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闹剧散场,潘家伟摸不着头脑地嘀咕:“宝贝……这家伙衣服口袋里藏了什么宝贝吗?”

时濛的手隔着衣服布料碰了碰口袋,里面有一只钱夹,再里面塞了张照片,他上次在高速服务站看到过,自然知道。

也隐约知道,那人口中的“宝贝”,指的并不只有这一件东西。

“我们还去吃火锅吗?”

时濛听到潘家伟问。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有这么回事。

“去啊。”看着警车驶远,消失在路的尽头,时濛回答,“说好了我请你。”

搬到浔城这么久,时濛第一次来到市中心。

距离饭点还以后时间,先跑了趟医院。

去的是市中心的医院,上周他的主治医师就劝他换到这家医院,说他那位对手部复健颇有经验的恩师就在这里坐诊。

时濛挂号问诊,医师拿了根橡皮筋,让时濛用伤手持续抻开,换做平常人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时濛却做得艰难,几个来回手就抖得厉害。

看得潘家伟都出了一身冷汗,进到火锅店旁的不管先点个养生锅底配羊羔肉,说给时濛补补身体。

偏偏时濛口重,太过清淡的食物下不去口,到底还是配了重辣的酱碟。

他吃东西慢,小口小口的,潘家伟在对面看着,自己进食的速度也不由得放慢。

时濛把不爱说话的习惯也完整带到了餐桌上,弄得潘家伟无聊到围观别桌小朋友过生日,把蛋糕上有几朵花都数清楚了。

闲来打算再数一遍,忽闻一道声音:“你不玩手机吗?”

“啊?”潘家伟回头,确定对面的人是在问自己,才答,“不玩,餐桌上玩手机多没礼貌。”

“你玩吧。”时濛却说,“我知道,和我一起吃饭很无趣。”

思及为数不多的几次和那个人在外面吃饭,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周遭嬉笑喧闹,唯有他们这桌鸦雀无声,当时没觉得哪里不对,如今想来,这样的氛围换谁都受不了。

毫无预兆地又想起那个人,时濛回过神来不自觉拧眉。

潘家伟当他自责,忙道:“哪有无趣,之前和同学一起来,都吵得要命,这回安安静静的,才好细细品尝嘛。”

时濛没搭话,低头拨弄碗里的肉片,让另一面也沾满酱汁。

趁着打开话匣,潘家伟轻咳一声,边用漏勺拨了几个丸子下锅,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今天在你家那个老……那个卫先生,是你朋友?”

“不是。”时濛还垂着眼眸,“他买过我的画。”

“哦,这样。”潘家伟点头,像是松了口气,“也对,你是大画家来着。”

沉默了一阵,潘家伟夹起一个包子状的蟹粉包,借题道:“我先前都不知道你的画那么值钱,还以为你是美院在读的学生。”

这样认为也没错,时濛的确曾在美院油画系念过四年,现在也在跟马老师学画。

不过时濛没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而是说:“我比你大两岁。”

许是没料到他会提到年龄,潘家伟先是一愣,而后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大两岁也没什么啊,你看着显小,说是大一新生都有人信。”

时濛今天穿了一件连帽卫衣,不属于他的那件大衣被他脱下来挽在手臂上。方才进火锅店的时候碰到同学,冲潘家伟挤眉弄眼半天,回头就发来一条微信,问带来的漂亮学弟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

潘家伟回了他一个“滚”字。

眼下有些往暧昧方向发展的话题,令潘家伟不禁坐直身体,脑袋里也百转千回,想了一堆有的没的。

他学的是生物专业,周围都是每天哭丧着脸进出实验室的同学,乐队里认识的也都是和他情况差不多的同龄人,因为生活枯燥乏味,才聚在一起狂躁叛逆。

时濛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第一次见到他,潘家伟就挪不开眼了,哪怕他只是蹲在院子里种花,穿着一身看上去很软的棉质家居服。

不可否认,长得好看是吸引人的先决要素,可是好看的人潘家伟也没少见,他们乐队贝斯手的女朋友是个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走在路上都有人回头看那种级别的美颜,他承认她漂亮,却也仅仅是漂亮而已。

