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怕真的伤到他,时濛买来的刀还没开刃,并不锋利。
光是将麻绳的其中一股磨开,就费了傅宣燎好大功夫,前胸后背都出了汗。
刚要通过手臂的力量挣开松脱的缠绕,忽然,一张纸被举到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傅宣燎忙将刀刃握回手心,忍着疼看过去——是一副黑白简笔画,由于出自不常用的左手,线条边缘坑洼不够平滑,却仍能看出背景是操场,有个身穿短袖的少年在跑道上奔跑。
心跳频率骤然飙高,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耳膜上,傅宣燎慢慢地睁大眼睛,确认上面的每一根线条,都与他高二在医务室收到那幅画上的近乎重合,连视角都一模一样。
他永远记得那只手抚摸他额头时的触感,记得那份被心疼珍视的温柔。
他一直以为那是时沐。
脑袋里炸开了锅,恍惚听到时濛问“好看吗”,傅宣燎将视线移到时濛身上,难以消化地深喘几口气,才开口:“……是你吗?”
以问句的形式,傅宣燎却在心中缓慢地、逐一地肯定——
医务室来探望我的是你,午休时间来教室找我的是你,每年生日把画塞在我桌肚里的是你,那个被我认作互通心意的圣诞夜,也是你。
时濛没回答,面无表情地收了画,然后仰头看了一眼天幕,起身往驾驶室外走去。
傅宣燎跟了出去。
手上的绳索松开,被他三下五除二解了扔在甲板上。时濛回头看见的时候,非但不觉得惊讶,还意料之中般地笑了一下。
渔船的甲板四周未设护栏,时濛走到最边缘,身体随着船身晃荡,傅宣燎怕他落水欲上前拉他,他背朝大海,命令道:“不准过来!”
傅宣燎进退两难,只好先站在原地,安抚住时濛。
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在两三米开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我对记忆产生怀疑、向你确认的时候,你为什么都不说?
自五年前起,傅宣燎便先入为主地认为时濛对他是偏执的占有,时沐有什么他就要抢什么。就算后来意识到时濛对他并非全然是独占欲,也只当时濛习惯成自然,把依赖误当做喜欢。
他怕这份本不该萌生的喜欢扰乱他的思绪,影响他的判断,于是狠下心抽身撤离。现在却毫无预兆地告诉他——你猜错了,实际并非如此,时濛对你的喜欢是出自真心。
各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每一个都足以让傅宣燎陷入自我怀疑。
而现实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时濛站在船头,与皮肤形成对比,瞳色是洞悉一切的墨黑。
他说:“我告诉你,你就会信吗?”
命运给他指了条最糟糕的路,每个岔路口他都走向了最坏的选择。他背负了太多莫须有的罪名,腹背受敌的状况下,取得任何人的信任都是奢望。
傅宣燎忙说:“我会的,我会相信。”
时濛一怔,转而又提起唇角笑:“相信我,那你不相信时沐了吗?”
这回轮到傅宣燎愣住。
是了,当时他提出质疑的时候,并非希望时濛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希望时濛否认,好让他告诉自己那确实是时沐,告诉自己没有记错,用以维护他岌岌可危的承诺和信念。
他答应过不会忘记时沐,先是把这个承诺当成了丈量道德的一杆尺,又把它变成了困住自己的一座牢。他不敢走出去一步,怕被人指责不守承诺,怕哪怕半个脚掌的偏离,都成了背叛的证据。
怕坚守的信念被颠覆,更怕时濛的闯入扰乱他的心。
所以他竖起防御,用口不择言的话语抵挡每一个真相的靠近,看似英勇无比,实则懦弱不堪。
初次直面自己的内心,犹如放下全部戒备,撕开保护脆弱内里的表皮。傅宣燎受到冲击思绪一时飘忽,嘴唇嗫嚅几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时濛说:“给你一次机会。”
时濛指向海的那一头:“你可以跟这条船走。”
顺着手指的方向,傅宣燎看见一艘缓缓驶过的大船,发出信号就可以将它招过来。
“那你呢?”傅宣燎问。
“我不走。” 时濛答。
几乎没有犹豫,傅宣燎摇头道:“那我也不走。”
时濛扯了下唇角:“你不怕我,把你扔到海里喂鱼?”
“你不会的。”傅宣燎肯定地说。
笑容在唇边凝固,时濛转过身去,面向那艘比脚下庞大无数倍的船,茫然得仿佛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任。
以前明明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啊。
“没关系。”时濛安慰自己,“没关系,我只要,一点时间而已。”
在只剩下两个人的世界里,傅宣燎和时濛相对而坐,吹着海风,听浪花拍打船舱壁的声音。
时濛歪靠在里面什么都没有的鱼饵箱旁,回忆不久之前,他为了骗傅宣燎回来谎称生病,傅宣燎火急火燎地回来,见他不肯用药就医,怒问他“是不是想死在这里”。
后来他吃了药,借“报恩”讨好地问傅宣燎要不要做,傅宣燎黑着脸拒绝,他气得让他不做就走。等傅宣燎真站起来要走,他又着急忙慌地扑上去不准他离开。
结果当然是傅宣燎被他留了下来,语气几分戏谑几分无奈:“让我来的是你,让我走的也是你,我真走了你又要发疯。”
当时这话听在时濛耳里竟有一丝甜蜜,如今想来,只剩不寒而栗。
果然是个疯子——时濛站在旁观的角度看过去的自己,得出中肯的结论。
他想,难怪傅宣燎要跑。
可是傅宣燎现在为什么不肯跑了呢?
