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

夜晚,床头突兀地竖着一张画架,落地灯的光打在苍白的纸面上。

瘦削的身影立在画架前,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被外面的风声掩盖,窗户是开着的,冷风与屋内暖流冲撞,此消彼长,表面上达成了微妙的和谐。

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傅宣燎一站起来,时濛就扭头看向他,像看守犯人的监狱长,霸道得理所应当。

“洗个澡,不行?”傅宣燎冷笑着问,“或者你允许我不洗澡就躺床上吗?”

时濛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画纸:“你洗吧。”

傅宣燎便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打开灯,他收了笑,抬手捏了捏眉心,疲累如潮水席卷。

今天下午特地早早地来到时家,就是为了避开时濛,把事情谈好。谁想时濛竟提前回来,碰了个正着。

想到时濛当时茫然的眼神,压抑心底的烦躁隐有卷土重来之势,傅宣燎站在淋浴器下,任水流自头顶冲刷,冲走无用的烦恼,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时家女主人李碧菡显然是偏向解除合约的,毕竟先前她还想拉拢傅家,企图将时濛手上的股权夺回,自是不愿意看到他和时濛走得近。

至于时怀亦,立场当属中立。当年他帮时濛签这份合同的主要目的是制约傅家,如今父亲给足诚意,保证在合作上的获利傅家永远位于时家之下,并将所有最终决策权都交给时家,从商业角度考虑,时怀亦便没必要继续执行这份合同。

如果从亲情的角度考虑……傅宣燎不确定,因为按当时时家在枫城的地位,用不着签署这份合同,前景已是一片光明。反而是傅家,若当时不幸没能得到时家的帮助,多半撑不过那段困难时期。

如此看来,促使时怀亦定下合同的原因里必有时濛的一席之地。至于这份爱子心切究竟占几分,尚无法确定。

按照傅宣燎以往的观察,时濛刚到时家那段时间,时怀亦对这个外面女人养的私生子并不上心,把他接到家里也只管让他吃饱穿暖,旁的连一句口头关心都吝啬施与。

转变出现在四年前,与签订合同的时间差不多吻合,自那开始时怀亦对时濛的态度变好了许多,不仅关心他的生活,还主动帮他安排学业,光是回到学校继续深造的事,傅宣燎就听他提过好几次。

如果是因为只剩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将爱都转移到时濛身上,尚且说得过去,如果是出于愧疚,觉得先前亏待了这个小儿子,这个不存在契机的转变未免来得太过突然。

先前十几年没想过对他好,等人长到二十岁了,突然良心发现?

显然说不通。

因此傅宣燎虽然不确定从时怀亦那边突破的成功率有多少,但唯一能寄希望的只有长辈施压。

也不是没想过劝服时濛放下。

冲完澡回到卧房,傅宣燎抬眼便看见放在画架旁的合同,还有上面压着的蓝宝石。

不过看了两眼,时濛就警惕地用手按住,护食似的瞪着他。没过多久,那份合同就被放回床头上了密码锁的抽屉里,旁人想碰一下都无计可施。

傅宣燎又自嘲一笑,为自己过分天真的想法。

既然今天注定只能待在这里,他便不再挣扎,在他睡了许多个周六晚上的那张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不多时,床头方向的光源熄灭,窗户关上,脚步声走近,另一个人爬上床。

被伸过来细瘦手臂圈住腰身时,一股莫大的无力感迟钝地涌了上来,令傅宣燎觉得既累,又荒唐。

他问:“这样有意思吗?”

