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
汤姆·罗根做了一个很扯的梦。他梦见自己杀了父亲。
他知道这个梦很扯。他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就过世了。呃……说他“过世”可能不太正确,应该说“自杀”才对。拉尔夫·罗根灌了一杯碱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后,汤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顾,但所谓的照顾有名无实,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他就会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杀死父亲……然而在那个吓人的梦里,他握着一根看似无害的握把抵着父亲的脖子……只是那握把并非无害,对吧?握把顶端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刀刃就会弹出来,直接捅进父亲颈子里。我不会那样做的,爸爸,不用担心,梦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却摁下了按钮,弹出刀刃。他父亲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发出呛到血的咕噜声。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梦中大喊,是别人——
他想醒来却做不到,最后(但结果一点也不好)掉进另一个梦中,开始在又长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进。他的睾丸发疼,脸庞刺痛,因为都是擦伤。他有伙伴同行,却只看得到轮廓。不过无所谓,重点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挨打) 接受惩罚。
这一场梦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声不断,回音处处,他的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甬道有如迷宫,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许他们觉得(亨利)
汤姆和他朋友会迷路,但出糗的是他们
(哈哈,死小鬼!)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朋友,没错,很特别的朋友,这朋友会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气球)
又大又圆而且里面会发光的东西,像旧式街灯一样散发神秘的光晕。每一个岔口都有一个气球飘着,上面画的箭头指向其中一条甬道,是他和(贝尔齐和维克多)
那群看不见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确的路。没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涉水而过,回音阵阵,轻声细语因为反射而扭曲。距离愈来愈近,他们快追上了。追上之后……汤姆低头看见自己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来——这感觉很像他在每周小报上读到的出窍经验,灵魂脱离身体进入另一人体内。现在这副躯体感觉不对,仿佛他不是汤姆,而是(亨利) 另一个人,比他年轻。他惊慌失措,开始挣扎着想要摆脱梦境。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贝弗莉在前面,和他们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吗?她和他们干的勾当可不只是偷抽烟而已。你知道吗?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邓布洛!没错!她和那个口吃的怪胎干了一炮!他们——
你骗人!他试着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带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后跑了。这会儿又跟别人上床,这个下贱的(小孩) 小烂货真的让他戴绿帽。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先是她,然后是邓布洛,那位小说家朋友。谁敢拦他,谁就绝对跟着倒大霉。
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前方又有一圈光晕在暗处上下飘浮——下一个月亮气球。他听见人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像小孩,但他丝毫不在意。就像那声音说的:何时、何地、何人不重要,重点是贝弗莉在前面。哦,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快点,你们两个,卖力点!”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无所谓。
快到月亮气球时,他转头张望,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伙伴。两个人都死了。一个没有头,另一个的脸裂开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们已经尽快了。”脸裂开的男孩说。他的上下唇兜不拢,各自嚅动,诡异到极点。就在这时,汤姆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梦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无的边缘。
他试着维持平衡,但一个不稳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铺了地毯,但摔跤还是让他受伤的膝盖一阵剧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我在哪里?我他妈的人在哪里?
他感觉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梦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气球发出的,把他吓得半死。接着他想起浴室的门没关,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他总是会留着浴室的灯,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伤小腿。
这点发现将他带回了现实。刚才是梦,荒唐的梦。这里是缅因州的德里,他在饭店。他一路追着妻子来到这里,噩梦做到一半从床上摔下来,就这样,简单得很。
这并不是噩梦。
他吓了一跳。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他心里,而是在他耳边说话,听起来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语——那声音很冷、很陌生……却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缓缓起身,在床头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来喝了。他抖着双手顺了顺头发,桌上的时钟指着三点十分。
回去睡吧,睡到早上。
陌生声音回答了:但早上人就多了——太多了。再说,你现在下去就可以赢过他们,可以第一个到。
下去?他想起刚才的梦:水和滴滴答答的黑暗。
灯光似乎突然变亮了。他不想转头,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动了。他呻吟一声,因为浴室门把上绑着一个气球,绳子近一米长。气球闪闪发亮,发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来像沼泽里的鬼火,如梦似幻地挂在垂着灰色苔藓的树木之间。气球微微鼓胀的表面画着一个血淋淋的箭头。
箭头指着通往走廊的门。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温柔地说。汤姆察觉它不是来自他脑中或耳边,而是来自气球,来自那道诡异又可爱的白光。重点是,我会看着事情发展,让结果如你所愿,汤姆。我要看她挨揍,我要看他们每个人挨揍。他们老是破坏我的好事……也太迟了。所以听好了,汤姆,仔细听好。都到了……跟着跳动的气球……
汤姆竖耳倾听,气球里的声音开始解释。
它解释了一切。
说完之后,它亮光一闪就消失了。汤姆开始更衣。
奥黛拉
奥黛拉也做了几次噩梦。
她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在床上,被子垂到腰间,小小的乳房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汤姆一样,她的梦境也是混乱而痛苦,而且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说她的意识进入(并且部分融入)另一个躯体和心灵里。她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和几个人在一起,并且感觉危险正在迫近——他们是自己选择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们,要求他们解释清楚……但她融入的那个人似乎知道缘由,而且相信这么做是必要的。
她还发现有人在追赶他们,而且愈来愈近,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威廉也在梦里,但他之前说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响了她,因为威廉在她梦中还是个男孩,十岁、十二岁左右——头发还在!她牵着他的手,隐约感觉自己非常爱他,而她愿意继续都是因为深信威廉会保护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会带他们安然度过,重见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们来到一处岔口,眼前有许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着惨白石膏的男孩——说话了:“那一个,威廉,最后那个。”
“你、你确、确定?”
