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邓布洛心想:我他妈的好像在做太空旅行,说不定就坐在枪管打出去的子弹里。
这个想法虽然完全正确,却没有让他好过一点。事实上,这架协和客机从希思罗机场起飞(用发射可能还比较贴切)之后的头一个小时,他一直在适应轻微的幽闭恐惧症。机舱很窄,让人很不舒服,餐点还不赖,但空乘必须像体操选手一样又扭又弯又蹲才能把餐点送上。看他们那么费劲,食物带来的愉悦也减少了几分,不过坐在他隔壁的那位先生倒是无动于衷。
那位先生是这趟旅程的第二个缺点。他长得很胖,又不是特别干净,虽然身上飘着拉皮迪斯香水味,但威廉很清楚地闻到一丝汗臭和土味。他也不是很注意自己的左手肘,不时就会轻轻碰威廉一下。
威廉的目光不停地飘向机舱前方的数字屏幕。画面上显示着这枚英国子弹现在的飞行时速。这架协和客机已经达到巡航速度,也就是两马赫出头。威廉从衬衫口袋掏出笔来,用笔尖按了下智能手表的按钮。这只表是奥黛拉去年送他的圣诞礼物。如果马赫表是对的(威廉没有理由怀疑它会出错),那么他们目前正以每分钟二十九公里的速度前进。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件事。
飞机的窗子又小又厚,和水星号太空舱一样。虽然接近中午,但威廉看见天空不是蓝的,而是向晚的紫色,海天交会处的地平线微微弯曲。我坐在飞机里,威廉心想,手里拿着一杯血腥玛丽,右边一个脏兮兮的胖子不停地用手肘戳我的二头肌,而我在看地球的弧线。
他微微笑了,心想连这种事都能面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但他很害怕,不只是因为坐在窄小的薄壳机舱里以每分钟二十九公里的速度飞行。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德里正朝他冲来,这么形容丝毫不夸张。无论速度是不是每分钟二十九公里,他都感觉自己静止不动,而德里镇有如巨大的肉食动物,蛰伏许久之后终于现身,朝他俯冲而来。德里,德里!我们该写歌赞颂它吗?赞颂工厂和河流的恶臭味、宁静庄严的林荫道、图书馆、德里储水塔、贝西公园和德里小学吗?
还是荒原?
威廉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有几道弧光灯的亮光照进他的脑袋。他像是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等待开映的观众,一等就是二十七年,但总算等到了。不过,对威廉·邓布洛来说,弧光灯照亮的场景却不是《毒药与老妇》之类的纯喜剧,而是《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那样的惊悚片。
他怀着一种无聊的兴味,心想:我写的那些故事,那些小说,全都来自德里。那里是源头,一切都来自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以及前一年乔治遭遇的意外。所有问我那个问题的采访者……我都给了他们错误的答案。
那个胖子的手肘又顶了他一次,让他的酒洒出来一点。威廉差点骂人,但忍了下来。
不用说,那个问题就是:“你的灵感都来自哪里?”威廉觉得,所有小说家都得回答(或假装回答)这个问题,至少每周两次,但像他这种靠写子虚乌有之物维生的作家,必须回答(或假装回答)的次数更多。
“作家都有一条直通潜意识的管道,”他对访问者说,刻意不提他愈来愈怀疑是不是真的有潜意识这种东西,“不过,恐怖小说家的管道可能更深入……你要说它是潜潜意识也行。”
很优雅的回答,但他并不真的相信。潜意识?是有某种东西没错,但威廉觉得大家对“意识”这个功能太言过其实了。就像沙子跑进眼睛会流泪或饱餐一顿之后会放屁,谁晓得意识是不是同样的东西?用放屁来比喻可能比较好,但你不太可能这么回答访问者,跟他们说梦境、模糊的渴望和似曾相识这类感觉其实都只是心灵在放屁。但他们好像真的需要一个答案,那些拿着笔记本和日产小型录音机的记者,而威廉很想帮助他们。他知道写作很难,难极了,没有必要给他们添麻烦,跟他们说“朋友,你还不如问我‘奶酪是谁切的?’比较快。”
他心想,早在迈克来电话之前,你就知道他们老是问错问题,但你现在终于知道怎么问才是对的。
不是你的灵感从哪里来,而是为什么会有灵感?管道确实存在,但不是通往弗洛伊德或荣格所谓的潜意识。人的心里没有排水道,也没有住满莫洛克人的洞穴。管道彼端只有德里,此外无他。只有德里,还有——还有,那个踢踢踏踏走过我的桥的家伙是谁?
威廉忽然坐直身体。这回轮到他手肘一甩,猛地撞在邻座胖子的腰间。
“朋友,注意点,”胖子说,“你也知道座位很窄。”
“你别用手肘顶我,我就不、不用手肘撞、撞你。”胖子一脸愠怒和诧异,露出你有没有搞错的神情。威廉一直盯着他,最后胖子终于别过脸去,嘴里念个不停。
是谁?
