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是甜蜜的,初吻却充满恐惧。
面对美丽的唐山姑娘杨文燕,周海光在体味初恋的感觉,实际上他们的恋爱已经过了初吻的阶段,却还在酝酿初吻时的激情。如火的激情,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始终被堤坝封锁着,当理智的堤坝窣窣颤抖着将要垮塌的时候,那迟来的怒潮便一发不可收了。
“文燕,你真美!”海光趴在报社宿舍里的单人床上,上半身赤裸着,臂膀结实而浑厚,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健壮。他深情地拥抱着文燕,心里不安地蠢蠢欲动了。杨文燕眉目如画的面孔,却是有着令他不敢久看的美艳。
天气闷热无比,文燕朝他笑出一口白牙,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她穿着很朴素,妹妹文秀给她的绿军裤,淡黄色的短袖衫,文燕好像刚刚在医院洗过澡,黑发湿润,很紧地束在脑后,满脸都是湿润的新鲜。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腰上、背上、颈上疾徐有致地揉、捏、打、捶。他的周身便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适畅快一种无以名状的似水柔情与如火的欲望相撞击的状态。他的全部感觉都跟着杨文燕的手在起伏,颤动,杨文燕柔软的双手正把他心中的堤坝大块大块地撞塌下来,欲望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掀动,眼看不能自制了。
“我该走了!”这个时刻是女人停住了,文燕停下了自己的双手,她坐在单人床边的一张凳子上面,大约有些害怕了,微微地娇喘着,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
“文燕,我不让不走!”周海光还迷迷糊糊地趴在床上,极力忍耐着心地享受着值得纪念的甜蜜。你怎么还不起来呢?杨文燕轻轻地说。周海光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惊讶地问她这就完了吗?文燕娇媚地拧着身子微笑着说:“你还要怎么样?我们还没结婚啊!”
周海光坐了起来,双腿搭在床下,痴迷地看着杨文燕。杨文燕放下杯子,看了一眼周海光,她马上便让周海光冒着火的目光震摄了,脸上一红,垂下了好看的眼睑。“那么看我做什么?”她说,声音低低的,有好些娇羞。海光说:“你好看啊。”“又瞎说了。”杨文燕不笑,不怒,永远无法捉摸,她的头更低了。周海光抓住了杨文燕的双手,他感觉她的双手在微微地颤动,他的双手便也微微地颤动起来。他的目光在杨文燕的脸上扶摸着,抚摸着她的细腻光滑的额头,她的低垂的长长的睫毛,她的细长的眼睛,她的修直的鼻梁,她的薄薄的嘴唇,还有她的泛着娇红的脸颊。
不论多么挑剔的人,见到杨文燕,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很少见到的端庄美丽的姑娘,她每时每刻都那么本真、自然,她的一笑一颦,一动一静,海光都满心喜欢,更别说那些男人,无论什么男人见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周海光虽说和她已经有了一年多的恋爱的历史,可是他们之间肌肤的接触也仅有今天这么一次,他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只是偶尔,当他们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步时,在寂无人声的街道上,在浓密的泡桐树的枝叶下,他的手背会偶尔擦着她的手背,虽然仅是短得如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也会使他感觉一股电流通过全身,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会颤抖起来。他们当然都会迅速地把手离开,但只是这偶尔的接触,也会使周海光几天里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遐想当中。他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哪一天跪在她的面前,吻她脚下的尘土,却从没敢想过哪一天会吻她的嘴唇。在他的眼中心中,杨文燕就是一个人间难觅的女神,任何一点稍涉狭邪的想法都是对她的不能容忍的亵渎。
窗外是浓密的柳树的枝条,在强烈的阳光下低垂着,象绿色的火焰,浓密的柳枝的深处,有无数知了鸣唱着,更显得室内幽静。周海光不由自主地把杨文燕往自己的跟前拉着,他的心中充满着恐惧,他要吻一下杨文燕的脸,可是又怕她会因此对自己生了恶感,甚至会当场给自己难堪,可是那种在心底涌动的怒潮又使他难以压下这个使自己感到害怕的念头,他突然在杨文燕的脸颊上印上自己的嘴唇,然后就迅速离开了,他背过脸去,努力不看杨文燕的脸,他的心里默念着,只要杨文燕稍微有不快的表示,他便请求她的饶恕。他偷看着她,她没有动,只是把她的头垂得更低。
文燕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结实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脯。海光心动了,说她真是个小妖精,她的美貌、天真、娇媚和温顺,还有一时的忧郁和沉默,仿佛对他都是一个信号,一种呼唤,一种默许。周海光一下子把杨文燕拥在怀里,把他的唇紧紧贴在杨文燕的唇上,杨文燕在他的热烈的拥吻下抬起头来,闭上了眼睛,有两滴眼泪由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眼泪使周海光的心里一颤:她不愿意么?她感觉难过么?可是这种疑问仅只在他的心里一闪,他还没有做出决定假如她不愿意,她感觉难过,他该怎么办,杨文燕已经把她的柔软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他发狂一般吮吸着她的舌头,世界的一切就都消失了。他已经离不开她了,如果文燕突然不理睬他了,他就会为她而跳楼。