时濛不说话,只是抱紧了他。

“我不可能喜欢你。”

时濛还是不言语,只是喷在后背的呼吸错了一拍。

这场景与两个小时前奇妙地呼应上了,不过那时是他沉默不语,时濛歇斯底里。

傅宣燎仿佛也陷入了某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蒙上眼睛枉顾当下的真实所想,将足以劝退时濛的语言机械地往外倒:“我喜欢时沐,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他。”

“我答应过,永远不会忘记他。”

“时濛,放过我吧。”

就在“放过”两个字出口的刹那,抱着他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圈在腰上的手臂再度收紧,时濛狠狠道:“休想。”

他像个不知道何谓心灰意冷的机器,刚学会温柔待人,想要试着服软,又被现实的冷雨浇得浑身湿透,不得不举起盾牌,将自己武装得无坚不摧。

“你休想。”时濛重复道,“你是我的,你不准走。”

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

该说的都说了,傅宣燎无奈地闭上眼睛,再不尝试同一个疯子讲道理。

或许因为临睡前提及,这晚傅宣燎久违地梦到了时沐。

起风的时候,他站在操场的那头,遥遥望过去,虽然有些模糊,傅宣燎却能确定他在看自己。

他用眼神质问——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傅宣燎试图辩解,想说我没有,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事实上他连时沐的样子都看不清。

他问自己,究竟是看不清还是记不清?

没等他找到答案,时沐又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当然不是,傅宣燎无声地回答,心动是真,喜欢也是真,只是……

只是时间过去得太久,这四年来发生了太多事。

只是有太多身不由己。

连在梦里,傅宣燎都肩负着重重压力,害怕被指责不守诺言,唯恐被说成背信弃义。

而时沐摇了摇头,似是无法接受他的解释。

旋即抬起手,指向他身后。

傅宣燎回过头去,看见一道清瘦身影。

心跳骤然加快,犹如受到某种指引,傅宣燎不受控制地回身,抬脚向前走去,全然忽略了背后的呼唤。

那身影渺远虚弱,好批风一吹就会飘走。

因此脑海中的其他想法瞬间被清空,唯余一个念头,就是走过去,将他抱紧。

猛地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

翻过身,看到床边探出的一颗带着尖尖耳朵的毛绒脑袋,傅宣燎愣了一阵,才想起是时濛昨天带回的猫。

时濛已经起了,也有可能整晚没睡。

他很瘦,脊骨在单薄的睡衣下撑出一条触目惊心的凸起。倒好猫粮转过身,傅宣燎看见他灰白的脸以及毫无血色唇,曾经明亮的眸也变得暗淡无光,像是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生气,徒留一副冰冷的躯壳。

与梦里如出一辙。

转入现实后,傅宣燎的心脏依旧跳得很快,更多的是后怕涌上来。

我怎么可以抱他?

他可怜也可恨,事到如今对自己做下的恶事仍不知悔改,这样的人,怎么能想抱他?

很快,傅宣燎就对自己鬼迷心窍之下产生的一点可以称之为心疼的情绪感到讽刺,因为时濛见他醒了,迅速放下手中的猫粮勺,然后大步走到床头,用身体挡住他的密码抽屉。

他扭伤的脚没好全,走路还有点跛,动作一快甚至有点可笑。

最后一缕思绪也从梦中抽离,傅宣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而后哼笑一声,说:“放心,我不会偷拿。”

如果撕毁就能达到废除合同的目的,他又何必出现在这里?

闻言时濛怔了片刻,似是也发现这样的守护不过徒劳,无声地垂低眼帘,看向墙边把脸扎在饭盆里用餐的猫。

星期天不在合同规定的范围内,傅宣燎洗漱完就要走。

时濛跟到楼下,猫钻出门缝也跟了出来,他返回去把猫从台阶上抱起,步履匆匆地追上。

明知身后有人跟着,傅宣燎却没回头。

上车关门一气呵成,把车倒出来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到抱着猫站在门口的时濛,他狠心移开目光,毫不留恋地踩油门开了出去。

傅宣燎去了鹤亭。

难得高乐成今天不在,在电话里让他直接上楼,说今天的领班会给他安排。

说完不忘调侃:“怎么回事啊老傅,被你们家冰美人踹下床了还是扫地出门了?”

“今天星期天。”傅宣燎说。

“就是星期天才奇怪啊,按说周六晚上干柴烈火,周日早上不得睡个懒觉在被窝里缠缠绵绵……”

“我和他快分了。”傅宣燎下意识不愿听别人提起他与时濛的亲密,遂打断,“昨天去是为了谈解除合约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高乐成收起吊儿郎当的语气,试探着问:“来真的啊?”

