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内,退朝而出的人群也在议论纷纷。
“圣主已然连续上朝了有一个多月了啊……”
“可不是啊,足足一个多月了啊……还天天都赶着早,也不再早早告退了……”
“天见可怜,真是朝廷有振作之望,国事有再兴之态了……”
这对于他们这些已经习惯了这位少年天子,自即位以来就荒恬嬉戏变着花样不上朝,只有紧要大事才不得不露下脸的作风的臣子们,就仿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般的稀罕事情。
有人固然是老泪纵横或是热泪盈眶的庆幸,承蒙列祖列宗保佑国祚有望了。这位圣主总算是有所开窍和明悟了,懂的国家大事为重而不再尽付阉奴内宦之手。或又是就此厌弃了在后宫里宦奴们陪伴的玩乐时光,想要振作奋有为一番。
当然了,自然也有人仿若是天塌下来惶惶不安了;因为他们还听到另一种传言,就是天子之所以突然变得勤政的缘故,乃是内库和宫司之中已然空空如也的,拿不出多少任天子赏玩游乐的财货用度了。
因此在各种都凑办不起来的情况下,就连天子一贯最为亲近的大阿父田令孜,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都不免吃了抱怨和挂落,自此更少在人前出现,乃至据是有失宠的风险了。
而天子之所以变得勤政的缘故,乃是想要通过朝会来督促和驱策群臣,就此为国家多多生财的打算。
在其此间,最大的外间要闻就是作为东都屏障之一的忠武军节度使周岌,带兵犯阙被诛杀的事件了。要知道忠武军虽然屡有跋扈和内乱的过往,但却是关东诸镇当中忠于朝廷的典范之一了。
因此,骤然就死了这么一位亲从朝廷的藩帅,也不免引得关东各路藩镇“差异莫名”,而纷纷通过各自的进奏院和邸园使,来打探和明询这件事情的始末。甚至有河朔等其他方面的军镇表示,愿意为朝廷分忧而扫平忠武军治下的余逆。
但是,好歹坐镇洛都的正副招讨都统郑相公和崔留守,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很快就通过运筹帷幄的交涉和威慑手段,将这些原本就是心思各异的外镇藩帅,给顺势借力打力的一一化解开来了。
于內,又有招讨行营的监军使杨复恭,亲自入营坐镇许州的忠武军驻地。不但清洗了周氏的旧属干系,将余下的忠武军所属分作八部,号称忠武八都将;还收其中的鹿晏弘等大将为假子,自此消弭了这场杀帅整军的fēng • bō。
此外,就是这位号称假子遍关东的小杨都监,刚刚从关东诸藩镇宣索来了一大笔的进奉;沿着白沟和汴水沿途一路相继增添过来,足足装运了四十多条船的财货物用。
但是这笔进奉随即就被坐镇东都,主持备寇的郑畋郑相公给截留了下来。最后能够抵达京师西外静水潭的,就只剩下区区五条船的供奉之物了。
而且都还是寻常米布器物等土贡用度,于宫内一贯的花销相比就是杯水车薪了。因此这位一贯不怎么着急的天子,难得在朝会上也了一通脾气,就差没有直接开口称彼辈为悖逆、国贼了。
但是随后的展就令人有些出乎意料了。偌大的朝堂之中却并没有任何人,因此受到这位少年天子迁怒于人的处罚或是泄愤式的贬斥。
这位天子非但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现实,还进一步宣布要消减宫中的用度,并且遣散那些五坊小儿等虚浮滥籍充斥的宫下人等。
这也让一些自认为朝廷忠义良心所在的外朝臣子们,看到了某种希望和转机所在,而变得心思活跃起来了。而这种暗涌和潮动,又变成了大内诸多宦臣的压力和隐忧所在。尤其是在作为新宦集团的主心骨,一时告病在家之后。
然而,在宫外的田氏赐宅之中,却是一副歌舞声声的欢快嬉恬气氛。尤其是田令孜所喜欢的那个几个乐班,几乎一天到晚都没有停下来过。
就在丝竹缭绕,歌声不绝于耳的《别支乐》当中;
“慌什么慌的,这长安的天可还没有塌下来呢……”
一副家居打扮而保养得当的田令孜,却是对着身为太常寺少卿的从弟陈敬珣,气定神闲的道。
“可是,如今圣主可是上朝的勤勉啊,这般下去与外臣日益接往甚密,又何来我辈报效行事的余地了……”
身为田氏养子兼做党羽的右监门将军卫匡佑犹豫道。
“瞧你这的是什么囫囵话,勿论怠政也好勤政也罢,只要是圣人的心意所向,我们这些奴婢难道不当要竭力奉承以顺应之么。”
田令孜不由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呵斥道。
“再了,这位圣人自小就是玩性甚重在骨子里的;就算是眼下应时而异,变得格外勤勉和振作起来,却未必能够长期持久下去;你且再过些时日看看如何,迟早是还要逐渐懈怠和舒慢下来的……”
“进而言之,要天下最能够顺合这位圣主心思的,也唯有我等这些近侍之臣,难道还是那些处处擎制与约束的宰臣更亲么。只是如今我辈在这里本为众矢之的了,又何须急于出这个头呢……”
“君不见那位一贯是诺的豆卢相公,已然不满意再做个伴食宰相了,就指望着招抚下肆虐淮南的贼众,来作为压倒卢子升一步的进阶了……尽管让杨大头他们去硬接好了……”
“简在君心之道,可不是靠事事都要冲在前头的一时表现。更是要能适时站出来为人主排忧解难的体贴周至啊……且不见,那二杨之流衡冲内外的功劳再大、名声在隆,为何依旧还是为我压过一头而事事受制之?”