“对。”
于是他们往那里走,遇见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门,很像童话故事中的门,门上有记号。她想不起那个记号,不确定它是哪个古怪的字母或符号,但她心里的恐惧冲破了临界点,将她从另一个人(一个女孩)的身体抽离出来,虽然她不晓得那个身体归谁(贝弗莉——贝弗莉) 所有。她直挺挺坐在床上,汗流浃背,瞪大眼睛喘息,仿佛刚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许会摸到梦中跋涉而过的水。但腿是干的。
她搞不清方向——这里不是他们在塔培加峡谷的家,也不是他们在弗利特租的房子。这里哪儿都不是,只有床、梳妆台、两张椅子和电视。
“哦,天哪,奥黛拉,拜托——”
她双手用力抹脸,晕眩逐渐消失。她在德里,缅因的德里,丈夫出生长大却不复记得的城镇,这里她不熟,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无闻。她来这里是因为威廉在这里,而他们明天就会碰面了,在德里旅馆。无论这里有什么天大的不对劲,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么回事,他们都会一起面对。她会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她来了,和他会合。之后……呃……
老实说,她不晓得之后会如何。晕眩再度出现,让她感觉置身在哪儿都不是的地方。十九岁那年,她和一个杂牌剧团搞过一次巡演,在四十多个不怎么样的小城镇演了四十几场不怎么样的《毒药与老妇》,过了不怎么样的四十七天。起点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剧院,终点是索萨利托的山姆再演剧院。途中在爱荷华州的艾姆斯剧院、内布拉斯加州的大岛剧院或北达科他州的欢腾剧院,她都曾像这样半夜惊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心里惊慌失措,有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陌生。
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噩梦渗入了醒来后的现实,让她梦魇般惊魂未定。小城有如蟒蛇般缠绕着她,她感觉得到,而且很不好受。她发现自己竟然希望当时听从弗雷迪的建议,不要乱跑。
她将思绪集中在威廉身上,就像溺水的妇人抓着帆桁或救生圈一样抓着他不放,只要(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 是会漂的就好。
她脊骨一凉,双臂交叉捂住胸部,浑身发抖,看见皮肤冒起鸡皮疙瘩。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不过是来自她脑海中,仿佛里面有一个外来者。
我疯了吗?天哪,是吗?
没有,她的心回答,你只是晕眩……时差……担心你先生。没有人在你脑袋里说话,没有人——
“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浴室里有声音说。声音很真实,和屋子一样真实,而且阴险。阴险、龌龊、邪恶。“你也会一起飘。”那声音发出猥亵的轻笑,愈来愈低,最后像水管卡住一样咕噜作响。奥黛拉叫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没听见。
她大声说了一句,逼那声音回嘴。但它没有。房间里安静无声,远处有一辆火车驶过黑夜。
她忽然觉得好需要威廉,无法等到早上。她住在标准化的汽车旅馆套房,装潢和其他四十九个房间一模一样,但她突然无法承受。完全受不了。一旦有声音出现,那就太过了。太诡异了。她仿佛又掉回刚刚才逃出来的噩梦里,恐惧、孤单到了极点。比那更糟,她心想,我觉得自己死了。她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停了两拍,让她喘息,发出惊诧的咳嗽。她感觉自己像被关进监狱,得了幽闭恐惧症,心想自己的恐惧是不是来自很普通无聊的身体毛病:她快心脏病发了,甚至已经发了。
她的心跳慢了下来,但还是不稳定。
奥黛拉打开床头桌的灯,看了看表。三点十二分。他应该在睡觉,但她这会儿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她想和他共度今晚。只要威廉在她身边,她的生理时钟就能和他同步,稳定下来,梦魇就不会靠近。他卖噩梦给其他人——那是他的工作——但她从他身上得到的向来只有平静。除了根植在他想象世界里的冰冷核心,他似乎充满了平静,只会带来平静。她翻开电话簿,找到德里旅馆的电话,拨了号码。
“德里旅馆。”
“请转接邓布洛先生,威廉·邓布洛先生。”
“都没人在白天打电话给他吗?”接待员说,奥黛拉还来不及问对方是什么意思,电话已经接通了。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她想象他全身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只有脑袋露出来,伸出一只手寻找话筒。她看过他那么做。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但当铃声响了四次、五次、六次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铃响第七声还没结束,线路就断了。
“对方没有接听。”
“哦不,福尔摩斯,”奥黛拉说,她从来没有这么不安和恐惧过,“你确定拨对房号了?”