在周海光的眼里,一九七六年七月的唐山是火热的,天气热得异常,一直烧到了心里。各行各业都在大干一百天向国庆献厚礼,报喜的锣鼓终日在街道上响着,机关干部轮流着到生产第一线去参加劳动。搞得最好的是开滦煤矿,这是一个被誉为“特别能战斗”的单位,他们的胆子因而也更大一些,虽说不得不取消了奖金,可加班的补助却是悄悄地提高了,每一个长班下来都要评选一次生产能手,生产能手要披红戴花敲锣打鼓,由领导亲自送到家里,随之而来的还有立功喜报和胸前的那朵大红花,别小看那一朵大红花,拆下来正好是一条绸缎的被面,在那个年月,这可是不小的奖励,四条新里新面的被子就可以娶媳妇了,更何况那时这是要票儿的东西。
周海光是和何大妈等女人一起下过煤井,他脖子上挂着他心爱的相机,跟随着妇女们的足迹到井下采访,他和那些妇女们一样,最后是由两名工人架着走上矿井的,可是他拍的照片和写的文字报道在他所在的《唐山劳动日报》刊出后,何大妈的所作所为立刻成为街道和开滦煤矿共同的经验,就连市委书记向国华都亲自给周海光打来电话,表扬他的报道很好,很及时,为全市的大干快上立了大功。周海光当然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高兴,更令他的高兴的却是他的图片和文字迅速被《河北日报》和《人民日报》采用,在全省乃至全国产生了很好的反响,他一下子成为报社的“名记”。
从小他暗下决心,长大之后一定要当一名记者,用相机和笔记录时代的风貌。如今这个理想可以说已经有了实现的开端,他怎能不高兴呢?当一名好记者,还不仅仅是他的责任感,还有文燕这样一个恋人的鼓励。好女人能够刺激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还能抚平男人内心的伤痕。当他看到《人民日报》上面登载的自己的照片和文字时,站在报社的楼顶上,俯视着大唐山,他真有睥睨当世,舍我其谁的感觉。但是这一场采访的代价也是惨重的,足有一个星期,他走路都困难,浑身酸痛难当,有空就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哼哼叽叽,所以才使得在妇幼医院当医生的杨文燕动了恻隐之心,来给他按摩。也许正因为有了这种成就感和自豪感,他才有勇气把杨文燕拥在怀里,狂热地吻她。
海光是个孤儿,父母早逝,是叔叔把他带大的。如今叔叔也死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在那个提倡晚婚的年月,也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他还没有吻过任何一位异性,久久蕴积的欲望一旦爆发出来,就难以遏止了。他吻着文燕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泛着娇红的脸颊,文燕的在他的狂吻之下微微娇喘,轻轻呻吟,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下来。周海光一边吻着她,一边说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呓语。文燕满脸羞红,不成语句地央求着他:“光……别……别这样……”海光声音颤抖了:“燕,我的心爱,我的圣母。”周海光的意思是要了她,。文燕真的不懂男女方面的事情,对此很害怕:“别……等结婚那天……我一定给你。”文燕的拒绝也是坚定的,她是一位妇幼医生,她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一回事,她虽然清楚地知道多少男女在婚前的行为甚至超过那种直接的性的交结,但是每一个姑娘都知道很好地保护自己的处女的身份,在那个时代,处女膜是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的。她在周海光的猛烈的进攻面前既难以自持,又绝望地挣扎着抗拒,可是她的抗拒和挣扎却使她的身体和周海光的身体更紧地贴在一起。
杨文燕真地哭了。周海光的手没能突破她的最后的防线。
这时,门突然开了,何亮站在门前,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好象做这种事的不是杨文燕和周海光。是他自己,他让人看见了。周海光和杨文燕都愣住了,他们除了本能地迅速分开,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我……我等你们一会儿……”何亮说着就要扭头走开。
“回来!”周海光喊了一句。
何亮果真又站住了。他与文燕从小在一起长大,他深深地爱着文燕。可是爱是说不清的,文燕不爱他,爱上了他的朋友周海光。美丽的生活总是成为遥远的风景,正如漂亮的女人总是成为别人的老婆一样。
杨文燕满脸羞红地拿起她的挎包象逃离灾难现场一般低头跑了出去。“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一直是合着眼的。”何亮对走过他身边的杨文燕撒着谎,很笨拙,杨文燕很尴尬地朝何亮点了点头。
“文燕……你慢点走。”周海光对杨文燕喊着,杨文燕没有回头,身子一闪即逝。“你这位老兄……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偏在这个时候来。”周海光无可奈何地对着何亮长叹了一口气。何亮依旧扭头看着远去文燕的倩影,好久缓不过神来。海光给了他一拳,何亮才回了头,有些沮丧地问:“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呢?”海光得意地一笑:“你们问这个?是不是嫉妒我?”何亮感慨地说:“是啊,我嫉妒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你的,只要你海光在我只有睡觉做梦了。落伍了,争不过了,就做个梦安慰安慰自己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些调侃的意味。海光满怀感动地说:“别说得那么凄凉,好不好?凭你这么优秀的男人,还不跟着一群美丽姑娘吗?”何亮眼睛一眨,想了想,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转身焦急地说:“不提文燕了,我找你有要紧的事情呢。”他走进屋子坐在刚才杨文燕坐过的凳子上,一五一十地和周海光说起来。
