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最早到。他坐在阅览室门口进来的扶手椅上,看迈克接待那天晚上的最后几名读者——一名老妇人抱着好几本平装本怪诞小说,一名男子拿着一本讲述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巨著,还有一个瘦巴巴的小伙子想要借一本塑料封面一角贴着“限借七日”标签的小说。威廉发现那本小说是他的最新作品,却一点也不意外或惊喜。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惊喜的年龄,而意外只不过是信以为真但终究是梦的现实。
一位漂亮女孩穿着用金色大别针别住的苏格兰裙(天哪,威廉心想,我好久没有看到这种裙子了,难道又开始流行了?),将零钱投进复印机里,复印抽印本,一边望着柜台后方的大摆钟。所有声音都如图书馆该有的一样柔和,一样舒服:鞋底和鞋跟轻轻踩在红黑两色油毡地板上的吱嘎声、时钟单调的嘀嗒声,还有仿佛猫咪喵呜叫的影印声。
年轻女孩影印完毕,开始整理印好的纸页。拿着威廉·邓布洛小说的男孩走到她面前。
“玛丽,你把影印好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好,”迈克说,“我会处理。”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你,汉伦先生。”
“晚安,玛丽。晚安,比利。你们两个赶快回家吧。”
“小心点,否则妖怪就会……来抓你!”瘦小子比利一边唱着,一边占有似的搂住女孩的纤腰。
“呃,我想妖怪不会要你们这两个丑八怪的,”迈克说,“但还是小心点。”
“我们会的,汉伦先生。”玛丽认真回答,轻轻捶了男孩肩膀一拳。“走啦,丑八怪。”她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瞬间便从一个还算迷人的美丽高中女生变成充满活力又不笨拙的十一岁女孩,就像当年的贝弗莉·马什……两人走过他面前,威廉被她的美丽深深撼动……同时觉得恐惧。他很想上前告诉那个男孩,叮咛他走有路灯的马路回家,听见有人说话不要转头张望。
先生,溜滑板怎么可能小心,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威廉露出大人才有的遗憾微笑。
他看见男孩帮女孩开门,两人走进连廊,身体贴得更近了。威廉敢用比利夹在腋下的那本小说的版税打赌,那男孩会在推开大门之前偷吻女孩。不吻就是笨蛋,比利小子,威廉心想,平安送她回家吧。老天保佑,好好送她回家!
迈克喊道:“我马上就好,威老大,等我把东西归档。”
威廉点点头,跷起二郎腿,腿上的纸袋沙沙作响。袋子里有一瓶波旁酒,威廉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喝过酒。这里如果没有冰块,至少有水。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水也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他想起靠在迈克家车库墙边的银仔,接着很自然想起他们(除了迈克)在荒原相遇的那一天。每个人都重述了自己的遭遇:门廊下的麻风病人、走在冰面上的木乃伊、排水管里的血、死在储水塔里的男孩、会动的相片,还有在荒凉的街道上追赶小男孩的狼人。
他现在想起来了,七月四日前一天,他们走到荒原的更里面。那天镇上很热,但坎都斯齐格河东岸的树丛里却很凉爽。他想起不远处有一根水泥涵管,发出的嗡鸣声很像女孩刚才操作的复印机。威廉想起那个声音,还有其他伙伴讲完自己的遭遇之后一起看着他的神情。
他们希望他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行动,但他根本不晓得。不知道的感觉让他绝望。
他看着迈克巨大的影子映在阅览室的深色板墙上,忽然恍然大悟:他当时会不晓得怎么办,是因为七月三日下午碰面时,他们还没到齐。到齐是后来的事儿,在垃圾场后方的砾石坑。从那里可以轻松爬出荒原,要到堪萨斯街或梅里特街都很容易,其实就在现在的州际高架桥附近。那个砾石坑没有名字,已经存在很久了,边缘很容易崩塌,长满杂草和灌木,但还是弹药充足,绝对够打一场石头大战。
但在此之前,在坎都斯齐格河边,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他们希望他说什么?他想说什么?他想起自己环顾他们的脸庞——本、贝弗莉、埃迪、斯坦利、理查德。他想起那个音乐。小理查德。“呼啪、隆啪……”
音乐。轻轻的。还有他眼中的光芒。他想起那光芒,因为理查德靠着最低矮的树枝,并且将晶体管收音机挂在树枝上。他们虽然在树荫底下,但阳光还是照在坎都斯齐格河上,反射到收音机的镀铬表面上,再照进他的眼里。
“把收、收音机拿、拿开,理、理查德,”威廉说,“我快被弄、弄瞎了。”
“没问题,威老大。”理查德立刻答应,将收音机拿下来,完全没耍嘴皮子,而且还把收音机关了。但威廉希望他没关,因为这让寂静变得非常明显,只剩河水潺潺和排水设备的低鸣声。他们全都望着他,他很想叫他们看别的地方。他们以为他是谁?怪胎吗?
但他当然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们都在等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发现了可怕的事儿,需要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他很想对他们大吼,但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被推上这个位子了。因为他是出点子的人,因为他弟弟被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夺走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是威老大,即使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当上这个角色。
他瞄了贝弗莉一眼,随即仓皇避开她眼中镇定的信任。看着贝弗莉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腹中骚动着。
最后,他总算开口说:“我们不、不能报、报警。”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大声、太冲了。“也不、不能找爸、爸爸妈妈,除非……”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理查德,“你爸、爸妈呢,四眼田鸡?他们感、感觉还蛮、蛮正常的。”
“天老爷啊,”理查德用土豆管家的声音说,“你显然对我的父母亲一无所知,他们——”
“好好讲,理查德。”坐在本身旁的埃迪说。他会坐在本身旁,纯粹是因为本的影子够大,能让他遮阴。他的脸庞看来瘦小、憔悴而又担忧,像个老头儿。他右手抓着哮喘喷剂。
“他们觉得我该进柏丘了。”理查德说。他这天戴着旧眼镜,因为他前一天拿着开心果冰淇淋从德里冰淇淋店离开时,被亨利·鲍尔斯的朋友加德·杰格麦尔从后面偷袭了。那家伙比理查德重了三四十斤,双手交握一拳打在理查德的背上,一边大吼:“抓到了,换你当鬼!”理查德摔到水沟里,眼镜和冰淇淋都掉了。他母亲火冒三丈,完全不相信他的解释。
“我看根本就是你在胡闹,”她说,“说真的,理查德,你以为我们家有一棵眼镜树吗?旧的弄坏了,只要到那棵树上再摘一副就好?”
“可是,妈,是别人推我。他跑到我背后,那个大块头推我——”理查德快哭了。他母亲不相信他,比被加德·杰格麦尔推进水沟更让他难过。那家伙笨得要命,家里根本懒得让他上暑假班。
“我不要再听你胡扯了,”玛吉·托齐尔冷冷地说,“改天看到你爸连续三天熬夜加班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你最好多想一想,理查德。想想你干的好事儿。”
“可是,妈——”
“我说别再讲了。”她语气又凶又坚决,更糟的是还带着哽咽。她走出房间,不久就听见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非常大。理查德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餐桌旁。
想起这段往事让理查德又摇了摇头:“我家人是还好,但他们绝对不可能相信这种事儿。”
“那有、有其、其他人吗?”
威廉多年后想起来,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谁?”斯坦利疑心地问,“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信任。”
“我、我也是。”威廉困扰地说。六人陷入沉默,威廉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本·汉斯科姆一定会说窝囊废俱乐部中,亨利·鲍尔斯最恨的人就是他,因为他害他从堪萨斯街跌到荒原,因为他和理查德、贝弗莉在阿拉丁电影院顺利脱逃,更重要的是他不让亨利抄考卷,害他必须暑假补课,惹得人称疯子巴奇的他父亲勃然大怒。
如果有人问他,理查德·托齐尔一定会说亨利最恨的人是他,因为他在佛里斯百货骗过了亨利和他两个爪牙。
斯坦利·乌里斯会说亨利最讨厌他,因为他是犹太人(斯坦利三年级时,亨利五年级,有一回用雪洗斯坦利的脸,把他洗到流血,让他又痛又怕,歇斯底里地尖叫)。
威廉·邓布洛认为亨利最憎恨他,因为他很瘦,因为他口吃,因为他喜欢穿得整整齐齐(德里小学四月职业日那天,威廉打了领带出席,亨利大喊:“你、你们看那、那个操他妈、妈的娘、娘娘腔!”那天还没结束,威廉的领带已经被人扯掉,扔到宪章街的行道树上)。
亨利确实痛恨他们四个,但在七月三日那一天,高居亨利憎恶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却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而是一个叫迈克·汉伦,住在鲍尔斯农场四百米外的黑人男孩。
亨利的父亲,奥斯卡·“巴奇”·鲍尔斯,人如其名,百分之百是个疯子。他将自己家计、身体和心理的困难全都怪罪给汉伦家,尤其是迈克的父亲。他老是告诉自己的儿子和新朋友,是威尔·汉伦害他关进郡监狱的,因为那一年汉伦家的鸡突然全数暴毙。“谁不晓得他是为了诈领保险金,”鲍尔斯一边说,一边使出船长比尔·彭斯在本保上将酒吧里的挑衅眼神看着大家,仿佛在说:谁敢插嘴试试看,“他找了几个朋友串供,害我只好把车卖了。”
“谁帮他撒谎,爸爸?”亨利八岁那年曾经愤愤不平地问。他告诉自己,长大之后要将这些浑蛋揪出来,全身涂满蜂蜜放到蚁丘上,就像毕朱电影院周六下午放映的西部电影一样。
由于亨利百听不厌(但要是你问鲍尔斯,他会说儿子本来就该这样),鲍尔斯便拼命灌输仇恨与冤屈给儿子。他告诉亨利,虽然黑人大多很笨,但有些黑人很狡猾,而且骨子里都憎恨白人,想要占白种女人便宜。他说,也许汉伦觊觎的不只是保险金。也许他将鸡群暴毙怪在鲍尔斯头上,是因为鲍尔斯的鸡产量在这条路上高居第二。总之,事情是那家伙干的,绝对错不了,而且他之后又到城里找了一票同情黑鬼的白人帮他串供,威胁鲍尔斯花钱赔偿,否则就要送他进州立监狱。“这还不够明显吗?”鲍尔斯会对着瞪大双眼默默聆听,脖子脏兮兮的儿子说,“这还不明显吗?我为了国家去打日本鬼子,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是,但郡里只有他一个黑人。”
鸡群暴毙事件之后,不幸接踵而来——拖拉机故障了,耙子在北边农田耕作时坏了,他脖子烫伤发炎生疮,切除后又再次感染,最后只好开刀。与此同时,那个黑鬼却用脏钱和他削价竞争,抢走他的客人。
面对一连串指控,亨利耳中只听见两个字,就是黑鬼、黑鬼、黑鬼。一切都是黑鬼的错。黑鬼有美丽的白色房子,家里有两层楼,还有油炉,而鲍尔斯一家住的房子却比防水纸糊成的小屋好不了多少。鲍尔斯务农挣不够钱,只好去当伐木工人,这是黑鬼的错。他们家的井在一九五六年干涸了,也是黑鬼的错。
那一年亨利十岁。汉伦家养了一条狗叫“奇普先生”,亨利开始喂它炖骨头和土豆片,让狗每次听见他喊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等它习惯了亨利和亨利喂的食物后,亨利有一天喂它吃撒了杀虫药的汉堡。他存了三星期的钱到卡斯特罗超市买肉,杀虫药则是从家里后院小屋拿的。
奇普先生只吃了一半就停了。“再吃啊,把它吃完,黑鬼狗。”亨利说。奇普先生摇动尾巴。亨利从一开始就叫它“黑鬼狗”,所以狗以为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毒药发作后,亨利拿出一条晒衣绳,将奇普先生拴在桦树上,让它不能逃回家,接着便坐在阳光晒暖的扁平大石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狗死掉。狗过了很久才翘辫子,但亨利觉得很值得。断气前,奇普先生开始抽搐,绿色的唾沫从嘴边滴落。
“怎么样,黑鬼狗?”亨利问,狗转动垂死的眼珠看着亨利,试着摇动尾巴,“喜欢今天的午餐吗,你这个狗屎蛋?”
