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还有那天的雪,那天萦绕鼻间的酒气,虽然过去了很久,时濛依然记得很清晰。

他像一个丧失了遗忘功能的超忆症患者,脑袋里塞满了这些本该打包丢在海上的记忆,突如其来的唤醒令他有些懊恼:“你不知道……你才不知道。”

想起那时被误认为别人,时濛顿时丧失了同傅宣燎说话的兴致。

也不想知道傅宣燎有没有吃饭了,就算饿晕在门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扭身便往屋里走,院门也顾不上关。

傅宣燎追了上来:“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时濛不答,他便不依不饶地说:“那就当不是关心吧……你不好奇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显然不知他被放出来也有时濛的功劳。

时濛也不想他知道,一声不吭地摔门欲将他关在门外。

然而门板受到阻力,时濛试了几次都关不上,瞪圆了眼睛从一掌宽的门缝里看傅宣燎:“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许是发现越是服软退让,时濛就越是逆反心高涨,傅宣燎对症下药地质问,“作伪证,让我被当做疑犯抓紧警察局,你到底想干什么?”

时濛被问得愣住,就这一会儿功夫,竟让傅宣燎推开门,从身侧空档挤进屋。

门“砰”的一声关上,傅宣燎在离厨房最近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从派出所出来就马不停蹄感到这里,强打精神撑到现在,最后一点余力也在刚才的拉扯中消耗彻底。

他精疲力竭地闭了闭眼睛,不抱希望地问:“有能吃的东西吗?什么都行。”

或许真当傅宣燎是来兴师问罪的,时濛去冰箱里找了晚饭吃剩的食物,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完,端到桌上。

傅宣燎也当真饿极,半眯着眸,也不看是什么东西,用筷子夹起就往嘴里塞。

这回时濛没心情挑衅,没问怕不怕里面下了药,傅宣燎也不再急于表明自己的态度,没说什么就算下了毒也心甘情愿吃下去的话。

一切都慢得像一场无声的电影,又快得如同夏日里的疾风骤雨。

无论快或慢,都不足以叫人轻易忘记。

时濛热过饭菜就坐在桌边,离傅宣燎不远不近的一个位置。

因此傅宣燎刚放下筷子,他的开口接得很及时。

“我作伪证,是为了报复你。”时濛说,“你以前污蔑我偷画,我就还给你。”

是在回答进门前傅宣燎的问话。而傅宣燎听完却愣了半天,像是忘了自己有这么问过似的,反应过来之后说:“我知道。”

或许怕又被时濛用“你不知道”堵回去,他接着说:“所以我才承认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不算作伪证。刚才我胡说的。”

“……胡说的?”

“嗯。”傅宣燎点头,“太饿了,饿晕了,说胡话呢。”

“……”

时濛半晌无言,似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被套路了,付出的代价是一顿饭。

潘家伟之前告诉他,渣男最擅用装傻充愣这招,让你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都撒不出。

渣男的意思,他还是后来上网查询才知道。只是“玩弄对方感情的男人”,时濛觉得傅宣燎担当不起,至少要像时怀亦那样才算够格。

但是憋气的不适感做不得假,时濛闷了半天,说:“我不信。”

傅宣燎有些惊讶于今天时濛的反应。

先前时濛对他的出现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甚至不惜说谎让他远离,如今竟能坐下开诚布公地谈及往事,哪怕态度依然强硬,至少不再拒绝交流。

老实说傅宣燎心情很糟,虽说心甘情愿进的派出所,面对审讯盘问也顶着压力撑了下来,可碰上这种有理说不清的祸事,他护着时濛的同时又要将无辜的自己摘出来,精疲力竭倒是次要,被困住手脚无能为力的痛苦才是煎熬。

这让他想起当年的时濛,即便不曾受过牢狱之灾,缚在他身上看不见的绳索,也远比看得见的道道栏杆沉重得多。

那时候,他是怎样对待时濛的?