何亮是地震台的工作人员,在他的眼中,唐山在一九七六年七月的形象则大大打了折扣,简直是到处冒着火焰与硫磺气息的地狱。是充满恐怖与不安的土地。在沿海,一艘远洋货轮刚刚启航,就有数也数不清的各式胡蝶铺天盖地而来,这些胡蝶落在船上,立刻把整个货轮覆盖了,货轮成了一艘五彩斑斓的蝶船,船员们想出各种办法要把它们赶走,可是它们一动不动,它们要乘着货轮飘洋过海。在波涛汹涌的海底,潜水员被一条金光四射蜿蜒游动的火龙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一个大破迷信的时代,是一个片言可以招祸的时代,可是惊慌失措的潜水员却不得不如实汇报,他确实在海底看见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龙,金光四射的龙,在唐山的沿海底部游动。所过之处幽黑的海底世界立时金光灿烂,礁石,珊瑚,水草,都象笼罩在阳光之下,如神话中的龙王宫殿一般,而所有鱼鳖虾蟹全都蛰伏不动,象朝拜君主。在唐山的近郊,一条机耕路上,出现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先是无数的蝎子、蜈蚣、壁虎,等等小的爬虫类成群结队地集聚到路上,密密麻麻覆盖了黄土的路面,它们无声的顺着路面疾走,路面因此成为一条黑色的河流。在这条黑色河流的上方,是铺天盖地的蝙蝠,这些只有在黄昏才出来觅食的动物,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下就大片大片地聚集到一起,惊慌失措地向着远处飞去,它们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如乌云一般给大地造成巨大的阴影。老鼠也出来了,大量的老鼠排成队伍,大的携着小的,小的咬着前一个的尾巴,排成望不到头的队伍,急惶惶地走,听不到一丝声响。老鼠的后面是黄鼠狼,大的背着小的,小的紧紧搂着大的,成百上千,也是听不到一丝声响,全都急惶惶地走。在陡河水库,无数的鱼儿莫名其妙地上下跳跃,或者干脆肚皮朝上仰在水面上随波漂流。好事的人们弄两个充满气的胶皮轱辘,绑上几块木板,到水库里捕鱼,可那鱼不用人捕,自己就往小垡子上跳,倒弄得捕鱼人惊惶不已,弃了垡子跑上岸来,望着水面发呆。
工厂堆积的钢筋会无缘无故地冒出蓝色的火花,象是有人在烧电焊。
鱼缸里的热带鱼会在深夜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跳到地下,而平时最爱偷鱼吃的猫却吓得跑出窗外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没了方寸。当然,这种混乱仅限在何亮和海光的圈子里,众人是麻痹的,没有更多的人感觉到,一场大地震就要在唐山丰南一带爆发了。
何亮的叙述使周海光毛骨耸然,当今人心思安,人们盼着把生产搞上去,让自己的生活有一个大的改变,作为一名记者,周海光自然而然地被这热火朝天的局面感动得热血沸腾,整天抱着他的相机进出于全市各个企业机关,把方方面面成绩报道出去。因而当他听何亮对他说出那一番话时,他的感觉是象进入煤矿深处久已费弃的老巷,阴森森的冷气由脊梁骨直冲头顶,若不是何亮是他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朋友,他会怀疑何亮是哪里冒出来的阶级敌人,特意来破坏目前的大好形势的。
但是他无法不相信他的这个老朋友。当年唐山市根据国务院关于华北地区地震形势的长期分析成立地震办公室时,全部人员只有何亮一人,全部设备就是他自己的一辆自行车。他就是骑着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全市乱跑,居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建立起了一个在全国堪称完善的地震观测网络。他的工作得到上级主管部门和唐山市委的高度赞扬,市委决定招兵买马成立地震台,台长副台长都是由外单位调来的,作为元老的何亮却依然故我,仍然是一名技术骨干,关键在于他的个性,在于他那种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无可救药的脾气,他似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地底下深不可测的地方,而对于地面上的人与事却茫然无知。
他的家就在唐山,他却吃住都在办公室里,他似乎不知道食物还有味觉上的分别,有时候就是一碗玉米面粥,倒进一点酱油,再搅进一块猪油去,就吃得很美,认为植物动物的都有了,营养很是全面,他时常以自己的这一伟大发现嘲弄那些在油烟子里埋头苦干的美食家们。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双袜子,一双袜子不知要穿多少天,直到同事们提出抗议,再也穿不下去了,他便脱下来往床下一扔,再去买一双新的穿上,等财力不允许他购置新的袜子时,他便爬到床底下在袜子堆里挑出两只来重新穿上。他的母亲何大妈是街道的干部,也有自己的工作,无法时常地照料他,只是时不时地来机关在他的床底下掏出一大提包袜子来,拿回家去,泡上满满一大盆洗起来,于是他家住的大杂院里便洋溢起浓浓的臭豆腐的气息,街坊邻居们便知道何大妈又给儿子洗袜子了。
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地震的预测上了,有时候周海光嘲笑他,说他就象卖棺材的盼望死人一样盼望地震,可是他无法否认他对于地震预测的权威性。
对于何亮说的这些事情,他也听说过,但是没有往心里去,他以为那不过是天气持续闷热造成的一种自然现象,也许还加上了市民的误传。可是何亮说,就连天气持续闷热,也是大震来临的一个征兆。周海光不禁一笑,他虽然相信这位老朋友的业务能力,可也隐约觉得这位老兄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把一切都与地震联系了起来,就象一些搞阶级斗争的专家们把一切都与阶级斗争联系起来一样。他问何亮,地震预测毕竟是科学,光凭这些偶然的现象说明不了问题,他能不能拿出一些科学的依据。
何亮一下子给他拿出各种报表,一项一项给他解说着,地电异常。地磁异常。水化学分析异常……那些曲里拐弯的曲线一下子就把周海光闹蒙了,更何况他也知道,早在两年前,上级地震部门就以国务院通报的形式对唐山一带地震的前景作了中长期预报,他觉得自己是被何亮说服了,他服了,就是说,他怕了,他不敢想象目前火热的唐山在一场地震来临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对何亮说,他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究竟要他干什么。何亮说很简单,跟他去火车站,去接全国的地震专家,全国的地震专家要在唐山开一个会议,给唐山的地震形势作最后的论定,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新闻题材。他想让周海光尽快把这个消息报道出去,好引起人们的注意。
周海光有一种紧迫,背起相机跟随何亮去了火车站。
