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

傅宣燎做了个梦。

时间夏末,地点操场。

升上高二的第一场运动会,他被赶鸭子上架报了八千米长跑,本着重在参与的精神以及不能丢人的自尊心,开跑前五分钟他咬牙决定尽量跑完。

其实体力上是足够的,傅宣燎热爱运动,课余常跟同学一块儿踢球,标准11人足球场周长和三中橡胶跑道差不多,二十圈而已,小菜一碟。

可他忘了自己的呼吸道存在历史遗留问题。枫城近来少雨,路面上积攒了厚厚的灰尘,今天风大,平旷的操场扬起尘沙无数,跑到第五圈,傅宣燎就被呛到不下五次。

喝水并不能冲淡喉咙和气管的不适,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渐渐喘不上气,脚步也开始虚浮打晃。

少年人总是怀揣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傅宣燎也不例外。

他心知这回怕是跑不满二十圈了,想着至少把这圈跑下来。

第七圈的终点近在眼前,他都看见裁判员脑袋上的小红帽了,突如其来腿脚一软,膝盖先着地,紧接着是肩膀和头。

画面黑暗了一瞬,眼前再度出现图像,地点已经转移到三中的医务室。

这里的空气就干净多了,狭窄的一张单人床用白色半透的帘子和外面诊室隔开,另一边是窗,阳光透过树荫缝隙洒进来,傅宣燎眯起眼睛,捕捉漂浮在空气中细小的微尘。

外面没有声音,医生似乎不在。傅宣燎打了个哈欠,牵起呼吸道被剐蹭般的疼痛,捶着胸口一顿咳嗽,他干脆躺了回去,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再睡会儿。

迷迷糊糊的,他想起摔倒前,似乎听见观众席上传来的惊呼,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那个人。

应该有吧,三中的运动会初高中一起办,没道理他看不见。

说不定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傅宣燎合上沉重的眼皮,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准确地说,再次拥有意识时,傅宣燎恍惚处在一个将醒未醒,能看见能听到,却都不清明的状态中。

听到动静,他艰难地睁开眼,白色的布帘后出现一道清瘦身影,短发,个子不高,也有可能是因为光照和影子的落差导致看起来不高。

像是怕被人发现,来人的脚步声很轻,走到床边站了半晌都没动作。

就在傅宣燎浑浑噩噩又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拨开窗帘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而后落在他的额头上。

手背触感谈不上温热,甚至有点冰。

傅宣燎不适应地皱了皱眉,那只手便慌忙移开,过了一会儿,换成温度相对高的指腹,很轻地摸了下傅宣燎额角磕在地上造成的伤痕,羽毛落在身上似的,有点痒。

困意更浓,微合的眼皮收走最后一丝光线之前,傅宣燎朦胧看见一只手,修长白皙,动作轻柔,仿佛触碰的是无上珍贵的宝物。

真正从梦中醒来,那只手在脑海中的印象短暂地变得很清晰,以至于傅宣燎坐在床上盯着身旁的人放在被子外的手看了半天,猛然清醒,才觉荒谬。

怎么会是时濛?

那天他在医务室醒来,掀开帘子,看见床头的矮柜上摆了一瓶饮料,下面压着一张纸。

饮料是他常喝的牌子,只有经常跟他玩在一起的人知道。纸上画着操场和跑道,一个穿着校服短袖的人在奔跑。

几天后傅宣燎过生日,早上到学校在课桌台板里发现了一幅A5大小的画,正是在医务室收到的那张简笔画的上色细化版,上面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其实在高一的时候,傅宣燎就收到过没有署名的画,画的是一名少年趴在教室的课桌上睡觉的情景。

由于没画脸,当时傅宣燎还以为是谁放错地方了,等到来年生日弄清楚是送给他的,再到高三那年圣诞节通过戴在时沐手上的手表,变相确认平安夜那晚的聊天真实存在,最后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一切才顺理成章。

想来他对时沐动心的时候,时沐同样对他抱有好感,不过被传统礼教束缚不敢承认,只好通过这些方法隐晦地表达心意。

而作为促使傅宣燎正视这份感情的标志事件,医务室那场无声的担忧与关怀是他内心深处最珍贵的回忆。

这件事,怎么可能是时濛做的呢?

傅宣燎收回视线,自嘲一笑。

上回也是做梦,醒来恍惚以为记忆错乱弄错现实中的主角,求证后被时濛亲自否认已经够荒唐,这回不知又哪根筋搭错,凭着一只相似的手,险些再度动摇。

下床洗漱后,在衣帽间换衣服的傅宣燎接到了高乐成的电话。

“愉快的周末到了,来鹤亭不?”

“今天时家那边发动,我得过去看看。”

对面沉吟片刻:“昨天约好的?”

“嗯。”对此傅宣燎不欲多说,转而问道,“有事?”