“当然,”接待员答道,“邓布洛先生五分钟前才接了一通内部电话。我知道他接了,因为总机的灯亮了一两分钟,我想他一定是去那个人的房间了。”
“嗯,几号房?”
“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六楼吧,我想。不过——”
她挂上话筒,一股诡异而又心痛的确定感油然而生。女人。打电话的是女人……而他去找她了。嗯,现在该怎么办,奥黛拉?要怎么处理?
她感觉泪水涌了上来,刺痛她的眼和鼻子,喉咙也开始哽咽。不是愤怒,起码还没……只是难受,感觉失去,被抛弃。
奥黛拉,克制一下,你太急着下结论了。夜深人静,你做了噩梦,这会儿又发现威廉和女人在一起,但那未必是事实。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醒着——反正你也睡不着了。打开灯,继续读你在飞机上读的小说。还记得威廉的话吗?书是最棒的毒品。别再神经兮兮,大惊小怪,耳朵幻听了。多萝西·塞耶斯和温西爵爷才是正途。让《九曲丧钟》陪你到天亮吧,那才是——
浴室的灯忽然亮了。她看见光从门下透出来。接着门把咔嗒一声,门晃悠悠地开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再度下意识伸手遮胸,心脏开始敲打肋骨,肾上腺素的酸味蹿到了嘴巴。
那声音沉着嗓子,拖着尾音说:“我们都在下面飘着,奥黛拉。”最后一个字拉得特别长、特别低,有如渐弱的尖叫:“拉——”同时发出恶心、呛到似的咕噜声,感觉非常像笑声。
“是谁?”奥黛拉边退边喊。这绝不是我的想象,不可能,你不可能说这只是——
电视打开了。她转身看见穿着橘扣子银西装的小丑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眼睛是两个黑洞,涂着唇膏的嘴唇咧成狞笑,牙齿像剃刀一样利,手里拿着一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眼睛翻白,嘴巴松弛张开,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弗雷迪·费尔斯通的头。小丑又跳又笑,不停甩动手里的头颅,血溅屏幕。她听见血附着在屏幕上嗞嗞作响。
奥黛拉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只微微呻吟一声。她慌乱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裙子,又拿了皮包,随即冲进走廊将门甩上,脸色纸白,气喘吁吁。她将皮包扔在两脚之间,开始套裙子。
“飘呀!”轻笑声从她背后传来,她感觉一根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脚跟。
她又猛然尖叫,从门边跳开。只见死白的手指从门下伸出来,左抓右摸,指甲剥落,露出毫无血气的紫白皮肉。手指划过走廊地毯的粗毛,发出沙沙的粗糙声响。
奥黛拉拎起皮包拔腿就跑,光着脚丫朝走廊尽头奔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找到德里旅馆,找到威廉,就算他和一票女人滚床单也无所谓。她要找到他,叫他带她离开,不要再见到躲在德里的那个可怕的东西。
她冲到走道,奔向停车场,焦急地左右找车。她的心冻结了几秒,甚至想不起自己开的是哪种车。后来总算找到了:烟棕色的达特森。她看见车从轮毂盖底下被凝滞的雾气包围。她匆匆跑到车旁,但皮包里却看不到钥匙。她愈找愈慌,在面巾纸包、化妆品、零钱、墨镜和口香糖之间不停地翻找,弄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注意一辆破烂的旅行车停到她的车前,也没留意开车的男人。她没发现车门开了,男人走下车来。她只是愈来愈确定自己将车钥匙留在了房里,但她不能回去,不能。
她的手指在一盒薄荷糖底下摸到了锯齿状的坚硬金属。她一把抓住,胜利地低呼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生怕这是停在四千公里外弗利特火车站停车场的路虎的钥匙。她手忙脚乱地将钥匙插进锁孔,急促呼吸几口,接着转动钥匙。这时,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吓得她大叫……这回很大声,惊动了附近的一条狗,让它跟着狂吠。除此之外,停车场依然安安静静。
那只手强劲如钢,狠狠抓着她的肩膀逼她转过身来。只见一张又肿又胀的大脸凑到她面前,眼睛闪闪发亮,浮肿的嘴唇咧成丑陋的微笑。她发现男人的门牙断了,断得很不整齐,像被蛮力弄断的。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手抓得更紧,手指嵌进她的肩膀。
“我是不是在电影里见过你?”汤姆·罗根低声说。
埃迪的房间
贝弗莉和威廉一言不发,匆匆穿好衣服,随即朝埃迪的房间赶去。奔向电梯途中,他们听见电话铃声,隔着墙感觉像在别的地方。
“威廉,是你房间吗?”