一连好几天,女警察素云很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正是这种找不到缘由的烦,才使她更烦。傍晚的时候回到家里,夜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楼房里的灯光很暗。女儿小妹要她腌鸡蛋,她想先把鸡蛋洗一洗,刚刚把鸡蛋找出来,就打了一个,她想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烦吧?自从丈夫在车祸中死去,她的生活一下子就下来了,三十出头的工资,去了房租水电,再拉扯一个孩子,很不容易,因而平时吃鸡蛋她都是买磕窝的或者是贴皮的,磕窝的是在运输过程中磕坏了的,鸡蛋不坏,只是要现买现吃,存不得。贴皮的是孵小鸡的过程中照出来的坏蛋,难免有吃不得的,但比磕窝的要贱。这两种鸡蛋的共同特点是不要票儿,还贱,可也不好买,幸亏她在派出所当着民警,那些售货员们还给她面子,时常给她留下一斤二斤。鸡蛋票她便都给了同事和邻居,一来省些钱,二来,她也只有靠这走些人缘儿。可是要吃腌鸡蛋,就需买好的了,因而把好的鸡蛋打了一个,自然有些可惜。可是她知道光凭这一个鸡蛋她不至于这么烦,女儿是极其懂事的,看着打了一个鸡蛋,竟至眼里带了泪花儿,嗫嚅着说她再也不吃腌鸡蛋了,好象鸡蛋是她打坏的,看得素云心里又疼得慌。她不想腌鸡蛋了,她想出去走一走,她的感觉好象今天要出什么乱子。她把用一根黑鞋带儿拴着的钥匙挂在小妹的脖子上,让她到院子里去和小伙伴们玩儿,就匆匆走了。
这两天小街上有些邪性。在她的管片儿有一个瞎子,瞎子这几天他忽然到处散布,说唐山要有大难临头,唐山要死一斗小米那么多的人。一斗小米究竟有多少谁也没数过,总之是极多之数。于是便有人把家里的副食票全部买了,把养的兔子、鸡的全杀了,大吃一番,迎接世界末日。他晚上睡觉不在家里睡。在马路牙子上铺一张凉席,摇着蒲扇睡,也便有人效法他搬了出来,同样摇着蒲扇听他山南海北地“放毒”。街道何大妈不能容忍他这种扰乱人心的行径,把他送到派出所素云那里,请求公安机关处理。
片警素云却发了愁,不知该办他一个什么罪名,她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想找他谈一谈,吓他一吓,让他老实一些,这个人对于公安机关还是知道怕着一些。素云感觉要出什么乱子,也是想到了他的身上。
家属楼的外面是一条横惯唐山市南北的大马路,还是当年日本鬼子在这里修的,原本当中是水泥板,两旁是石子路,当中的水泥板恰好走一辆汽车,两边的石子路用来走马车和行人,前几年彻底翻修了一次,铺了柏油,修了人行便道,便道上栽了泡桐,这条路便成了唐山市顶漂亮的一条路,银行的家属楼在马路的西边,旁边是银行,马路的对面是一拉溜的居民院落,解放前原本都是资本家的公馆,院墙都很高大,大门不临街,每一个院落都有一个小胡同,大门统一都开在小胡同里,朝南开。解放后各个大院里都住进了杂七杂八的居民,何大妈就住在对面的一个大院里,素云要找的那个瞎子也住在不远的一个大院里。
素云穿过马路进了一的大杂院。
这个场面让海光碰见了,海光跟素云打了个招呼。
海光要带着何亮去找市委书记向国华。
这个时候,市委书记向国华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的唐山城,心续有些烦乱。他却不断接到市地震台送来的有关唐山市出现大量地震前兆的报告,前兆是有,临震的日期却难以确定,就连地震台的内部也是两种意见,一种一何亮为代表,主张短期内会有大震,一派则主张短期内不会有大震,两派的意见对立,论据也都很充分,使他很难决断。他不得不指示马上组织一次会议,请全国的地震专家来唐山“会诊”,今天专家们就要陆续抵达唐山了,他不知道“会诊”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专家们主张近期内会有大震,他会马上停下各项工作,组织防震措施,甚至组织全市大撤离,象一年前的海城那样。如果专家们认为近期内没有大震,他当然可以安心地抓他的生产。他最怕的结果是专家们也分成两派,那样的话他根本不能在两种意见当中选择一种,因为他知道科学的问题是无法由行政命令来决定的。他的手里拿着一只烟斗,烟斗很精致,麻枥瘿木的斗,羚羊角的嘴儿,长期的摩挲,使烟斗裹了一层包浆,明光锃亮,这是一位常年在地质队工作的老战友亲手做了送他的,他虽说早已戒了烟,却喜欢终日把它拿在手里,时不时地放在嘴里抽几口,作为往日抽烟习惯的一点残余。
唐山在外国的名气很响亮,但那不是指的这座城市,而是指的中国。以唐山命名的城市中国只有这么一座,那与中国的古称也没有什么关系,起因是原来这里有一座小山名叫唐山,与唐王征东有关,后来山的名字就成了城市的名字。这里原本没有城市,这里原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陡河流过,有几座孤峰特立的小山,小山的周围是参天的古树,是芊绵的草原,是星星点点的几个村庄。今天的唐山成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华北工业重镇。
向国华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他的父亲是开滦煤矿的运煤机车挂钩工,后来由于挂钩脱节被两节车厢活活挤死,他的母亲靠着给开滦的高级员司们洗衣服供他上了几年小学。以后实在上不起,也进了开滦的机修厂作了学徒工,学得是钳工,当时这可是一个不错的行当。一九三八年,冀东爆发抗日武装大暴动,他跟随着著名的抗日英雄节振国参加了暴动,成为八路军的战士。解放以后他便一直在这个城市工作。他对这个城市是有感情的,他当然不愿意这样一座城市会毁于一场地震。如果地震台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会采取一切措施来保护这个城市和它的人民。
海光和何亮找到了向书记。
地震台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向书记对于何亮提供给他的关于唐山地震的分析又看不大懂,但他还是努力看了。
何亮继续对向书记介绍说:“地球上分布着两个宏伟的断裂褶皱带,一是环太平洋褶皱带,二是推提斯断裂褶皱带,地球上的绝大部分地震都发生在这两条断裂带内。环太平洋断裂褶皱带是世界上最大的活动构造带,中国东部大陆,几乎完全包罗在环太平洋断裂褶皱带的外带之内。推提斯断裂褶皱带的规模与环太平洋带相当,它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喜马拉雅山是推提斯带的南部边缘,由此向北依次为唐古拉山、昆仑山、天山和阿尔金山。这些山脉都是推提斯带的分带,它们在我国西端聚敛,向西一直到地中海,向东则呈扇形展开,与环太平洋的外带交织成网,使整个中国大陆尤其是中国东部大陆成为支离破碎、构造错综复杂、运动频繁多变的地区。”
