说着便把灯拧灭了。
周围一片漆黑,这黑暗似乎有质量,把人紧紧地包裹起来,让人害怕,怕化在黑暗之中,一瞬间,周海光想让马胖子把灯打开,但是想到文燕要换衣服,没有说出口来。“这,这!”文燕有些羞涩地看了看海光一直迟疑着。马胖子喊道:“快着啊,怕羞啊,在这里我想看都看不着的,换吧。”文燕攥了攥自己湿漉漉的衣服,想了想,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衣服脱下来。黑暗中海光帮着文燕,笨拙地给她穿着。可是不知是什么地方卡住了,文燕的衣裳总是穿不好,弄得巷道索索响。
“哦,还害臊呢……”马胖子说着,他头上的矿灯突然亮了。
矿灯已很昏暗,明显电不多了,但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仍然很明亮,明亮的灯光直直地照在文燕雪白的肉体上,文燕被照得十分慌张,更穿不上了,周海光恼怒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样?还没容文燕说话,灯光又象突然亮了那样突然灭了,黑暗中传来马胖子低低的笑声:“这灯,怎么回事,说亮就亮了。”周海光气得七窍生烟,困和累全忘了,他想大骂马胖子几句,想扑过去揍他一顿,可是他一来没有这个力气,二来,眼前就他们三个人,他若是和这个流氓闹翻了,就别想活着走出去了。
他只好不出声,赶快给文燕换好了衣服。
马胖子那里很快传来沉重的鼾声,看来他也困了。
周海光给文燕换好了衣服,他想自己也应该把衣服脱下来拧一拧,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感觉很冷,这种感觉一会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困,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模模糊糊,变成一些影子,这些影子交替重叠,很快便消散,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很舒服。他机灵一下又有些清楚,他知道自己要睡了,可是他不能睡,身边有文燕,文燕的身边还有马胖子,若是自己睡着了,天知道这个马胖子会作出什么事来。他把身子凑近文燕,把她拉起来,拉到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坐着靠在巷壁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这样万一有什么动静他好知道。他苦苦地睁着眼睛,可是两只眼睛不听指挥,硬是往一起够,他拧自己的脸,木木地没有什么感觉,他便这么昏昏沉沉地挣扎着,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文燕醒了。她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和不睁开眼睛一个样,四周一片漆黑,她象是被一片浓厚的雾包裹着,雾是黑色的,浓得化不开。她感觉很舒服,她想,在母亲的子宫里面,大约就是这种感觉吧。她觉出了身上的干燥,于是她记起了那水,那在水里面跋涉的时候。她搞不清楚衣服是怎样干的,她伸手摸一摸内衣,内衣没有了,是有人给自己换了衣服。这个想法一出现就使她大惊,是谁呢?大约是周海光,即使是周海光,她也感觉很不好意思,即使这里是黑色的世界,即使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毕竟有一双男人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漫游过。她想起来,可是她的身子被一双手紧紧地搂着,她想这一双手一定是海光的,她轻轻地摇一摇海光,海光没有动,她想他也许太累了,应该让他多睡一会儿。可是她听到了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的鼾声,而且这鼾声已经停止了,没准儿打鼾的男人已经醒了,这个男人是谁呢?千万别是那个马胖子,她想起那个马胖子在水里的时候说的所谓谜语,和他唱的那种不堪入耳的鼓词,脸上便不由地热了起来。
“妈的,咱怎么都睡着了?这可怎么好。”马胖子醒来在说话。
文燕有些急了,她使劲摇一摇周海光:“海光,你醒醒。”
她的声音很大,把马胖子吓了一跳:“妈耶,您小点声儿,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文燕没有理他,继续叫着:“海光,你醒一醒。”
海光醒了,他听到文燕叫得很急,激灵一下,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文燕,你醒了?”
马胖子的话提醒了文燕,她一下子把刚刚发生事情全想起来了,大罗和小爷们儿的掉队了,何大贵去找他们。如今怎么还没回来?文燕不安地问:“何大叔他们还没有回来么?”
马胖子没说话,叹息了一声。
周海光也彻底醒了过来:“咱去找找他们?”
“找?谁去?谁去谁死。”马胖子说。
“那也不能看着不管哪。”
“咱不是没看着吗,咱是等着呢。”
“这么等着也不是事。”
“我说也是,咱再数一百下,他们还不上来,咱就往前走。”
文燕严厉地说:“走可不行,何大叔他们不上来,咱不能走。”
马胖子开始数了:“一……二……三……”他的声音不大,可每一个数字都敲在周海光和杨文燕的心里,每敲一下都疼一下,杨文燕盼着在这一百之内,会有奇迹出现。周海光却想哭,他想自己也是一个男人,自己也是矿工子弟,在这个时刻,却软弱得象一个女人,不,简直连女人都如。他不敢违抗这个流氓一样的马胖子,他不敢让文燕和自己一起留下来,他没有把握把她带出去,他也不敢让马胖子把她领走,他担心文燕的安全,他也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一个人在黑黑的巷道里摸索会是什么样子。
海个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他发觉文燕的嘴里也在小声地数着数,这说明杨文燕也是不得不接受了马胖子的要求,既然他们都没有办法,也只能这么样了,也许马胖子说得对,这个时候一个人能活着出去也比都死了强。
马胖子数到了头站了起来,拧亮了矿灯。
“等等,还有十下呢。”文燕说。
“哼,要走就赶快走,还想活命,还想作大英雄,没劲。”
马胖子没有走,他大约是想反正就十下,等一等也让他们死了心。
“灯,是灯光……”文燕叫起来。
周海光也看见前方远远地有一点灯火向这边漂移着。
“是灯。”他说。
“这何老爷子是命大,他到底上来了。”马胖子也有些高兴。
灯光渐渐近了。
“是何老爷子么?”马胖子喊着。
“是老马么?”这是大罗的声音。
“大罗,你到底上来了。”马胖子和周海光、文燕迎了上去。大罗搀着小爷们到了跟前,小爷们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闭着,就象文燕靠着海光一样。周海光和杨文燕把小爷们儿接过来,马胖子搀住了大罗:“看见何老爷子了么?”