四目交接,时濛看不懂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傅宣燎在想什么。他不想傅宣燎从他的眼神中提取到任何信息,便很快移开目光,再次投向广阔的大海。
其实傅宣燎什么都没想,或者说什么都没想明白。
他整个人仿佛被放空,随着坚信的东西被打破,所有或恼怒或厌烦的情绪失去支点,他像被高高抛到空中,再轻轻落下,变成海上一艘无处可去的小船。
而那些伤害过时濛的话语有如散落在四周的实体,成了他前行找到症结的阻碍。
在昨天之前,他还对时濛遭受的一切全无所知,惨痛的后果也不是他一手造就。可是这真能成为他开脱的理由吗?如果他没有逃避,早早地选择面对,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个地步……是哪个地步?
猛然回过神来,天色已暗,太阳自头顶西斜,已经被海平线吞没一半,傅宣燎看见时濛站起来向船尾行去,忙跟了上去。
船尾有通往下层仓库的梯子,边上悬着一根吊绳。
时濛拽动吊绳,把一张约莫半人高、裹着厚厚一层纸的画板拉了上来。
生怕他牵动胸肋的伤口,傅宣燎几欲上前帮忙,都被时濛警惕地闪身避开。
直到时濛将画板抱在怀里,傅宣燎才开始意识到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时濛抱着画后退,站到船尾最边缘,警告他:“别过来,不然我带着它一起……”
“我不过来!”傅宣燎立刻举手投降,“我不过来,你别再往后退了,别退。”
时濛便在原地站定,然后弯下腰,唰唰两下,将包着画的纸壳拆开。
目光触及那幅名为《焰》的、他魂牵梦绕许多年求而不得的画,傅宣燎瞳孔微缩,屏气慑息地描摹它的每一寸。
它那么美丽,它在迷离的雨和雾中散发热量与生命力,视线被带到如此澎湃的光和色彩面前,就再也移不开。
可是它就要熄灭了。
傍晚,海上的波涛开始汹涌翻滚,将甲板打湿。
风也大了起来,时濛单薄的身体置于其中,像随时会被一阵狂风吹走。
傅宣燎伸出手却不敢抓住他,他怕暴力压制更添危险,想安抚又力不从心。
因为时濛很安静,近乎决绝的安静,预示着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这幅画画得这么好。”傅宣燎试图勾起他的不舍,“毁掉多可惜。”
时濛却听不懂似的:“谁说要把它毁掉?”
指腹缓缓滑过画面上绚丽的油墨,他说:“我只是让它消失。”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消失这两个字相比毁灭,更令傅宣燎心脏收紧,犹如凭空冒出一把刀,正中要害,刺得他措手不及。
恐惧来自未知,而这个未知很可能是他无法承受的,因此傅宣燎还没意识到会失去什么,就已经提前被恐惧支配。
他千方百计地劝:“我知道你生气,你难过……现在还来得及,我陪你一起,把原先该属于你的都拿回来,好不好?”
他也用了请求的语气,希望时濛能听进去,能改变主意。
他只是怕时濛被风吹走。
其实时濛也曾恐惧,同样因为恐惧来源于未知。
偏头望向逐渐沉入黑暗的海面,时濛想,为什么现在一点都不怕了呢?
曾经他放不开,穷其前半生都在拼命把想要的东西攥在手心里。
现在他放下了,不再害怕失去,恐惧便成了最无用的情绪。
“还有五年零两个月。”一再被时濛的冷言拒绝,傅宣燎的状态已接近病急乱投医,“我们的合同还有五年零两个月,时濛,你先别……”
时濛听了只觉讽刺,心想这合同真是个好东西,之前被我拿来束缚住你,现在竟反被你用来牵绊我。
以前是我心甘情愿被牵绊着,要是我不愿意了呢?
时濛俯身,从画框背后的卡扣里拿出一叠纸,在傅宣燎惊惧的眼神中,扬手扔向天空。
纸太轻,海风一吹就四散飞舞,飘得太快,快到傅宣燎只来得及抓住一张。
是合同最后一页,上面写着甲方和乙方的名,许是受潮的原因,时濛的名字已经模糊得快看不清。
插在心口的那把刀被拔了出来,里面的流沙般的东西止不住地往外溢。
傅宣燎像是已经知道无法挽回,手上松了劲,垂死挣扎般地看着时濛:“那就不要合同……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听到“家”这个字,时濛微乎其微地有了点反应。
不过只有短暂的一秒,他背过身去,望着没有了太阳万籁俱寂的海面,面对无边的黑暗,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
平静得像要去点燃一支烟。
他嘴上警告:“别过来。”
心里却想,家是多么温暖的地方。
“你要是过来——”
为什么不早一点,不在我还能等的时候?
“我就带着它一起跳下去。”
与其让我看见太阳又让它沉没,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火苗窜起的瞬间,时濛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久违的痛感,以至于他眼圈泛红,笑容也苍白寥落。
而终究未能阻止这一切的傅宣燎,头重脚轻险些跪在地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目眦欲裂地看着暖热的火焰将冰冷的火焰吞噬的场面。
扭动的火光在瞳孔中张牙舞爪,他终于明白了时濛的目的——让他得知错失的真相,再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好比为他创造一个虚幻美好的梦境,再亲手将它毁掉。
在他收获真心的下一秒,就让这份藏在不计后果的爱里的温柔与希冀,惊心动魄地葬身大海,从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