他不听解释,不由分说认定就是时濛偷的画,他恨到抓着时濛的手企图将其拧断,他还为了那幅画一次又一次伤害时濛,让时濛坐在窗台上迎着风,让时濛把那幅画当成救命稻草般抱在怀中。

这样百口莫辩的痛苦,日复一日的折磨,难怪时濛绝望死心后,会毫不犹豫地将那幅画付之一炬。

时濛烧掉的不仅是痛苦的来源,亦是纯净鲜活的一颗心。

而傅宣燎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当面对他说:“我知道,《焰》是你画的,是你为我画的。”

时濛置于桌面的手指往掌心瑟缩了一下。

“当年往我课桌里塞画的是你,去教室找我的是你,来医务室看我的是你,圣诞夜把我带回去的……也是你。”

时濛听完却说:“不是我。”

傅宣燎被他的反驳弄得一愣。

“那个人,已经死了。”时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死在了那天的大雨里。”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被当面提起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时在医院看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时濛的恐惧感仿佛卷土重来,当事人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谈及生死,更有如万箭穿心一般,傅宣燎痛到呼吸凝滞,从此怕极了“死”这个字。

他甚至怀疑当时的自己疯了,居然能说出那样冷漠的话。

若是有机会回到过去,又无法阻止事情发生,他说不定会选择直接把当时的自己掐死。

时濛是因为他才放弃了求生,他亲手按灭了时濛心底燃烧的火焰,现在又企图令它重燃,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凭什么任他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又给他反悔和凭吊过去的机会?

就凭他迟来的歉意和深情,就凭他受到报复的感同身受?

可他仍然不死心。

“那也一定有办法。”傅宣燎低声道,“一定有办法,让他复活。”

自欺欺人般的话,令时濛扯开嘴角,仿佛看着当年偏执的自己,心中唯余空寂的荒凉。

他说:“当然有。”

听了这话,傅宣燎灰败的眸底重又现出光亮。

而时濛要做的是毁掉最后的希望。

犹如置身事外的人说着事不关己的话,时濛视线飘向虚晃:“只有把那幅被烧掉的画,恢复原样。”

静默良久,傅宣燎问:“只有这一个办法?”

时濛看着他眼里的光再度黯淡下去,沉下一口气,肯定道:“是的,只有这一个。”

这场雨只下到半夜,晨起时,昨天闯进屋的人已不知去向。

碗洗干净放在橱柜里,没吃完的菜也用保鲜膜封好,空荡荡的餐厅只剩下一只伸懒腰的猫。

说来奇怪,这猫自被时濛收养后就变得极乖,从前上房揭瓦到处乱跑,如今家里来了人就躲得影子都见不着,除了上回被潘家伟挑衅时溜出来一通呲牙,旁的时候都静悄悄,要不是墙根放着食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家里养了猫。

似是察觉到人类的视线,改名为喵喵的猫扭着屁股走过来,竖着尾巴亲昵地蹭时濛的裤脚。

时濛蹲下去摸它油光水滑的毛,喃喃道:“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喵喵“喵”了一声。

无人的时候,时濛偶尔会把猫当做倾诉的对象,不管它能不能听懂,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你也觉得,我狠心吗?”

这次没有回应,喵喵不明所以地看着时濛,显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时濛便自顾自地想,我好狠的心,明知不是他的错,还让他淋雨,让他坐牢,看似给他指了条明路,实则斩断了所有的可能。

这样也好,时濛转念又想,与其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不如早早分道扬镳。

他和傅宣燎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偏执成性,傅宣燎骄傲要强,勉强凑作堆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

如今报复的事已经做了那么多,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快感,还凭空生出几分杂芜的迷茫。

遑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无解的恶性循环自当由他亲手终结。

时濛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望向昨天傅宣燎坐过的那把椅子。

被从背后抱住的感觉仿佛犹在,时濛望向窗外熹微的晨光,自言自语道:“幸好他没进来。”