大罗点点头。
“他怎么没上来?”大罗摇摇头。
“嘿,好你个大罗,你怎么把老爷子扔下了?”
大罗已经倒在了巷壁上,睡着了。
马胖子把他放下,沮丧地说:“得,咱还得等他们。”
黑子和军人的解救行动的声音,唐生和文秀是听不见的,说明他们距离获救还很遥远。文秀听人说过,人在没有水的吃的情况下只能存活五天五夜。唐生和文秀顶了六天已经是奇迹了。唐生实在掏不动了。他已经向前掏出很长的一截,文秀在他的身后躺着。他也躺下来喘着气。文秀艰难地翻了个身:“唐生,你说这是白天,还是夜里?”唐生说:“白天吧?我们这里是黑天,上面就一定是白天!”文秀说他竟说糊涂话。文秀朝着唐生爬,她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摸到唐生了,又是一阵余震来了,头上的碎石烂砖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当中,筑成一道墙,他们又被隔开了。文秀惊恐地喊着:“唐生,你没事吧?”唐生故意大声说:“我没事,秀姐你没事吧?秀姐,别怕,我马上把它掏通。”“唐生,你歇一歇吧,我来掏,我在这边掏。”文秀边说着话,边动起手来,她听见唐生也在对面掏着。唐生终于又一次打开了通道,那是一个极小的洞口,唐生喊着:“秀姐……”文秀也喊着:“唐生……”她 的声音很微弱。
“通了,咱们又沟通了。来,把手给我。”唐生伸过他的手来,文秀把手递过去。唐生紧紧攥着文秀的手。
“感觉怎么样?”唐生问。
文秀虚弱地说:“太闷,出不来气。”
唐生想了想说:“你那里空间太小,空气不流通。这下打通了就好了,我可以支援你大量的空气。来,听我的口令-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文秀很听话地照着唐生的口令做着呼吸,她果然觉得顺畅了许多。过了一会儿,唐生问:“你怎么样了?”文秀喘了一声说:“好多了。”唐生艰涩地笑了笑:“灵吧?下一步开始向我靠拢,爬,对!”唐生拽着文秀的手,文秀朝着唐生的方向吃力地爬着。文秀一边爬,唐生一边和她说着话:“小时候,你就是这样爬的。”文秀说你怎么会看见我爬?唐生鼓励着她说:“我可以想象。你妈妈用一件东西逗着你,你就爬呀,爬呀,去够。好容易够到了,原来那是一个鲜红的苹果,你一下就哭了。”文秀不满意了:“瞎说,我为什么哭嘛。”唐生有意让她放松神经,说:“你还没有牙,咬不动。”文秀说:“呸,你才没有牙呢。”
“你给我过来吧。”唐生一把拽过爬到跟前的文秀,把她搂进怀里。文秀靠在他的怀里,不由得又流下了泪水:“唐生,刚才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她紧紧地搂住唐生的脖子,好象怕再次失去他。唐生嘶哑地笑着:“怎么会活不成?咱得结结实实地活,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胖儿子呢。”文秀瞪了瞪他:“去,谁给你生儿子?”唐生说:“为咱俩生。”文秀说:“你好没羞,这个时候还想歪门斜道。”
“这怎么是歪门斜道?”唐生轻轻地说。文秀听出唐生是在故做轻松,是为了给她以宽慰,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她们连一口水也没有喝过,她的嗓子干辣辣地难受,唐生又是一会儿也没有闲过,他一直在拼着生命的最后的积蓄给他们开辟活的通道。他一定比她更难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想哭,可是她知道目前是不能哭的,她也应当给唐生以宽慰,至少不能再给他施加心理的负担。她在这地下的充满死亡的环境中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她无比依恋地依在唐生的怀里,仰起脸来,给唐生一个甜甜的笑,尽管那笑中有许多苦涩。唐生却感觉文秀的笑如此动人。本来文秀觉得两个人有可能成为一种默契而又规矩的情爱游戏,使本来枯燥的生活充满无穷的乐趣,致于能不结婚,文秀比唐生更没有充足的准备。唐生几乎窒息过去,是文秀的一声声呼唤,使他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是痛苦的,也是快乐的。唐生搂着她细细的腰,从心底里觉得她是那么纯洁、高贵、她的每一个悸动,都让他热血沸腾。他喜欢大一点的女孩,在她面前能够像个大男孩受到她无微不至的保护和爱抚,快乐是短暂的,所以更加让人回味。这比什么不珍贵呢?