向国华和海光静静地听着,感觉如听天书般茫然。
“华北地处环太平洋带的外带,且正处在推提斯带与环太平洋带的”丁“字交汇部位,所以使华北地区形成了更加支离破碎、错综复杂的构造特点。我国大陆先后经过了五台期、吕梁期、加里东期、华里西期、燕山期、喜山期等六期岩浆活动,对华北地块有很大影响,这更加剧了华北地块构造的复杂性、活跃性。在华北地块的西端,是贺兰山—六盘山构造带,北端是阴山—燕山构造带,东部是海域,南端是秦岭—大别山构造带,中部还有太行山前构造带、华北平原构造带等,这些深大断裂互相切割,纵横交错,构成了华北地块地壳的薄弱地带,是孕积能量的有利场所,故成为大地震孕育、发生的危险地带。”何亮讲述自己的专业可以说是条条是道,可是对待自己的感情却很呆滞。他是爱文燕的,他从小跟文燕一起长大,他感觉文燕也很喜欢他,不知为什么,文燕不知不觉地被海光搞到了手里,他心里难过的同时,也不免有几分自卑了。看着向书记跟海光交头接耳说别的,他就止住了讲述。他把一些材料扔给了向书记,还是让向书记自己看吧。
自公元1000年以来,华北地块的地震活动分为四个活跃期:第一活动期是1011—1076年;第二活跃期是1290—1368年;第三活跃期是1484—1730年;第四活跃期是1815—今。第四活跃期的地震有主要发生在阴山—燕山南缘构造带和华北平原构造带上,如1966年邢台7.3级地震,1967年河间6.3级地震,1969年渤海7.4级地震,1975年海城7.3级地震。
华北,一个危险的区域。
唐山地区位于华北地块的东北部,恰是阴山—燕山构造带和华北平原构造带的交汇部位,地区内部构造有:宁河—昌黎构造带,丰台—野鸡坨构造带、蓟运河构造带和唐山构造带,前三个构造带又都是深达莫霍面的深断裂带。经过多期的岩浆活动、造山活动和海进、海退,到了距今约3.2亿年的时候,唐山地区变成了较稳定的古陆,由于当时的气候温和湿润,在这块古陆上长满了厥类植物和树木等,构成了茂密的原始森林。后来,由于地壳的再度变迁和气候的变化,使茂密的森林被毁而堆积埋压在地下,经过长期的高温高压作用,这些原始森林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煤炭资源。到了距今大约2.2亿年左右,唐山地区再次变成汪洋大海。又经过了一亿年左右,也就是距今1.3亿年至一亿年之间,经过了燕山运动以后,大部分地洼区结束了地洼期,形成了地洼褶皱带,大约在这个时期形成了开平向斜。
向国华不敢想象眼前这座百年历史的工业重镇,遭到一场大地震的蹂躏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但是理智又不能不让他想象,这种想象很痛苦,比如眼下的窗外是火辣辣的太阳,是马路,是人流,是各种车辆的嘈杂,而他的脑子里却是一轮惨淡的月亮照着一片广漠的废墟,废墟空旷而冷寂,只有一只狼孤独地蹲坐着,向着月亮凝视。这种想象使他不寒而栗。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他告诉地震台有关领导,这次地震会议,他要自始至终参加,而且有关常委也要参加到底。
海光和何亮的到来使向书记提高了警惕。向书记对何亮说:“你们要加紧工作,我们要准确的数字根据,懂吗?”
何亮点点头,看了看海光惴惴地走了。
黑子这两天一颗心象悬在半天云里,空空落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总想抓住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兴奋,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恐慌,有时候想抓住谁狠揍一顿,有时候又想逃到哪里去。他拉着排子车,光着膀子,排子车上是两根又粗又长的原木,他故意在马路的中间走,迎着对面的汽车走,看着汽车无可奈何地给他让路,他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感觉。他边走边唱样板戏:“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他朝着擦身而过的一位漂亮姑娘高喊:“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呢。”姑娘低声骂了一句:“流氓,”便飞车而去。这个骑车的姑娘是部队歌舞团舞蹈演员杨文秀,她是文燕的妹妹。
黑子呲出嘴里的一颗黄牙,骂道:“婊子养的!长得还挺俊的!”
他骂得不是姑娘,是一头毛驴,那毛驴正在发情期,朝着远处的一头母驴啊哧啊哧地大唱情歌,昂头狂奔,径直朝他闯来,若不是他紧急刹车,那个蠢东西的脑袋就撞上他的胸脯了。他的排子车一下尾巴着了地,两根车辕高高翘起来,把他架到了空中,他在半空中两条腿乱踢一气,大失风范。赶驴车的是一位老大嫂,毛驴不听老大嫂的指挥,老大嫂一手拽着缰绳,一手用胶条作的鞭子狂抽毛驴,毛驴任她怎么抽,依旧昂了头慷慨高歌,四蹄狂奔,要追了前边的情人—应该说是情驴才对,害得老大嫂一边拉扯抽打一边也大骂:我操你妈的!
黑子笑了,指着老大嫂说:“你有那个能耐吗?吹什么你!”
老大嫂把终于把驴拉偏,与黑子擦肩而过,仍旧骂着:“我操你妈的。”这一回她骂得是黑子,黑子却没听出来,他大笑不止的是这位老大嫂竟然想和驴的妈妈发生男女关系,而她却是个女的。旁边便有不少的人看了他和老大嫂嘻嘻地笑,黑子也笑,笑着笑着看出了人们的不怀好意,他想回骂两句,那老大嫂已经被驴拉着走远了,他只好拽住一个“土流氓”出气。
那是一个挺白净的小伙子,戴着绿色的军帽,压着背头底子,穿着花格子衬衫,脚下是白色的网球鞋。他的自行车是大链盒前后涨闸的凤凰牌,车子的鞍座起得高高的,正一条腿支了车子,朝他吹了声口哨,嘻嘻地笑。黑子扑过去,一拳就封了他的眼,第二拳就把他的鼻子开了,鼻子流下血来,第三拳他便无处下手,那个“土流氓”的身子和车子一起倒了。黑子让他站起来,他想很彻底地修理修理他,可那个小伙子不知是很聪明还是很窝囊,说什么也不起来,只是蹲在地上捂了眼睛呜呜地哭。
黑子见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便恨恨地拉车走了。
他最恨的就是这些土流氓,恨他们穿得千奇百怪招摇过市,他们也不过就是有几个臭钱,有的更是连钱都没有多少,和他差不多的水平,却偏要装出一副业余华侨的样子来,专门向女人多的地方横冲直撞。黑子倒不是有多么正直,他是气他们能有的他却没有,他因此就恨他们,打了他们,看着他们用崭新的绿军帽擦鼻血,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快感。