想起上周在度假村,他也差不多这样问过高乐成,傅宣燎故作轻松,有样学样:“我哪次不是真的?”

“可是不是……不对啊。”高乐成想不通,“上周你俩还好好的呢,又是英雄救美又是定情信物的,我那条项链江雪还没收下呢,看你俩都羡慕死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定情信物”形容那条蓝宝石项链,恍神的须臾,傅宣燎想起昨晚时濛拼命要把那项链还给他,说什么“不是我的”,还有“不要了”。

是他的东西他不要,不是他的反而不管不顾地强留,傅宣燎扯开嘴角,心想时濛这哪是疯啊,分明是傻。

这声冷笑听在高乐成耳朵里就有些毛骨悚然,他紧张道:“怎么回事啊到底,他又怎么了你,还是你怎么了他?你俩这成天闹腾个没完,搞得我追江雪都不敢放开了。”

连个旁观者都觉得闹腾了,傅宣燎长吁一口气。

“没什么,就是提前结束了。”他的嗓音有种疲惫的颓然,“反正,本来就不该开始。”

这边摒弃挣扎计划快刀斩乱麻,那边又疯又傻的时濛已经开始担心下个周六怎么办。

他已经习惯了期待星期六,日历上每一页的SAT都被他用红笔画圈,有的还做了特殊的标记。

距离春节还有两周,他原本安排一周去听音乐剧,一周去郊外摘草莓。

很少有人知道傅宣燎嗜甜,糕点水果更是偏爱,所以时濛特地从江雪给他的约会地点中把这处草莓园挑了出来,列入计划。

他已经通过电话和草莓园的主人把场地订好,傅宣燎不喜吵闹,他便选择包场,到时候只有他和傅宣燎两个人。

连到时候要穿什么他都想好了,还是那件白色羽绒服,上次从度假村回来的第二天就送去干洗,算算日子已经可以去取了。他知道傅宣燎喜欢看他穿这件,因为傅宣燎问了这衣服哪儿来的,还夸过好看。

时濛在屋里来回踱步,一会儿翻翻这里,一会儿看看手机,到底把心头的躁动给抚平了。

你看,我多了解傅宣燎,世界上还有其他人比我更懂他吗?

没有了,只有我。

意在证明的自问自答后,时濛呼出一口气,躁动的心也稍稍平定。

接下来的五天,时濛就这样反复地自我催眠,安慰自己傅宣燎周六一定会来。

刚起草的画在焦灼的心境下被画得线条潦草、色彩复杂,有如印象派的变换模糊,艺术价值未知,江雪看了时濛发来的照片却连连叫好。

“是你以前没有尝试过的新画法啊。”视频里的江雪难掩激动,“我觉得这幅画会翻开你艺术道路上的新篇章,等着,我去联系一个大展会,让这幅画受到万众瞩目,以大价钱风风光光地拍出去。”

听了她的畅想,时濛却提不起劲:“我觉得不好。”他将这幅充满惊惧和忧伤的画从画架上摘了下来,当着江雪的面撕成两半,“不好,重新画。”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他撕画,江雪还是被他这毫不犹豫的架势弄得心脏停跳半拍。

“宝贝,你就这样把姐走上巅峰的梦撕碎了。”她拍着胸口叹息,转脸又摆出凶相,“下一幅必须比这个好,给姐把梦拼凑回来,听到没?”

时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把手机放到空荡荡的画架上,拿起一旁的书翻开。

是本关于人像光影处理的书,已经被翻出卷页。江雪见了问:“还在看?想好画谁了吗?”

