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头鲸

咔哒,烟灰缸一分为二。

无数细小的玻璃碎片簌簌坠落,堆积在京乘云脚边。坚固硬实的烟灰缸如橡皮泥一般,在她手中不堪一握。

陈先生面如土色,望着自己脚下的玻璃碎片,活像望着自己残碎的头盖骨。他不敢相信,如果京乘云真的要找他算账,他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他的双腿抖似筛糠,满眼难以置信:“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京乘云没理他,自顾自将玻璃渣割出的满手鲜血蹭在纸上。

末了,她悠悠抬起乌黑沉静的眸,还没有张嘴说话呢,陈先生竟顿时吓破胆,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陈霁的养母陈女士扶住兄长,搀扶他到沙发上歇息。她心有余悸,勉强能分出心神观察京乘云的外表。

京乘云身形高挑,肩膀略宽,两鬓各有一缕白发。

教科书上不会教授妖怪化形后的特征,一是没有必要,二是这些特征都能通过后天行为改变。

陈女士在脑海里搜寻常识,试图为自己解惑。她终于想起来,虎鲸修炼成妖,再修炼成人后,白色眼斑就化作了鬓边白发,这是它们极为明显的特征。

她试探性地吐出几个字:“鲸妖?虎鲸?”

妖怪,果然是妖怪!陈霁的家属大惊失色,陈霁居然谈了一场跨物种恋爱!

人类与妖怪和平相处数百年,分工合理,彼此和谐,虽说由于生殖隔离的缘故,不能跨物种繁育后代,但跨物种相亲相爱的例子不胜枚举。

京乘云没说话,算是默认。

恰到好处的沉默,为她增添几分不好惹的感觉,当她一步步走到陈先生跟前,投来居高临下的目光时,陈先生万分后悔自己的醒来。

再硬的脾气也发了怵,陈先生冷汗直冒:“对、对不起!”

得到了道歉,京乘云才轻笑一声,又恢复了平时的亲切,扭头向陈女士说:“家属先去办手续,办完手续才能处理遗体。”

又怕兄长闹出事端来,陈女士应了声好,拉起陈先生一道离开了会客厅。

第三大道殡仪馆只有两位遗体美容师,一位是京乘云的老师,一位就是京乘云自己,今天只有她一人上职。

殡仪馆领导很是贴心,表示如果京乘云不愿为男友处理仪容,就不用她来做。京乘云一口回绝,认为自己做得到。

操作间外冒着嗖嗖冷气,陈女士很快带着手续单找了过来,京乘云说:“家属对逝者的遗容整理有什么要求吗?”

“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我相信您的专业性,但是有一点,我很好奇,”陈女士道,“既然您是妖怪,会妖术,能将阿霁的遗容恢复得与生前分毫不差吗?”

人死后,遗体会出现各种各样不理想的变化,极易对死者家属造成二次伤害。家属们希望死者能体面地、有尊严地离开,杜绝五官扭曲、皮肤青紫、体有异味的状态。

才入行时,京乘云就从老师口中学到一套话术,专门为和陈女士有同样疑惑的人解答:“法律对妖术的使用范围有严格规定,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陈女士略一思忖,补充说:“阿霁的舅舅太失礼了,抱歉,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养子的遗体到了京乘云手中,陈女士还是很希望养子能走得体面的,她不得不道歉,既为礼节,也为多年的养育之情。

“没关系,我不是也把他吓昏了吗?”殡仪馆里什么奇葩都有,京乘云司空见惯,她没有太生气,却不代表她要白白受气。

京乘云的这句话含着讥讽,叫陈女士脊背一凉,心生不适,可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目送京乘云进入操作间。

操作台上,陈霁的遗体已经摆放好了。

京乘云经手的遗体有女男老少、妖鬼精怪,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的操作台上,会躺着她的热恋男友。

命运不眷顾陈霁,但死神很眷顾。

陈霁神色安详,车祸过后,五官竟几乎没有受损,他生得最好看的地方是眼睛,乌黑似琥珀,笑起来眉眼弯弯,京乘云最爱看。

指尖拂过他的眼廓,京乘云俯身,气息拂动陈霁发丝:“你回白云市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没准儿你就不会出车祸啦。”