是谁踢踢踏踏走上我的桥?
威廉又望向窗外,心想:我们在打击魔鬼。
他的手臂和颈背一阵刺痛。他一口将剩下的血腥玛丽喝光,另一组弧光灯跟着亮起。
银仔,他的脚踏车。那是他取的名字,和《独行侠》里的那匹马一样。施文牌,很大一辆,高七十厘米。“威廉,你骑那辆车会把自己害死。”父亲这么对他说,但不是真的很担心。乔治死后,他对任何事都不太在乎了。从前他很严厉。虽然公正,但很严厉。乔治死后,你做什么他都不拦着。他动作像父亲,行为像父亲,但仅此而已。他好像永远竖着耳朵,等着听见乔治回家的声音。
威廉是在中央街的自行车店橱窗里看见银仔的。它闷闷地斜倚着脚架站着,车身比其他脚踏车都高大。人家亮的地方它暗,弯的地方它直,直的地方它弯,前轮上立着一张牌子,写着:二手车,议价出售。
于是威廉走进店里。出价的是老板,二十四美元。威廉接受了,因为他觉得那辆车就是他的生命,他不晓得该怎么讨价还价,而且他觉得那个价钱挺公道的,够便宜。威廉用自己存了七八个月的钱(生日、圣诞节和除草拿到的钱)买下银仔。他从感恩节就看中橱窗里的它了。他付了钱,等到雪融化并且不会再下的时候,把它骑回家。他去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辆车,想想还真有趣。买车的念头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或许就在乔治(被杀)死后那段漫长的日子里。
刚买车那阵,威廉有几次差点害死自己。他头一天骑新车出门,就被迫跳车逃命,免得撞上科索斯巷尽头的木板围墙(他怕的不是撞到墙,而是撞穿它,然后跌落十八米摔到荒原上),结果就是左手多了一道十厘米长的伤口,从手腕划到手肘。不到一星期,他又刹车过慢,以将近五十六公里的时速冲过威奇汉街和杰克逊街口,轮辐上的纸牌机关枪似的嗒嗒作响。幸好路上没车,否则他这个骑着脏灰色(只有色盲才会说银仔是银色的)大脚踏车的小鬼肯定会被撞成咸肉泥,和乔治一个下场。
春日荏苒,威廉愈来愈懂得驾驭银仔,但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母亲,都没发现儿子在用脚踏车找死。他觉得除了刚买车的那几天,他们根本就没注意过银仔。银仔在他们眼中只是下雨天会靠在车库墙边的破铜烂铁。
不过,银仔才不是破铜烂铁,虽然外表不起眼,跑起来却像风一样快。威廉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对机械很在行,他告诉咸廉该怎么让银仔发挥实力,例如,哪些螺丝该拧紧和定期检查,齿轮哪里该上油,怎么调紧链条,以及轮胎破了怎么补,等等。
“你应该重新上漆。”他记得埃迪曾经跟他说过,但他不想。他说不出理由,但就是想让那辆施文牌脚踏车维持原貌。它看起来真的很破,很像不爱惜东西的孩子的车,经常被放在草坪上淋雨,骑起来应该吱吱嘎嘎,又摇又晃。它外表很糟糕,跑起来却像风一样快。它能——
“打败魔鬼。”他脱口而出,忍不住笑了。隔壁的胖子狠狠瞪他一眼。那笑声和他之前让奥黛拉不寒而栗的笑声一样,很像吠叫。
没错,银仔看起来很破,漆皮剥落,后轮还装了老气的置物架,喇叭也是黑色橡胶球那种,拴在握把上,生锈的螺丝和婴儿的拳头一样大。真的很破。
但它能跑吗?能吗?拜托!
银仔能跑得很!威廉·邓布洛的命就是它救的。事情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六月的第四周——一周前,他才认识本·汉斯科姆,和他、埃迪一起建了拦河坝。而那周的周六下午看完电影之后,本、“贱嘴”理查德·托齐尔和贝弗莉·马什一起到荒原来。银仔救了他的那一天,理查德就坐在银仔的置物架上……
因此,他想银仔也救了理查德一命。威廉还记得他们从某幢房子逃出来,他记得很清楚。内波特街上那幢该死的房子。
他那天飙车打败了魔鬼。没错,对极了。那魔鬼眼睛有如古钱,闪闪发光,浑身毛茸茸的,张着血盆大口。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银仔救了他和理查德一命,而在那之前,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命或许也是它救的。就在威廉和埃迪遇到本那一天,也就是他们的拦河坝被踢烂那一天。亨利·鲍尔斯(他那天看起来就像被厨余搅碎机搅过一样)给了埃迪鼻子一拳,让埃迪气喘发作,而喷剂又正好用完了。所以是银仔的功劳,是银仔救了他们。
威廉·邓布洛已经将近十七年没骑过脚踏车了。这会儿,他坐在一架一九五八年没人会相信(除了科幻小说杂志,也没人能想象)的飞机里望着窗外,心想:唷嗬,银仔,冲吧!刺痛的泪水突然涌上眼眶,逼得他闭上了眼睛。
银仔后来怎么了?他想不起来了。那部分回忆仍然一片漆黑,弧光灯还没有亮起来。或许这样比较好,或许这是老天慈悲。
唷嗬!