奇普先生断气后,亨利解开晒衣绳,回家跟父亲说自己做了什么。鲍尔斯那时已经疯得非常厉害,一年后差点把妻子打死,逼得她离家出走。亨利也很害怕父亲,有时甚至恨他入骨,但又很爱他。那天下午讲完自己的作为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发现如何讨父亲欢心了,因为父亲拍拍他的背(力道大得差点让亨利摔倒),带他到起居室,赏了他一瓶啤酒。那是亨利头一回喝啤酒。从此之后,啤酒的滋味总会唤起美好的感觉,唤起胜利感和爱。
“干得很好。”亨利的疯子老爸说。他们互敲棕色啤酒瓶,开始痛饮。就亨利所知,那一家黑鬼始终不晓得狗是谁杀的,但他想他们心里有数。他希望他们最好心里有数。
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之前只是见过迈克——城里就他一个黑人小孩,要是没见过才有鬼——不过仅此而已,因为迈克没有念德里小学。他母亲是虔诚的浸信会信徒,把他送到内波特街教会学校念书,除了地理、阅读和算术之外,还得上《圣经》导读,学习“无神时代的十诫意义”之类的主题,分成小组讨论日常道德难题,例如看到好友在店里偷东西或听见老师渎神时,应该怎么办。
迈克觉得教会学校还不坏。他偶尔会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许是和同龄的孩子互动吧——但他愿意等到高中再说。想到未来让他有一点焦虑,因为他的皮肤是棕黑色的。不过据他观察,城里人对他父母亲都很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只要与人为善,别人也会对他好。
唯一的例外,当然就是亨利·鲍尔斯。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他一直很怕亨利。一九五八年,迈克长得瘦而结实,个子比斯坦利·乌里斯高,但还比不上威廉·邓布洛。他身手敏捷,让他不止一次躲过亨利的魔掌,何况两人上的是不同的学校,加上年龄差距,因此很少面对面接触。迈克努力保持距离,因此说来讽刺,虽然亨利在德里最讨厌的人就是迈克·汉伦,但迈克却比窝囊废俱乐部的孩子更少被欺负。
哦,他当然不是毫发无伤。毒死小狗的来年春天,亨利有一天躲进树丛,在迈克走路进城去图书馆的途中偷袭他。三月底天气温和,很适合骑脚踏车,但那时威奇汉街过了鲍尔斯家之后还是泥巴路,因此泥泞得很,骑车很不方便。
“哈喽,黑鬼。”亨利从树丛里冒出来,笑着对迈克说。
迈克后退半步,紧张地左右张望一眼,想找机会逃跑。他知道只要想办法绕过亨利,就能靠速度赢过对方。亨利虽然又高又壮,但动作缓慢,又不灵活。
“我想的是柏油娃,”亨利朝个头比他小的迈克逼近,“你还不够黑,但我可以搞定。”
迈克瞄了左边一眼,身体朝左边一晃。亨利上钩了,整个人朝左边扑去,快得来不及刹车。迈克靠着天生神速,身体利落一转便朝右边冲(高二那年,他进了美式足球校队担任后卫,要不是高三撞断腿,他肯定能打破校队的得分纪录)。要不是泥巴误事,他早就轻松闪过亨利了。泥巴很滑,迈克滑倒,膝盖跪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亨利已经扑了上来。
“黑鬼黑鬼黑鬼!”亨利将迈克压倒,发出宗教狂喜般的叫声。迈克感觉泥巴渗入他衬衫的背部和裤子,钻进他鞋子里。但他没有哭。直到亨利将泥巴抹在他脸上,塞住鼻孔,他才开始落泪。
“这下你变黑了!”亨利兴奋地大吼,将泥巴抹到迈克的头发上,“这下你真的变黑了!”他撩起迈克的府绸夹克和T恤,将泥巴抹在他身上,直到肚脐眼。“现在你和半夜的矿井一样黑了!”亨利发出胜利的怒吼,将泥巴灌进迈克的耳中,接着站起来,双手叉腰叫嚣道:“你们家的狗是我杀的,小鬼!”但迈克耳朵塞着泥巴,又在啜泣,所以没有听见。
亨利踹了一团泥巴到迈克身上,接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家了。过了一会儿,迈克站起来,也开始朝家里走,一边啜泣着。
他母亲当然气坏了。她要威尔·汉伦打电话给波顿警长,叫他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鲍尔斯家抓人。“他之前就找过迈克麻烦。”迈克听见母亲说道。他坐在浴缸里,父母亲在厨房。他已经换过一缸水了,因为他才刚踩进浴缸坐下来,热水就变黑了。母亲气得讲起得州方言,用迈克几乎听不懂的浓重口音对父亲大吼:“用法律制裁他,威尔·汉伦!他欺负狗,又欺负小孩!用法律治他,听到没有?”
威尔听到了,但没有照做。等她总算冷静下来(那时已经是晚上,迈克也睡着两小时了),威尔重新跟她分析了一次人生现实。波顿警长和苏利文不一样。要是鸡群暴毙事件发生的时候,波顿是警长,他绝对拿不到两百美元赔偿金,只能乖乖认命。有些人会挺你,有些人不会。波顿是后者。老实讲,他根本是软脚虾。
“那小孩之前的确找过迈克麻烦,”他对杰西卡说,“但不算频繁,因为迈克对亨利·鲍尔斯很小心。有了这次经验,迈克会更当心。”
“你是说你打算就这样罢手?”
“我猜鲍尔斯跟他儿子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威尔说,“导致他儿子恨透了我们一家三口,而且他还说痛恨黑鬼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这么简单。我没办法改变我们的儿子是黑鬼的事实,也无法向你保证亨利·鲍尔斯是最后一个因为他的肤色而找他麻烦的人。他这辈子都得面对这一点,就像我,还有你也是。你让他去上的那所基督教小学,有个老师告诉他们黑人比不上白人,因为挪亚酒醉赤身裸体,他儿子含盯着他看,另外两个儿子则转头避开,所以含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当伐木工和挑水夫。迈克说老师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
杰西卡神情哀戚,默默看着丈夫,两行泪水从脸颊缓缓滑落:“难道真的没办法摆脱吗?”