时濛张开嘴想说什么,名字到唇边却奇怪地没能发出声音。

最终他只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想好,还是没把握,总之暂时画不成了。

他和傅宣燎的事,江雪从高乐成那边听说了一些,没敢多问。

怕他钻牛角尖,江雪尽量把话题往轻松里带,比如“要不姐帮你找几个人给那姓傅的套麻袋揍一顿吧”,或者“不如让你爸给那合同加一条关于违约赔款的赔死他。”

时濛却笑不出来,他既不想傅宣燎受伤,又不需要那么多钱。

他只想傅宣燎能跟从前一样,每逢周六就和他见面,哪怕两个人就在家待着,什么都不做。

很久以前江雪就知道时濛有多固执,不管摆事实还是讲道理都不可能把他劝动,她能做的也只有关心和陪伴。

“明天他要是……”

“没来”两个字江雪没说出口,她换了轻快的语气:“你就给姐打电话,想去哪儿姐陪你,就算你要爬珠穆朗玛峰,姐都跟你去。”

时濛点了下头,慢吞吞地说:“不爬,太冷了。”

而且那里没有傅宣燎。

没有傅宣燎的地方,就更冷了。

(下)

视频挂断之前,江雪忍不住多两句嘴:“那什么,以后就算画得不满意也别撕啊,姐的新房在装修了,正缺几幅挂画。存在即合理嘛,你觉得不好的作品,总能在其他地方发挥作用。”

时濛应下了。

当时没觉得哪里特别,孰料第二天,这句话竟成了时濛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援绳,在他坚守多年的信念濒临崩塌的时刻,给他提供了一个扭转局势的方法。

年前的倒数第二个周六,时濛早早起床,将阁楼的窗帘拉开,窗户大敞,每画一笔就向窗外看一眼,手机也放在身旁最近的地方。

他在九点整给编号为001的号码发了条信息,问傅宣燎今天什么时候来,对面一直没回复。

想着可能周末加班在忙,时濛等到下午三点,又发了一条,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今天阿姨买了鱼,时濛特地去厨房提醒她不要放辣。

“鱼不放辣也可以做得很好吃。” 阿姨虽然答应了,神情却有些犹疑,“可是今天傅少爷会来吗?”

“会的。”时濛说,“他没说不来。”

时濛的世界构成很简单,非黑即白,凡许诺必践约,傅宣燎没说不来,那就是会来。

他们之间还有五年零七个月,这么长的时间,傅宣燎没说讨厌,那就总有一天会变成喜欢。

编造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时濛定下心来,没有继续发短信,而是站在阁楼的窗边接着等。

他很熟悉等待,当年就是因为他等得住,才在学校门口的那棵树下被傅宣燎接住。

也是因为他不缺耐心,可以等很久很久,才得到了每个周六的约定。

看,这个世界其实是公平的,仅仅是付出时间也会得来收获。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完美的逻辑链仿佛被蛀出一个洞,时濛坐立不安,眼睁睁看着洞越扩越大,从中钻出一个不断蠕动着的、黑漆漆的预感。

这不详的预感在时针慢悠悠走过刻度五,逼近刻度六的时候逐渐成型。

时濛在它变成一个具体的轮廓之前,拿起手机,给001打电话。

第一遍没接,第二遍也没有,直到第三遍,听筒里才传来嘟声以外的环境音,还有傅宣燎那个姓高的朋友的声音。

“老傅人不在。”高乐成显然不擅撒谎,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哦不,我帮你转达。”

时濛不需要转达,他只有一个诉求:“让傅宣燎接电话。”

电话里的嘈杂停止,因为麦克风被手捂着变得十分安静。

再度响起声音时,时濛坐直身体,整个人不自觉亢奋起来。

他等不及地唤道:“傅宣燎。”

能通过一个呼吸声确认对面的人是傅宣燎,这是只有时濛自己知道的小秘密。

可惜傅宣燎对他这项天赋并不感兴趣,语气也掺杂浓浓的不耐:“找我干什么?”

时濛也没有绕弯子的习惯,直接道明来意:“今天周六。”

“周六怎么了?”

“你应该过来。”

“过来哪里?”