没有人回应她。

三日后。

时代发展至此,海葬不再是冷门的殡葬方式。

由于白云市是海岛城市,海葬颇为流行,第三大道殡仪馆就有一条龙套餐,A级套餐甚至还提供游艇出租服务。

游艇出租服务,顾名思义,就是客户花一大笔钱,租一只所有权归殡仪馆的游艇,携逝者骨灰入海,再将骨灰撒进大海中。

游艇的体量较为客观,容纳三十位左右的宾客不在话下,服务也很全面,宾客们送走逝者,还能够饱餐一顿,尝一尝海鲜自助。

服务质量一旦提升,费用就跟着上涨。陈家家境优渥,一家之主陈女士又十分大方,付款时没有犹豫,唯独陈霁的舅舅陈先生嘀咕抱怨了几句。

晴空万里,陈霁的葬礼顺利开始。

逝者的养母陈女士身着黑衣,眼眶微红:“陈霁是我从孤儿院收养的孩子,我一直待他视如己出……”

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了顿。

视如己出四字到底称不称得上,只有她自己,与已化作骨灰的陈霁才知晓了。

陈女士继续说:“阿霁懂事孝顺,他曾经是我的骄傲。他从小就喜欢大海,喜欢海中的生灵,愿他的魂灵能在海中安息。”

宾客们面色严肃,不乏有人低声啜泣。

他们或是陈霁的亲人,或是同学同事,又或是其他的什么关系,由于在逝者生前感受过他脾性上的好处,才会在他死后稍有动容。

但也有人出场只为礼貌,心中并无多少真诚的哀悼,甚至窃窃私语:“我听说小陈立了遗嘱,把存款和房子都留给她女朋友啦!加起来好几百万呢!”

“啊?这么大方?”

“他女朋友是何方神圣啊?为什么不留给家人?”

天高皇帝远,鲸也远。

陈先生仗着看似安全的距离,冷笑一声,指向不远处咕嘟咕嘟喝水的女子:“那就是陈霁的女朋友,在殡仪馆上班,负责给死人化妆。”

“噫……”马上就有了唏嘘声,于一些人而言,殡仪馆职工沾着晦气,得避一避。

然而经陈先生一挑拨,京乘云不仅沾着晦气,更沾着陈霁对她一往情深、心甘情愿奉上巨额遗产的桃色传闻。

海风拂面,京乘云斜斜睨来一道视线。

她听力卓越,常以原形游弋在海中,时常与游人打照面,故而早就习惯了成为焦点。

原本她不打算理会宾客们的言论,好奇心嘛,谁都有,只要没有恶意,倒也不是大事。

而今她忍不了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陈先生的汗毛一寸一寸竖起来,连连后退,脊背撞上游艇栏杆:“京小姐,我们阿霁都走了,临死前还念着给你转遗产,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吗?!”

在人类眼里,兽形态的虎鲸堪称憨态可掬,可爱极了。黑白相间的配色,滚圆的体型,成就了人类对兽形态虎鲸的喜爱。

但人形态的京乘云和“可爱”毫不相干,她是圆脸圆眼睛,长相没什么攻击性倒是真的,不过她的拳头有多硬,试了才知道。

京乘云就顶着她一无攻击性、二无威胁性的脸走过来,眸光湛湛,轻声问:“什么?”

箭簇对准了眉心,陈先生硬着头皮接上:“我们阿霁死了,你连半滴眼泪都不流,高高兴兴收了他的遗产!你就是贪图他的财产!”

这是在拍豪门虐恋恨海情天的狗血电视剧吗?

京乘云简直快要笑出声了,她紧紧绷着唇角,着实没想到世界上有这种蠢人:“我应该把悲伤摆到台面上,才能证明我确实为陈霁哭过?”

虎鲸小姐不曾修习过表情管理课,她控制笑意的努力适得其反,令她瞧起来犹如想哭。

于是游艇上顷刻就有了窃窃私语。

“她是不是快哭了?”

“哎呀怎么能这样子欺负一个年轻人的哦?”