威尔的回答很温和,但无可转圜。在那个年代,妻子完全信任丈夫,而杰西卡没有理由怀疑威尔骗她。
“没有。我们永远摆脱不了黑鬼这两个字,不管是现在,抑或是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自缅因州乡下的黑鬼还是黑鬼。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之所以回到德里,就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牢牢记住我是黑鬼。不过,我还是会跟那孩子谈一谈。”
隔天早上,威尔把迈克从谷仓里叫了出来。他坐在犁轭上,拍了拍旁边要儿子坐下。
“你最好离亨利·鲍尔斯远一点。”他说。
迈克点点头。
“他父亲是个疯子。”
迈克又点点头。城里的人也这么说,而他见过鲍尔斯先生几次,更加强了几分可信度。
“不是有一点疯,”威尔点了一根手卷烟,看着儿子说,“他离丧心病狂大概只差三步远吧。从战场上回来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亨利也疯了。”迈克说,声音很低,但很坚决。这让威尔更下定决心……不过,即使他一生坎坷,差点被活活烧死在一个叫作黑点的狗屁鸟地方,他还是很难相信亨利那样的小孩会那么疯狂。
“唉,他听太多他父亲的疯话了,不过那很自然。”威尔说,但他儿子的感觉比较对。不管是父亲的潜移默化,或某种内在因素的影响,亨利·鲍尔斯确实正缓缓走向疯癫之路。
“我也不希望你逃一辈子,”他父亲说,“但因为你是黑鬼,所以注定会多灾多难,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爸爸。”迈克说。他想起同学鲍勃·高提耶曾经跟他说黑鬼不可能是骂人的话,因为他父亲天天在讲。不仅如此,黑鬼其实是夸人的话。因为只要电视《周五打斗夜》里的拳手受到重击而没有倒地,他老爸就会说:“那家伙脑袋硬得跟黑鬼一样。”如果有人拼命工作(也就是高提耶先生眼中那些做牛做马的人),他就会说:“那人干活和黑鬼一样。”鲍勃说:“而且我父亲和你爸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鲍勃穿着二手滑雪衣,白皙瑟缩的脸庞包在掉毛的兜帽里。迈克看见他一脸认真,心里没有半点愤怒,而是悲伤得想哭。他看见鲍勃神情真诚和善,但他只觉得寂寞、疏离,在他和鲍伯之间有着震耳欲聋的空无。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威尔摸摸儿子的头发说,“重点是你必须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是不是值得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不值得,”迈克说,“我想不值得。”他过了很久才改变主意。正确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日。
当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彼得·戈登和脑袋有一点问题的高中生斯蒂夫·萨德勒(大家都叫他麋鹿,那是漫画《阿奇》里的一个角色)追着气喘吁吁的迈克·汉伦,从调车场一路追赶到八百米外的荒原时,威廉和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还坐在坎都斯齐格河边,思考那个可怕的问题。
后来,威廉终于打破沉默说:“我知、知道它、它在哪、哪里,”
“在下水道里。”斯坦利说。这时忽然传出滋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腿上,露出歉疚的笑容。
威廉点点头:“几、几天前、前的晚上,我问过我、我爸下水、水道的事儿。”
“这一带原本全是沼泽,”扎克对儿子说,“最早的居民在沼泽最泥泞的地方设立了现在的镇中心,从中央街和主大街钻入地底直到贝西公园才出来的那段运河,其实只是碰巧成了坎都斯齐格河的排水渠道。渠道通常是干的,但春天雪融或洪水来的时候就很重要……”他顿了一下,可能想起去年秋天夺走他幼子性命的那场洪水。“因为有泵。”他把话说完。
“泵?”威廉问,下意识地将头转开,因为他结结巴巴发爆破音的时候,弄得口沫四溅。
“抽水泵,”他父亲说,“在荒原那里,突出地面约一米左右的那些水泥管里头。”
“本、本说那、那是莫洛、洛克洞。”威廉笑着说。
扎克也笑了……但不像往常那么灿烂。他们父子俩在工作间,扎克心不在焉地转着椅子的木楯。“其实那叫水窝泵,孩子,”他说,“那些水泥管大约三米深,当坡度减缓或微升时,就会抽吸污水和漂流物。那些设备都很老旧了,早就该更新了,但只要这个议题被搬上预算会议的台面,政府就会喊穷。我下去帮机器重装电线不晓得多少次,里面的秽物都堆到我膝盖了……但你听这些做什么呢,威廉?还是去看电视吧,我记得今天晚上有《糖脚》。”
“我想、想听。”威廉说,不只因为他推断出德里地底下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还有别的原因。
“你为什么想知道排水泵的事儿?”扎克问。
“学、学校报、报告。”威廉瞎掰道。
“学校放假了。”
“下、下学年。”
“唉,这个题目很无聊,”扎克说,“你老师可能会读到睡着,给你不及格。好吧,这条是坎都斯齐格河——”他在覆着薄薄一层木屑的带锯床上画了一条直线,“这里是荒原。镇中心地势比住宅区低,也就是比堪萨斯街、老岬区和西百老汇一带低,所以镇中心的污水多半得用泵抽送到河里,住宅区的废水则会自行流入荒原,这样你懂吗?”
“我、我懂。”威廉说着挨近父亲,肩膀贴着他的手臂,好看清楚他画的图。
“他们迟早会停止将废水抽进河里,到时就不需要泵了。不过泵目前还在……你那个好朋友都叫它什么?”
“莫洛克洞。”威廉说,完全没有口吃。但他自己和父亲都没有察觉。
“对,泵就在莫洛克洞里头,而且运作正常,除非下大雨或河水暴涨。因为重力排水道和泵下水道虽然是两个系统,但其实交错在一起,你懂吗?”扎克画了一串X,从代表坎都斯齐格河的那条直线向外辐射。威廉点点头。“反正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就是水会往它可以去的地方流。只要水位高涨,就会灌进排水沟和下水道。一旦水位高过泵,泵就会短路,我就倒霉了,因为我得修理它们。”
“爸爸,下水、水道和排、排水沟有多、多大?”
“你是说口径吗?”
威廉点点头。
“主排水沟的直径可能有近两米,住宅区的次排水沟则是一米左右,我想有可能稍微大一点。相信我,威廉,告诉你那些朋友也无妨:绝对不要走进那些管子里,无论好玩、冒险或其他什么原因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大约从一八八五年起,历任十几届镇政府都不断修建排水系统。大萧条时期,公共工程局也修筑了全套次级和三级排水系统。那个年代公共工程经费很多。但修筑计划负责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了,五年后,水利局发现蓝图几乎全都不见了。快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〇年之间凭空消失了。我想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排水沟和下水道的路线,也没人知道设计原理。
“没事儿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但只要出状况,德里水利局就有三四个倒霉虫得去找出哪个泵淹水,哪里阻塞了。他们都会带午餐下去。那里又暗又臭,还有老鼠。这些都是远离那里的好理由,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可能会迷路,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
在德里地底迷路,迷失在下水道里,在黑暗中迷路。威廉想到就觉得太凄惨、太可怕,忍不住沉默了半晌。接着他说:“可是,难道他们从、从来没有派人下去绘制——”
“我得把暗销做完。”扎克突然说了一句,接着便转身离开,“你回屋里去看电视吧。”
“可、可是,爸、爸爸——”
“去吧,威廉。”扎克说。威廉再度感觉到父亲的冷酷,就像晚餐时父亲兀自翻阅电子期刊(他希望明年升职)、母亲读英国悬疑小说(从马什、塞耶斯、殷内斯到阿林厄姆,一本接一本读个没完)的那种冷酷,让吃饭成为一场折磨,让威廉食之无味,感觉就像品尝没有放进炉子里解冻的食物。有时吃完饭后,他会回房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发疼的肚子,心里想: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这句话是他母亲在乔治死前两年教威廉念的,但乔治死后,他愈来愈常想起它,仿佛护身咒似的。白天他会走到母亲身边念这句话给她听,没有打结或口吃,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这时,冷酷便会散去,她会眼神发亮,抱着他说:“太棒了,威廉!你真是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
他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些,而是将之深藏心中,任谁都无法逼他开口,酷刑毒打也不会招认。那句话是他母亲随口教他的。某个周六早上,他和乔治正在看盖伊·麦迪逊和安迪·狄凡主演的《希考克历险记》,母亲临时想到就教他说了。要是他能轻松说出那句话,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而睡美人也能从冰冷的梦境中回到温暖的世界,得到王子的爱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七月三日那天,他也没有将这些告诉好友,只将父亲说的关于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事儿告诉他们。他是个天生善于编造事物的孩子,有时甚至比说实话还容易。他大大改动了父子对话的地点,跟他们说他和老爸坐在电视机前面,喝着咖啡一边聊天。
“你爸准你喝咖啡?”埃迪问。
“当、当然。”威廉说。
“哇,”埃迪说,“我妈绝对不会让我喝咖啡,她说里头有咖啡因,很危险。”他顿一下又说,“但她自己喝得很凶。”
“我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我爸不会管,”贝弗莉说,“但他要是知道我抽烟,一定会杀了我。”
“你怎么确定它在排水沟里呢?”理查德问。他看看威廉,看看斯坦利,然后又看着威廉。
“因、因为所、所有东西都、都回到那、那里,”威廉说,“贝、贝弗莉听、听到的声、声音来自排、排水管,还有、有血。小丑追、追我们的时、时候,橘色的扣、扣子在下、下水道、道边。还有乔、乔治——”
“那不是小丑,威老大,”理查德说,“我之前就跟你说了。我知道很离谱,但我们看到的是狼人。”他看着其他伙伴,一副为自己辩驳的样子,“我对天发誓,我亲眼看到的。”
威廉说:“那、那是你看、看到的。”
“啊?”