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打了也没有快感,心里依旧乱七八糟地不那么豁亮。他因此把木材拉到货场就不拉了,他想应该到哪个地方去逛一逛,把这颗乱七八糟的心在哪里放一放。顺着王素云住的复兴路往南走远就是花园街,顺着花园街一直往东走,不远就是郊外了,郊外有一座化工厂,黑子逛到这座化工厂的外边,在厂外的垃圾堆里拣到一只防毒面具,那是化工厂的民兵训练用的,坏了,就扔了。黑子不知为什么把它拣了起来,把它拣起来,他便忽然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虽然从不读书看报,可广播是听的,整天拉着排子车在街上走,电线杆子上面的大喇叭不停歇地叫。黑子并不害怕天下大乱,也不害怕死,他只是觉得这么死了很冤,人世上的快活事情他一件也没有享受过呢,二十六了,他连一个女人的身子还没有挨近过,没有正八经地穿过一件衣服,没有在正经的饭店里吃过饭,没有戴过手表,没有坐过火车,没有走出过唐山市……他没有经过的事情太多了,他觉得很不公平。
两天前的一个下午,马路对面住的瞎子偷偷给黑子算了一卦。
瞎子说天塌地陷将给他带来绝大的好处,他将得到一个绝色的女人,还将得到数不清的金钱,但是他在得到这些以后也将因而倒大楣。他不怕倒楣,自打他懂事起他就一直在倒楣,自小父母双亡,靠着爷爷捡破烂儿把他养大,在他还没有大到足以谋生的时候,爷爷也死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拉车,业余时间搞些小偷小摸,就是这样也不能使他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担惊受怕,挨打挨骂,有时候忙活半天偷了一个钱包,里面才有半斤粮票五毛钱,气得他经常大骂那些挨偷的对象,人混到了这个份上还带什么钱包。因此他的脑子里便满是那他将得到的女人和金钱。也因此在他鬼使神差拣到那个废弃的防毒面具时,他就有了一个奇妙的主意,这个主意一在脑袋里出现,他的空落落的心一下子便有了着落,他有了一种行动的欲望。
这个时刻,黑子作出了他一生中最致命的决定。
他又拣起一根铁棍,便拿了它和防毒面具走到了银行的门前。他眼看着一个会计出纳模样的人用了一大提包由银行里取了钱往外走去,他便跟了出来,在银行的外边,他戴上了那只防毒面具,举起铁棍,一下把那取钱的人打闷在地上,他拣起那个盛钱的皮包便疯跑起来。
银行外的人们被黑子的举动惊呆了,刹那之间甚至没人叫喊一声,那个年月已经不是路不拾遗的年月,可人心仍很古扑,顶多有在商店里闹市区掏钱包的小偷小摸出现,入室盗窃的已经很罕见,更别说光天化日之下在银行门口抢劫了,这是只有在电影小说里,在万恶的旧社会才可能出现的事情,黑子的举动已经大大超越了人们的想象能力,因而人们不知道他们的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见一个鬼怪似的东西把一个人打倒在地,拿走了提包,他们不知到这是个什么鬼怪,它要干什么,等人们反应过来,齐声喊了一声有人抢劫,黑子早已跑远了,跑进小胡同里拐了几拐不见了。
是何亮首先发现了黑子的行为,他要赶上去追黑子,却被周海光拽住了,周海光的反应比他快得多,他在黑子把人打倒的时候就举起了他的相机,把黑子摄入了镜头,他说追是追不上了,可他跑不了,他已经给他留了照,何亮不得不佩服他这位老朋友老同学的职业敏感。可是他又很遗憾,自己没能亲手把那个恶棍捉住。
素云也刚刚由马路对面的大院里出来,她要去找那个瞎子,却没找着,瞎子上班了,她走出来,就赶上人们正围在银行的门前议论纷纷。被打的人已经让银行的人们送了医院,亲眼目睹了那罪恶的一幕的人们正在向没有看见事情经过的人们叙述着经过。素云在自己的家门口碰上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恼火的,她向人们询问凶手逃跑的方向,她要去追。她便看见了海光,海光说他已经拍下凶手的照片,素云便请他赶紧洗出来,她要跟着他去洗。何亮说你就是把他拍下来又有什么用处,那个家伙是带着面具的。素云说脸面拍不下来,身材是错不了的,听大家的叙述,那个人对这一带很熟悉,肯定不是流窜作案,是本地人,是本地人就跑不了他,现在担心的是他携款潜逃,因此她要海光先和她去派出所,向领导汇报,在各个路口和车站设下卡子,然后她们一起迅速把相片洗出来。这样海光便不能去火车站接与会的地震专家们,何亮自己去了。
素云由派出所里出来,和周海光一起去冲了胶卷,然后便一起回了家,素云是来看一下小妹,这件事情一出,她又要忙活几天了,她要把小妹安排一下,让她到何大妈的家里去吃饭,周海光则是要来看一下杨文燕,他怕杨文燕会因了何亮的冒失闯入而因羞生气,杨文燕和素云住在一座楼里,杨文燕的父亲在地质队工作,常年住在大山里面,母亲则和素云的丈夫一起在银行工作,母亲是搭了素云丈夫的车到地质队去接父亲,半道上翻了车,三人一起死了,因此她们两家的关系就比别的人近了许多。
素云来到家里,发现屋门紧紧锁着。
周海光也没有见到杨文燕,她家的门也锁着,他们一同来到院子子里来找小妹。院子里也没有小妹,他们有些急了,在院子里喊起来,他们隐约觉得好象有孩子的哭声,好象有小妹叫他们的声音,这声音很遥远,好象来自地下,他们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最后走到防空洞的洞口,这是银行的防空洞,连着家属院,有两个洞口,一个是斜的,有一层层的台阶,开在银行的院子里,有铁门经常上着锁,一个是竖的,象一口井,井壁上安着钢筋的脚蹬,实际上这是一个通风口。小妹的声音就从这口井里传上来。
他们来到井口朝里望着,果然看见小妹仰了脸在哭,素云问她还能不能爬上来,小妹回头看了一眼洞的深处,她说她很怕,周海光让她不要怕,他自己一蹬一蹬地爬了下去。到了洞里,他问小妹为什么怕,小妹恐怖地朝里指了指,小妹指的是洞的左方,左方是斜的出口所在,阳光由出口铁门的缝隙射进来,洞里便有了稀微的光亮。周海光顺着小妹的手指看去,他不由也吓了一跳,足有一二百米的洞壁和洞顶,忽然多出两条白色的长龙样的东西,他仔细看看,原来是两条白色的蘑菇组成的带子,这些蘑菇大的象磨盘,小的也象铝锅,长得七扭八歪,呲牙咧嘴,象牛头马面,象妖魔鬼怪,头并头脸挨脸地挤在一起,组成长长的一条,在洞壁和洞顶蜿蜒扭动,不象龙,象巨大的白色蜈蚣。周海光奇怪,洞顶和洞壁都是水泥浇铸的,怎么会长出蘑菇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近,撕下一片来,发现果真不是蘑菇,而是不知名字的丝状物,象是某种真菌,他甚至闻到了隐隐约约的硫磺味儿,他的心里一惊,他想起了何亮对自己说的一些地震的前兆现象,这会不会也是一种前兆呢?