文秀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她侧起 了耳朵,淡淡地说:“唐生,你听,外面有声音。”唐生也侧耳听着,笑了:“好象有人喊我们。”文秀使足了力气喊着:“我们在这儿哪!”然后他们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又没有回音。唐生慢慢问:“会是谁呢?”文秀说:“我听着象海光。”唐生轻轻地说:“姐姐姐夫,一定是拼死拼活地救咱们呢。”文秀又使劲喊了一声,这一声好像把嗓子喊劈了,咝咝啦啦的十分难听。唐生忽然感觉呼吸紧促了,捂住文秀的嘴巴:“还是节省些力气吧。”
“不,我要喊。”文秀继续喊着,可是仍然没有回音。
“秀,别喊了,我听着都象蚊子叫呢,上面不会听见的。”
“不喊,咱怎么办呢?”
“既是他们来救我们,就不会中途撤兵的,我们等着。”
唐生把文秀抱得更紧些。
“咱就听天由命了?”文秀把她的脸贴在唐生的脸上。
“不,咱是积蓄力量,咱一定要活。”唐生说。
这是震后的第七天。天越来越黑下来,乌云覆盖了唐山,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一阵风刮过来了,紧贴着地面刮过来,在起伏如丘陵的广大的废墟上面起伏。废墟上的灰尘纸屑草木布片腾空而起,在空中飞舞弥漫,地面便渐渐地和乌云覆盖的大地融成一种颜色,风把大地与天空连接成一体。唐生和文秀能够感觉地上的风云变幻,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营救他们是竟是黑子!
黑子仍然趴在洞的底部,侧耳听着,他仿佛听到了某种声音,可是这声音转瞬即逝,他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这飘渺的声音。
天气不好,军人让黑子赶紧从洞里上来,他们正在争执着,上面的战士已经拉动绑在他们腰间的绳子,黑子他们都被拽了上去。他们刚到地面,雨就来了。风携着粗大的雨柱,斜斜地扫荡着废墟,粗大的雨点沉重地打在废墟的上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噼噼啪啪的响声连成一片,形成一种惊天动地的交响。连成一片的雨点在风的催动下向着废墟恶狠地撞击,由废墟上面反弹回来,形成一道道的雨帘,向风的方向斜射出去。
雨水马上渗入废墟,在废墟里面无孔不入地流淌,冲刷,在汇合,形成径流,又由无数的缝隙流出废墟,蜿蜿蜒蜒地流下来,流到马路上面,汇成滔滔滚滚的水流,人们看到,在滚滚的水流当中,有一条一条的红色的带子,如水草一般在水中招摇,摆动,绵绵不绝,那是废墟下面无数死者和伤者的鲜血,随着雨水流了出来。
黑子不得不和战士们躲进了帐篷,看着帐篷外面的大雨,他担心废墟下面的人该怎么过,他惦记着那个让他糟践了的姑娘文秀。
水滴滴嗒嗒地渗下来,滴在文秀和唐生的头上,身上,水给他们带来清凉,也带来惊喜,他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接着雨水喝。唐生用手掌承接着雨水,慢慢送到文秀的嘴边,文秀吸着他手掌上的有限存水,感慨地说:“真好,你要喝水,就有人来送水。”唐生等待着问秀喝完了,然后将手掌再次接好,说外面下雨了。文秀也喝得差不多了,口不渴了,才感到那水的脏,她的胳膊一抬就疼,唐生继续用手接着水,然后给她洗脸,凉凉的雨水擦在脸颊上,文秀立刻感到一种清爽。唐生给文秀洗完了脸,继续接着水给她洗身上,文秀感觉一种酸涩,说:“别洗了,再洗,也是一身泥。”唐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了。文秀任性地说:“你别给我洗了,我要给你洗好么?”唐生说你的胳膊不是还疼吗?文秀用右手按住唐生,细致地洗着他的身上,双手在唐生的身体上面滑行,当洗到唐生的双腿时,她感到唐生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文秀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了?“疼?”唐生的腿流血,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文秀感觉他受伤了,生气地说:“你骗我!”唐生用自己的手抓住他的手,使劲摁了摁,实际上是疼痛无比,可是他得忍着,无论如何都不你让她知道自己的伤。
她的手继续在唐生的身体上滑动,滑过那男性身躯的每一个起伏,每一丝隐秘,对于她来说,此刻唐生已经没有任何隐秘,但唐生的整个身躯和灵魂却成了最大的隐秘。她看不见他,只凭着手的触觉感觉他每一根神经的颤栗,每一条血管的贲张,这种颤栗和贲张通过皮肤传到她的手上,由她的手上传到她的胳膊,她的周身。她的血管便也贲张起来,她的神经便也颤栗起来,她的手便有些迟涩,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迅速滑过那隐秘的所在,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瑟缩地,迟疑地,轻轻颤抖着,重新向着那隐秘的所在探索。什么都消失了,闷热,干渴,饥饿,身上划痕的疼痛,以及死亡的威胁,甚至连生的渴望都消失了,连身体都消失了,身体成为一朵白云。
她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的上方有一个拳头大的空隙被水冲开了,水象一根柱子一样倾泻下来,他们的周围便成为一个水塘。唐生迅速把她拉到一边,自己摸索着拿起一块碎砖去堵那个缺口,可是他堵不上,水继续倾泻,很快淹到他们的腰部。他们的空间很小,他们只能坐着,水还在继续上涨。可是这里的空间还行,可是空气渐渐稀薄,稀薄得让人几乎要窒息。唐生不让文秀说话了,要保存精力。唐生无声地把她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这样文秀便比唐生高出一些来。他们都感到了一种严重的时刻,他们在黑暗中无言地对看着,脸颊贴着脸颊。
“唐生……你别再叫我姐了,好么?”文秀低低地说。
“秀姐,你别说话……”唐生低低地叫,显然很着急。
文秀更紧地搂紧唐生,唐生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给你。”
“什么?”