威廉说:“你还、还不明、明白吗?你看、看到狼、狼人,因为你、你在电影院看、看了那部蠢、蠢电影。”
“我不懂。”
“我想我懂了。”本默默地说。
“我到图、图书馆查、查了,”威廉说,“我觉得它是葛、葛拉——”他停顿片刻,喉咙紧绷,接着一口气说出来,“葛拉魔。”
“葛拉莫?”埃迪不确定地问。
“葛、葛拉魔,”威廉字正腔圆说了一遍,接着说他在百科全书中读到一则相关条目,还在一本叫作《黑夜真相》的书里读到一章。他说葛拉魔是盖尔语中给在德里出没的怪物的称号,其他种族和文化在不同时期则用不同的名称来叫它。大平原印第安人称它为蛮尼托,它有时会以狮子、麋鹿或老鹰的形象出现。他们相信蛮尼托的魂灵可以进入人体,让他们能将云朵塑造成他们的住处所代表的动物的形状。喜马拉雅人称它为塔勒斯或泰勒斯,意思是能够读取人心,然后变成某人最害怕的事物的邪恶魔法。中欧人称它为埃拉克,是伍德拉克(吸血鬼)的兄弟。法国人称它为变形怪,可以变形成任何东西,包括狼、羊、老鹰,甚至虫子。
“那些文章教你怎么打败葛拉魔了吗?”贝弗莉问。
威廉点点头,但表情不怎么乐观:“喜、喜马拉雅人有一、一种驱、驱魔仪式能、能对付、付它,但很、很恐怖。”
其他孩子看着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
“那、那个仪、仪式叫作Chüd。”威廉说完开始解释,假如你是喜马拉雅人的圣者,就得追捕塔勒斯。塔勒斯伸出舌头,你也伸出舌头,两个人舌头相叠,然后互相咬住,眼睛盯着眼睛,像钉在一起一样。
“哦,我觉得我快吐了。”贝弗莉在地上打着滚说。本怯生生地轻拍她的背,随即转头看有没有人在看他。没有,其他孩子都入神地看着威廉。
“然后呢?”埃迪问。
“呃,”威廉说,“听、听起来很、很离谱,但书、书上说接、接下来你就、就讲笑、笑话和谜、谜语。”
“什么?”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露出记者那种想让人知道(但不会直说)他只是实话实说而非瞎编的神情。“没、没错,塔、塔勒斯先、先说,然、然后你、你说,就这、这样轮、轮流。”
贝弗莉坐起身子,膝盖抵着胸口,双手抱着小腿说:“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要怎么说话?我不懂。”
理查德立刻吐出舌头,用手指抓住,然后开始说:“我爸在粪坑干活!”虽然这个笑话很蠢,但所有人都笑了。
“可、可能是心、心电感、感应,”威廉说,“总、总之,如果人、人先笑、笑出声,即使很、很——”
“很痛?”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那塔勒斯就、就会杀了他,把、把他吃了。吃掉他、他的灵、灵魂吧。但要是人让、让塔、塔勒斯先笑,它就得、得消失一、一百年。”
“那本书提到这种怪物是从哪里来的吗?”本问。
威廉摇摇头。
“你相信书上说的吗?”斯坦利问,感觉很想一笑置之,却没有道德和心理上的勇气那么做。
威廉耸耸肩:“我几、几乎信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埃迪缓缓说道,“小丑、麻风病人、狼人……”他转头看着斯坦利,“还有那些死掉的小孩,我想。”
“听起来这是专门为了理查德·托齐尔安排的工作,”理查德用新闻播报员的声音说,“笑话和谜语大王,能讲一千个笑话和六千个谜语。”
“要是派你去,我们就完了,”本说,“而且会死得又慢又痛苦。”所有人又笑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斯坦利问,但威廉还是摇头……虽然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斯坦利站起来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屁股坐得好痛。”
“我喜欢这里,”贝弗莉说,“这里很阴凉、很舒服。”她看了斯坦利一眼,“但我猜你想做一点孩子气的事儿,例如去垃圾场用石头砸瓶子。”
“我想用石头砸瓶子,”理查德站到斯坦利身边说,“请叫我詹姆斯·迪恩,宝贝。”他竖起领子,开始像《无因的反叛》里的詹姆斯·迪恩一样昂首阔步。“他们伤害我,”他抓着胸膛,目光忧郁地说,“你知道,我的父母,学校,这个社——会,都是压力,宝贝,是——”
“是狗屁。”贝弗莉叹了一口气说。
“我有鞭炮。”斯坦利说完便从后口袋拿出一盒黑猫牌爆竹,所有人立刻忘了葛拉魔、蛮尼托和理查德模仿得很烂的詹姆斯·迪恩,连威廉都大吃一惊。
“天、天哪,斯、斯坦,你哪里来、来的鞭、鞭炮?”
“从一个和我去同一个犹太教堂的胖小孩那里拿的,”斯坦利说,“我用几本超人和小露露漫画跟他换的。”
“我们去放鞭炮吧!”理查德兴奋地大喊,感觉像中风一样,“我们去放炮吧,斯坦!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你和你老爸杀了耶稣,怎么样?我会跟他们说你的鼻子很小,斯坦!我会跟他们说你没割包皮!”
贝弗莉听了尖声大笑,差点笑到中风,忍不住用手捂脸。威廉笑了,埃迪笑了,没多久连斯坦利都笑了。笑声飘过坎都斯齐格河清浅的辽阔河面,带着夏日的气氛,和河面倒映的阳光一样灿烂。他们完全没发现左边光秃秃的蔷薇和黑莓树丛里,有一双橘色眼眸正盯着他们。树丛在岸边绵延将近十米,中央有一个莫洛克洞,那双眼睛就是从突出的水泥管里往外望的,每一只眼睛的直径超过半米。
七月三日那天,迈克会被亨利·鲍尔斯和他的阴沉手下缠住,是因为隔天就是美国国庆节。迈克在教会小学的乐队担任长号手,国庆节当天会参加年度的假日游行,演奏《共和国战歌》《基督精兵前进》和《美哉美利坚》。迈克非常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一个多月了。因为脚踏车的链条坏了,所以他走路到学校进行最后一次排练。排练两点半才开始,但他一点就出门了,因为他想先擦拭放在音乐教室里的长号,希望把它擦得闪闪发亮。虽然他吹奏长号的技巧不比理查德的模仿好到哪里去,但他很喜欢这个乐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吹半小时的苏萨进行曲、圣歌或爱国歌曲,就能让他开心起来。迈克在卡其衬衫口袋里塞了一罐铜蜡,牛仔裤后口袋塞了两三条干净的破布,心里完全没有想到亨利·鲍尔斯。
他走到内波特街的教会小学附近。要是他回头,肯定会立刻改变主意,因为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彼得·戈登和“麋鹿”萨德勒就走在他后头。要是他们晚五分钟离开鲍尔斯家,迈克就会越过山头,他们就不会看见他,而那场石头大战和后续发生的一切可能都会改变,甚至不会发生。
然而多年以后,迈克却主张那年夏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就算有运气和自由意志的成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也微不足道。他已经在重逢午餐会上向同伴提到不少可疑的巧合,但至少有一件事他没有察觉。那就是斯坦利拿出黑猫牌鞭炮,让窝囊废俱乐部决定散会,一起到垃圾场去放鞭炮;而维克多和贝尔齐一行人会去鲍尔斯家,也是因为亨利有冲天炮、红球爆竹和M-80(几年后,持有M-80变成了联邦重罪)。这群少年打算到调车场的煤坑施放亨利的宝藏。
这群小鬼很少去鲍尔斯家的农场,连贝尔齐也一样。不只因为亨利的疯子老爸,也因为去了总是得帮亨利干活,从拔草、捡没完没了的石头、搬木头、挑水、捆扎干草到收割当季的作物(豆子、小黄瓜、西红柿或马铃薯),什么都做。他们不是讨厌干活,但他们自己家里事情也很多,没必要为亨利的怪老爸卖命,更何况他时常六亲不认,见人就打(克里斯有一回拖着一篮西红柿到路边的摊位,结果打翻了,被亨利的老爸拿着木柴痛打一顿)。被人用木棍打已经够糟了,更糟的是疯子巴奇还一边大喊:“我要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
贝尔齐·哈金斯笨归笨,但他两年前对维克多说过一句话说得很好:“我才不跟疯子搅和。”维克多听了点头直笑。
然而,鞭炮就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样令人无法抗拒。
那天早上,亨利九点打电话给维克多,约他出门。他说:“好吧,亨利,我们下午一点左右在煤坑见,你说如何?”
“你下午一点到煤坑肯定看不到我,”亨利说,“我有太多杂务要干。你三点到的话,我会在,不过你就等着第一发M-80朝你屁眼射吧,维克多。”
维克多迟疑片刻,答应到鲍尔斯家帮忙。
其他伙伴也来了,五个大男孩在鲍尔斯家的农场拼命干活,中午刚过就把所有差事做完了。亨利问父亲可不可以出去玩,他老爸只朝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鲍尔斯坐在后阳台的摇椅上,牛奶瓶装着苹果酒摆在椅子边,飞歌收音机放在阳台栏杆上(那天下午,红袜队预定和华盛顿议员队交手,不疯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不寒而栗),腿上摆着一把日本武士刀,他说是他在塔拉瓦岛从一个快死的日本鬼子身上拔出来的纪念品(其实是他在火奴鲁鲁用六瓶百威啤酒和三根排挡杆换来的)。他那阵子只要一喝酒就会拿出武士刀,包括亨利在内的所有小孩都觉得他迟早会拿来砍人,因此看到刀子摆在他腿上,觉得最好离他远一点。
他们刚走到马路上,亨利就看见迈克·汉伦在前面。“是那个黑鬼!”他说,眼睛就像想到圣诞老人就要来的小孩一样闪闪发亮。
“黑鬼?”贝尔齐·哈金斯一脸困惑——他很少见到汉伦家的人——接着他突然眼睛一亮说,“哦,那个黑鬼啊!我们去抓他,亨利!”
贝尔齐大步前进,其他人也跟上去,但亨利一把抓住贝尔齐,将他拉了回来。说到追逐迈克·汉伦这件事,亨利比他们都有经验。他知道说得简单,做起来难,那黑人小鬼可会跑的。
“他没看到我们,我们只要快步追上去就好,缩短距离。”
他们这么做了。从路人的眼光来看应该很有趣,他们五个走路的样子就像参加奥运竞走比赛似的,“麋鹿”萨德勒的啤酒肚在德里高中的T恤里上下晃动,贝尔齐汗流满面,脸一下就红了。但他们和迈克愈来愈近,一百八十米、一百三十米、九十米,而小黑鬼始终没回头。他们听见他在吹口哨。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亨利?”维克多低声问道。他好像很感兴趣,其实是很担心。他最近愈来愈担心亨利。他不介意亨利叫他们痛揍汉伦家的小鬼一顿,甚至扯掉他的衬衫,将他的裤子和内衣裤扔到树上,但维克多不确定这样就能满足亨利。他们今年和那群绰号“小狗屎蛋”的小学生已经有过几次不愉快的接触。亨利之前都能压制他们、吓坏他们,但从三月以来他就一直吃瘪。亨利和他的死党追过其中一个小鬼,四眼田鸡托齐尔,他们一路追进佛里斯百货,以为他插翅难飞,没想到却让他逃掉了。再来是学校结业式那天,汉斯科姆家的那个小鬼——
维克多不愿再想下去。
他的担心很简单:亨利可能会玩过头。维克多不愿去想“过头”可能是什么……但他不安的心情一直让他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抓住那小子,把他拖到煤坑去,”亨利说,“我想在他鞋子里塞鞭炮,让他跳舞。”
“你不会用M-80对吧,亨利?”