唷嗬,银仔!
唷嗬,银仔!
“冲吧!”他大喊一声。风将他的叫声撕裂,吹向他肩后,有如一条皱纹纸彩带。他的叫声又高亢又有力,是胜利的高呼。他只有这句话喊得最顺。
他沿着堪萨斯街骑向镇中心,起初速度并不快。要让银仔跑起来不容易,但它一旦跑起来就快了。
看着银仔加速,就像欣赏跑道上的灰色大飞机,一开始很难相信这么大的机器有办法离开地面,感觉很荒谬。但当你见到机身底下出现影子,还来不及搞清楚是不是幻觉,那影子已经落在后头,而飞机昂然升空,有如心满意足的梦想,优雅地破空而去。
银仔就像这样。
威廉遇到一段向下的缓坡,开始加快速度。他站起来,身子往前倾,双脚不停地上上下下。他学得很快。自从重要部位被撞了两次,他就知道上车前要尽量将内裤拉高。后来埃迪看到他那样做,就说,威廉那样做是因为他觉得以后可能要生小孩。我觉得最好不要,但谁晓得?说不定他的小孩长得像他太太,对吧?
他和埃迪已经将座位放到最低了,但当他踩动踏板时,坐垫还是不停地撞击他的腰背。一位妇女在花园里除草,她用手遮着眼睛看威廉骑车经过,忍不住微微一笑。男孩骑这么大的车,让她想起在巴努贝利马戏团看到的骑独轮车的猴子。这孩子会害死自己的,她低头继续除草,心想,那车对他来说太大了。不过,那不关她的事。
那三个大孩子从树丛里冒出来,威廉一眼就看出最好别和他们起冲突,因为他们看来就像同伴被野兽咬伤、正怒气冲冲追赶凶手的猎人。但埃迪却贸然开口,结果被亨利·鲍尔斯当成了出气筒。
他知道他们是谁。亨利、贝尔齐和维克多是德里小学最坏的三个学生。他们之前打过理查德。他和理查德有时会一起玩,算是朋友。威廉觉得理查德被揍是活该,他被同学叫“贱嘴”不是没有原因的。
事情发生在四月。那天亨利他们在操场和理查德擦肩而过,理查德讲了他们的领子几句。那三人的衣领全都竖着,就像电影《黑板丛林》里的维克·莫洛一样。威廉当时坐在校舍旁边漫不经心地玩着弹珠,没听清楚理查德讲了什么,亨利他们也一样……但他们回头朝理查德走去,显然是听到了什么。威廉猜理查德只是喃喃自语,但问题是他向来嗓门不小。
“四眼田鸡,你刚才说什么?”维克多·克里斯问。
“我什么都没说。”理查德说,而且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惊慌和害怕。他原本应该能逃过一劫的,只是嘴巴不太听使唤,话像匹野马似的脱缰而出:“大个儿,我看你该清一清耳屎了。需要炸药吗?”
亨利三人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半晌,接着开始追他。威廉从头到尾靠着墙没动,看着这场不公平的赛跑走向早就注定的结局。没必要插手。那三个笨蛋有两个人可以打,只会更开心。
理查德斜向跑过操场,跳过跷跷板,在秋千之间左闪右躲,最后撞上隔开校园和公园的铁链,这才发现自己钻进了死胡同。他试着翻过铁链,手指和鞋子拼命往缝隙里钻,眼看只剩三分之一左右就要翻过去了,却被亨利和维克多逮个正着。亨利抓着他的外套,维克多扯住他的牛仔裤,将不停尖叫的理查德揪了下来。理查德摔在柏油地面上,眼镜飞了出去。他伸手去抓,但贝尔齐·哈金斯一脚将眼镜踢开。那年夏天,他眼镜的一只镜脚缠着胶带,就是因为这个。
威廉打了个哆嗦,走到校舍正面,看见四年级的老师莫兰太太已经冲过去要把他们分开。但他晓得在她赶到之前,他们一定会狠狠修理他一顿。等她到了那里,只会见到哭哭啼啼的理查德。爱哭鬼,羞羞脸!爱哭鬼!
