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奢求

“血月再现!莫非人界又有妖星现世!”

风起海棠正生春,云起河边,花瓣逐水轻漾,青石黛瓦,雨后山峦重叠,嶙峋清空。

唯有茶馆内,时而欢呼,时而哀叹。

说书者落音成风。

“十年前,太白昼见,血月横出,妖星现世。谁能知,当年撼四海、平八方的南酌将军竟然是妖星!”说书先生眉头紧蹙,摇头端起身旁的茶盏一饮而尽,深深叹了口气。

十年间时光飞逝。

那场围剿持续了整整十天十夜,所有百姓全部得到官府的命令,闭门不出,帝都白昼如黑夜,狂风大躁。

初春转瞬犹如数九寒冬,皇城激战,死伤不下万人,十日后下了一场罕世大雪。

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照进帝都,一名百姓颤颤巍巍推开自家的房门,下意识捂住嘴,一声惊呼从指缝间溢出。

积雪,竟有三尺深。

百姓不知现在是何战况,不敢走出房门,直到,街道上传来阵阵官兵敲锣打鼓声:“妖星已死!大获全胜!大获全胜!”

所有人,跑到街道上欢呼,喜极而泣,这场大战,他们胜利了,他们赌赢了!

妖星南酌魂飞魄散,就连尸身都被投进青冥台用天雷引火烧了足足三日,渣都不剩。

“十多年前和安极国的那场越州大战还历历在目,众人皆知,若是那场大战输了,朝云国必死无疑。当时南酌率领的骑兵突破重围,解死局,救三十万百姓,打得安极国连失十城,大胜归来。”手中的紫檀木作响,暖风澹澹,众人思绪回溯。

将军凯旋,帝都万人空巷,南酌头戴紫金冠,行于千军万马之前,傲视一切,英姿俊朗,仿佛将日月之辉一并夺走,盛世容颜惊心动魄,一颦一笑,无数人心弦皆动。

往日盛况如烟花般短暂璀璨,转瞬消逝。

“唉——”说书先生又是一声叹气。

“人心难测,真相往往最为残忍,若不是她提前将军情泄露给安极国,里应外合,越州怎会沦陷,又怎么会有让她大战成名的机会?只可惜啊,那在越州一战中死去的三万百姓和将士。”

“好狠的心!”人群中有人惊呼。

“若不是陛下设局,用朝云国最高荣誉“泽天上将”的封号引她入局,这皇位怕是早落在了那妖星之手,朝云国必亡,我等哪还有机会在这里听书?怕是所有人早已马革裹尸,身首异处。”

“此人狠辣好战,为了权势 ,为了皇位,竟然视人命如草芥!恶毒至此!遭天谴!这样的人一定要遭天谴!!”

“天谴?你放心,她可没有这个福气遭天谴,陛下和钦天监设局,早已将她杀得魂飞魄散,她连下地府做鬼的机会都没有。”说书先生缓缓说道,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

而此时皇宫内。

黑金龙袍的男子坐于龙椅之上一言不发,不怒自威,站于殿中的钦天监袁濛初感到强烈的压迫感。

偌大的殿中殿门紧闭,只有他二人。

许久。

“如何。”他终于开口。

袁濛初缓缓抬头,看见了萧暮安那双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他在害怕。

“陛下,微臣这三日并没有占卜到关于妖星的任何讯息。”一滴汗水从袁濛初的额头滑落。

“哦?”萧暮安疑惑询问,“那当日稍纵即逝的血月如何解释?”

袁濛初思考片刻:“当日林相府被五百年的水蛇妖攻击,若不是昆仑宗的弟子前来相助,想必林府中无一人能存活。”

听到‘昆仑宗’这三个字,萧暮安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下的宣纸。

“你的意思是说,血月是因为那蛇妖?”他继续问道。

“没错,妖物一般不会冒险前往人界,十几年前,云游四海的元初大师曾经说相国之女颇有仙根,两月前此女不慎落水,但不知为何又重返于世,想必那蛇妖定是为了趁其虚弱之时将其吞噬,从而加深修为。”

“死而复生,倒是新奇。”萧暮安虽这么说,但面无表情,其实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确实,微臣猜想许是体质特殊,大夫误诊也未可知。”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此事不必再继续追查下去。”萧暮安摆了摆手,他这几日根本没有合眼,现如今忽然感到十分疲乏。

袁濛初如释重负转身,可刚要走到殿门口时。

“濛初。”

袁濛初脚下一顿,侧身看向龙椅之上,殿内昏暗,萧暮安的脸埋在阴影之下,眼神晦暗不明。

“会不会是她......”会不会是她回来了。

不知为何,袁濛初从这句话的语气中,竟然听出了一丝奢求。可袁濛初不希望,这几日完全占卜不到妖星的信息,虽那日的蛇妖也可以解释血月之状,但他在害怕,他害怕他已经被当年之事反噬,他害怕反噬的结果就是老天收了他的能力。