假如亨利想用M-80,维克多就会溜之大吉。M-80塞进鞋子里会把那小黑鬼的脚炸掉,这么做太过头了。
“我只有四个M-80。”亨利说。他眼睛一直盯着迈克·汉伦。他们和他的距离已经只剩六十八米,而且他声音压得很低:“你以为我会浪费两个在那该死的黑鬼身上吗?”
“不会,亨利,当然不会。”
“我们在他的平底鞋里塞两根黑猫就好,”亨利说,“接着把他扒光,把衣服丢到荒原里。他去捡的时候,说不定会被毒藤刺伤。”
“我们还要把他扔进煤坑滚一滚,”贝尔齐说,黯然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吗,亨利,这样够酷吧?”
“酷毙了。”亨利漫不经心地答道。维克多不是很喜欢他的语气。“我们把那个小子推进煤坑,就像上次我把他推进泥巴里一样。然后……”亨利咧嘴微笑,露出才十二岁就开始蛀烂的牙齿,“然后我有事情要告诉他,我觉得他上一回没听清楚。”
“你说了什么,亨利?”彼得问他。彼得·戈登很兴奋,似乎很感兴趣。他是德里“好家庭”出身的孩子,住在西百老汇,再过两年就会被送到葛洛顿的预科学校——起码七月三日那天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比维克多·克里斯聪明,但和亨利混得不够久,还不晓得亨利坏到什么程度。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亨利说,“现在给我闭嘴,我们离他很近了。”
他们离迈克不到二十三米。亨利正准备下令要大家一拥而上,“麋鹿”萨德勒却放了一炮。他前一天晚上吃了三盘炖豆,这一声屁几乎和猎枪一样响。
迈克回头了。亨利看见他瞪大眼睛。
迈克呆立半秒,随即转身开始逃命。
窝囊废俱乐部穿越荒原上的竹林,依序是威廉、理查德、贝弗莉(穿着蓝牛仔裤和白色无袖上衣,脚踩便鞋,身段姣好地走在理查德后面)、本(努力让自己别喘得太大声。虽然气温二十七摄氏度,他还是穿着松垮的运动外套)和斯坦利。埃迪走在最后,喷剂的喷嘴从他裤子右前口袋露了出来。
威廉每回走到荒原的这一带,常常会想象自己正在“丛林狩猎”,这会儿也不例外。竹林又高又白,遮住了他们的来路。地面又黑又湿,走起来咯吱作响,还有很多地方积水,必须避开或跳过去,免得泥巴跑进鞋子里。水洼有如彩虹般五颜六色,色泽诡异而黯淡。空气里有一股恶臭,一半来自垃圾场,一半来自腐烂的植物。
再过一个弯就到坎都斯齐格河了。威廉停下来,转身对理查德说:“前、前面有老、老虎。”
理查德点点头,回头低声对贝弗莉说:“有老虎。”
贝弗莉对本说:“有老虎。”
“会吃人的那种?”本问,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喘气。
“它身上都是血。”贝弗莉说。
“会吃人的老虎。”本在斯坦利耳边说,斯坦利将话传给埃迪,埃迪瘦削的脸庞闪现出强烈的兴奋。
他们躲进竹林,离开环绕竹林的黑土小径。老虎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都看见了。庞然大物,可能有四百斤,肌肉动作优雅而有力,斑纹毛皮光滑如丝。他们几乎看见它的绿色眼眸,还有它上回生吃俾格米战士在口鼻留下的斑斑血迹。
竹叶轻轻骚动,声音悦耳而又古怪,随即恢复寂静。可能是夏日微风……也可能是非洲虎正朝荒原靠近老岬区的那一侧走去。
“老虎走了。”威廉说完长吐一口气,走回小径上,其他人也走出竹林。
只有理查德身上有武器。他掏出一支握把贴着胶带的玩具枪。“要不是你刚才挡到我,威老大,我就能一枪打中它了。”他恨恨地说,用枪管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
“这、这里有水、水牛,”威廉说,“不能冒、冒险惊动它、它们。你可不、不想被它、它们踩过去、去吧?”
“哦。”理查德被说服了。
威廉做出“走吧”的手势,大家再度走回小径。小径愈往竹林尽头愈窄,最后他们走出竹林,来到坎都斯齐格河的岸边,只见几块垫脚石在河水中央,绵延到对岸。本之前教他们怎么放垫脚石:先拿一块大石头扔进河里,接着踩在第一块石头上,将第二块石头扔进河里,然后踩着第二块石头,将第三块石头扔进河里,依此类推,这样过河就不会把脚弄湿(这时节的河水不到三十厘米深,而且有不少茶色的沙洲)。这个方法简单得很,连婴儿都会,但直到本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才恍然大悟。本很擅长这种东西,而且说明的时候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笨蛋。
他们鱼贯走下河岸,踏到他们之前放的石块上。
“威廉!”贝弗莉着急地大喊。
威廉立刻停下来。他不敢回头,伸出双手维持平衡,河水在他四周潺潺流动。“怎么了?”
“河里有食人鱼,我前两天看到它们吃掉一整头牛。那头牛掉进河里一分钟,就只剩下骨头了。别摔下去!”
“好,”威廉说,“大家小心点。”
他们摇摇晃晃过河。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走到河中间时,一辆货运火车从河岸飞驰而过。汽笛声忽然响起,吓得他差点失去平衡。他看着闪亮的河面,在那有如飞箭射入他眼里的反光里,他似乎真的看见了食人鱼在游动。埃迪很确定那些鱼不是威廉“丛林狩猎”的想象。他看见的鱼很像过大的金鱼,有着类似鲇鱼或鲈鱼的丑陋下颌,锯齿般的牙齿突出厚唇之外,和金鱼一样是橘色的,就像马戏团小丑衣服上的绒毛纽扣。
它们在浅浅的河水里围成一圈,龇牙咧嘴。
埃迪挥舞双臂,他心想,我就要摔下去了,我就要摔下去被它们生吃了……
就在这时,斯坦利牢牢抓住他的手臂,让他重新站稳。
“好险,”斯坦利说,“要是摔下去,你妈又要给你好看了。”
埃迪根本没想到他母亲。其他人已经走到对岸,正在数火车有几节车厢。埃迪慌乱地看了斯坦利一眼,又低头注视河水,只有一个薯片包装袋从他眼前悠悠漂过,就这样。他抬头望着斯坦利。
“斯坦利,我刚才看见——”
“什么?”
埃迪摇摇头。“没什么,”他说,“我只是有一点(但它们在那里它们在那里它们会把我活活吃掉)紧张,我猜是老虎的关系。继续走吧。”
坎都斯齐格河的西岸——邻接老岬区那一岸——在雨季和春天雪融时总是泥泞不堪,但德里已经至少两周没有下雨,河岸一反常态显得龟裂发光,几根水泥涵管突出地面,在地上留下阴森的影子。十八米外,一根涵管伸到坎都斯齐格河面上,一股看来很恶心的棕色水流涓涓灌入河中。
本轻声说:“这里让人毛毛的。”其他人点头同意。
威廉带他们走过干涸的河岸边,然后再次进入浓密的灌木丛中。灌木丛里虫子和沙蚤钻来钻去,不时听得见鸟儿振翅高飞。一只松鼠从他们面前跑过,五分钟后,他们爬上垃圾场后方的低矮山脊,一只大老鼠从威廉眼前走过。它沿着秘密通道在荒野小宇宙里穿梭,胡须里还夹着一小张玻璃纸。
垃圾场的味道愈来愈强、愈来愈臭,一道黑烟袅袅升向天空。地面(除了他们走的小径)仍然杂草丛生,开始出现散落的垃圾。威廉戏称这些垃圾是垃圾场头皮屑,理查德听了很开心,差点笑得流眼泪。“你应该写下来,威老大,”他说,“说得真好。”
树枝上卡着废纸,有如廉价三角旗迎风飘扬。杂草和灌木丛间有一堆废锡罐,映着夏阳闪着银光,还有一个碎啤酒瓶反光更刺眼。贝弗莉看见一个洋娃娃,塑料皮肤像煮过似的粉红发亮。她捡起洋娃娃,随即尖叫一声放开它,因为它发霉的裙子底下有一群灰白色的甲虫蠕动着,往下爬到它腐烂的腿上。贝弗莉在牛仔裤上抹了抹手指。
他们爬到山脊上,俯瞰垃圾场。
“可恶。”威廉双手插进口袋骂了一句,其他人围在他身边。
垃圾场北端正在烧垃圾,但管理员(他叫阿曼多·法齐奥,单身,朋友都叫他曼迪,是德里小学清洁工的哥哥)在他们这一边,正在修理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D-9推土机。他用这台机器将垃圾推成一堆,方便焚烧。他没穿衬衫,一台大收音机摆在推土机驾驶座上方的帆布伞下,正在广播红袜队和议员队的赛前活动。
“现在不能下去。”本附和道。曼迪·法齐奥人不坏,但只要看到小孩跑来垃圾场,就会把他们赶走,因为这里有老鼠,因为他会定期洒毒药抑制老鼠的数量,因为小孩可能割伤、摔倒或烧伤……但最重要的是,他认为垃圾场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你们就不能乖一点吗?”每当他看见小孩子拿着点二二手枪来这里射击罐子(或老鼠和海鸥)或幻想“垃圾堆寻宝”时,就会这样对他们大吼。这里还找得到能玩的玩具、修理一下可以给俱乐部用的椅子或显像管完好无缺的报废电视——显像管被石头砸碎会爆炸,很好看。“你们这群小鬼就不能乖一点吗?”曼迪会这么咆哮(不是因为生气,而是他耳背又没有佩戴助听器),“老师在学校没有教你们乖乖听话吗?乖小孩不会到垃圾场来玩!去公园!去图书馆!去活动中心玩迷你曲棍球!乖一点!”