“有、有可能,”威廉说,“可能是其、其他人打、打的。”他按了“上”的按钮。
埃迪打开房门,脸色发白紧绷,左臂凹成奇怪的角度,不禁令人想起当年。
“我没事,”他说,“我吞了两颗止痛药,现在已经不太痛了。”但情况显然不太妙。他双唇紧抿,几乎抿成一条线,因为惊吓而颜色发紫。
威廉往他背后看,发现地上躺了一具尸体。光看一眼就让他明白了两件事:那人是亨利·鲍尔斯,而且死了。他走过埃迪身边,跪在尸体旁。矿泉水瓶的瓶颈插在亨利胸前,勾着衬衫的碎片。亨利眼睛半开,目光呆滞,满嘴是血,表情狰狞,双手像两只利爪。
光被遮住,威廉抬头张望。是贝弗莉。她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亨利。
“他追了我、我们一、一辈子。”威廉说。
贝弗莉点点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你发现了吗,威廉?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她忽然回头望着坐到床上的埃迪。埃迪看起来很老,又苍老又憔悴,手臂无力地垂在腿上。“我们得找医生来看埃迪。”
“不行。”威廉和埃迪异口同声。
“但他受伤了!他的手臂——”
“和上回一、一样,”威廉站起来,将她搂在怀中看着她的脸说,“只要我、我们出去……只要和这个镇、镇子扯、扯上关系——”
“他们会以谋杀罪逮捕我,”埃迪闷闷地说,“甚至逮捕我们所有人,或是拘留我们。然后就会出事,只有德里才会出的事。例如我们可能被关在牢里,结果有警察抓狂开枪杀了我们。或者我们可能死于尸毒,或决定在牢里上吊自杀。”
“埃迪,你疯啦!那是不——”
“是吗?”埃迪问,“别忘了这里是德里。”
“但我们已经长大了!你该不会认为……我是说,他三更半夜跑来……攻击你……”
“用什、什么?”威廉说,“刀、刀子呢?”
她四下看看,但什么都没发现,又跪下来往床下看。
“不用找了,”埃迪用虚弱的带着嘶鸣的声音说,“他刚才用刀捅我,被我用门狠狠夹住他的手臂,刀就掉了。我把它踢到电视机底下,后来就不见了。我已经找过了。”
“贝、贝弗莉,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威廉说,“我想我、我有办法帮、帮埃迪固定他、他的手臂。”
她看了威廉很久,接着又看看地板上的尸体。眼前的景象,就算脑残的警察看了也知道怎么回事。房里一团混乱,埃迪的手臂断了,这家伙死了,显然是夜里有人闯入,标准的自卫杀人。可是她忽然想起罗斯先生,想起他起身看了一眼,接着只是折好报纸走回屋内。
我们只要出去……只要和这个镇子扯上关系……
她想起小时候的威廉,想起脸色苍白疲惫、半带疯狂的他说:德里就是它,你们懂吗……不管我们去哪里……只要被它抓到,他们都不会看到,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能做的只是把开始的事情做完。
贝弗莉低头看着亨利的尸体,心想:他们两个都说我们又变成鬼魂了,一切再度重演。所有事情。小时候我可以接受,因为小孩根本和鬼魂没两样,可是——
“你确定吗?”她急切地问,“威廉,你确定吗?”
威廉坐在床边,轻轻触碰埃迪的手臂。“你、你呢?”他问,“在经历过今、今天这么多事、事情之后?”