“车票。”唐生把手里的车票递给文秀。
“你始终拿着它?”
“没,刚才在胸前摸到的,它好象不愿离开我们。”
“今天的。”
“谁知道已经过了几天呢?”
“就当是今天吧,今天,我们结婚。”
“嗯,我们结婚。我的夫,我给你,我早就该给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真后悔,为什么,不早给你……”文秀激动地说。
唐生哽咽了:“秀儿,不说这些,你早就给了我,你早就是我的了,在我的心里,我不知拥抱过你多少次,吻过你多少次……一会儿,就是我死了,你也不要动,一动不能动,等待着,姐姐和姐夫小救我们,你把这车票拿好,算是我给你的纪念吧。”
文秀身体虚弱地晃了晃,伤感地说:“不,唐生,死,我们死在一起,没了你,我死也不踏实的,我是你的,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唐生被她的话说傻了,他不相信死,他有这样好的女人,他刚刚二十多岁,还没活够啊!他连说我们不死!我们不死!我们不死!我们不死!
文秀呜呜地大哭起来,伏在唐生的肩膀上大哭,哭是没有声音的。
唐生把她的下巴抬起来,把自己的嘴唇紧紧贴在文秀的唇上。他们等待死亡。
水不在降落,果然如唐生所说,水不落的时候,空气就回稀少的。看来外面的雨停了,没有雨的时刻该是他们的最后期待。文秀哭了一阵便渐渐没声音,她伏在唐生的肩上睡着了。突然到来的死亡和突然到来的生还,使她的神经难以承受,她累了。
唐生搂着文秀,也想睡一阵,可是他不知该把文秀放在哪里,他的手在精湿的地面上摸索,无意间在一个缝隙中摸到了一个硬东西,抽出来,是一把菜刀,水把浮土冲走了,它便显露出来。唐生轻轻地放下文秀,用菜刀在一处缝隙一撬,一堆碎砖石哗哗啦啦地落下来。唐生兴奋不已,摇了摇她:“秀儿……”文秀醒了:“我怎么会睡着了?”她仍然有些迷迷糊糊地问唐生。
“你摸一摸。”唐生把菜刀把递给她。
“菜刀?”
“嗯,我们有了武器了。”
“我们果真要杀出重围了?”文秀也很兴奋。
“嗯,杀出一条通路来,把我的媳妇送出去。”
文秀接过菜刀,朝着周围的碎砖砍去,当当的响声异常清脆。
大罗终于醒了,他断断续续地向海光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小爷们儿走着走着,坐在水里就睡着了,大罗发现不见了小爷们儿,往回摸着找,等找到小爷们儿,马胖子他们已经走远了,他便架着小爷们儿拽着电缆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何大贵找到了他们,他把矿灯给了大罗,只说了一句:“一直往前走”,就倒在水里了,整个儿淹了进去。大罗要照顾小爷们儿,没法顾他,他只能顾活的,便这么走过来了。“嗨,也是命。人的命,天注定。那老爷子下了一辈子窑,高血压,心脏病,关节炎,椎尖盘突出,病是全套的,眼看还有半年就退休了,谁知还是死在窑里了。”马胖子说着,似乎没有什么悲伤。
周海光的心里格登一下,心想若是自己随时招呼一下后面,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自己也奇怪一个人死了,为什么没有太大的悲伤,而且这个人是何亮的父亲,是自己的大叔,简直和马胖子一样了。他现在想得是何大贵死了,他们能否活着出去,他不相信这三个人对井下的熟悉程度。他暗自为自己的自私羞惭。
“嗨,起来,咱该走了。”马胖子踢着小爷们儿。
小爷们儿醒了,可是他说他不走了,他走不动,他饿。
“这可不好办了,你们身上还有吃的没有?”
几个人都傻了。大罗留下来的压缩饼干在道上吃了。周海光的也在道上吃了。
文燕说她的衣服里还有,于是人们找她的衣服,找到衣服掏出来,压缩饼干已经成了一堆泥,沾在了衣服上面。
“你那里不是还有吗?”大罗说。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
“不用看,我知道你不会一下子吃光。”
“我是有,可是我的,我不能给他吃。”
“马大叔,我不吃,我走。”小爷们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马师傅,他这么着走不了,您既是有,就给他一口吧。”文燕恳求着马胖子。
“我说了,我的不能给他吃,我的还有用项儿,你那里还有呢,你怎么不给他吃呢?”