“没错,”理查德说,“看来垃圾场没戏唱了。”
他们在山脊坐了一会儿,看曼迪修理推土机,希望他会放弃,但其实不太相信他会离开。曼迪带了收音机,就表示他打算待一下午。真是可恶,威廉心想,没有比垃圾场更适合放鞭炮的地方了。他们可以把鞭炮放在锡罐底下,看鞭炮将罐子炸到空中,也可以点燃引信,将爆竹扔进瓶子里,然后拔腿就跑。瓶子通常会破,但也不一定。
“真希望我们有M-80,”理查德叹了口气说,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会被M-80打中了。
“我妈说人应该知足常乐。”埃迪一本正经地说,其他人都笑了。
笑声止歇后,他们又都看着威廉。
威廉想了一下,说:“我知、知道一、一个地方,荒原尽、尽头靠调、调车场那边有、有一个旧的砾、砾石坑。”
“对!”斯坦利说着站起来,“我知道那里!你真是天才,威廉!”
“那里回声很大。”贝弗莉赞同道。
“好啊,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六人(差一个就是神奇数字了)沿着环绕垃圾场的山脊走,曼迪抬头瞄了一眼,看见他们的剪影映着天空,有如突袭的印第安人。他本来想吼他们——荒原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但还是回头继续工作。至少他们没来垃圾场捣蛋。
迈克·汉伦马不停蹄地跑过教会小学,在内波特街上狂奔,朝德里火车站调车场跑去。教会小学的清洁工在,但杰德隆先生太老了,而且比曼迪·法齐奥还要耳背。再说他夏天喜欢躲在地下室的锅炉旁边(锅炉夏天不运转),腿上摆着德里《新闻报》,躺在破旧的躺椅上打盹。等他听见迈克猛力敲门,大喊要他让他进去,亨利·鲍尔斯早就追上来,把迈克的头扭断了。
所以迈克继续跑。
但不是毫无方向:他试着调整速度,控制呼吸,没有使尽全力。亨利、贝尔齐和萨德勒不是问题。他们就算体力充沛,跑起来也像受伤的野牛。彼得·戈登和维克多·克里斯的速度就快多了。迈克跑过威廉和理查德遇见小丑(或狼人)的那间屋子时,回头瞄了一眼,惊觉彼得·戈登就快追上他了。彼得咧嘴笑——障碍赛跑或马球选手的笑,笑得雀跃得意。迈克想,要是看见他们抓到我之后怎么对付我,他还笑得出来吗……难道他觉得他们只会说“逮到你了”,然后就放我走了吗?
调车场大门的告示出现在眼前——私人产业,非请莫入——迈克不得不尽全力冲刺。现在还不会痛——他呼吸急促,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但他知道再这样跑下去迟早会开始难受。
大门半开着。迈克趁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和彼得的距离又拉开了。维克多落后彼得大约十步,其他人则在四五十米之外。虽然只是匆匆回望,他依然看见亨利脸上怒气冲冲。
迈克敏捷地穿过大门开口,随即一个转身将门关好。他听见大门咔嗒锁上。不久之后,彼得·戈登冲到铁丝网边,维克多也随后赶到。彼得脸上的笑容没了,变成一脸挫败。他开始寻找门闩,但当然找不到,因为门闩在里面。
这时,他竟然喊道:“小鬼,快点把门打开,这样不公平!”
“五个追一个,”迈克气喘吁吁说,“你这样也叫公平?”
“公平点。”彼得又说了一次,好像没听到迈克说什么似的。
迈克看了维克多一眼,发现他目光纠结。他正想开口,其他人赶上来了。
“开门啊,黑鬼!”亨利咆哮道,一边疯狂摇晃铁丝网。彼得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力,满脸惊诧望着他。“开门!快开门!”
“我不开。”迈克轻声说。
“开门!”贝尔齐大吼,“开门哪,你这个黑皮鬼!”
迈克从门边退开,心脏在胸膛里猛跳。他从来不曾这么害怕、这么不安。他们贴着铁丝网站成一排朝他咆哮,用他没听过的话骂他:黑猪、乌骨鸡、黑桃、黑莓、小黑奴等等。他没发现亨利伸手到口袋里拿东西,用拇指指甲点了一根火柴。他只见到一个红色圆球飞越铁丝网,让他本能地后缩。樱桃炸弹在他左边炸开,顿时尘土飞扬。
爆炸声让所有人沉默下来。迈克隔着铁丝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愣愣望着他。彼得·戈登看来完全吓坏了,就连贝尔齐也一脸惊讶。
他们开始怕他了,迈克忽然这么想。他心里出现一个新的声音,之前可能未曾出现过,大人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他们害怕了,但那依然阻止不了他们。你得快逃,迈克,不然就要出事儿了。他们之中可能有人不希望出事儿,例如维克多或彼得·戈登,但还是阻止不了,因为亨利会让它发生,所以逃吧,快点逃。
他又往后退了两三步。亨利·鲍尔斯说:“黑鬼,你家的狗是我杀的!”
迈克僵住了,肚子仿佛被保龄球打到似的。他望着亨利·鲍尔斯的眼睛,发现亨利说的是实话,奇普先生真的是他杀的。
迈克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永恒的真理。他看着亨利沾着汗水的发狂双眼和气得发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头一回明白了许多事情,而亨利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得多,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已。迈克发现世事险恶,而明白这一点比世事险恶更让他难过,他终于破口大骂:“你这个白皮狗杂种!”
亨利气得尖叫,狠狠捶打铁丝网,猴子似的用恐怖的蛮力爬上围篱。迈克迟疑片刻,想确定心里那个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对,是真的。因为其他人犹豫了半秒钟,也开始跟着爬铁丝网。
眼前是三组并排的轨道。迈克越过第一组,球鞋踩在轨道之间弄得煤渣四溅。他绊到第二组轨道上,跌倒在地,脚踝一阵剧痛,但还是爬起来继续跑。亨利从围篱顶端跳下来,迈克听见他落地“啪”的一声。“我来抓你了,黑鬼!”亨利咆哮道。
迈克推断荒原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只要逃到那儿,就能躲进浓密的灌木或竹林里头……万一情势危急,他还能钻进排水涵管躲一躲。
他是能这么做……但他胸中燃起一把怒火,完全压抑了理性。他可以理解亨利为何一有机会就不放过他,但奇普先生呢……他何必杀害奇普先生?我的狗又不是黑鬼,你这个白皮狗杂种,迈克边跑边想,不解的怒火愈烧愈旺。
他又听见一个声音,这回是他父亲。我不希望你逃一辈子……重点是你得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是不是值得……
迈克从调车场直线跑向半圆形库房,库房后方又是一道铁丝网,隔开调车场和荒原。他原本打算硬爬围篱,想办法翻过去,但临时决定改变方向,突然右转朝砾石坑跑去。
一九三五年以前,这个砾石坑一直充当煤坑使用,途经德里的火车都在此补充燃料。之后煤炭被柴油取代,柴油又被电力取代。燃煤时代结束(剩下的燃煤很多都被人偷去当作暖炉的燃料了),一名承包商几年后在这里开采砾石,但于一九五五年被捕,从此砾石坑就废弃了。不过,坑洞周围还是有铁道环绕一圈再通回调车场,只是铁轨早已生锈黯淡,木桩腐朽,缝隙长满杂草。砾石坑里也是杂草蔓生,跟秋麒麟和低垂的向日葵抢夺地盘。除了植物,砾石坑里还有许多当年俗称“渣渣”的煤块。
迈克一边朝砾石坑跑,一边脱下衬衫。他跑到坑缘回头看,发现亨利才要越过铁轨,几名死党跑在他身边。应该还好。
迈克将衬衫当成布袋,火速抓了五六把煤块装进去,接着跑回围篱边,双臂甩动衬衫。他没有翻越围篱,而是背对它,将衬衫里的煤块抖出来,弯身拾起两个煤块。
亨利没有注意到煤块,只看见小黑鬼被堵在围篱边。他高声咆哮,朝迈克扑了过去。
“浑蛋,我要为我的狗报仇!”迈克大吼一声,没发现自己在哭。他猛力扔出一块煤炭,煤炭直射而去,正中亨利的额头,发出砰的巨响,再弹到空中。亨利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鲜血立刻从他指间流出,仿佛法师的魔术。
其他人都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亨利哀号着站起身来,双手依然抱着脑袋。迈克又扔了一个煤块,亨利侧身闪过,开始朝迈克逼近。迈克扔出第三块煤炭,亨利松开抱着头的一只手,轻轻一挥就将煤块打到一边。他咧嘴笑了。
“哦,等着瞧吧,”他说,“等着——哎,天哪!”亨利还想往下说,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因为迈克又扔了一块煤炭,正中亨利的喉咙,让他再度跪倒。彼得·戈登看着目瞪口呆,萨德勒皱起眉头,仿佛遇上数学难题似的。
“你们几个还在等什么?”亨利勉强挤出一句。鲜血从他指间渗出,他的声音听来沙哑而陌生,“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兔崽子!”