她确定,因为那些事。他们聚会结束前的混乱。美丽的老妇人在她的眼前变得又干又瘪。
(我父亲也是我母亲)
图书馆轮流回忆往事和馆里发生的怪事。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她的心焦急大喊要她立刻停止,用理智阻止事情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今晚一定会跑去荒原寻找那个抽水站,然后——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就算发生那些事,威廉,我还是觉得可以报警。或许可以。”
“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他又说了一次,“看他、他们怎么想。”
“好吧。”
她先打给理查德,再拨给本,两人都答应立刻过来,完全没问出了什么事。她在电话簿里找到迈克的电话号码,但打了没有人接。铃声响了十几回之后,她挂上电话。
“打图书馆试、试试看。”威廉说。他已经取下埃迪房里小窗户的窗帘横杆,正在用他浴袍的腰带和睡衣的束腰绳将横杆固定在埃迪手臂上。
她还没找到电话号码,房外就有人敲门了。本和理查德同时抵达。本穿着牛仔裤,衬衫没塞进去;理查德穿着亮灰长裤和睡衣,戴着眼镜的眼睛小心地打量房间。
“天哪,埃迪,发生了什么——”
“天哪!”本惊呼一声。他看见亨利躺在了地上。
“安、安静!”威廉厉声说,“把门关、关上!”
理查德将门关上,眼睛一直盯着尸体:“亨利?”
本朝尸体走了三步就不再前进,仿佛怕它咬他似的。他无助地望着威廉。
“你、你说吧,”威廉对埃迪说,“妈、妈的,我的口、口吃愈、愈来愈严、严重了。”
埃迪大略交代经过,贝弗莉找到图书馆的电话拨了号码。她暗自希望迈克睡在图书馆,甚至有床在办公室。但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电话铃响第二声后被人接了起来,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对她说“喂?”
“嗨,”她抬头看着其他人,伸手要他们安静,“请找汉伦先生。”
“你是谁?”对方问。
贝弗莉舔舔嘴唇,威廉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本和理查德左右张望。她开始警觉起来。
“你又是谁?”她反问道,“你不是汉伦先生。”
“我是德里警察局的警长安德鲁·拉德马赫,”对方说,“汉伦先生目前在德里医院,不久前被人攻击,身受重伤。好了,你到底是谁?我要你报上姓名。”
但她几乎没听见最后一句。震惊有如巨浪席卷了她,将她不断抬高,推出自己之外,让她晕眩。她腹部、双腿和胯下的肌肉松弛麻木,她像个旁观者似的心想:吓到尿裤子一定就是这种感觉,没错,无法控制肌肉——
“他伤得多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纸一样薄。她看见威廉站到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本也在,还有理查德,心里忽然感激涕零。她伸出手,威廉握住她的手,理查德将手放在威廉手上,本将手放在理查德手上,埃迪也走过来将没受伤的手放在最上面。
“请报上你的姓名。”拉德马赫不客气地说。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个被父亲和丈夫喂养的胆小鬼差点脱口而出:我是贝弗莉·马什,人在德里旅馆,请你派内尔先生过来,这里有一个半是男孩的男人尸体,我们都很害怕。
她说:“我……我恐怕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行。”
“你知道什么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惊诧地说,“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拜托!”
“也就是说你习惯每天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图书馆,”拉德马赫说,“是这样吗?我听你在放屁,小姐。被害者遭人攻击,以他的伤势来看,要是拖到太阳出来必死无疑。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知道多少?”
贝弗莉闭着眼睛,使劲握着威廉的手又问了一次:“他有生命危险吗?你不是说来吓唬我的吧?他真的有可能会死?请你告诉我。”
“他伤得非常重,你是应该害怕才对。好了,我要知道你叫什么,还有为什么——”
她仿佛置身梦中,看见自己的手往前飘,将话筒挂上。她转头看着亨利,震惊有如冰冷的手甩了她一巴掌。亨利一只眼睛闭着,被戳穿的另一只眼睛还在流血。
亨利好像在对她眨眼。
理查德打电话到医院,威廉扶贝弗莉到床边,让她坐在一脸茫然的埃迪身旁。她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掉眼泪。她当下最强烈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找人拿个东西盖住亨利·鲍尔斯,他眨眼的表情真的一点也不酷。
电话接通,理查德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德里《新闻报》记者。他听说德里图书馆馆长迈克·汉伦先生加班时遇袭,医院对于汉伦先生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评论吗?