“我?我的不都成了泥么?您也看见的。”
“你摸摸你的怀里,看有没有。”
文燕狐疑地摸进自己的怀里,果然摸出半块压缩饼干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么,何老爷子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你以为他举着衣裳光为了给你穿啊,他还给你们留了吃的。”
文燕把饼干递给小爷们,小爷们却不要:“不,我不饿了。”
“给你,你就吃了吧,吃了咱好走。”周海光劝着他。
“我就是不吃。”小爷们儿的脾气还很倔的。
“别让他一个人吃,就这么一小块,分了,你们一人吃一点,快吃了咱快走,没准儿一会儿水就漫到这儿了。”海光说。
没有人动,文燕忽然哭了,她捧着那一小块饼干哭了,这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何大叔,和何大妈的性气截然相反,很少和人说话,说出话来也是又倔又硬,他甚至没有逗过文燕姐俩,和知识分子出身的文燕的父亲更是没有任何交往,可是他在这种时候,竟然没吃一口饼干,给她们留下了。文燕一哭,周海光也哭了,在这一块饼干上面他好象看到了自己灵魂中的小来,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惭愧。“我的何大叔……您去了,谁还来疼我啊……”小爷们儿竟然嚎啕大哭。
“得了,这个时候是哭的时候么?都给我吃,吃了快走。”马胖子突然大发脾气。
几个人都止住了哭声。但是没有人动那半块饼干。
“大罗,你他妈的平时仗着老实听话,净当我的领导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顶不住了?你是干什么吃的?你给我分,分匀了,都吃了,咱走,你要是不动,我砸死你。”马胖子冲着大罗大喊大叫。
大 罗很听话地接过饼干,分了起来。
马胖子把矿灯拧灭了,掏出自己的饼干,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仔细的嚼着,把其余的又装进怀里。人们不说话,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饼干,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毕竟是食物,虽然没有什么滋味,可吃起来却比任何食物都可口。周海光悄悄地把自己的饼干掰下一小块来,塞进文燕的手里,文燕悄悄地递给了小爷们儿,小爷们儿顾不得问是谁给的,一下就塞进嘴里了。周海光突然让文燕抱住了,文燕把嘴唇凑在他的嘴唇上面,他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文燕的舌头已经把一口饼干递进了他的嘴里,一口文燕嚼过的饼干。他想把饼干吐给文燕,可是文燕的唇已经离开了他的唇,一只温柔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马胖子成了人们的当然领导,他领着人们走。这条路谁也说不好有多长,人们只是挣扎着走,吃得那一点压缩饼干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周海光只觉得胃里象是着了火,火烧火燎地疼,过了不久,疼的感觉消失了,只是觉得沉,胃里沉,身上沉,两条腿更沉,踏在地上,地面都觉出柔软,象踏在棉花上面,整个身体便象悬了空,象是在漫天云里走,连思绪都凝固了,思绪凝结成一团棉花,轻飘飘,却又飞不起来。他想自己尚且如此,文燕又会如何呢?他看一眼文燕,文燕仍在他的前面,拽着电缆艰难地走着,他俩只差一步,文燕的脚步稍微慢一点,他就会踩住她的脚,踩住她的脚,他便放心,知道她还在坚持着,他的所有思绪都集中在了文燕身上,生恐她掉了队而他没有察觉,他觉得实在应该歇一歇了,可是前边的马胖子没有发话,谁也不敢提出来歇一歇。谁也不说话,谁都没了说话的力气,一歇就站立不起来了。
马胖子也不说话了,但是他还知道不时地回头看一看,只有他头上的灯亮着,他一回头,人们也都看到了自己身前身后的人。人们也都回头看一下。他们走到一条上坡的路,马胖子说:“歇一会儿吧,上了这道坡,就是一个立槽,上了立槽,咱就到了十道巷,由十道巷过鬼门关,就上 了”马路“了,上了马路,咱就活了。”他的话说得几个人很兴奋,都坐下来休息。一坐下便都合上了眼,海光怕文燕走失,还是用手揽着她的腰,文燕很温驯地靠着他。
马胖子也是一坐下就合上了眼。小爷们儿坐下来的时候,屁股底下象是有什么,他抓了一把,竟然是一只硕大的老鼠,老鼠跑了几步,掉转头来,不跑了,瞪着小眼睛看着他,小眼睛在黑暗中很亮,象两粒晶莹的豆子。小爷们儿兴奋了,他拿过马胖子放在地上的小铁锹,一锹就把老鼠打死了,他提起老鼠的尾巴,那老鼠竟有兔子那么大。“罗大叔,咱有吃的了。”小爷们儿兴奋地喊着。坐着打盹的人们都醒了。
“我打着一只耗子。”饿急了的小爷们儿边说边把老鼠的颈部撕开一个口子,然后一扯,老鼠的皮就剥了下来,他干得很熟练。
“这……这东西是可以吃的。”大罗对小爷们儿的发现很表赞同。
“就是,好吃着呢,小时候在乡下,净到地里挖耗子洞了,挖到耗子,裹上泥,一烧,烧熟了,香着呢,还能挖到不少粮食呢。可惜咱这儿没火。”小爷们儿兴奋地说着,撕下一条肉来放进嘴里,很香甜地嚼着。他又撕下一条肉,递给大罗:“罗大叔,你也尝尝。”大罗接过肉来,没吃,递给了海光:“周记者,你也吃一口吧。”周海光接过肉,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有一股清香,他捅一捅文燕,文燕醒了。海光说:“吃一口肉吧。”文燕问:“哪来的肉?”海光说:“是小爷们儿逮了一只老鼠,很大的,你吃一口,这个时侯,什么也顾不得了。”
文燕摇摇头:“我不吃。”
“吃吧,到底是食物,要不,前边的路怎么走呢?”