迈克没等他们反应,立刻扔下衬衫跳上铁丝网。他挣扎往上,忽然感觉一只脚被一双粗手抓住。他低头望去,只见亨利·鲍尔斯表情狰狞,脸上抹满鲜血和煤渣。迈克猛力抽脚,鞋子落在亨利手中。他大脚一蹬,朝亨利的脸踹过去,听见东西碎裂的声响。亨利再次尖叫,颠簸后退,双手改捂喷血的鼻子。
另一只手(贝尔齐,哈金斯的手)抓住迈克的牛仔裤管,但立刻被他挣脱。迈克一脚刚跨过围篱,侧脸忽然被某个东西用力击中。一股热流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又一个东西击中他的臀部,然后是他的上臂和大腿。他们正在用他搜集的弹药攻击他。
他双脚腾空,两手抓着铁丝网,随即松手跃下,在地上滚了两圈。这里的下坡长满灌木,迈克的眼睛和性命或许就是这些灌木救的。亨利再次靠近铁丝网,将一枚M-80往上抛过围篱。鞭炮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余音回荡,草地上出现一大块光秃的地面。
迈克耳鸣嗡嗡,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来到荒原边的长草区,伸手抹了抹脸颊,发现手上沾了鲜血。但他并不担心。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毫发无伤。
亨利又扔了一枚樱桃炸弹,但迈克看到炸弹飞来,很轻松就躲开了。
“抓住他!”亨利怒吼一句,开始爬铁丝网。
“呃,亨利,我不知道——”彼得·戈登觉得太过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野蛮的场面。不该有人流血的,起码自己的队友不该见红,尤其局势明明站在他们这一边。
“你最好知道,”亨利爬到一半回头对彼得·戈登说。他像只臃肿的人形蜘蛛攀在铁丝网上,双眼狠狠瞪着彼得,眼角四周都是血。迈克刚才那一脚踢断了他的鼻子,但亨利浑然不觉。“你最好知道,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你他妈的浑球!”
其他人开始爬铁丝网,彼得和维克多意兴阑珊,贝尔齐和“麋鹿”则和往常一样兴奋盲从。
迈克不再多看,转身钻进灌木丛中。亨利在他身后咆哮:“我一定会找到你,黑鬼,你逃不掉的!”
爆炸声传来时,窝囊废俱乐部一行人正在砾石坑的另一端。这里自从三年前运走最后一批砾石之后,只剩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坑洞。所有人围着斯坦利,欣赏他带来的黑猫牌鞭炮,突然听见轰天巨响。埃迪吓了一跳——他还没从刚才见到食人鱼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他不知道食人鱼到底长什么样,但他敢说绝不会是长着牙齿的特大号金鱼。
“冷静一点,埃迪小子,”理查德用“酷酷中国佬”的声音说,“不过是其他小鬼放鞭炮而已。”
“你学、学得太、太逊了,理、理查德。”威廉说,其他人都笑了。
“我还在努力,威老大,”理查德说,“我觉得等我变厉害了,你一定会爱上我的。”说完,他对着空中做出娇羞亲吻的动作,威廉朝他比了中指。本和埃迪并肩站着,咧嘴微笑。
“哦,我这么年轻,而你如此苍老,”斯坦利忽然模仿歌手保罗·安卡的语气说了一句,声音像得出奇,“别人这样告诉我——”
“这小子会唱歌!”理查德用“小黑鬼”的声音说,“天老爷啊,这小子会唱歌!”接着又用电影旁白员的声音说,“请帮我签名,孩子,签在这条虚线上方。”他伸手揽住斯坦利的肩膀,对他灿烂微笑,“我们要让你留长头发,孩子,再给你一把吉他,还要——”
威廉打了理查德手臂两下,动作又快又轻。所有人想到放鞭炮都很兴奋。
“打开吧,斯坦,”贝弗莉说,“我有火柴。”
他们再度围在斯坦利身边,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鞭炮的包装盒。黑色卷标上写着看不懂的中文字和英文警示语。理查德看了呵呵笑。警示语写着:“引信点燃后,请勿握在手中。”
“原来如此,”理查德说,“我以前点燃鞭炮之后都会拿着,还以为是拔肉刺的好方法呢!”
斯坦利近乎虔诚地缓缓拆开红色玻璃纸,露出里面的鞭炮,将蓝红绿三色鞭炮捧在手心。引信绞在一起,看起来很像中国清朝人的辫子。
“我来解——”斯坦利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更响的爆炸声,回音缓缓飘过荒原上方。黑压压的一群海鸥从垃圾场的东边飞起,不停地尖叫哀鸣。这回他们全都吓了一跳。斯坦利的爆竹掉到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
“是炸药吗?”贝弗莉紧张地问道。她看着威廉,威廉仰头睁大了眼睛。她觉得此刻的威廉真是英俊到了极点——但他脑袋的姿势太警觉、太紧绷,就像闻到火药味的雄鹿。
“我猜那是M-80,”本低声说,“去年七月四日,我在公园看到一群高中生带了两个M-80。他们放了一个到铁制的垃圾桶里,爆炸声就像这样。”
“垃圾桶有没有破一个洞,干草堆?”理查德问。
“没有,但垃圾桶一边被炸凸了,看起来就像有东西往外撞似的。那些高中生立刻逃走了。”
“刚才这一声比之前的更近。”埃迪说。他也看着威廉。
“你们到底要不要放鞭炮?”斯坦利问道。他已经解开十几条引信,将剩下的鞭炮用蜡纸仔细包好,留着之后用。
“当然要。”理查德说。
“收、收起来。”
其他人疑惑地看着威廉,表情有一点惊恐,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他断然的语气。
“鞭炮收、收起来,”威廉又说了一次,扭曲着脸努力把话说完,“就要出、出事儿了。”
埃迪舔了舔嘴唇,理查德用拇指将汗湿鼻梁上的眼镜推高,本下意识地靠到贝弗莉身边。
斯坦利正想开口说话,就听见另一声比较小的爆炸。是樱桃炸弹。
“石、石头。”威廉说。
“你说什么,威廉?”斯坦利问。
“石、石头,弹、弹药。”威廉说完开始捡拾石块放进口袋里,直到口袋塞满为止。其他人看着他,好像他疯了一样……埃迪感觉额头渗出汗水,忽然觉得自己知道霍乱发作是什么感觉了。他和威廉遇到本(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已经不把他当成本,而是干草堆了)那天,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就是亨利·鲍尔斯轻松打得他流鼻血那天。但这一回感觉更糟,感觉就像荒原要被原子弹轰炸一样糟。
本开始捡石头,接着是理查德。他动作匆忙,不再说话,眼镜从鼻梁上一路滑落,咔嚓一声掉在砾石地上。他将眼镜随便一折,收进衬衫口袋里。
“你为什么要捡石头?”贝弗莉问,声音很微弱,非常紧绷。
“我也不晓得。”理查德说,手上还是不停捡着石头。
“贝弗莉,你最好,呃,回垃圾场那边待一下。”本说。他两手都是石头。
“少来,”贝弗莉说,“你少来这一套,本·汉斯科姆。”说完她也弯腰开始捡石块。
斯坦利看着伙伴像发疯的农夫一样拼命捡石头,他默默沉思片刻,接着也开始照做,双唇拘泥地抿成一条细线。
埃迪发现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的喉咙开始缩得像个针孔。
该死的,别现在发作,他忽然想,朋友们正需要我,就像贝说的,少来!
他也开始捡石头。
亨利·鲍尔斯个头太大、性子太急,一般情况很少机灵敏捷,但现在不是一般情况。他痛得发疯,气得抓狂,让他成为无须大脑的肉体超人。他不再思考,心如夏末黄昏的野火,像玫瑰一样红,像烟一样黑。他像追着红旗的斗牛般咬住迈克·汉伦不放。迈克沿着大坑边缘通往垃圾场的小径跑,但亨利才不管什么小径,拨开灌木和蔷薇树丛朝迈克直扑而去,完全无视尖刺在身上划出许多小伤口,也不在乎柔软的树枝打在脸、手和脖子上。他只在乎拉近和黑鬼的距离。他右手拿M-80,左手拿火柴。逮到黑鬼之后,他要用火柴点燃引信,将鞭炮塞进黑鬼的裤裆里。
迈克知道亨利愈来愈近,其他人也快追上来了。他努力加速,心里很害怕,只能靠微薄的意志力克制惊慌的情绪。他之前绊到铁轨上扭伤了脚踝,伤势比他想的严重,这会儿只能一拐一拐地跑。亨利在他身后披荆斩棘,感觉就像被恶犬或疯熊追逐一样可怕。
小径前方豁然开朗,迈克连跑带摔掉进砾石坑,一路滚到坑底。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才发现坑里有其他小孩,一共六个站成一排,脸上表情非常奇怪。事后回想,他才明白那奇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好像知道他会来,正在等他。
“救命!”迈克一跛一跛走向他们,勉强挤出一句。他下意识地对着红发的高个男孩说:“那些……那些很壮的家伙——”
就在这时,亨利冲进了砾石坑。他看见他们六个,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有些犹豫,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自己的手下,于是又转头看着那群窝囊废(迈克气喘吁吁站在威廉·邓布洛身边,微微靠后),咧嘴笑了。
“我认得你,小子,”亨利对威廉说,接着瞄了理查德一眼,“还有你。你的眼镜咧,四眼田鸡?”理查德还来不及开口,亨利已经看见本了,“哎呀,他妈的,犹太佬和小胖呆也在啊!这是你女朋友吗,胖子?”
本身体一缩,仿佛被人戳了一下。
这时,彼得·戈登追上亨利,维克多也来了,站在亨利身旁。贝尔齐和“麋鹿”萨德勒最后才到,分别站在彼得和维克多旁边。两群孩子像是列队似的面对面站着。
亨利的声音还是像公牛一样,气喘吁吁说:“我和你们很多人都有过节,不过这笔账可以改天再算。我只要那个黑鬼,你们这群小浑蛋给我闪一边去。”
“没错!”贝尔齐趁机帮腔。
“他杀了我的狗!”迈克大喊,声音凄厉沙哑,“他自己说的!”
“你现在给我过来,”亨利说,“我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迈克浑身发抖,但没有移动。
威廉用清晰温和的语气说:“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你、你们滚吧。”
亨利瞪大眼睛,仿佛被人突然赏了一巴掌。
“谁赶我走?”他问,“你吗,小瘪三?”