理查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我了解,克帕斯奇恩先生——您的恩是恩典的恩吗?好的。您是——”
他继续听着,同时入戏地用手指比画,装出抄笔记的声音。
“嗯哼……嗯哼……是,好的,我了解。通常这种情况,我们会称呼您是消息来源,之后再……嗯哼……没错!就是这样!”理查德衷心笑了几声,用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再往下听,“好的,克帕斯奇恩先生。是的,我会……好的,我记下来了,克、帕、斯、奇、恩,没错!捷克犹太人吗?真的?真是……真是太特别了。好的,我会的。谢谢您,晚安。”
他挂上电话,闭起眼睛。“天哪!”他低沉沙哑地喊了几声,“天哪!天哪!天哪!”他挥手似乎想将电话扫下桌,但随即垂了下来。他摘下眼镜,用睡衣擦了擦镜片。
“他还活着,但状况危急,”他对其他人说,“亨利砍了他好几刀,像砍圣诞节火鸡一样。其中一刀砍到他的腿动脉,体内的血几乎全流光了,但他还活着。迈克勉强帮自己弄了止血带,否则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贝弗莉开始落泪,双手掩面啜泣,哭得像孩子一样。房里静默良久,只听得见她的哽咽抽泣和埃迪的急促喘息。
“变成圣诞节火鸡的人不止迈克,”过了一会儿,埃迪说,“亨利看起来就像刚和洛基大战了十二回合一样。”
“你还是想报、报警吗,贝、贝?”
床头桌上还有面巾纸,但已经泡在矿泉水里湿透结块了。贝弗莉绕了一大圈避开亨利,走进浴室,拿了一条毛巾用冷水弄湿。毛巾贴着她发烫肿胀的脸颊,感觉真舒服。她觉得自己又能清楚思考了——还不够理性,但很清楚。她忽然确信现在使用理性只会害他们丧命。那个警察,拉德马赫,他在怀疑她。他当然会怀疑了,因为没有人会半夜三点打电话到图书馆。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要是他知道她打电话的房里有一个死人躺在地上,胸前插着破瓶子,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她和其他四个男人前一天来德里聚会,正好被这家伙遇到?换成她是警察会相信吗?会有人相信吗?他们当然可以补充说明,表示他们回来是为了解决躲在德里下水道里的怪物。是啦,这么说他们一定会相信是真的。
她走出浴室,看着威廉说:“不了,我不想报警。我想埃迪说得对,我们可能会出事,被干掉。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看着他们四人,“我们发过誓,”她说,“我们发过誓了。威廉的弟弟……斯坦……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包括迈克。我准备好了,威廉。”
威廉看了看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好吧,威老大,我们拼了。”
本说:“现在少了两个人,胜算更低了。”
威廉没有说话。
“好吧,”本说,“她说得对,我们发过誓了。”
“埃、埃迪?”
埃迪虚弱地笑了笑:“我还是可以趴在某人背上下去,对吧?假如梯子还在的话。”
“不过这回没有人丢石头,”贝弗莉说,“他们三个都死了。”
“现在就开始吗,威廉?”理查德问。
“对,”威廉说,“我想是时、时候了。”
“我可以说句话吗?”本突然说。
威廉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当、当然。”
“你们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说,“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我只是……你知道,想让你们知道一点。”
他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也严肃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记得你们。”他又说。理查德哼了一声,贝弗莉轻笑,接下来所有人都笑了,和当年一样望着彼此。虽然迈克在医院生死未卜,虽然埃迪的手臂断了(又断了),虽然夜色深沉,他们还是笑个不停。
“干草堆,你真是太会说话了,”理查德笑着擦了擦眼泪说,“当作家的应该是他才对,威老大。”
威廉依然只是面带微笑:“那、那么——”
他们坐进埃迪租来的豪华轿车里,理查德开车。雾变浓了,有如香烟在街道上方飘移,但还不至于淹没街灯。天上繁星亮如冰晶,春天的星星……但坐在前座的威廉仰头靠着半开的窗户,却仿佛听见夏雷在远方响起,大雨已经在地平线某处汇集。
理查德打开收音机,基恩·文森特正在唱《你爸爸来啦》。他按下按钮转台,歌手变成了巴迪·霍利。他又按一次,这回是埃迪·科克伦的《夏日蓝调》。
“孩子,我很想帮你,但你太年轻,没资格投票。”那低沉的嗓音唱道。
“把收音机关掉。”贝弗莉轻声说。
理查德伸手去关,手却忽然僵住了。“别换台,请继续收听理查德·托齐尔的《全是死人摇滚秀》!”小丑尖叫大笑,声音盖过了埃迪·科克伦的拨弦吉他声,“别碰按钮,继续收听摇滚金曲。这些歌虽然已经不在榜上,却长存我们心中,而且不断出现。来吧,各位!我们播放所有畅销歌!所有金曲!不相信的话,欢迎收听今天早上的坟场客座DJ乔治·邓布洛怎么说!说吧,乔治!”