“不,我吃不下去。”
文燕仍就摇摇头。
“吃吧,不吃点东西没法走路,前边的路还长呢。”
大罗又递过一条肉来,海光接了过去。
海光哀求着文燕说:“吃一点吧,就算我求你还不行么?其实这老鼠肉本来就是能吃的。南方的人家逮住老鼠,都是风干了,作成腊肉,逢年过节才吃呢。那是大个儿的老鼠。小老鼠就更好吃了,刚生下来的小老鼠,在滚热的蜜里一蘸,活着吃,叫作蜜唧,还是一道极有名的风味菜呢,我到云南串连的时候,亲眼见过大街上卖。”
“你吃了?”
“嗯!”海光说。
文燕在黑暗中笑了。海光趁机把肉送到文燕的嘴边,文燕仍是紧闭着嘴,摇着头:“不,我不吃,我实在吃不下去。你把肉给了马师傅吧。”海光听了听,马胖子还在打着呼噜,他不想给马胖子吃,马胖子给他的印象太不好,如果说他说话糙,海光海能原谅的话,他偷看文燕换衣服,就不能原谅了,但还能容忍。可是刚才他自己有饼干,就是不给小爷们儿吃,就是既不能原谅也不能容忍的了,只是目前的境遇,周海光无法和他较真儿而已。周海光没有说话,悄悄把一条肉塞进嘴里,肉是温温的,微微地有些甜,象生鱼片,很好吃,他还没把肉咽下去,文燕的嘴唇悄悄凑近了他的耳朵:“我们在这里是累赘,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少吃一口,让马师傅他们吃饱了,好走出去。”周海光不由佩服文燕的心细,他捅一捅还在打着呼噜的马胖子:“马师傅……”
马胖子醒了:“什么事?”
“来,吃一片肉。”周海光把老鼠肉递给马胖子。
马胖子疯狂出地吃着耗子肉,感觉肚里好受多了。
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杨文燕突然惊叫一声。
由深深的巷道的尽头,由无尽的黑暗的深处,传过了一种声音,就象绵绵的秋雨飘洒在无边的落叶之上,就象大片的羊群行走在辽阔的草地之上,象无数的马儿一齐嚼着草料,象大片的沙石沿着山体缓缓地滑落。声音如水,如水般流动,由远及近,漫延过来。在声音的前面,好象隐隐约约有一股阴风拂来,阴风带着地心深处的阴森惨厉,带着微微的土腥,使人的汗毛乍起,一股凄凉冰冷的气体由头顶直达脚踵。紧接着他们便看到由巷道的深处飘来无数绿色的光点,绿色的光点组成一条闪着荧光的绿色的长长的带子,绿色的带子铺满整个巷道,起伏翻涌,无比诡异,一直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果真来了……”马胖子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出话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是无数的老鼠组成的长长的队伍。在他们立足之处的前方有一条废弃的斜巷,斜巷的前方是一片大面积的老塘,那是多年前已经开采净尽的煤层,煤层尽了,矿柱和支架都已收回,那里便成了溶洞一般的所在,到处是狰狞恐怖的岩石,随时可能发生塌陷,湖泊一般的塌陷地,黑色的积水,迷宫一样的巷道,使那里成为死亡之地,不论多么经验丰富的矿工,走进那里也不用想活着出来,那里便成为老鼠的王国。
这些老鼠也许还是清光绪六年开平矿务局在唐山打下第一眼矿井的时候,随着牲畜的草料来到地下的,它们在这里以每月一代的速度繁衍,年积月累,繁衍成一个庞大的家族,它们几乎是见什么吃什么,矿工带下的干粮,废弃的矿柱,胶皮的传动带,电缆的包皮,甚至松软的煤炭。缺少天敌,使它们年高寿久,体躯肥大,数千代不见阳光,使它们的色素退化,通体雪白。它们成了这一片老塘的真正霸主。
大地震使井下空无人迹,大地震使井下没有了人声,没有了灯光,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没有了聋聋的炮声和弥漫的硝烟,大地震使整个矿井成为一片死寂,一片黑暗,它们便走出老塘,在整个矿井里漫游觅食,它们疆土一下子扩大了不知多少倍。
当小爷们用小铁锹拍死那只老鼠的时候,当他剥下老鼠的皮的时候,当他把温热的鼠肉分给人们的时候,那样一种幽微的血腥已经通过空气传递出去,传递到这庞大的老鼠的家族之中,饥饿的老鼠在血腥的刺激下蜂拥而来,来寻觅血腥。
它们从来不择食物,不择荤素,哪怕是活生生的人,它们也会一点不剩地吃下肚去。
它们迅速涌到人们的面前,幸亏马胖子及时拧亮了矿灯,它们才停了下来,离马胖子只有几步的距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之中唯一让它们害怕的就是灯光,它们在灯光的范围之外耐心地等待,等待进攻的机会。
“快,快把那只耗子扔过去。”马胖子的声音颤抖着。
小爷们儿哆嗦着把那只已经吃了一半的老鼠扔向鼠群,鼠群立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老鼠们挤成一个团,堆起一个鼠堆来,吱吱乱叫着,抢食着它们同伴的尸体。仅只一瞬间,鼠群就恢复了平静,那半只老鼠已经一丝肉都没有了,连一段骨头都没有了,它的同伴们把它吃得干干净净,老鼠们很不过瘾地继续盯着这几个活生生的人,这几个人才是它们的正餐。
“都站在我的后面,往后撤。”