“我、我们,”威廉回答,“我、我们受、受够你了,鲍、鲍尔斯,快给我、我滚吧。”
“你这个口吃怪胎。”亨利说完便低头冲了过来。
威廉握着一大把石头,其他人也是,除了迈克和贝弗莉。贝弗莉手上只有一颗石头。威廉开始朝亨利丢石头,动作不快,但很用力又很准。第一颗石头没有打到,第二颗击中亨利的肩膀。要是第三颗没有命中,威廉很可能就会被亨利扑倒在地了,但他没有失手,石头击中亨利俯冲而来的脑袋。
亨利措手不及,痛得大叫……接着又连中四发。理查德·托齐尔丢了一颗小的打中他胸口,埃迪的石头打到他的肩胛骨反弹,斯坦利打中他的小腿,贝弗莉手上唯一的石头则正中他的腹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忽然空中开始枪林弹雨。亨利往后坐倒,脸上再度出现不知所措而痛苦的神情。“快点,你们几个!”他大吼,“快来帮我!”
“冲、冲啊!”威廉低声下令,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就率先冲了出去。
其他人跟着冲锋,不只朝亨利也朝他的党羽扔石头。那群恶少手忙脚乱在地上寻找石头,但还没收集到足够的弹药,就已经被乱石轰炸了。本的石头扫过彼得·戈登的颧骨划出一道血痕,让他痛得大叫。他倒退几步停下来,迟疑地回扔了一两颗石头……接着转身就逃。他受够了,西百老汇不来这一套。
亨利疯狂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头,幸好都是小石子。他朝贝弗莉扔了一颗比较大的石头,割伤了她的手臂。贝弗莉哀号一声。
本激动咆哮,朝亨利·鲍尔斯扑了过去。亨利虽然转头看到本,却来不及闪躲,被他撞得失去了平衡。本体重一百三十多斤,直逼一百四十斤,亨利根本不是对手。他不是被撞倒,而是整个人飞了出去,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往后滑行。本再度飞扑,耳朵忽然微微感到温热的痛楚,原来是贝尔齐·哈金斯用高尔夫球大小的石头打中了他的耳朵。
亨利摇摇晃晃跪坐起来,但本已经冲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鞋底扎扎实实踹在他左边屁股上。亨利重重翻倒在地,鼓着眼睛瞪着本。
“你不能对女孩丢石头!”本大吼。从小到大,他不记得自己这么气愤过,“你不能——”
忽然间,他看见亨利手里闪出火光。亨利点燃火柴,放到M-80粗粗的引信上,将鞭炮朝本的脸上扔来。本想也不想就顺手一挥,好像拿着羽毛球拍挥舞一样,将M-80拍了回去。亨利看见鞭炮飞过来,立刻瞪大眼睛翻身滚开。鞭炮随即爆炸,熏黑了他的衬衫,还炸破几处。
没多久,本被“麋鹿”萨德勒打中跪在地上,牙齿咬到舌头流血了。他头晕目眩,转头眨眼,只见麋鹿朝他奔来。但麋鹿还没走到本跪坐的地方,威廉就从背后偷袭,朝他猛扔石头。萨德勒回头咆哮。
“你竟然从背后偷袭我,懦夫!”萨德勒大叫,“他妈的卑鄙小人!”
他正想朝威廉冲去,没想到理查德也对他丢起石头。理查德才不管萨德勒认为怎么做是懦夫的行为。他曾经看过他们五个人追一个吓坏的小孩,那可是一点也不像亚瑟王或圆桌武士。理查德不停地攻击,一枚“炮弹”划破萨德勒的左边眉毛,他发出一声惨叫。
埃迪和斯坦利·乌里斯前来帮威廉和理查德助阵,贝弗莉也来了。她一边手臂虽然在流血,眼中却燃着怒火。乱石纷飞,贝尔齐·哈金斯被打中了肘部,痛得跳上跳下,不停按揉手肘。亨利站起来,衬衫背部被炸烂了,肌肤却奇迹似的毫发无伤。他还来不及转身,本·汉斯科姆一颗石头打在他后脑勺上,他再度跪倒在地。
那天对窝囊废俱乐部杀伤力最大的是维克多,不仅因为他是快速球好手,更因为他从感情上来说最置身事外。这一点说来讽刺,但确实如此。他愈待就愈不想待。石头大战可能让人重伤,头破血流,嘴开牙裂,甚至失去一只眼睛。不过,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他打算好好反击。
这份冷静为他多争取到了三十秒,捡了一把够大的石头。他趁窝囊废俱乐部调整战线时,对准埃迪丢了一颗石头。石头击中埃迪的下巴,埃迪哭着倒在地上,鲜血开始涌出。本转身想要扶他,但埃迪已经站了起来,鲜血衬着他苍白的肌肤显得格外鲜艳而恐怖。他眯起眼睛。
维克多朝理查德进攻,石头重重打在他胸口。理查德报以石块,但维克多轻松闪过,侧手朝威廉·邓布洛扔了一块石头。威廉头往后猛仰,但躲得不够快,脸颊被石块划开一个大口子。
威廉转身对着维克多,两人四目相望。维克多看着结巴小鬼,被他的眼神弄得不寒而栗。不知怎的,他嘴边竟然浮现“我收回来!”几个字……只是这种话不应该对小毛头说,除非你不在意死党把你看扁了,觉得你比狗还不如。
威廉开始朝维克多走去,维克多也朝威廉逼近。两人仿佛心电感应似的,一边走向对方,一边开始互丢石头。两人周围的打斗少了,因为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们,就连亨利也转头观战。
维克多左闪右躲,威廉却毫不闪避。维克多扔的石头打在威廉的胸膛、肩膀和腹部,还有一个扫过他的耳朵。但威廉显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扔出石头,一个接着一个,力道大得足以致命。第三颗石头击中了维克多的膝盖,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维克多闷哼一声。他已经弹尽粮绝,但威廉手上还有一颗石头,又白又滑,闪着结晶的光芒,状如鸭蛋,也和鸭蛋差不多大。维克多·克里斯觉得应该很硬。
威廉离他不到一米五远。
“你立、立刻给、给我滚蛋,”他说,“否则我、我就砸得你、你脑袋开花,我说、说到做、做到。”
维克多凝视威廉的双眼,知道他是认真的,便不发一语转身离开,朝彼得刚才逃跑的方向走去。
贝尔齐和萨德勒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是好。麋鹿的嘴角还淌着血,贝尔齐的头皮也在流血,一直流到脸颊。
亨利的嘴动了动,但没出声。
威廉转头看着亨利。“滚出、出去。”他说。
“要是我不走呢?”亨利还想嘴硬,但威廉在他眼中看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很怕,而且会离开。威廉应该感到高兴,甚至得意,但他只觉得疲惫。
“你要、要是不走,”威廉说,“我、我们就夹、夹杀你,我想我、我们六个应该能、能让你住、住院。”
“七个,”迈克说着加入他们,两手各拿着一颗垒球大小的石块,“不信你试试看,鲍尔斯,我乐意奉陪。”
“操你妈的黑鬼!”亨利声嘶力竭,嗓音颤抖,就要哭出来了。贝尔齐和萨德勒听了斗志全失,两人往后退开,松手放掉握着的石头。贝尔齐看了看四周,仿佛不晓得置身何处。
“滚出我们的地盘。”贝弗莉说。
“闭嘴,贱货,”亨利说,“你——”四块石头同时飞来,砸中亨利身上四个地方。他大声尖叫,在杂草地上手忙脚乱地往后退,残破的衬衫迎风翻飞。面对这群神情凶恶、稚气却又老成的小孩,他回头看了看惊慌的贝尔齐和萨德勒。没有援手,没有人想帮忙。麋鹿尴尬地将头撇开。
亨利哭着站起来,被踢断的鼻子一吸一吸的。“我会杀了你们!”他说,接着忽然转头就跑,一下子就不见了。
“滚、滚吧,”威廉对贝尔齐说,“离、离开这里,别再回、回来了,荒、荒原是我、我们的地盘。”
“小子,你会后悔惹毛亨利的,”贝尔齐说,“走吧,麇鹿。”
两人低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个孩子零落地站成半圆形,身上都挂彩了。石头大战持续不到四分钟,但对威廉来说,却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久,而且没有暂停。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打破了沉默。他呼吸困难,声嘶力竭地喘着气。本朝埃迪走去,感觉他来荒原之前吃的那三块奶油蛋糕和四块巧克力蛋糕开始在肚子里作怪。他跑过埃迪面前,冲进灌木丛里呕吐,尽量压低声音,不让人听见。
理查德和贝弗莉走到埃迪身边,贝弗莉伸手搂住埃迪的瘦腰,理查德从埃迪的口袋里掏出喷剂。“吸一口,小埃。”他说完摁了一下,埃迪猛吸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埃迪总算开口说:“谢了。”
本从灌木丛里走了回来,满脸通红地用手抹着嘴。贝弗莉走到他面前,双手牵着他的手。
“谢谢你帮我。”她说。
本看着肮脏的球鞋,点点头说:“随时效劳。”
六个孩子转头看着迈克,黑皮肤的迈克,眼神小心谨慎,若有所思。迈克见过这种好奇——他从小到大一直在面对这种目光——他直率地回望他们。
威廉的目光转向理查德,理查德也看着他。威廉感觉自己听见咔嗒一声,仿佛某个未知的机器安上了最后一个零件。我们到齐了,威廉心想。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正确,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他当然没必要说,因为他已经从理查德、本、埃迪、贝弗莉和斯坦利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都知道了。
我们到齐了,哦,老天保佑,事情真的开始了,老天保佑。
“你叫什么名字?”贝弗莉问。
“迈克·汉伦。”
“你想跟我们一起放鞭炮吗?”斯坦利问。迈克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笑容就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