“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姓张的,自称你同学,想约你见个面。”

“姓张?”傅宣燎一时没想起来。

“对,叫张昊,说是你学弟。”

这才有了点印象。

“他啊,找我什么事?”

“我问了,他说找你叙叙旧,估摸着想跟你攀关系套近乎。”

高乐成都看出来了,傅宣燎便也不必留面子:“嗯,他家里做建材生意的,说不定想抄个近路。”

“难怪。”高乐成说,“不过你们公司不是正在找供货商?如果他们家靠谱的话聊聊也不是不行。”

道理傅宣燎自然明白,可是想起上回在鹤亭门口,那个张昊逮着时濛喊时沐,他就心情阴沉,说不出的烦躁。

“我们这边有长期合作的,不缺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供货商。”傅宣燎吩咐道,“就跟他说我没空。”

高乐成应下了,知道他忙,提醒了句“万事小心”就挂了电话。

穿上西装外套,傅宣燎往外走的时候经过门口的镜子,余光瞥见碰碎的那块镜面,愣了一下。

从衣帽间出来本可直接出去,他鬼使神差地返回卧室,隔着两三米,看向床上还在睡的人。

时濛睡觉时喜欢抱着东西,傅宣燎经常充当这个东西。这会儿没了东西抱,他蜷着身体侧卧,把多余的被子揽在怀里,几乎整颗脑袋埋在底下,只能看见露在外面肤色冷白的半张脸。

昨晚大动干戈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沉默到没人去把灯打开,就这样草草洗了脸,摸黑爬上床。

刚才看到那面破碎的镜子,傅宣燎才迟钝地意识到,昨晚时濛可能受伤了。

不同于做爱时为争上风的小打小闹,镜子都碎了,说不定伤得不轻。

抬脚,想上前一探究竟,不过半步,又停了下来。

仿佛这样做等同于忘记,已经蒙上灰尘的往事会被掀起的风沙埋得更深,直到被彻底覆盖。

所有人都告诉他不可以忘记。

忘记是背叛的一种。

傅宣燎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有走上前。

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敢,近乎仓皇地转过身,大步迈了出去。

(下)

今天时濛依旧醒得晚,站在洗漱台前,和镜子里的人对视半天,才慢吞吞地抬起手,抚上额角红肿的伤口。

没破皮,按压略有疼痛感,可见昨天傅宣燎并没有使很大的力气,挣不开只是因为太累了。

时濛麻木地给傅宣燎、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收拾完找了件薄些的高领衫穿上,走出卧室。

傅家房子不小,住四个人绰绰有余。

空着的房间腾了一间出来给时濛当画室,这会儿蒋蓉正打扫到那间屋子,听到房门打开的动静探出脑袋,看见时濛穿得严实,问:“大热天的,怎么穿这么多啊?”

时濛不想告诉她为了挡掐痕。哪怕昨晚动静那么大,说不定她对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

“我不热。”

时濛边回答边往厨房去,准备喝杯水再出门。

不多时,蒋蓉也来到厨房,把温在烤箱里的三明治拿出来:“吃点吧,尝尝伯母的手艺怎么样。”

时濛没有拒绝的理由。

洗过手拿起三明治的时候,被蒋蓉看见手背上的抓伤,她愕然道:“这是被猫抓的吗?”

翻转手臂看了一眼,时濛不以为意:“就一下。”

“打疫苗了吗?”蒋蓉提醒道,“如果是昨天晚上被抓的,还没到24小时,现在打还来得及。”

于是时濛刚吃完就被蒋蓉催着出门去了,手上握着手机,手机开着导航,目的地枫城预防疾控中心。

“我不会开车,不然就送你去了。”

蒋蓉把他送到门口,看一眼他的手,又扭头看向作为画室的那个房间,颇为担忧的样子。

“画得多好啊。”她说,“这么灵的手可千万不能有事。”

路上,时濛接到孙雁风的电话。

他开门见山:“我听你妈妈说,昨晚你帮着出去找猫了?”

时濛“嗯”了一声。

那头传来无奈的叹息:“唉,我跟你妈妈说过,有事找我,没想到还是打扰你了。”

“没事。”时濛说。

“那木木……我说那只猫,最后是在哪里找到的?”

“小区附近的草丛里。”

想起昨晚的黑灯瞎火和恶劣天气,时濛此刻仍有一种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不适感。

手也是在那时候被抓伤的,猫躲在草丛里,被逼近的脚步声吓到,时濛弯腰去捉它时,它慌不择路地逃,呲牙就是狠狠的一爪。

“找到就好。”孙雁风说,“下回碰到这种事,打老师的电话。说好要照顾你们母子俩的。”

时濛没回忆起来孙雁风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心想可能是对杨幼兰说的吧。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个局外人,加入不进去,什么都不懂,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不得不被动地接受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命运。

可是他不至于迟钝到时至今日都察觉不出其中的不合常理。

“所以,其实我是您的儿子吗?”时濛不喜与人拐弯抹角,有了猜测便直接求证,“还是说,时沐才是你们的孩子?”

