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我想去哪儿?周声在储钦白问出自己那句话的时候,看着身后的大门也在问自己。

最后的结论是,他并没有想要去哪儿。

站在这里只是难免触景生情。

他比谁都清楚,那些再也见不着的旧人旧事,早已被尘土掩埋。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故事。

只不过其他人在这里,看见的是电影布景,是艺术构造。他看见的是鲜活的印记,是过往的真实,仅此而已。

唯独储钦白的态度,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气势严肃悍然,内扣胳膊的力度让他怀疑他想把自己骨头捏碎。

眼神深黑不明,像是责问也像是试探。

周声以为这里不能进,缓了缓,示意他松手,才开口说:“抱歉,我不进去了。”

可储钦白依然没有松手。

往他身后的大门看了一眼,再微不可查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盯着他不动声色说:“其他人都在找你。”

“找我?”周声露了点意外的神情,“不好意思,没想乱走的,刚刚在路口看这边觉得有点熟悉,不知不觉就走到这边来了。”

距离上次见面,也有一段时间了。

周声的目光往储钦白的颧骨扫了扫。

他大热的天并没有往脸上上妆,能清晰看见一条淡褐色的痕迹横在颧骨之上。

周声点了点自己的脸,问他:“这个,杨导骂你没?”

“还有空关注这个?”储钦白觑了他一眼,干脆转身,直接带着他离开了这条街,边走边说:“出差的情况怎么样了?”

周声见他不松手,也就懒得挣脱了。

随着他脚步往前走。

脚踩过石板路上的枯叶,将整条街渐渐遗落在身后。

周声回答他:“还行,研究院的人和大哥认识,很顺利。”

“你说的是那个刘胜史吧?”储钦白开口的同时盯着周声的侧脸,见他的心思顺着自己的话在走,并点了点头的时候,储钦白才接着说:“这个人确实不简单,他以前是国资委的人,后来响应发展,下到这边来担任的荣誉协会会长,手里的人脉资源相当广。”

周声已经彻底被他的话吸引了。

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储钦白看他一眼,淡淡:“想问什么就问。”

明明工作上的事,和储旭明讨论似乎都更合适。

但既然说到这儿了,周声还是问:“你觉得周氏往这个方向上靠,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看你侧重点是什么。”

周声:“具体讲讲。”

“周总。”储钦白突然停下,勾着嘴角,“不怕我忽悠你啊?”

周声和他对视两秒,摇头:“我可不是好忽悠的人。”

储钦白从喉咙里发出两声笑声。

然后接着往前走,边说:“.52gGd.对方既然主动找上你,必然是看中了甫城项目的长久利益,发展方向和核心价值体系也符合他们的标准要求。和他们挂上钩,简单来说,以后行事方便,上边有人。说难听点,没有自由,一旦出现像是金融危机,天灾人祸需要钱的时候,你这种就是首当其冲第一批人,需要无条件舍弃自身和公司利益。”

这个道理周声很清楚。

但如此直白的话,周声还是第一次听见。

也正是因为如此直接。

周声也没瞒他,“我已经决定这样走了,还没和大哥明说。”

储钦白的神情并不意外。

他说:“这就是你和储旭明不同的地方,大哥是纯商人,盛宇绝对不可能像你这样做到无所顾忌。在安稳和自由的选择上,资本市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样做。”

周声嗯了声,表示赞同。

可他又不是资本家。

现在的市场,资本逐利弱肉强食。

周氏转型做传统制造工业发展方向,本身就并不符合创新型竞争市场。

求稳反而更好。

何况所谓的弊端,在周声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他自己的准则不会强硬带上整个周氏,所以原本属于周氏的那部分,必要时他需要先进行划分切割。这些都是具体的东西了,需要谈条件时详细说明磨合。

与储钦白在路上这段简单的对话。

是周声接触这边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直接的内容。

因为很客观。

并没有任何试图说教,或者在建议的成分。

足够精准,也足够真实。

走回到热闹的拍摄区时,周声已经在琢磨工作上的事情了。他走神得厉害,被储钦白带着穿过人群也没怎么注意。

剧组里的人,远远看着这场面,议论纷纷。

走在前边的那个谁都认识,高大挺拔,长腿比一般人还要高三分之一的程度。大影帝这身份在身上久了,不管多低调,在人堆里都很扎眼。

他走得旁若无人,可众人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重点是储钦白扣着人手腕。

后面那个被带着的,一张脸白净俊美。

身量清清瘦瘦,亦步亦趋跟着也不见反抗,看着未免太听话。

很多人内心已经开始尖叫了。

这场景谁还能相信两个人只是认识或者是朋友,只会心想储影帝这是官宣吗?虽然剧组里的人都要签保密协议,可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叭!