他看着从窗户照进殿内的几缕斑驳零星的阳光;恍若回到了十年前。

“陛下,当日天象局噬魂阵非常成功。”

他顿了顿,语气中不带丝毫情感;

“南酌,早已魂飞魄散。”

阳光照进殿内,萧暮安再次抬头之时,殿内已不见袁濛初的身影。

茶馆内的评说还在继续。

“唏嘘啊,妖星南酌,年少成名于太白域昆仑宗,仙师顾清徵最得意的徒弟,十四年前入世助三皇子夺得皇位,战功赫赫,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是这个妖星设局,想要和安极国吞并我朝云国。”

“昆仑宗怎会教出这样的徒弟?会不会他们和安极国也有往来?”

“这可别瞎说!”说书先生赶紧放下茶杯,大声喝止了人群中说出这话之人,很严肃地说道:“太白域昆仑宗,千年修仙门派,不求任何回报替百姓降妖除魔,渡怨灵救众生,按理说,他们的徒弟是绝对不会插手朝堂之事,有此条也可推断,当年南酌入世助三皇子,果然是早就心怀不轨。”

“那次围剿妖星,不仅有陛下手下的兵力,还要多亏了顾清徵,若不是他也有出力,想要降伏这个妖星,怕是难啊。”说书先生连连摇头:“击溃这个妖星之后,传闻昆仑宗的人前来接应顾清徵,顾清徵此战之后闭关修炼,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

“真是造孽,昆仑宗竟然碰上了这般狡诈之人,清徵仙师那次真的是被伤得太重,当年太白域桃林内,桃枝覆雪,红绸轻漾,在无数百姓祈福中,仙师才在一月后苏醒。”

茶馆内听众越来越多。

可,有谁知,南酌此刻就在说书先生身后二楼,浅蓝色上衫,月白色下裙,腰间系着红腰带,墨发轻垂,发间只有一珍珠发簪,红色发带在微风中浅浅摇曳,清冷淡漠,一双桃花眼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手中持一茶盏,覆在茶盏上的手指修长,肤色似玉,饶有兴趣地任人评说。

“顾清徵。”她低声喃喃道。

难道她当年身死前看见的最后一眼是真的?他真的来了?

清风霁月的仙师为了苍生斩杀妖星?

扣着茶盏的手一顿,面容刹那间停滞,眸中露出一丝黯淡。

她不在乎后人如何评说,但唯独对他。

对顾清徵,有悔。

轻叹一口气,再抬头时,眸中的黯淡已经消失不见。

茶馆内众人正激烈探讨她的生平。或惋惜、或愤恨。

南酌不由地有一丝好奇,若他们知晓如今她已经返世,会作何感想?

不知萧暮安是花了多大的人力物力,将他编排的故事流传于民间。那些编排的没由来的脏水,她并不在意,南酌只觉可笑,可叹当年一起冲锋陷阵的挚友,如今全部变成了一场笑话。

万事皆付诸东流。

“但是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一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大家的激愤陈词。

南酌循声看去,是一个约莫只有十多岁的小少年,一身素衣,但气度不凡,应该不是一般百姓之家的孩子,他目光灼灼,面上很是认真。

她竟有些好奇,这孩子会问些什么呢?

“好,你问。”看见一个孩子这么诚恳地求问,说书先生非常骄傲。

“先生,围剿发起的第一日,本是封南酌为‘泽天上将’之日,就算没有封泽天上将,其实她兵权在手,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云国的皇位几乎一半已经落入她手,她一人与萧氏平分天下,当日为何不愿意投诚,就算是联合安极国里应外合,想必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拿下我国,传闻吾皇对她早已用情至深,但是她为何依旧不知悔改,为何非要让自己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一语毕,众人不语,说书先生眼底哀愁。

过了半晌,说书先生缓缓道来;

“孩子,人心不足啊。”

“人心当真能狠辣至此?贪心至此?”

说书先生深叹一口气;

掷地有声:

“更甚——”

更甚两字,敛去了南酌浮在面容上的笑意。

茶馆内一片静默,南酌环顾众人,忽然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更甚?说得好,说得好!

是谁想要的更多?是谁早已心生忌惮?是谁一身修为却装做毫无武功!

是谁!苦苦哀求她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

如今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皇位,民心,权势,天下,他这个皇位能坐稳了吧。

她扯起一抹苦笑,眼中尽是嘲讽;

罢了,当初本就欠他一条命,这条命,就当是还给他了。

林逸仙是她的一缕残魂,林逸仙就是南酌,南酌亦是林逸仙,好不容易重返人世,这次她一定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