收音机忽然传来威廉弟弟的哭声。
“你让我出门,结果害我被它杀了!我以为它在地下室,哥哥,我以为它躲在地下室,没想到它在下水道。它在下水道里把我杀了。是你让它杀我的,哥哥,是你让——”
理查德狠狠关上收音机,把旋钮都弄掉了,啪一声掉在踏脚垫上。
“乡下的摇滚乐真难听,”他说,但声音有点颤抖,“贝说得对,还是不听的好,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威廉脸色僵硬苍白,在街灯照耀下显得若有所思。雷声又在西方响起,这回他们都听见了。
荒原
还是那座桥。
理查德将车停在桥边,所有人下车走到扶手前(还是那道扶手)往下望。
还是那片荒原。
二十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高架桥是新的。但威廉觉得新桥很不真实,跟电影里的接景或后屏幕投射效果一样飘忽。矮树丛和小树林有如不均匀的色块,在浓雾中闪着微光。威廉想:这就叫“记忆的执着”吧,只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角度看,影像就会和喷射引擎一样激起大量情绪。你会清楚看见中间发生的事物都消失了。假如说欲望能终结世界和需求的循环,那循环已经终结了。
“走、走吧。”威廉说完翻过栏杆,其他人跟着他走下碎石散布的堤岸。下到地面后,威廉不自觉地想找银仔,随即笑了出来。银仔这会儿正靠在迈克家车库的墙边呢。事情发展至此,它却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感觉还真奇怪。
“你带、带路吧。”威廉对本说。
本看着他,威廉读出本眼神中的意思——拜托,都二十七年了,威廉——但本点点头,开始朝树丛走去。
小径(他们的小径)早已杂草蔓生,他们五人只好穿过荆棘、带刺小树和香得太腻的绣球花丛前进。蟋蟀在他们四周唧唧鸣叫,令人昏昏欲睡。几只来早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穿梭,以为夏日的浓香派对已经开始。威廉觉得还是有孩子到这里玩耍,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秘密小径与路线。
他们来到地下俱乐部之前所在的空地,但空地已经消失,被树丛和黯淡的弗吉尼亚松重新占据了。
“你们看。”本低声说,随即走到空地(空地还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只是被后来加上的接景盖过了)中央,抓起某个东西。是他们在垃圾场边缘找到的桃花心木门,用来当作地下俱乐部的屋顶,看来好像扔在这里十几年了,没有人动过,肮脏的门板上牢牢缠附着攀缘植物。
“别碰它,干草堆,”理查德低语道,“那玩意儿太旧了。”
“本,带、带路吧。”威廉在本背后又说了一次。
于是他们跟着本往左离开已经不存在的空地,朝坎都斯齐格河走去。流水声愈来愈响,但他们还是走到差点掉进河里才发现自己到了,因为岸边植物长得太茂盛,像一堵墙似的。本的靴子踩在岸边,泥土立刻崩了。威廉及时抓住他的颈子,把他拉了回来。
“谢了。”本说。
“没什么。换作从、从前,就是你拉、拉住我了。从这、这边走吗?”
本点点头,带他们沿着杂草蔓生的河岸走,一路对抗纠结的树丛,心想当年身高只有一米三的时候,走起来轻松多了,因为树丛和灌木打结的地方都比你高(印象中和实际上应该都是吧,他想),只要稍微低头就行了。唉,一切都变了。各位,我们今天学到了一课,就是事情改变愈多就愈多改变。说事情改变愈多就愈不改变的人显然是智障,因为——
他左脚忽然钩到东西,整个人砰一声往前摔了出去,头差点撞上抽水站的水泥涵管。这一带黑莓长得又浓又密,几乎将涵管盖住了。他站起来,发现脸上、手臂和双手有二十多处被黑莓树的尖刺划伤了。
“干脆凑成三打吧。”他说,感觉鲜血细细滑下脸颊。
“什么?”埃迪问。
“没事儿。”他弯腰看自己被什么东西绊倒。应该是树根吧。
结果不是。是铁做的人孔盖。有人把它推开了。
当然了,本心想,是我们推开的。二十七年前。
但他还没看见生锈铁盖上有两道闪亮的新刮痕,就知道自己错了。抽水站哪天故障了,迟早会有人下去修理,人孔盖就是这样移开的。
他站起来,五人围着涵管往下看,但只听见微弱的滴水声。理查德将埃迪房里的火柴都带来了。他点了一整盒扔进涵洞里,他们看见涵管潮湿的内壁和沉默硕大的抽水机。就这样。
“可能故障很久了,”理查德不安地说,“不一定今天才坏——”
“是最近的事,”本说,“起码是在上次大雨之后。”他从理查德手中拿了另一盒火柴点了一根,指着铁盖上的新刮痕。
本摇熄火柴,威廉说:“底、底下有东、东西。”
“什么东西?”本问。
“看不清、清楚,好像是带、带子。你和理、理查德帮我把它翻、翻过去。”
他们抓住铁盖,将有如超大硬币的盖子翻了过去。这回由贝弗莉点火柴,本小心翼翼地拾起压在人孔盖下的皮包,抓着带子将皮包拎起来。贝弗莉摇熄火柴之前看了威廉一眼,手立刻僵住,直到火烧手指才惊呼一声将火柴扔到地上。“怎么了,威廉?那是什么?”