这些人捂着嘴巴,兴奋得两眼发红。

但由于储钦白在,周声一句八卦也没听见,只是觉得走过的地方,身后的人似乎都在讨论什么,有些吵。

一直到见到杨志诚那些人。

陈灯灯第一个跑过来,连忙问:“周先生,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之前在临顺县见过周声的一些熟人也围上来。

“周总,好久不见啊。”

“储哥一听说你不见了,就亲自去找,果然还是让他找到了。”

周声有些汗颜。

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个大男人了,怎么只是随便晃了晃,引起这么大反应。

结果储钦白把他带到身前,松开他。

手直接握在了周声的后脖颈上,按着他往前推了推,把他推进包围圈,被人围起来。

周声都来不及声讨,就急着应付这些问候。

很快也就忘了储钦白刚刚的动作。

见周声在和杨志诚说话。

陈灯灯挪到储钦白旁边,看着包围圈说:“储哥,你在哪儿找到周先生的?”

储钦白同样看着那边,“旁边那条街。”

陈灯灯嘀咕:“怎么去那边了?那边的景早就拍完等着要拆了。”

储钦白想,那边的确是没人。

几天没人踏足,就落得到处都是灰尘。

不然那个人站在街角,默然望着一切的时候,怎么能周身都是伤怀。

他就像是从那条街走出的人。

看过所有繁华与喧嚣,最后剩一个人留在那里,看着一切归位沉寂。只有风吹树上枯黄的叶,沙沙声响伴着下坠时,恍惚能听见低声絮语。

他好似只要往前再走一步,就能踏进那副画面里。

那个瞬间,他骤然出手。

感知里的那种错觉,让他作为一个已经工作十来年,时常需要靠想象以及信念去完成拍摄的人,都前所未有的心惊。

直到把人握在手里了,都有些不真实。

陈灯灯说:“我总觉得影视城这个地方,不该让周先生来。”

别人听见助理对自己老板说这句话。

可能会理解成,该注意影响和分寸,这里毕竟是剧组。

但储钦白却直接说:“他在影视城这两天,你负责照顾他,车也不用给剧组了,他想去哪里,让小林开车。”

“那储哥你怎么办?”陈灯灯惊讶问。

储钦白看了一眼周声所在的位置,“我丢不了。”

陈灯灯:“……”

她怀疑储哥在内涵周先生。

周声这边,杨志诚得知他刚刚去隔壁街了。

就笑着说:“你看了感觉怎么样?”

“非常好。”周声说。

杨志诚一拍手,兴奋:“是吧,我也这样觉得。拍的时候我就觉得就该是这样,一切都对上了,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感谢你。”

周声:“杨导你已经谢过不止一回了。”

说到这里,杨志诚突然朝人群身后招手,喊:“范仲青,你过来!”

周声微微睁大眼睛。

看着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年轻男人扒开人走上来。

笑着说:“导演,找我?”

杨志诚指着周声说:“这位,周总。”

“周总,您好您好,久仰大名。”

周声被人握住手的时候,眼睛还盯着这位演员。

周声知道他叫齐均,也曾在杨志诚发来的照片里看过真人。但对比眼前生动的活人,真实感更强一些,尤其是齐均还弄着妆造。

他梳着大背头,穿着一身格子西装。

比周声在照片里见的又像了仲青两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储钦白就不知道何时过来的,揽着他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耳边低问:“盯着人看什么?”

“嗯?”周声回头见是他,意识到刚刚盯着人的时间久了一点,就回头对着齐均笑着说:“你好。”

齐均见储钦白,笑着打招呼:“储哥。”

储钦白点点头算作回应。

杨志诚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对钦白说:“你晚上不是还有两场戏,不准备准备?”

“准备过了。”

杨志诚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转头又邀请周声:“晚上留下来一起看吗?储钦白的戏。”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周声欣然答应。

周声还没有真正见过拍摄现场。

杨志诚的组算是耗资巨大。

最先进高端的拍摄设备,完善的剧组部门,落到每一个环节和布局上,就能看出专业性。

拍摄准备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一直到天色黑下来。

常征在太平街的那家赌坊,输掉了身上最后一袋银元,转头就进了最有名的歌舞厅,找他老相好,一个花名杜鹃的年轻女人。

杜鹃已经厌恶透了这个空有一张脸的赌鬼。

得知他没钱,当场找舞厅的打手把人赶了出去。

这一年这座城市并不安稳。

外国军|队驻扎,几方势力谈判不下,夜晚实施宵禁,人人惶恐。

常征带着一脸伤。

骂骂咧咧蹲在石阶上抽烟。

骤然暴富被人裹挟的阴影还没有散去,如今再次回到蝼蚁一般的生存环境,妻子却已经离开,父死子亡,孑然一身。

街口有个半大的小乞丐。

蹲在墙角和常征对视。

一个在热闹繁华的舞厅门口,路过他的人无不光鲜亮丽,却没人给这个落魄的男人一个眼神。另一个人缩在无人的阴影角落,背后是幽深的暗巷,杂乱交错。

他们相隔不到五十米,世界天差地别,可却好似没什么两样。

看了会儿,常征像是愤怒,站起来想要给那个小乞丐一点教训。

但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拿着警棍冲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惨叫和痛吟很快就低落了下去。