他打开相机,把这种奇怪的东西拍了下来,然后拉着小妹爬出洞口。素云要打小妹,小妹便哭了,她说她是和小伙伴们玩藏猫猫,她藏到了防空洞里,小伙伴们找不到她,让别处去玩了,她便一个人呆在了洞里,看见那些可怕的东西,她就哭了。素云问是什么东西,周海光说他已经拍了照片,可能是地震的前兆,素云便笑了,说海光也和何亮似的,让地震迷上了,是不是想趁着地震的机会再当一把名记者。周海光说那也是没准儿的事情,说不定大地震当真会给他一个显露身手的机会呢。素云说他的名利心太强烈了,若是果真地震,是要死人的。周海光忽然想起,虽说杨文燕没在家,她的妹妹文秀正在放假,是应该在家的,他问素云,素云便笑,说在这个时候找文秀,最好是到歌舞团的排练厅里去找,她准是和靳唐生在一起呢。周海光也笑了,心想在这种时候只有何亮那样的傻瓜才会去找呢。他们边说边走出大门,素云要去安置小妹,海光则要去宾馆看那些到了的专家,先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他们分头走了。
驻军的部队歌舞团的排练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文秀一个人在练功。
歌舞团去外地演出了一个月,刚刚回来,放了几天假,人们都没有来。文秀便拣了这个时机来练功,名义上是练功,其实她是在偷偷地排练自己的节目,是唐生是给他编的舞蹈节目。文秀长得很秀气,很娇美,舞跳得也好,她想在《白毛女》里主角演喜儿,可是只因她长得太秀气太娇美了,人们说她少了白毛女的勇猛刚强,因此她只能跳B角。
团里的舞蹈设计师唐生很为她报不平,认为是埋没了人才,偷偷为她编了一个独舞的节目,那是描写一个美丽的姑娘到冰雪边防线探望自己作边防军战士的情人,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哨所,有一条河阻隔,只有冬天,冰封了河流,人才能过去。姑娘去得晚了,河流已经解冻,大块的冰凌顺流而下,人不能徒涉,也不能乘船,姑娘和她的情人隔河相望,他们大声呼喊,声音却被疾风刮走,他们打着手势说话,他们把各自为对方准备的礼品抛过去,可是礼品都落在了滚滚急流之中,最后姑娘不得不回去了,但是她含泪向情人表示,明年她还要来,她一定要跨过那道河流。取名为《万紫千红》,舞蹈的形式有点像《天鹅之死》的样子。尽管没有多少独创性,文秀海是很喜欢的,也喜欢上了唐生,她觉得唐生很像一个大男孩,单纯,柔情,如同女孩子般天真。
唐生很是下了一番力气,可以说是动了真情,他说他是含着泪来写的,他把自己写了进去,他就是那个边防军战士。丰富的舞蹈语汇,优美的音乐,与文秀的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文秀也被这舞蹈迷住了,姑娘的思念、向往、喜悦、羞涩、焦急、坚定、信念,被她表达得淋漓尽致。已经脱离特定主题而成为一种纯美,一种象征。
文秀知道这个节目虽说主题毫无问题,但表现得过于唯美,过于人性,怕是难以通过。可唐生说行,他可以和他的父亲去说,让他的父亲批准。他的父亲是市委第一书记向国华,向国华说了话,自然没有人敢于反对。他果然和向国华说了,可是向国华最烦的就是市里这几个剧团,不是出这个事就是出那个事,而且一出事就是政治路线问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不但不批这个节目,反而旧话重提,要唐生调出剧团干些别的,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整天混在一群文艺工作者当中,气不打一处来。唐生再不敢提这个事情,可也不答应调出剧团,他说若把他调出剧团就把文秀一起调出来,没等向国华说话,唐生的妈妈就说了话,她说:“你做梦呢。”向国华便不再说话。唐生便也不提调离的事情。
唐生在歌舞团里搞舞蹈设计,还搞器乐伴奏,他简直是一个器乐的奇才,什么乐器都能来两手,而且都能象模象样,他还能编舞,能谱曲,自然是团里的台柱子。他爱他的器乐,更爱文秀,如果让他在器乐和文秀当中选择,他或许可以选择文秀,如若一头是文秀、器乐,另一头是别的什么职业,让他选择,他会根本放弃选择。他说那才是作梦呢。虽然节目不能通过,他们还是在排,唐生说美是无法泯没的,总有一天人们会想起美来。文秀则简直是为唐生在排这个节目,这个节目成了他们约会的最好理由,成了他们约会的代名词,不论谁说:我想那个节目应该再改一改。对方就知道,他或她又想对方了。
文秀只穿着一件紧身衣在练习,虽说外面很热,可排练厅很大,两面的窗户全开着,又没有什么人,显得很凉爽。文秀练得很投入,她只要一跳起舞来就把什么都忘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企盼:一会儿唐生就要来了,她虽说没有告诉他要来排节目,他会猜得到,猜得到就会来找她。他是不能一天看不见她的,他爱看她,更爱看他跳舞,而且看着看着会莫名其妙地脸红,文秀就知道,他又在想坏主意了,便一笑,唐生的脸便更红,头便低下去。文秀最爱看的就是他这种神情,可是隐隐约约,她所不爱的也是这种神情。
唐生比她小了四岁,今年刚刚二十,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她?在团里,唐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有人说他很好,很随和,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样子,也有人说他很大,很傲慢,很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式。说他随和的,是说他和团里每一个人都说得来,都能相处,虽然他未必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但是他有许多不知心的朋友,他似乎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透,那种透彻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对一切事情都无所谓,对于名利之类看得极淡,生活当中也能够忍让,甚至甘愿吃亏,这使他赢得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好感。
他只和文秀说些心里话,因为文秀和他很相象,她对于团里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往心里去,只知道跳她的舞,而且让跳什么就跳什么,从来没有争戏抢戏的事情发生。可是在文秀这是混沌未凿的天然性情,在唐生则是某种经历和思索的结果,表面的相同掩盖着深刻的岐异,文秀知道,单凭这一点唐生是不会爱上她的。也许还有她的美丽,对于自己的美丽文秀有着充分的信心,可是她的年龄毕竟大了许多,仅仅凭着唐生的家庭条件,他是不愁有更美丽更年轻的姑娘来爱的。也许因为她们是同学,可那只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而已,那时候唐生是一个才入学的初一新生,文秀却已经是初三的毕业班的了,她们连话都没说过。
正因为想不通,还有文秀本身的傲气,唐生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她求爱,都被她拒绝了。
唐生曾经跪在她的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把他的脸贴在她的双膝上,久久地不起来,她把他的头搬起来,发现他已是泪痕满面。“秀儿姐,答应我……秀儿姐……”他象一个乞丐一样向她求乞爱情,这到让文秀小看了他。可是过了一些时间,文秀相信他的请求是真诚的,在这种真诚的请求面前,没有哪一个姑娘会不心动,文秀的心里也是如经受着强烈的撞击一样,可是唐生的那一声秀姐又使她有些心凉。她捧着他的头,看着他的挂满泪痕的脸,轻轻摇一摇头,微微笑了。
“为什么,秀儿姐,告诉我,为什么?”
