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临终遗言

唐若瑾回到海棠苑,打发以琪去给张婆子送解药和一百两银子。窗外的风有些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她坐在窗前,沉默地盯着蜡烛发呆。虽说当年的事总算是真相大白,但是想到无辜的小若瑾,心里总是有些难过。

青萍进来,摸了摸茶壶的水还是热的,又退了出去。这些天,青萍和青菱多少也摸到些唐若瑾的脾气,她不喜欢有人在眼前,她们有事就进来服侍,没事最好待在外面。若是唐若瑾心情好,人多热闹些倒也行,若是心情不好,她不会在身边留人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起身去了净房沐浴。宽大的浴桶,温暖的热水,她浸泡在里面,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回到卧房,唐若瑾惊讶地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你怎么又……来了?”

宋逸成一身玄衣,含笑而立,闻言不由得脸一黑,什么叫又来了,这明显是嫌弃他的语气啊。“若若不希望我来?”亏他听了今天唐府的事,觉得小姑娘受了大委屈,心里不定多么难受呢,紧赶着把手头的事处理完,跑到这里来想要安慰她。

唐若瑾看见宋逸成沉着脸,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咳咳,不是,我是没想到你会来,真是……惊喜啊!逸成,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你真好!”她上前拉住宋逸成的胳膊,轻轻摇了一下。

宋逸成被她这画风突变的狗腿样弄得苦笑不得,“废话,什么叫专门来看你的?我来唐府难道是为了散步?”他拿过她手里的巾子,拉着她坐到罗汉床边,给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擦起来顺手多了,一点都不会扯疼她。

唐若瑾却显得比平时安静。宋逸成擦干她的头发,把巾子放到一边,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小丫头,心里难受了?”

唐若瑾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双臂环住他劲瘦的腰身,“逸成,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自从我生下来,府里只有我一个孙辈,老太太却从来不亲近我抱我,可是,她并不是天生讨厌小孩子,柳映雪她又总抱着,按理说,我也是她的亲孙女,她怎么会把我赶出唐府呢?犯了错的外孙女却留在身边百般疼爱。她这行为还真是让我想不通。除非——”

宋逸成享受着她难得的乖巧和依赖,抚摸着她柔软浓密的长发,在她发顶偷偷吻了一下:“除非什么?”他也想不通这唐府老太太的逻辑。

“除非,她讨厌我的母亲,恨屋及乌,连带也不喜欢我。但是,我看她对于嘉珍和嘉瑞也一般,远没有对柳映雪那么疼爱。”

美人在怀,宋逸成有些心不在焉:“也许,她极爱那个早逝的女儿。”

唐若瑾点点头:“有这个可能。没关系,我现在有密探小分队,还有优秀的密探小队长红福,总有一天,能解开这个疑惑。”

宋逸成笑了,她这个密探小分队,别看年龄小,还真是挺有用,而且毫不起眼,一般人都不会防备这些七八岁的小丫鬟。

唐若瑾的额头在他的肩窝蹭了两下:“逸成,你知道哪个寺庙能点长明灯吗?”

宋逸成想了一下:“善觉寺点的最多。若若想给谁点?”

“……给生母。”主要是给小若瑾,可是,她不能这么说,还是借着生母的名头比较好。

“那,我陪若若去,好不好?”

唐若瑾摇摇头:“善觉寺有些远,我要去的话肯定要给母亲报备一声,到时候,嘉珍可能会同去,逸成去就不方便了。”唐嘉珍上次说过,想要和她一起出门的,她也发现了,陈氏掌管中馈没有多少闲暇时间,本身也不爱出门,听小密探们说也从不回娘家,嘉珍也就很少有出门的机会,所以,上次说起想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很是兴奋的样子。

宋逸成的眉头皱了起来,不满地看着她,她那个妹妹才五岁,就和自己抢女人了,抢的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逸成~”唐若瑾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嘉珍她很少出门,逸成却可以随时来找我,这一次就让让她吧?”

宋逸成黑着脸:“只让这一次!”

唐若瑾点点头,以后她可以带嘉珍去逛街,男人都不喜欢逛街,宋逸成肯定不会抢的,两人也就没有冲突了。

宋逸成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说的,我可以随时来找你!”