马胖子站在老鼠的前方,其他的人们在他的身后慢慢往后撤着。马胖子原本想用灯光吓走鼠群,可是鼠群竟毫不退却,他让小爷们儿把那半只老鼠扔了过去,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想既然我们把你们的同伴还给了你们,你们总该走了吧,可是老鼠并没有走的意思,它们此来不是为了给同伴复仇,而是纯粹的为了寻觅食物,它们连自己的同伴都吃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么?它们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目的和决心。
马胖子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这种场面他只是听老矿工们在闲谈中讲述过,但他们讲述的都是遇到这种局面的人如何让鼠群吃掉,他们没有讲述过如何在鼠群的包围下逃生,实际上也没有人能够在这凶残的鼠群的包围下逃生。传说给人留下的只是绝望。他只好指挥着人们往后退,边往后退边想办法。
“大罗,你拽着电缆在前边走,不许开灯,别的人拉着手走。”
马胖子头也不敢回,嚷着。
大罗在一片黑暗中拽着电缆趟路,别的人都互相拽着手,只有马胖子一个人在巷道的中央慢慢地往后退。
他们退一步,老鼠就紧跟一步,好象老鼠的群中也有一个马胖子在指挥着,实际上也未必没有这样一个头领样的老鼠在指挥,否则很难理解老鼠们为何如此有秩序,有耐心。
如果老鼠有头领的话,那便是能将百万鼠兵的出众之材。
而对方却只有一个马胖子,一个在人里边尚算不得中下之材的人。
力量的对比实在悬殊之至。
周海光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一种什么状态,在初始的那一段慌乱之后,便是一段胡思乱想,他想起自己刚被埋在废墟下面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胡思乱想过,他明白这是一种绝望之后的无意识状态,而理智告诉他在这个时候不能绝望。他紧拉着文燕的手,他感觉到文燕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
“燕,别怕。”
“我……没怕……”文燕说着便哭了。
“别怕,那些东西一会儿就跑了,老鼠是顶没有长性的东西了,它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我知道,我不怕,我只是后悔,我不该来这里。”
“可是你为何要来呢?”
“我只是和你赌一口气,你……你打我……我心里堵得慌。”
“文燕,我不该打你……”
“不……我倒情愿你打我,我也不愿到这里来,我不愿意让老鼠吃掉,这是些多么肮脏的东西,让它们吃掉还不如让狼吃掉呢。”
“燕,别哭,听我的,咱不会让它们吃掉。”
“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文燕哭得更厉害了,要不是她的前边还有小爷们儿拉着她,她也许就根本走不动了。
周海光的心在文燕的哭声中一阵抽搐,他忽然想到马路对面那个爱美的姑娘,想到那个姑娘在母亲为她梳好头之后死在硕大的焦子屋顶的挤压之下,如今看来那样一种死简直是幸福,他不能想象文燕的美丽的面容身体会在一瞬间被这些肮脏的东西咬得百孔千疮,咬得只剩下几根白骨,也许连几根白骨都剩不下,这些可恶的东西是什么硬东西都吃得下的。他想若不是看到那个美丽姑娘的惨死,他也许不会放下文秀不管去拍照,若不去拍照,也许就不会去大坝,若不去大坝也许就不会打了文燕,若不打文燕,文燕也许就不会到这可恶的井下来冒险,也许她此时正在废墟的上面和文秀团聚呢。一切都怨自己,都怨自己为什么会血迷心窍去拍什么倒楣的照片。他的心因悔恨而疼痛,疼痛的心脏鼓动得周身的血液鼎沸,鼎沸的血液把恐惧挤出了体外,他想他无论如何不能让文燕死在这里,死在这些肮脏的东西的利齿之下,他应该想出办法让文燕逃生,可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只好看一眼马胖子,希望他会有什么好办法。
“不许怕。”马胖子低低地吼叫着,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小铁锹。
文燕不哭了,她拉拉海光的手:“你拉住马师傅吧,别让他踩空了。”
周海光这才发觉只有马胖子一个人在巷道的中间走着,他的前面是灯光,后面却是黑夜,他不敢回头,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万一一脚踩空,后果就没法想象了。
“拉紧我。”周海光低低地说。
文燕拉紧周海光的手,周海光慢慢地摸索着往巷道的中间走,他拉住了马胖子的手。
马胖子没有说话,在这个时候有人拉住他的手,无疑对他也是一个绝望中的慰藉,他被海光拉着,慢慢摸到巷壁,能够靠着巷壁,似乎也使他显得踏实些。他刚要和海光说句什么,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大罗,快把你的灯打开。”周海光心里一阵冰凉,他看见马胖子头上的灯越来越暗,逐渐地成为火柴样的一点亮光。