“不要问,好么?”
“我要问,秀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呢。”
“不,我亲爱的姐姐,你是说得清的,你告诉我。”
“你……还小……”
“年龄不是拒绝的理由,秀姐,你告诉我。”
文秀再一次摇摇头,她也流下了眼泪。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她是自幼被父母娇惯坏了的小女儿,姐姐文燕也很知道让着她,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宠爱,习惯了做一个小妹妹,她不习惯姐姐的角色。如果唐生象一个大丈夫样的以征服的态势向她求爱,即使她比他大几岁,她也会答应他,可是唐生对她太尊重了,使她感觉他要找的是一个姐姐而不是恋人。
文秀对他与唐生的结局并不乐观。两个家庭必定相差悬殊,将来不能成为婚姻的爱情注定会留下难以弥补的创伤,所以她尽量与唐生保持一个适度的交往。但是她又无法摆脱唐生的追求,她又渴求这样的被人尊重与宠爱,她便始终在这种犹豫不决中彷徨。团里便有了许多闲言碎语,有人说唐生是在玩弄文秀,一旦文秀失身与他,他便会把她抛弃,也有人说是文秀在玩弄唐生,玩弄他的感情,更有人说他们是在互相玩弄或者叫作征服。庸俗的人天生一对庸俗的眼睛,可以把任何事物作出庸俗的解释,幸亏了唐生的特殊的地位,人们才不敢把这些议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
实际上他们是纯洁的,他们虽说好了两三年了,可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肉体接触,文秀不是那种设防很严的姑娘,若是别人,说不定她就作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唐生毕竟是市委书记的儿子,她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可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她的心里格外盼着唐生来,盼着看见他把头低下去的神情,更想看见他不把头低下去,看见他的目光象火一样看着她,盼着他走近自己,伸出他的手来,她不会拒绝,什么都不会拒绝。她这么想着,脸便热了,暗暗骂自己是一个没羞没臊的姑娘,可心里骂着,仍然在想,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些异常。
这么想着 ,就已经不很投入了,她想不练了,赶脆就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可是她听到了脚步声,那一定是唐生找了来了,她便继续跳下去,她不愿让唐生看见自己心慌意乱的样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也越来越疑惑,这脚步不是唐生的脚步,她扭过头去,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怪物,一个妖魔,两只很大的眼睛,鼻子特别,比猪鼻子短,比大象的鼻子长,颤颤地耷拉着,她一下子觉得天悬地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直愣愣地呆在那里,那个怪物走近她,伸出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想喊也已来不及了。
文秀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子把文秀放在地上,脸上充满淫荡和邪恶。
黑子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他是先抢了提包后是一阵没命的狂跑,误打误撞,跑到了这里,此时此刻他看见了穿得极少的文秀,一时的恐惧便立时烟消云散,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地有血撞上来,口干舌燥,心脏咕咚咕咚地狂跳如擂鼓,他又戴上了那个防毒面具,走向文秀,文秀果然给他吓晕了,但他不放心,他怕文秀会喊出来,他扼住了文秀的脖子,当文秀倒在他的怀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让她躺在那里,他又不知该怎么处治她,他忽然又有些怕,他走到窗前朝外看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出奇,他又走回文秀身边,看着她的肉体,这肉体白皙细嫩,每一个部位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每一个部位都象诱惑他去探险,他的血又一次鼓躁起来。
黑子的运气并不很糟,是抢银行不成,被何亮和海光击打,才跑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碰上文秀一人。都说女人是水,果然是水,好女人是好洁白光滑的好水。他不顾一切地扒下了文秀的衣服,文秀便赤裸裸地躺在他的脚下,一丝隐秘也没有,没有一丝隐秘的美丽的姑娘的身体反而成了最大的隐秘,好象他二十几年来一直渴望的就是解读这个隐秘,哪怕解读之后就去死,死也便死得没有遗憾。他摘下了防毒面具扔在一边,他气喘吁吁地死盯着好象睡熟的文秀,看着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她的睫毛、鼻子、嘴唇,她的腰肢和大腿,哪里都是美丽的诱人的,那里都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渐渐地这些部位都模糊了,消失了,整个文秀变成了一团雪白的肉体,一个遥远迷离的召唤,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他笨拙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扑了上去,自己感觉就像是浮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可是文秀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陷落,陷落,朝着地狱的方向陷落。
天塌地陷。对于文秀来讲比天塌地陷还厉害。
眼前是黑的,融解成一团黑色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