威廉两眼沉重,目光无法从磨损的皮包和长皮带移开。他忽然想起他买下这只皮包送给她那天,皮件店内室收音机播放的那首歌:《索萨利托的夏夜》。真是怪到极点。他唾液全消失了,舌头和口腔内壁跟铬一样光滑干燥。他听见蟋蟀叫,看见萤火虫,闻到周围失控的墨绿深夜的味道。他心想:这又是它的把戏,只是幻觉,她在英格兰,这只是恶作剧,因为它在害怕,没错,它可能已经不像召唤我们回来时那么确定了,而且说真的,威廉,拜托——世界上有多少长皮带皮包?一百万?一千万?
可能不止,但这个样式的只有一个。他是在伯班克一家皮具店买的,当时店里内室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索萨利托的夏夜》。
“威廉?”贝弗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摇他。好远。海面下一百三十公里。《索萨利托的夏夜》是谁唱的?理查德一定知道。
“我知道,”威廉对着瞪大眼睛一脸害怕的理查德说,“是柴油乐队。谁说我想不起来?”
“威廉,你怎么了?”理查德低声说。
威廉尖叫,从贝弗莉手中抢过火柴点了一根,接着一把抢走本手上的皮包。
“天哪,威廉,你在——”
威廉打开皮包倒过来,里面掉出一堆奥黛拉的东西,让他害怕得没办法再放声尖叫。除了面巾纸、口香糖和化妆品之外,他看见一盒薄荷糖……还有弗雷迪·费尔斯通在她签约出演《阁楼》当天送她的珠饰随身镜。
“我太、太太在下面。”他说完跪在地上,开始将东西收回皮包里。虽然头上早已寸草不生,他还是不自觉地做出拨头发的动作,仿佛要将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开。
“你太太?你说奥黛拉?”贝弗莉瞪大双眼,一脸惊诧。
“这是她的皮、皮包,她的东、东西。”
“天哪,威廉,”理查德呢喃道,“不可能的,你知道——”
他翻出她的鳄鱼皮夹,打开举起来。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看见一张他在六部电影里见过的脸庞。奥黛拉加州驾照上的相片没那么美艳动人,但肯定是她。
“但亨、亨利已经死、死了,维克多和贝、贝尔齐也是……所以是谁抓了她?”威廉起身看着他们,眼神焦灼专注,“是谁抓了她?”
本伸手按着威廉的肩膀:“我想我们最好下去查个清楚,嗯?”
威廉转头看他,仿佛不确定本是谁。接着他回过神来。“对、对,”他说,“埃、埃迪?”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威廉。”
“你能爬、爬上来吗?”
“我做过一次。”
威廉弯下腰,埃迪右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本和理查德推着他,让他双脚缠住威廉的腰。威廉一只脚笨拙地跨过涵管边,本看见埃迪紧紧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世界上最险恶的追杀者正在逼近。他转身一看,以为会看见亨利三人从浓雾和树丛里杀出来,结果只听见四百米外微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他们的宿敌都死了。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用脚摸索着一步一阶往下爬。埃迪死命扣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皮包,天哪,她的皮包怎么会在这里?无所谓。神哪,要是你在,而且肯接受我的请求,就让她平安无事吧,别因为我和贝今晚所做的事、因为我那年夏天所做的事而让她受苦……是小丑吗?是鲍勃·格雷抓走她的吗?如果是,我想连神也救不了她。
“我很害怕,威廉。”埃迪气若游丝地说。
威廉一只脚碰到冰冷的死水。他放低身子浸入水中,想起那感受和潮味,想起这地方带给他的幽闭恐惧……还有,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在下水道和甬道里找路的?他们当时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出来的?他还是想不起来,他心里只有奥黛拉。
“我、我也是,”他半蹲着放下埃迪,冰凉的水灌进他的裤子淹过睾丸,让他打了个哆嗦。两人站在淹到小腿的水里,看其他人顺着铁梯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