幸好,他不知道。

之后,时濛的生活回到了刚来浔城时的模样,按部就班,独来独往。

也有些许不同,比如偶尔出门同他打招呼的邻居多了,众人用好奇又敬畏的眼神看他,又满脸堆笑极尽讨好,原是听说时濛是画家,都存了结交的心思,连先前介意他是外地人的也改变了态度。

这天又有带着孩子前来拜师学艺的邻居,被时濛婉言拒绝后送出门,隔壁潘阿姨在院子里嗑着瓜子感叹:“再有些日子,小时怕是记不得咱们的好咯。”

时濛忙说不会,刚到这里时受过她不少照顾,他永远记得潘阿姨做的包子的味道。

潘阿姨说:“说着玩呢,看大家都跟你亲近,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当初看你一个人搬到这里,我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呀又乖又漂亮,家里人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时濛想了想,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潘阿姨被他的认真逗得咯咯直笑,一摆手说:“那肯定也是受了欺负,才会离家出走。嗐,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明儿个晚上来阿姨家吃饭,五花肉买多了,正愁吃不完。”

时濛没答应,因为明天是他的生日,江雪说好了要过来。

最后满满一大碗红烧肉还是被送到了家里,配着江雪千里迢迢从枫城带来的蛋糕,又做了几个小菜,两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原本高乐成也要跟来。”江雪正在减肥,一面往嘴里塞红烧肉,一面拼命喝水缓解负罪感,“我没让,这是我们姐弟俩的聚会,他掺和进来算什么事。”

时濛舔掉嘴角的奶油,点了点头:“嗯。”

吃完两人蹲在地上拆快递,都是时濛收到的生日礼物。

李碧菡寄来一双新鞋,在信里说可以配着上回的羽绒服穿;马老师寄来一套绝版画集;在学校忙着做实验的潘家伟通过同城速递送来一盒颜料;连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位卫先生,不知从何得知时濛的生日,也寄来一件颇具观赏价值的艺术摆设。

看得江雪连连感叹世风日下:“我们小濛濛都学会脚踩两条船了。”

时濛百口莫辩地说不是,江雪忙笑着宽慰道:“好好好,我都知道。我只是高兴,现在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待你好。”

她和时濛许久未见,刚到这里就发现时濛相较过去性情温和了许多,至少不会在面对别人的接近时下意识躲避逃跑。

后来江雪再一想,其实这才是时濛的原本的样子,犹如冰山的尖锐棱角在暖流中一点点化开,露出柔和恬淡的内里。

拥有爱的人才会变得柔软,没有人生来就带着一身刺,也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孤独。

江雪看着跪坐在地毯上,将礼物一件件细心收好的时濛,笑着笑着眼眶酸胀,她别过身逝去眼角水液,久违地觉得活着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工作日,晚上江雪还赶着回去。

道了别坐上车,到底没忍住,江雪降下车窗探出脑袋:“你过生日,那家伙没来?”

时濛“嗯”了一声。

“不是被释放了吗,怎么……”

“他不会来了。”时濛说。

见他这样肯定,江雪纵然想劝也寻不到切入口,思及前阵子时濛将傅宣燎送进去之后的反应,沉默片刻还是妥协道:“你决定了就好,我先走了,有事记得打电话。”

目送江雪的车驶远,看着车尾灯在漆黑幽长的道路上明明灭灭,直至消失不见,时濛裹紧了身上崭新的羽绒服,转身回屋。

浔城的初冬来得也比枫城早一些,夜里起了雾,能见度低,因而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人时,时濛险以为自己眼花。

似是急于告诉时濛没看错,那人迈步上前,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几日不见,傅宣燎看上去比走时更显憔悴,加上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的模样,让时濛很难不猜测他是不是离了自己就吃不上饭。

傅宣燎自是不知时濛在想什么,他嘴角扬起浅笑,开口先为自己正名:“谁说我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