常征和那双穿过数双脚底的眼睛对上,几秒钟,猛地冲过去,把人提起往旁边砸。

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反抗什么。

那群人放弃乞丐转头开始打他。

等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天上开始飘雪了。

他身上最后一套体面的衣裳已经被人扒走,摇摇晃晃站起来,看见了躺在巷子阴影处的另一道影子。

他扒着墙走过去。

靠墙嘶了声,开口:“起来了,装什么死。”

见人没动静,他又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咬着烟屁股说:“被人打一顿怎么了,老子从小打大被人打到次数多了去了。男人嘛,谁还不……”

他衔着烟尾的动作陡然顿住。

想起来这不是个男人,他只是个男孩儿,比他死去的儿子大不了两岁。

他拿下烟的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微微颤抖。

然后摸遍自己全身所有口袋。

一无所有。

他靠着墙沉默了很久,远处的舞厅门口,一个肥胖的男人正在给黄包车夫小费。

兜里的硬币哗啦啦响,摸出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两枚。

常征终于动了。

他走出去,在排水沟旁边弯腰捡起其中一枚。

再走回来,蹲在小乞丐面前,顿了两秒钟的时间,把硬币放到了已经僵硬黑紫的小手上。

常征并没有再从巷子当中走出来,他走向了巷子另一头。

身后的雪飘了一地。

久久未停。

杨志诚喊了卡,开口和旁边的周声说:“这场戏算是重头戏了,是常征这个人物变化的分水岭,表现力不错吧?”

杨志诚说着话,却不掩眼里的欣赏,显然对刚刚那段戏很满意。

那段戏连周声都能感觉得出来,储钦白对人物那种情绪的掌控。

是完全往里收的,对细节和人物表达的要求极高。

不远处周围的工作人员又开始来回忙碌了。

储钦白靠坐在舞厅门口的一辆车头上。

拍的冬天的戏,但这是夏天,只有热的份。

他的大衣大概是找不到地方放,就随意披在肩上,旁边没让工作人员靠近,一个人待着。

杨志诚注意到周声的视线。

就说:“他是这样,拍完了就爱一个人待会儿。”

周声还是过去了。

他刚走近,储钦白就注意到了他。

周声说:“杨导夸你了。”

“不稀奇。”储钦白语气平静。

周声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已经被工作人员拉起来包围的小演员,问他:“觉得压抑?”

“谈不上。”储钦白说着看了一眼脚下,踢掉皮鞋上沾上的假雪泡沫,然后再抬头说:“真正压抑的是这个题材背后映射的东西,常征在性格上并不是个压抑的人。”

这一点上,周声深刻理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阶级倾轧,时局纷乱之下,从不缺孤魂冤鬼。

周声发现他指尖还夹着烟。

是一根新的,也没点燃。

周声上前从他手中抽走,放到嘴边,再拿起车头上的火机。

咔嚓一声,偏头点燃。

这个动作周声并不生疏,少有人知道周先生也是会抽烟的,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时,他甚至可以把他这个动作做得很好看。

烟雾在黑夜里四散,笼罩了他的神情。

周声甩灭了火机。

吐气时,开口说:“再难的时局,都过去了。”

下一秒他被储钦白拽到身前。

站在他腿中间。

“你要?”周声虚着眼睛把烟递他嘴边,顺道评价:“这烟味道一般,而且我抽过了。”

储钦白盯着他,抬手给他拿走。

衔在嘴边深吸了一口,烟不过肺,动作比周声随意落拓。

然后扔到脚下,缓慢碾熄。

“以后别抽。”他说。

周声刚刚看他拍戏时,因为人物需要,几乎是烟不离手。

想起上次在杨志诚房间也是。

问他:“很不喜欢这味道?”

储钦白看他一眼,“是不喜欢你抽烟的样子。”

那种熟稔不是碰得多,是因为练习。

既然没瘾,就没必要再碰。

周声轻慢:“管这么宽。”

储钦白抬眼,“真以为我管不着你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