“大罗,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快把灯打开。”
“我……快……我……”大罗语无伦次地应答着,灯却迟迟没有打开。
“你他妈的……”马胖子的话没有说完,他头上的灯就灭了,他的前边那一条绿色的带子一下便蔓延过来。
黑暗中传出一声文燕的惊叫。
鼠群扑了上来,挟着一股阴风,无声地涌了上来,立刻把这几个人分割包围了,老鼠爬到人们的身上,脸上,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前面的掉下来,后面的立刻补上它的空缺,每个人的身上都没了空隙,每个人的身上都爬满了老鼠,再后面的老鼠便爬到前面老鼠的身上。
人们挣扎着,胡乱挥舞着胳膊,扭动着腰肢,晃着头,摇着脖子,跺着脚,被踩死的老鼠发出尖叫,马上便有无数的老鼠扑过去把死了的同伴吃掉,吃完了,再向人的身上扑去。就连受了伤的老鼠也不能幸免同伴的攻击,任何一点血的气息都能使这些东西疯狂。
刚才还一声不响如死寂一般的鼠群此刻发出一片怪异的尖叫,怪异的尖叫连成一片,使整个巷道充满一种无比恐怖的声音,恐怖的声音在巷道里传播,在岩石上面反射回来,更形尖利,凄惨,刺激着每一根人类神经的末梢,使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在颤抖,使人也发出比老鼠更尖利的叫声,这叫声充满恐怖和绝望,是一种面对屠刀的牛羊猪狗都不能发出的惨厉的叫声,这种叫声传播开去,更刺激了远处的老鼠,在巷道的深处,那一条绿色的带子还在涌动蔓延,还有更多的老鼠向着这里涌来。
在一千余米的地下,在大地的腹内,大自然和人类开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玩笑,它使世代不得见阳光的鼠类成为强悍的霸主,使平时君临一切,挥霍万物的人类成为弱者,成为一团肉,成为一顿餐饭。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短得也许没有几秒的时间,在这充满恐怖的巷道里突然亮起两盏灯来,由于突然到来的缘故,这灯光显得那么明亮,在它亮起的一瞬间,每个人的眼都被晃花了,每个人都停止了挣扎反抗。痴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灵敏的还是那些老鼠,当灯光亮起的一刹那,它们象是听到了统一的号令,立刻便象水一般退了下去,退得那么迅捷利落,甚至没有一个掉队的老鼠。但是它们没有逃走,它们退到灯光的范围之外,仍然静寂地窥视着,只有利齿摩擦的声音蟋蟋蔌蔌地响着,只有绿色的眼睛闪动着。
灯是在“小爷们儿”的头顶上亮着。灯是在周海光的头顶上亮着。
原来大罗早已担心会发生意外,他偷偷地把灯给了“小爷们儿”,他怕万一几个人出了事,“小爷们儿”没有灯会走不出这黑暗的世界,因为何大贵说过,为了这个“小爷们儿”,他们也应该走出去。当马胖子大喊打开灯的时候,小爷们一时慌乱,没有打开。只是那么一瞬间,几个人就险些让老鼠吃掉。
周海光听到马胖子 的喊声,想起了自己头上的灯,他在老鼠的包围中把灯打开了,与他同时“小爷们儿”也打开了灯。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每个人的窑衣都已是千疮百孔,连靴子都咬得成了筛子,幸亏每个人在慌乱之中都本能地护住了脸,才没有遭到肉体的伤害,只是“小爷们儿”和大罗的脸上被咬了两口,因为他们俩都在鼓捣那灯。
文燕一下扑到海光的身上,哭了。
周海光海没来得急安慰文燕,就听马胖子喊起来:“灭掉一盏灯。快灭掉一盏灯。”周海光一愣,不知是不是应该灭掉自己头上的灯。
“小爷们儿”说话了:“周记者,把你的灯灭了吧。”
周海光来不及考虑就把自己头上的灯灭了,他知道马胖子的意思,在这个时候,节约灯光就是节约生命。人们退到灯光的后面,只有“小爷们儿”站在了原来马胖子的位置,面对着鼠群。
大罗走到他的身后:“我灯给我。”
“不,罗大叔,你靠后吧。”
“小爷们儿”坚决不给。
“把灯给我。”大罗要伸手解他腰间的皮带。
“大叔,您靠后,事儿是我惹的,让我看着它们,我看它们可能把我吃了。”
“小爷们儿”的话说得很硬气,可话音儿是颤抖的,带着哭腔儿。
“大罗,你还啰嗦什么,这个时候容得你换灯么?都给我往后撤。周记者,把你的灯给我。”
马胖子摘下了周海光身上的灯。
“我在前边开路,周记者你照看好杨大夫,大罗你和小爷们儿在一起,咱慢慢往后撤。”
马胖子 说着拧亮了灯,在前边走着,走得很快,周海光搀着文燕,紧跟着他。大罗在“小爷们儿”的后面,牵着他,一步一步地后撤,他成 了“小爷们儿”的后眼。鼠群紧跟着他们,他们后撤,它们前进,就象一条闪着绿色荧光的地毯慢慢地伸展,就象一道怪异的水流缓缓地流动。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即使前边什么也没有,只要这两盏灯一灭,他们就会葬身老鼠的尖牙利齿之下。
谁也说不好这两盏灯能够亮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