亨利他们很少找威廉麻烦。他们当然会取笑他的口吃,偶尔欺负他一下。一个下雨天,大伙儿正要去体育馆吃中餐,贝尔齐·哈金斯将威廉的餐包踢飞,再用穿着工程靴的大脚猛踩,把里面的食物踩得稀巴烂。
“噢,天、天哪!”贝尔齐假装惊慌失措,双手在面前挥舞,“对、对不起,把你、你的午餐弄、弄烂了,贱、贱胚!”说完便大步朝走廊走去,去找靠在男生厕所门外饮水机上笑得差点得疝气的维克多·克里斯。不过,事情没有想象的糟。威廉吃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半片花生酱果酱吐司,理查德也很乐意将自己沾了芥末的蛋分给他吃。理查德的母亲每两天就会在理查德的午餐里放一颗蛋,但理查德说他看到就想吐。
你得少惹他们。要是做不到,就得想办法隐形。
埃迪忘了规矩,就被教训了。
那三个恶少丢下他,稀里哗啦过河朝对岸走去时,埃迪其实还不算太惨,只是鼻血像喷泉似的流个不停。他的手帕湿透之后,威廉把自己的手帕给他,让他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脖子,头往后仰。威廉记得他母亲这样做过,因为乔治有时候会流鼻血——
唉,想到乔治就心痛。
三个大孩子像野牛一样走进荒原,窸窣声逐渐消失,埃迪的鼻血也停了,哮喘却在这时开始发作。
他呼吸吃力,双手像脆弱的陷阱般开开合合,喉间发出既像笛声又像口哨的喘息声。
“可恶!”埃迪喘着气说,“哮喘!该死!”
他伸手想找喷剂,最后总算在口袋里找到了。那瓶子看起来像稳洁清洁剂一样,顶端有一个喷嘴。
埃迪将喷嘴塞进嘴里,用力摁下按钮。
“有没有好一点?”威廉紧张地问。
“没有,喷剂用完了。”埃迪看着威廉,惊慌的眼睛里写着:我完了,威廉,我完了!
用完的喷剂从他手中滑落。小溪依然潺潺流动,毫不关心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就快不能呼吸了。
威廉心慌意乱,心想那三个大孩子说对了一件事:那个水坝真的很幼稚。但他们玩得很开心,妈的。
他突然很生气结果会变成这样。
“别、别紧、紧张,埃、埃迪。”他说。
接下来四十分钟左右,威廉坐在埃迪身边,心想他的哮喘很快就会停,但这份期望不久就变成了不安。本·汉斯科姆出现在两人眼前时,不安已经变成真正的恐惧。埃迪的喷剂要在中央街的药店补充,而那儿离这儿有五公里远。要是他去帮埃迪拿喷剂,回来却发现埃迪已经不省人事了怎么办?不省人事,甚至(可恶,千万别想这个)
(但他心里执拗地这么想)死了呢?
(就像乔治那样,像乔治那样)
别说傻话!他不会死的!
对,埃迪也许不会死。但要是他回来发现埃迪变成植物人了呢?他知道植物人是什么。他甚至推论过,那个词是用夏威夷冲浪客最爱的大浪命名的。以浪为名感觉很有道理,毕竟植物人其实就是大脑被浪卷走了。电视剧《卡西大夫》中常有人变成植物人,就算卡西大夫大吼大叫,他们依然昏迷不醒。
威廉坐在埃迪身边,知道自己该去拿药,待在这里对埃迪没好处,但就是不想留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有个不理性的、迷信的声音告诉他,只要他一走,埃迪就会陷入昏迷。威廉往上游看,发现本·汉斯科姆站在那里。他当然认识本。无论哪一所学校,最胖的学生肯定人人皆知,只是这种有名并不让人开心罢了。本是五年级另一班的学生,威廉有时下课会看到他,通常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不是看书就是吃东西。他的午餐盒和洗衣袋一样大。
威廉看着本,心想他看起来比亨利·鲍尔斯还狼狈。虽然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威廉无法想象两人打架打得有多激烈。本头发乱糟糟的,沾满泥土,毛衣(或运动衫?威廉看不出来它原本是什么样子,反正也无所谓了)全毁了,沾满血迹和杂草,看起来乱七八糟,裤子也破得只剩膝盖以上。
他看见威廉在看他,忍不住身体一缩,眼神警觉。
“别、别、别走!”威廉大喊,同时高举双手张开手掌用力挥舞,让本知道他没有恶意。“我、我们需、需要帮、帮助。”
本上前一点,眼神依然充满警觉,好像每走一步都会要了他的命似的。“他们走了吗?鲍尔斯他们?”
“对、对,”威廉说,“听着,你、你可以在、在这里陪、陪我朋、朋友,让我、我去拿、拿他的、的药吗?他哮、哮——”
“哮喘?”
威廉点点头。
本匆匆迈过水坝残骸,忍着痛弯下一条腿跪在埃迪身旁。埃迪躺在地上,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胸口剧烈起伏。
“揍他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本抬头问道。威廉在这个胖小孩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挫折与愤怒。“亨利·鲍尔斯吗?”