时濛的美不一样,他是未知的,神秘的,就像不把试剂倒下去,就永远不会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这已经足够潘家伟产生浓厚的兴趣,周遭的人都夸时濛画得好,只有他觉得,时濛比所有画作都要美丽,他是鲜活的,灵动的,远远看着都令人着迷。

所以当话题进行到这里,潘家伟理所当然的以为最后一层窗户纸即将捅破。

没想时濛再度开口,说起的却是无关话题:“潘阿姨今天不在家?”与一兮一湍一√。

缓了好半天,潘家伟愣愣地点头道:“是啊,她和她闺蜜逛街去了。”

时濛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人:“那,她知道你约我出来吃饭吗?”

潘家伟又是一愣,犹豫道:“应该不知道,不过我回去会告诉她……”

“怎么告诉她?”时濛接话,“告诉她你约我是因为我愿意听你唱歌?”

“你觉得她会信吗?”

时濛要么不说话,要么语出惊人,直接把潘家伟问住了。

他知道时濛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面对面坦白。

“你还想问那个姓傅的,是我的什么人吧?”时濛自下午就憋着的一股气,总算找到出口,“他被我用手段绑在身边的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

犹如平静的水面翻起连片巨浪,时濛停不下来地继续说:“你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事吗?”

“我偷过别人的画,我是私生子,把我养大的是个妓女。”

“我刚才还污蔑他,把他送进了警察局,你不害怕吗?”

“所有人都怕我,都躲得远远的,你们……你们为什么还要贴上来?”

随着最后一个问号画上句点,席间的气氛凝结至冰点。

时濛低下头,胸口伴着呼吸剧烈起伏,短暂的冲动过去,紧随而来的是一阵莫大的空虚。

他像走在茫茫沙漠中,被风沙沉甸甸压着,喘不上气,却又走不出去。

他以为说了这些,对面的人总该怕了,总该退避三舍。就算能包容他的冷漠寡言、阴晴不定,也无法忍受他的曾经。

然而没想到的是,时濛再度抬起头,对面的人仍坐在原地。

潘家伟的表情里有惊讶,有担忧,却没有时濛熟悉的嫌恶和畏惧。

他给时濛倒了水,又担心水凉了对身体不好,问路过的服务员要了壶新的。

飘着热气的杯子递到跟前时,潘家伟看着时濛,小心翼翼地问:“突然说这么多话,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直到走在夜晚灯火璀璨的街道边,凉风扑面,时濛才从恍惚中抽离,为方才的咄咄逼人向潘家伟道歉:“抱歉,我……”

“欸欸欸打住。”潘家伟没让他说下去,“怎么说我俩现在也是互相揭过老底的关系了,干吗这么客气。”

时濛的老底显然已经交代彻底,至于潘家伟的……

知道时濛在想什么,潘家伟笑嘻嘻:“就是对你有意思呗,我藏着掖着这些日子,还以为你没看出来呢。”

这算表白了。时濛有些不适应地别开目光:“那还是,抱歉。”

潘家伟挠头:“我这是被拒绝了吗?”

时濛答不上来。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反正不急。”潘家伟给自己拉票,“虽然我没那个开路虎的长得帅,也没那个老……咳,那个卫先生有钱,但我年轻啊,我有无限可能。”

时濛还是疑惑:“你知道了我的过去,不害怕吗?”

“怕什么?英雄不问出处,我老家还农村的呢,也没见瞧看不起我啊。”潘家伟耸肩,“至于你说的什么偷画……说实话我不太信,你都画这么好了,对画画又上心,连给早餐铺画幅包子图都认真得像要送去参赛,怎么可能偷别人的画?”

时濛倏地怔住,被这不需要解释辩白,也可以拥有的信任。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啦,就像今天那个路虎大哥……”潘家伟说着,又对已知的情况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是你强迫他,那他现在为什么又跑来追你?”

时濛对“追”这个字有天然的抗拒,下意识否认:“他是来看我笑话的。”

“啊?”潘家伟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能够吧。”

回想先前与傅宣燎有过的接触,潘家伟琢磨了一番,道:“先声明我不是想替他说话,就是感觉,他应该是来道歉的?”