新的思路被开辟,过往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接二连三冒出来,不分轻重缓急,全都成了疑点。

不论远到难以考究的部分,单说昨晚杨幼兰的态度,就足以令人费解。

毕竟连与他无亲无故的蒋蓉尚且能给他几分关心,亲手抚养他长大的母亲何至于这样轻贱他,仿佛他的生命如草芥,还不如一只猫来得重要。

而且他想起来了,昨天是时沐的祭日,傅宣燎的易怒也因此得到了解释。

那么杨幼兰呢?她为什么在这个日子里如此反常?

她还藏着时沐的画册。

时沐……沐沐……木木……

反复咀嚼着这两个相近的名字,脑海中如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时濛卷入过往的洪流,逼他将扎在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细究到底哪里出了错。

自时濛记事起,杨幼兰似乎就对时沐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当年时沐病重,她催着时濛去做骨髓配型,甚至说出了“求求你救救他”这样的话。

当时时濛只当她为破坏别人的家庭迟来地愧疚,良心发现想补偿,却没想过是出于本能。

母亲对孩子本能的爱。

事实上,时濛并不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疼爱与关怀。

他独惯了,自出生起就一个人行走在这冰冷的世界里,以至他对旁人的漠视与恶意习以为常,得过且过,也就无心追究被如此对待的原因。

反正不会有人告诉他。

而且太累了,光是活着,追逐那点微末的光芒,就让他精疲力竭。

所以当意识到某些事情可能从根源上就出现错位,时濛最先的反应是惶恐,紧接着便是逃避。

他怕被打扰,怕固有的认知被颠覆,怕出现难以承受的后果,对该有的预判和处理更是茫无头绪。

可他也较真,倔脾气,还性急,既然让他发现了端倪,他就断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刚才电话里孙雁风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让他不要胡思乱想,显然是不愿意将真相告知于他。

时濛想,那便只能从时怀亦那边入手了。

打过一针疫苗,想起蒋蓉的叮嘱,时濛把写明下次注射时间的单据收好,开车前往集团本部大楼。

他很少去那个地方,上次还是五年前时怀亦带他去参观,问他以后想不想在这里工作。

时濛的回答自是不想,他只想画画,并且不想让李碧菡认为他是敌人。对于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时濛一向拎得清。

只是如今回头细想,能说出“你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的人,为何突然改变态度,希望他进入家族企业?

心跳夸张地震动耳膜,接着是眼眶、太阳穴,然后是脑袋,最后扩散到整具身体里。

前路通往未知,每向目的地靠近一米,就好像离真相更进一步。

今天是休息日,集团大楼一层人烟稀少,走进去都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时濛没有工作证,前台小姐也不眼熟他,听他说来找时怀亦,先问有没有预约,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拿起电话:“稍等。”

前台的线路一般无法直接打到总裁办公室,中间转了几道。时濛无心细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只敏感地察觉到打电话的前台小姐又看了他几眼,似在确认什么。

约莫五分钟后,有人从电梯间走了过来,是名男性,相貌普通,上班族打扮,时濛对他没印象。

“时少爷。”他却认出了时濛,堆着笑恭敬道,“时总在开会,派我下来接应您。”

时濛便跟着他往楼梯间方向走,后面跟上几名保安模样的人。

和大多数写字楼一样,时家本部集团大楼的一层高而空旷,设有通往各个方向的众多不用功能的门。

穿过楼梯间,从一扇原本关闭着的门里来到一条幽长安静的走道里,时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上楼吗?”他问来接应他的那个男人。

“时总在开会,”那男人说,“让您先在下面等一等。”

时濛仍然觉得奇怪,既然要等为什么不在休息室之类的地方,偏把他领到大楼最外围的走道里?

并且这条走道通向室外,那头似乎连接着停车场。

就在这时,时濛耳尖地听见熟悉的车引擎声,和他于许多个周六在时家大宅楼上听到的一模一样。

紧随其后的是开关车门的动静,看到那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通道尽头的瞬间,时濛顾不得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径直向前跑去。

有傅宣燎在的地方,时濛本能地无视其他人,因此轻易忽略了背后急促的脚步声。

危险逼近的声音。

被坚硬的棍状物击中后脑时,时濛刚要出声喊傅宣燎的名。

他喜欢直呼他的名字,因为他在被赋予许多身份之前,在学长、傅总、时沐的朋友、傅家独子之前,首先是时濛爱着的人。

可惜喉咙里发出的微弱声音被巨大的轰鸣取代,时濛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袭击者的脸,就向前踉跄两步,不受控制地趴倒在地。

意识脱离身体的前一秒,时间被拉得很慢很长。

晕眩令痛感并不明显,时濛拼命睁大眼睛,看着道路尽头的那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朝两边望了望。

然而许是赶时间,他并没有停留太久,便抬脚继续大步向前走,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淹没在刺眼的白光中。

直到彻底离开时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