威廉点点头。
“想也知道。没问题,你去吧,我会在这里陪他。”
“谢、谢谢。”
“嘿,别谢我,”本说,“是我害你们被揍的。去吧,动作快点。我得赶回家吃晚餐。”
威廉立刻动身。他应该告诉本别介意的。发生这种事不是本的错,也不是埃迪的错,即使埃迪不该傻得开口。亨利和他的死党是意外,是孩童世界中的洪水、飓风和胆结石。他应该这么对本说,但他现在太紧张,可能要二十分钟才讲得完,到时埃迪可能已经陷入昏迷了(这一点他也是从卡西大夫和齐戴尔大夫那儿学来的。人不是进入昏迷,而是陷入昏迷)。
威廉匆匆往下游跑,途中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本·汉斯科姆认真地在河边捡石头。他起初不晓得本想做什么,后来忽然明白了。本在收集弹药,以防他们回来。
威廉对“荒原”了如指掌。他春天常来这儿玩,有时和理查德一起,不过更常和埃迪做伴,偶尔自己单独来。虽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摸熟了,但起码知道怎么从坎都斯齐格河回到堪萨斯街。他来到一座木桥上,堪萨斯街在这里横过一条无名小溪。小溪来自德里镇的下水道系统,汇入坎都斯齐格河。
银仔就藏在桥下,握把用绳子拴在桥柱上,这样车轮就不会浸到水里。
威廉解开绳子塞进衬衫里,使劲将银仔拖上人行道。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中间几次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
最后,他终于把车弄上去了。威廉抬起脚,跨过高高的横杆。
和往常一样,威廉一骑上银仔,就立刻变了个人。
“唷嗬,银仔!冲吧!”
这声吆喝比他平常的声音还低沉,几乎就是他长大后的声音。银仔缓缓加速,夹在轮辐上的纸牌的嗒嗒声也愈来愈快。威廉直起身子踩动踏板,手腕向上抓着握把,看起来就像一个想要举起超大杠铃的人。他的脖子青筋暴露,太阳穴跳得厉害,抿着嘴像是在冷笑,其实是在用力对抗重量与惯性,使尽浑身力气让银仔向前飞奔。
和往常一样,努力是值得的。
银仔的轮子愈来愈轻快,两旁的房子不再缓缓远离,而是呼啸而过。到了堪萨斯街和杰克逊街口,左边无拘无束的坎都斯齐格河变成了运河。过了街口,堪萨斯街一路下坡,通往中央街和主大街(也就是德里镇的商业区)。
这一段十字路口很多,但威廉路过时恰好都是绿灯,他压根没去想会不会有位司机擅闯路口将他轧成肉泥。就算有,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还是会这样骑。只是,那年春天和初夏对他来说是一段诡异而险恶的时光。就像有人问本寂不寂寞,他会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你问威廉是不是在寻死,他也会一头雾水,立刻回答(而且愤愤不平):当、当然不、不是!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这会儿从堪萨斯街骑向镇中心时,感觉愈来愈像冲锋敢死队。
堪萨斯街的这一段人称一里坡。威廉全速前进,身体弓向握把减低风阻,一只手握着龟裂的橡胶喇叭,准备警告不当心的行人。他的红发有如海浪甩在脑后,抿嘴用力的表情变成疯狂的狞笑,轮辐上的纸牌发出低沉的嘶吼。他飞快前进,感觉既恐怖又痛快。左边的房子从住家变成了商业建筑,大部分是仓库和肉类包装厂,全都变得面目模糊,而右边的运河则像火苗般闪烁。
“唷嗬,银仔!冲吧!”他得意地大喊。
银仔飞过第一道边石,威廉双脚离开踏板。几乎每次都这样。他让银仔自由滑行,将自己完全交到神指派的庇护天使手中。他猛然转向骑上马路,这里限速四十公里,他可能超了二十四公里。