“他在你面前跟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你说什么他都听,手指一勾他就过来了,怎么看也不像被强迫的啊。”

这晚,时濛睡得不太安分。

翌日醒来昏昏沉沉,接到江雪的电话时还在发懵,错把手中的蛋壳一起丢进了锅里。

江雪看不到,自是不知他魂不附体,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听说那个姓傅的因为偷东西进局子了?”

问她怎么知道的,对面回说:“那家伙不敢惊动家里,给高乐成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找人查点东西。”

时濛没问查什么,只“哦”了一声。

半晌无言,再出声时江雪大胆猜测:“是你指认的他?”

时濛说:“他自己承认的。”

那便是了。

江雪叹了口气:“我就说,他是疯了吗跑到浔城去偷东西。”

时濛不说话,用筷子把锅里的碎蛋壳拨弄出来。

“如果他盯得太紧,让你觉得不舒服,是可以报警,但是指认这种事……”江雪说到一半卡壳,颇有些头疼的样子,“你这样做,不是恰恰证明了你对他还有……”

时濛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是他自己承认的,不是我报警。”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说完便以还有事为由将电话挂断。

原本有事只是托词,没想上午吃过早餐,竟接到了来自警局的电话。

是昨天见过面的警察,问时濛上午有没有时间,方便的话来警局一趟。

“对于那幅失窃的画,我们还有没弄清楚的地方,希望您配合调查。”

时濛有的是时间,便过去了。

到地方,警察给他做了笔录,全面而细致地了解了给早餐店的那幅画何时动工,何时画完,又是何时挂到店里的墙上。

时濛猜测这次收集的信息,或许将要用来探究那个人的说辞是真是假。

不知他面对警察的盘问是怎么说的,按目前情况看来,他至少没反驳时濛的指认,因为警察并没有追究昨天那番漏洞百出的“证言”。

做完笔录,临走的时候,时濛把手中的纸袋递给警察,麻烦警察转交,里面放着叠好的大衣。

警察看上去很忙,合上笔录本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审讯室:“人就在里面,放在门口就行。”

时濛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审讯室的门虚掩着,看样子接班的警察还没到。

放下纸袋抬起头,视线刚好透过门缝和稀疏的铁栏杆,与坐在里头的人碰个正着。

血红的眼睛昭示着一夜未眠,此刻却目光炯炯地看过来,看得时濛猛地瑟缩,所思所想全被看透一般。

“是来看我的?”

时濛听见傅宣燎问。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上的衬衫微皱,没戴手铐,因为顶天立地的坚固栏杆足以桎梏他的行动。

在枫城赫赫有名的傅家掌权人,竟由于涉嫌盗窃被关在囹圄般逼仄的审讯室里,传出去又是一桩茶余饭后的笑料。

分明沦落至此,傅宣燎脸上仍挂着笑。

而这种时候,越是胆怯,时濛越是要命令自己不准逃跑。

他指地上:“你的衣服。”

傅宣燎隔着栏杆看向他:“那我的宝贝呢?”

时濛咬了咬牙,想说没有什么宝贝,我不是什么宝贝。

可他不能说,因为一旦出口,便等于承认知道傅宣燎这次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看他笑话,而是为了对他好,为了保护他。

他近乎盲目地抵抗着——就算要展开一段稳定、健康的关系,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傅宣燎。

“你的东西我没碰。”

时濛说完便要走,又听傅宣燎说:“等一下。”

被叫住的那一刻,压在时濛心里的石头终于有了下落之势。

他以为傅宣燎该质问了,该发飙了,那么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他不用再说谎,不必良心不安,更不必担心接下来不受控制的发展。

可是傅宣燎没有。

“院子里种的花,不要那么频繁的浇水,先前下了一周的雨,泥土已经足够湿润。”

说的是时濛种在院子里的金盏花,已经长出半截手指高的花芽。

走道临窗,晨间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

身后的傅宣燎用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着最寻常不过的话:“那是一种向阳生长的花,和我的宝贝一样,也不喜欢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