唐若瑾无奈地点点头,她就算不允许也没用,他还不是想来就来。

宋逸成满意了,他现在来找她,总是有个因由的,比如今天就是因为她受了大委屈,以后,不用非要有什么事发生,只要他想来就可以来了。相比这个,这次去善觉寺倒不算什么了。

他俯首,温热的薄唇印在她白净的额头。

唐思文离开寿安堂,去了自己的书房。他只有每个月的初一是在陈氏的院子里,其余时间都是在外院的书房歇息。书房的一排书架旁边有个小门,进去就是他平时睡觉的地方,门虽然小,里面的卧房倒是很宽敞,一张精工雕花的大床,挂着淡粉色绣荷花的帐子,靠窗摆着琴案,上面一张古朴的七弦琴,东面的墙边是条案,梅瓶里插着几只半开的月季花,对面的多宝阁上摆着各种小零碎,一对的瓷娃娃、玉石的小兔子……

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当时他和江婉的卧房摆放的,所有的家具物件也是原样搬过来的。江婉难产过世后,他本想终身不再续娶,奈何他没有兄弟,唐家就他一个儿子,老太太逼着他必须续弦,怎么也得给唐家留下香火。

娶陈氏之前,他就改造了自己在外院的书房,原样打造了这间卧房,因为在外院,唐府的女眷一般也不会来,当然,就算来了,也只能在外间,里面这间卧房是严禁别人进来的。平时,他就睡在这里,只每个月的初一,才去陈氏那里履行自己做丈夫的义务。

本来以为陈氏一定会不满吵闹,没想到自从娶进门来,陈氏一直是相敬如宾,安分地做着唐家的主母,对于他的冷淡安之若素。刚开始,陈氏还主张着给他安排通房,他拒绝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事。这让他感觉到既轻松又有些愧疚。

他默默地立在月季花前,梅瓶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副他亲手做的画像,上面的人正站在一片灿烂的桃花前面,一身柳色长裙,衣带飘飘,巧笑倩兮,正是江婉。

“婉儿,我是不是做错了?她虽然是你的女儿,可是却害得你吃尽苦头,永远地离开了我。我虽然不想看到她,却并没有想要虐待她,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她四岁的时候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背了别人的黑锅。在庄子上,我本以为是你的庄子,岳母又挑的老实可靠的人,她不会受人欺负,可是,唐府却克扣了她的月例,她没有首饰,衣服也很粗糙……婉儿,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会不会怪我?”

画像上的江婉眉眼弯弯,笑得无忧无虑。

唐思文站了许久,默默地洗漱一番,躺到床上。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入了梦。

整片的桃林都在盛放,满眼是轻柔迷蒙的粉色,空气中带着一丝香甜。江婉从一棵桃树后绕出来,她长裙的裙摆上钉着亮闪闪的宝石,正是桃花的形状,她走路的时候,鞋尖上坠着的大颗南珠会露出裙摆,她微微一笑,耳畔的碧玺耳坠轻轻碰在她凝脂般的脸庞,她招了招手:“文郎,快来。”

她转身就走,唐思文连忙追了上去,她却越走越快,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唐思文跑过去:“婉儿,你怎么样?”

江婉眼睛一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唐思文心疼地抱住她,“婉儿,你哪里痛?可是受伤了?”

江婉委屈地握拳在他的胸口轻轻捶了两下,哭道:“你怎么能这样,我可怜的女儿,她没有母亲疼爱也就罢了,父亲对她也不闻不问,祖母也陷害她,把她赶出府去。她没有华贵的衣衫首饰,这些也不重要,可是连教导她的人都没有,就这样让她成了一个野丫头!”

唐思文心痛得无以复加,“婉儿,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会改的。”

江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起嗝来。

唐思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嘴角溢出一丝血,唐思文惊慌地想要拿帕子给她擦拭,她身下的华美长裙却渐渐地红了,鲜血染红了她的半个身子,场景赫然变成了她在产房的最后时刻。唐思文嘶声吼道:“不!婉儿,你不能死!你不能离开我!”

江婉的脸色惨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她的眼神涣散,却努力地盯着唐思文,万分不舍,带着恳求:“保护好——”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却分明是“——我们的孩子。”

她临终最后的恳求,是——保护好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