他的口吃、父亲在车库里茫然难过的眼神、楼上钢琴罩布上厚厚的灰尘(因为他母亲再也不弹琴了),一切都被他抛到了脑后。母亲最后一次弹琴是在乔治的葬礼上,弹了三首卫理公会的圣歌。乔治穿上黄雨衣,手里拿着抹了石蜡的纸船跑向雨中。二十分钟后,加德纳先生抱着他的尸体进了门。
乔治被裹在沾满鲜血的毛毯里,母亲凄声尖叫。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他是独行侠,是约翰·韦恩,是波·迪德利。他想当谁就当谁,再也不是那个害怕得哭着找妈的小孩。
银仔向前飞奔,结巴威也跟着飞翔,他们井架形状的影子紧随其后,一块儿冲下一里坡,纸牌嗒嗒狂响。他的双脚再度踩上踏板,希望银仔再快一点,达到想象中的极速——不是音速,而是记忆的速度——一举冲破痛苦的屏障。
威廉向前冲刺,身体弓向握把。他向前冲刺,为了击败魔鬼。
堪萨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三岔口一下就到了。这里是单行道,交通标志和灯乱成一团,该有的路控完全没有,搞得《新闻报》一年前公开埋怨,这个路口根本是撒旦设计的俄罗斯轮盘。
和往常一样,威廉匆匆环顾左右,留意对面过来的车辆和地上的坑洞,稍有误判(就好像说话结巴一样)便是非死即伤。
他冲进拥塞的车流,闯过红灯向右一偏,绕过了一辆慢吞吞的别克轿车,回头瞥了一眼,确定中间车道没有车。他再往前看,发现自己五秒内就会撞上停在路口正中央的一辆皮卡。皮卡驾驶员长得一副山姆大叔样,拉长了脖子研究路牌,免得转错弯一路开到迈阿密海滩。
威廉右边的车道被一辆从德里开往班戈的巴士占着。他向右微切,从皮卡和巴士中间的缝隙钻了过去,时速依然保持在六十四公里。眼看皮卡右侧后视镜就要撞得他满地找牙,他猛然将头一偏,像军人行注目礼一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巴士排出的热辣辣的柴油臭气有如烈酒刮过他的喉咙,他听见车的握把划过巴士的铝质车身,发出轻而尖锐的摩擦声。巴土司机戴着哈德森客运公司的鸭舌帽,威廉正巧瞄到他的神情,只见他脸色像纸一样白,一手握拳朝威廉大呼小叫。威廉心想肯定不是祝他生日快乐。
三位老太太正在过马路,从新英格兰银行穿过主大街到鞋船鞋店那一边。她们听见纸牌的嗒嗒声,抬头看见一个男孩骑着大车像幽魂似的冲了过来,离她们不到十五厘米,全吓得张大了嘴巴。
最糟(也是最好)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威廉三番两次面对死亡关卡,发现自己顺利脱身。他没有撞上巴士,也没害死自己和拿着购物袋及老人年金支票的三位老太太,更没有撞上山姆大叔的老道奇皮卡的后挡板,血溅五步。他现在又得上坡了。速度开始流失,而那东西——噢,就叫它欲望吧,感觉很不赖,对吧?——也随着消退。思绪和回忆追了上来——天哪,威廉,我们刚才差点追丢了,幸好这会儿又赶上了——攀上他的衬衫和耳边,像滑下滑梯的小孩在他脑海中欢呼。威廉感觉它们又回到了原位,兴奋地推来推去。哇!天哪!我们又回到威廉的脑袋里了!让我们来回忆乔治吧!好了!
谁先开始?
你想太多了,威廉。
不对——问题不在这里。他不是想太多,是想象太多。
他弯进理查德巷,不久便来到中央街。他缓缓踩动踏板,感觉背部和头发满是汗水。到了中央街药店门口,他下车走了进去。
乔治遇害前,威廉如果有事想告诉药剂师基恩先生,他会说出来。基恩先生不是很亲切(起码威廉觉得不是),但很有耐心,而且不会逗他或取笑他。然而,乔治过世后,他的口吃恶化了,而且,他很怕自己要是拖太久,埃迪会出事。
因此,当基恩先生说:“嗨,威廉·邓布洛,我能为你效劳吗?”威廉直接拿起一张维生素广告,翻过来在背面写下:我和埃迪在荒原玩,他哮喘发作得很厉害,几乎不能呼吸了。可以请您给我一个喷剂补充罐吗?