众目睽睽下,京乘云决定顺水推舟,她不疾不徐挪起双手,覆在脸上,低低地呜咽:“呜呜呜,对不起,我没想到阿霁这么爱我……”

待甲板上的人声变得纷乱,对陈先生的讨伐声大了起来,京乘云立刻以一种“现在你满意了吗”的表情放下手,面色恢复如初。

没能瓜分到侄子遗产的怒火还在,陈先生又深感自己被戏弄,他愤慨不平地跺脚:“我要投诉!我要投诉!”

法治社会下,京乘云曾因滥用暴力受过惩罚,虎鲸不是傻子,懂得吃一堑长一智,若能不受法律的制裁又能出气,未必要采取最原始的暴力手段。

陈女士马上堵住哥哥的嘴,训斥道:“阿霁的葬礼你还要胡闹?安分一点!”

陈先生悻悻噤了声。

随着陈霁骨灰的入海,葬礼接近尾声。

游艇驶向岸边,宾客们则四散闲逛着,他们心里再犯嘀咕,也不敢提起京乘云了。

京乘云接了杯过滤海水,慢悠悠地闲逛。

葬礼众生相相当有意思,几分钟前还哀戚着的宾客们这会儿正兴致勃勃享用自助餐,京乘云也是其中一员。

她难受,她心痛,可她再如何失落,陈霁也回不来了,应该过好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转过一处栏杆,京乘云看见前方汇集着几个人,嘻嘻哈哈,仿佛在看什么热闹。

“有什么热闹,让我也凑凑!”京乘云极喜欢凑热闹,她在海里时就以冲散鱼群虾群为乐,到了岸上则以钻进人堆里为乐。

……嗯?

看清了眼前场景,京乘云双眸一亮,嚷道:“原来是只兔子!”

这是一只化成了人形的兔子精,他在餐桌底下,瑟瑟发抖,慌得六神无主:“不要摸我,不要摸我!我的尾巴不好摸!呜呜呜……谁来救救我……”

京乘云指着兔子屁股,一脸茫然:“你们围在这里就为了摸兔子尾巴?”

有人回答:“我们没摸过嘛,觉得新鲜。他很笨的,明明都能化成人形了,居然连尾巴都不会收。”

那确实有够笨的。

京乘云腹诽道,虎鲸不是什么良善的动物,没少做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事,动物界物竞天择的规则就是这样,谁强大,谁才能活到最后。

但京乘云已在人类的世界浸淫五年,知道什么是黑白是非。

虽然她并非每一件事都做得符合道德标准,但是她知道,聚众霸凌一只不会收尾巴的无辜兔子是不对的。

而且……

视线睨向兔子精毛茸茸的、乱颤的尾巴,京乘云不自觉加快了心跳,心口发热。

“刚才在前面的甲板上你们都看到了,我不好惹,我不许你们欺负这只兔子。赶紧走开,懂了吗?”京乘云自夸并不脸红,反而万分自豪。

这里都是一些小妖,比不得京乘云这种天赋异禀的妖怪,赶走他们后,她确认四周无人,才俯身,在兔子精后腰猛拍一把:“小兔子乖乖,把脑袋抬抬!”

兔子精一颤,慢吞吞在桌下掉了个头,脑袋朝外,屁股朝里,露出漂亮干净的面容。

他茫然地眨眼,下一瞬,就骨碌碌滚落几颗泪,漂亮的脸也变了形。

“主、主人……真的是主人!”

“?”

“我终于找到您了!”兔子精尖叫着弹跳起来,脑袋撞上桌子也喊不上痛,只一把抱住京乘云的小腿,梨花带雨,“呜哇呜哇,我就知道,我们终有一天能再遇见的!主人!”

京乘云心生嫌弃,再毛茸茸的尾巴耳朵,也不能哭湿她的裤子啊!

可这小兔子活似膏药,顽固得很,怎么踢都踢不走,京乘云只得狠下心,手一垂,一使劲,轻轻松松提起兔子精的后颈肉。

一鲸一兔四目相对。

兔子精哽咽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主人五年前收养的垂耳兔呀!呜呜……”

京乘云搜刮起五年前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写法外狂徒写多了,本来想让云云把这个陈先生扔到海里去,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法治社会……汗流浃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