“就因为他们固然是一心为公,但却非是全副为了人主的心思和立场啊……”
安抚过这些党羽和亲族之后,田令孜这才一改从容笃定的宽厚之态,冷下脸来叫来另一名心腹吩咐道:
“找几个妥贴的门路,把这些消息都放出去,尤其是那些外镇藩帅的进奏院和邸园不可拉下;就朝廷已然决意给黄逆封王授土,并以卢龙、成德、淄青、魏博之故地遣置之……”……
而在淮水南岸,山阳城下的北路义军营盘当中。
“太平军已经开始拔营南下了?。这可真是个大好消息啊……”
副总管尚让有些扬眉吐气的举杯自得道。
“那和尚可是个天生的灾星所在;这事情兜来转去的怎么又会和军府门下给犯上干系了……如今看他现在还拿什么凭据,来与我放对和为难呢……”
“还请总管慎言与人前,这可是我辈好不容易才刺探出来的端倪……莫要因为不密失声而犯了黄王的忌讳,毕竟这是事关王上家门的一桩丑事啊……”
作为尚让的谋主兼幕僚林归吾,却是皱着眉头道。
“犯了也就犯了,我就想要他个好看的;无端让我背了这些无妄之灾和责难干系,难道还不许人非议上两句么……若不藉此表明态度,岂不是被人当作任意捏的软蛋了……”
尚让却是愈加坚定的摆手道。
“这事你就不要多管了,我自有门路和法子的……”
而在上都镇正在拆除的营地中,周淮安也满怀心事的在目送着远去赵璋的一行队伍。
因为就在这信使往来两天时间内,大将军府方面几乎是快刀斩乱麻式的,应承了交涉的大半数条件,甚至包括了最后一条周淮安临时提出的附加条款;所以太平军这次兴师而来的行动,因为义理和名份条件上的变化,而显得虎头蛇尾起来。
“难道,真就这么决意把人交出去了啊……”
朱存在旁亦是叹息道。
“朱兄弟觉的我会怎么做,把人千刀万剐悬示众,好好出上这口气么?……军府方面是固然一时拿我这里无法可想,但是于本军的现实境况又会带来多少好处么。”
周淮安笑笑道,却是看了眼捏着的黄巢亲笔手书。
“反倒是能够用私下里我个人颜面上的一点得失,来为我军争取一个更加宽松便利的环境,乃至获得相应宝贵的人才之选、聚附更多的志同道合之辈,那才是展事业的长远之道啊……”
然而,这只是主要的方面之一,对于周淮安来更重要的是,黄巢藉此表明出来的态度和立场,乃至背后相应的格局和气量了。
“领军真是坦荡无私,令人我等愧然了……”
朱存心中亦是略有些遗憾,又不明觉厉的暗叹道;这位果然是能行他人所不行的绝然意志和计较啊。若是自己事到临头,只怕是没有这种然于上的城府和格局的。
当然了,虽然大业为重云云,周淮安也不会因此对敢于冒犯自己的人有所心慈手软,该审问和拷逼的流程还是要走上几轮的。以确保就算是作为条件和协议当中,须得四肢俱全送回去的俘虏,也是被榨干了相应价值的废物再利用。
作为太平军难以避免的阴暗面来,实在有的是不用明显伤害身体,而制造出相应痛苦和心理阴影,乃至将人从精神和**上废弃掉的方法和手段了。
接下来,周淮安需要好好对待和慎重应付的,反而是另一位深受其害的当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