他将广告单放到玻璃柜台上给基恩先生看,基恩读了那几行字之后看着威廉焦虑的蓝色眼眸说:“没问题。在这里等着,别乱碰东西。”
基恩先生走到后方的柜台,威廉双脚动来动去,局促不安地等待着。虽然基恩先生只去了不到五分钟,感觉却像过了几个世纪。他拿着埃迪要的塑料喷剂罐回来,笑着交给威廉,说:“有了这个应该就没问题了。”
“谢、谢谢,”威廉说,“我、我身上没、没有——”
“没关系,孩子。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我这里登记过,我会记在账上的。我想她一定会感谢你这么好心。”
威廉如释重负,谢过基恩先生便匆忙告辞。基恩先生走出柜台目送威廉离开。他看着威廉将喷剂扔进车篮,笨拙地跨上脚踏车,心想:他真的能骑这么大的车?我很怀疑,实在怀疑。但邓布洛家的男孩真的骑上去了,缓缓踩动踏板,并没有摔破头。基恩看着脚踏车疯狂地左右摇晃,喷剂在篮子里滚来滚去,觉得真是滑稽。
他微微一笑。威廉若是看到了,可能会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基恩先生果然不是世上第一的大好人。
因为那笑容带着酸味,只有觉得人无法克服悲惨命运的人才会这么笑。没错,他会把埃迪的哮喘药记在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的账上,而她一定会和往常一样吃惊(同时深感怀疑,而非感激),埃迪的药竟然这么便宜。其他的药都那么贵,她说。基恩先生知道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是那种相信便宜没好货的人。他其实大可以用“氢氧喷雾”好好敲她一笔……但那个女人笨就算了,他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反正他还没饿肚子。
便宜?是啊,便宜极了。“氢氧喷雾”(他用胶水为每罐喷剂贴上标签,上头整整齐齐印着“必要时使用”几个字)便宜得不可思议。但就连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它很便宜,但抑制她儿子的哮喘还真有效。这东西会那么便宜,因为它只是氢氧化合物,再加上一点樟脑油,让喷雾带着轻微的药味。
换句话说,埃迪的哮喘药其实就是自来水。
回程比去程久,因为是上坡。有几处威廉必须下车,推着车走。除了缓坡,他再也没有力气让银仔奋力往上爬了。
等他藏好脚踏车走回河边。已经四点十分了。他心里闪过各种不祥的念头。本那小子可能走了,让埃迪自生自灭。或是那群小恶霸回来了,将他们两人痛揍了一顿。甚至……最糟的是……那个专门杀害小孩的家伙逮到了他们其中一个,或两个都抓到了,就像他之前逮到乔治一样。
威廉知道大伙儿都在说这件事,传闻和揣测很多。他虽然口吃得很厉害,但是并不聋。不过,大家有时似乎认为他肯定听不见,因为他只有必要时才会开口说话。有些人认为他弟弟的死跟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茨和维罗妮卡·格罗根的死无关。有些人则说乔治、里普森和拉莫尼卡是被同一个男人所杀,另外两个小孩则是“模仿犯”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男孩的是一个人,杀死女孩的则是另一个。
威廉认为这些孩子都是同一个人杀的……但他不确定那家伙是人。他有时会思索这件事,就像他偶尔会思索自己对这年夏天的德里的感觉一样。一切都是乔治遇害的影响吗?威廉的爸妈似乎完全沉浸在失去幺儿的痛苦中,彻底忘了他的存在,看不见他们还有威廉,即使这个儿子很可能会自戕。这些事和其他命案都是因为乔治过世而起的吗?还有,最近他脑海中偶尔会有声音对他说悄悄话(而且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因为不结巴。这些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很肯定),建议他做这个,别做那个。
这也是吗?是这些事让德里似乎变了个样?充满威胁,街道陌生而冷漠,宁静中隐藏着敌意?让某些脸变得不再坦然,神色惊惶?
他不晓得,但就像他认为所有儿童命案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也相信德里真的变了,而他弟弟的死标志着改变的开始。他脑海中的不祥预感来自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德里现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却发现一切安然无恙。本·汉斯科姆还在,坐在埃迪身旁,而埃迪也坐起来了,双手垂在腿间,头低低的,还是在喘。太阳快落下去了,在河面留下长长的绿色光影。
“天哪,你真快,”本站起来说,“我以为还要半小时。”
“我的脚、脚踏车、车很快。”威廉带着几分骄傲说。两人警惕地互望了一会儿,接着本试探地笑了笑,威廉也报以微笑。这小孩是挺胖的,但应该没问题,再说他没有走开,这得有点勇气才行,因为亨利和他的死党可能还在附近游荡。
威廉朝埃迪眨眨眼睛,埃迪愣愣地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拿、拿去吧,埃、埃迪。”他将喷剂扔给埃迪。埃迪将喷头塞进嘴里摁了一下,猛吸了一口气,接着闭上眼睛往后躺。本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天哪,他真的很严重,对吧?”
威廉点点头。
“我担心了一会儿,”本低声说,“心想他万一痉挛之类的,我该怎么办?我一直在回想四月参加红十字会活动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但只记得塞一根棍子到他嘴里,免得他把舌头咬断。”
“我以为癫、癫痫才、才要那、那么做。”
“哦,嗯,我想你说得对。”
“反正他、他不会痉、痉挛,”威廉说,“那、那药会马、马上治好、好他,你、你看。”
埃迪不再喘气。他睁开眼睛看着本和威廉。
“谢了,威廉,”他说,“这回真是够难受的。”
“我猜起因是他们给了你鼻子一拳,对吧?”本问。
埃迪懊悔地笑了笑,站起来将喷剂塞进裤子的后口袋:“我完全没想到鼻子,只想着我妈。”
“是吗?”本似乎很惊讶,却忍不住伸手去摸运动衫的破洞,有些不安。
“她只要看到我衬衫上有血,一定会马上把我送到德里医院的急诊室。”
“为什么?”本问,“血已经止住了,不是吗?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小滑板车摩根’的,他从方格铁架上摔下来,撞得鼻子流血。老师把他送到急诊室,但那是因为他的血一直在流。”
“是吗?”威廉很感兴趣,“他死、死了吗?”