“我家。”

傅宣燎笑了一声:“时濛,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解约了。”

一语击中痛点,空着的那只手攥住窗帘布料,绞紧,时濛说:“没有解约,合同还在履行期。”

对此傅宣燎只觉烦躁。这周他给时怀亦打了好几个电话,希望能和他单独谈一谈,结果他老人家要么没空,要么就是临时有事,硬生生拖到周六也没能找到机会碰面。

“已经在议了。”傅宣燎只能说,“早晚的事。”

如此应对本来没毛病,可他忘了时濛的脑回路与常人不同,而且固执透顶。

“不管早还是晚,现在还没有解约。”时濛理直气壮,“周六,你必须过来。”

最恨被命令的傅宣燎险些把手机摔了。

不过还没到需要妥协的地步,毕竟时濛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得遵纪守法。

于是他又淡定下来,对着电话悠哉道:“要是我不过去呢?”

我就是不过去,难不成你要用根绳子把他从鹤亭捆去时家?

傅宣燎以为时濛会抓耳挠腮,会气急败坏,没想对面传来咔哒一声,电话挂断了。

正在傅宣燎对着被挂断的通话界面发呆的短暂工夫,手机振动,时濛发来了一张照片。

抱着“我到要看看你耍什么花招”的想法点开,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傅宣燎双目圆瞪,蹭地站了起来。

然后只来得及同高乐成说了句“有事先走一步”,便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一路超车变道,只用了半小时就赶到时家大宅。

太阳落山,天已经黑透,敲开门进去的时候,来开门的阿姨一脸惊讶:“傅少爷你怎么来了,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

傅宣燎无暇细听,进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跑,三步并作两步,一鼓作气冲上阁楼。

撞开画室的门时,他过分急促的喘息里窜入了迎面而来的凉风,冷热交替之下突然咳嗽不止,头发也被吹乱了,形容颇为狼狈。

然而傅宣燎顾不得这些,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惊悚,骤然目睹令人肝胆俱颤,像是出现了应激反应,让他从手指末梢到心脏都在疯狂颤栗。

——在他所处位置的正前方,不到三米的地方,一袭单薄睡衣的时濛抱着一副足有半人高的画坐在窗台上,画框连同半具身体挂在窗外,头顶一束聊胜于无的晦暗灯光,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风自身侧争先恐后地挤入室内,撩起时濛宽松的衣角,让他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起来,然后托到高空,再重重摔下,最后粉身碎骨。

听见声音转过头,时濛望向站在门口气喘未已的人,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对傅宣燎笑着说:“你来了。”

心脏震耳欲聋跳得极快,傅宣燎甚至分不清这几乎灭顶的恐惧,究竟是源于害怕那幅画被毁掉,还是担心时濛摔下去。

情况危急,没有时间容他理清思绪,傅宣燎边上前边喊道:“你疯了吗?快下来!”

许是那个“疯”字提醒了时濛,坐着吹了很久冷风的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他把那幅名为《焰》的画往窗外送了几寸,觉得好玩,自己也往外挪了半臂距离。

然后像发掘了什么新鲜刺激的事情,再度转头看向傅宣燎,带着满腹好奇,无知无畏地问:“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

傅宣燎只觉心口一沉,脚步也随之钉在原地。

看见他的反应,时濛又无声地笑了。

冷风吹人醒,此刻的他摆脱了与身俱来的迟钝,灵魂脱离到半空,借了双慧眼,摇身成了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神明。

他仿佛能看见傅宣燎心中所有邪恶阴暗的念头,已经萌生的,被压抑着的,藏在隐蔽角落的……全都被放大无数倍,看得清楚真切。

可惜太晚了,他已经孤身踏上一条钢索,前方狭窄陡峭,身后漆黑不见五指,没有回头路,只能朝前走。

在这里,眼泪和软弱最是无用,温柔和等待换不回任何怜悯。

所以变回平民、肉体凡胎的他只能将卸下的盔甲穿了回去,再在外面裹上坚硬的刺。

唇角的笑容失去温度,被沉重缓慢压平。时濛在凛冽的风中冷眼看着傅宣燎,置身事外般地告诉他:“可是你把我推下去的话……这幅画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