“没有,但他缺了一星期的课。”
“不管血有没有止住,”埃迪闷闷地说,“她都会把我送进急诊室。她会认为我骨折了,骨头碎片插进脑袋里之类的。”
“骨、骨头能进、进到大、大脑里吗?”威廉问。他已经好几周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话题了。
“我不晓得,但什么事被我妈一说都变成可能的了,”埃迪对本说,“我妈每个月都会送我到急诊室一两次。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男医护人员,你认识吗?他对我妈说她应该付租金给医院,把她气炸了。”
“哇!”本说,心想埃迪的母亲一定很怪,完全没发觉自己两手都在摸运动衫,“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跟她说,妈,我觉得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海上追捕》?”
埃迪不安地“噢”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你是本·汉、汉斯科姆,对、对吧?”威廉问。
“没错,你是威廉·邓布洛。”
“没、没错,他、他是埃、埃、埃——”
“埃迪·卡普斯布拉克,”埃迪说,“威廉,我最讨厌你念我名字时口吃,感觉好像埃尔默·法德在说话一样。”
“对、对不起。”
“呃,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个。”本说,但语气有一点弱,不是很有说服力。三人陷入沉默,但不是令人难受的沉默。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那几个家伙为什么要追你?”过了一会儿,埃迪问。
“他们老、老是在、在追人,”威廉说,“我讨、讨厌那、那几个浑蛋。”
本的母亲有时会说那个词是脏话。本听见威廉说出那个词之后沉默了半晌,主要是因为崇拜。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词,只写过一次,前年万圣节的时候,写在一根电线杆上,字非常小。
“考试的时候,鲍尔斯坐在我旁边,”本说,“他想抄我的答案,但我不让他抄。”
“小子,你还真不怕死。”埃迪崇拜地说。
结巴威哈哈大笑,本狠狠瞪他一眼,发现威廉不是在笑他(很难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便咧嘴笑了。
“应该吧,”本说,“总之,鲍尔斯得上暑期班,他很不爽,就和另外两个家伙伏击我,就这样。”
“你、你看起、起来就像死、死过一回。”威廉说。
本说:“我从堪萨斯街摔到这儿,从山坡上滚下来。”接着,他对埃迪说:“话说回来,我们等一下可能会在急诊室碰面。我妈看到我衣服变成这样子,一定也会送我过去。”
这回,威廉和埃迪一起大笑,本也跟着笑了。他一笑肚子就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尖声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后来,他不得不坐在岸边。他屁股重重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是一阵狂笑。本喜欢自己的笑声和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的感觉。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哄堂大笑,那种他听过很多,而是有他的笑声在里面的笑。
他抬头看着威廉·邓布洛,两人四目相对,结果又是一阵大笑。
威廉拉拉裤头,竖起衣领,仿佛穿着带帽运动衫似的,开始一脸郁闷地拖着脚步兜圈。他压低嗓音说:“我要宰了你,小鬼。别糊弄我。我脑袋很笨,但块头很大,可以用额头敲碎胡桃。我小便酸得像醋,大便硬得像水泥。我叫哼哈·鲍尔斯,是德里这一带的头号混账。”
埃迪笑得捧着肚子倒在河边滚来滚去。本笑得低头弯腰,笑声像鬣狗一样,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拖着两道长长的白色鼻涕。
威廉在他们身旁坐下,三人慢慢安静下来。
“这样至少有个好处,”埃迪马上说,“鲍尔斯如果要上暑期班,我们在这里就不会经常见到他。”
“你们常到荒原玩吗?”本问。荒原恶名昭彰,他从来没想过要到这里玩。但他现在就在这里,感觉似乎还好。事实上,这一片低矮的河岸让人感觉很舒服,尤其在午后到黄昏这段漫长的时光。
“当、当然,这里很、很好,几、几乎没有人来、来这里。我们经、经常在、在这里混,鲍、鲍尔斯和、和他的死、死党都不会、会来。”
“你和埃迪?”
“还有理、理、理——”威廉摇摇头。一结巴起来,威廉的脸就会像湿抹布一样纠结成一团。本看着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怪念头:威廉模仿亨利·鲍尔斯的时候完全没结巴。“理查德!”威廉大声说出来,接着顿了一下,说,“理查德通、通常也会、会来,但他和他爸、爸爸正在清阁、阁——”
“阁楼。”埃迪把话补完,扔了一块石头到河里。扑通。
“嗯,我认识他。”本说,“你们常来这里是吧?”来这里玩一定很有趣,让他心痒痒,感觉有点蠢。
“挺、挺常、常来的。”威廉说,“你明、明天要、要不要来?我、我和埃、埃迪想要、要盖水、水坝。”
本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邀他来,而且说得那么轻松自然,好像根本没什么。
“也许我们该做点别的,”埃迪说,“反正水坝也不怎么管用。”
本起身拍掉硕大的臀部沾上的泥土,走到河边。他们刚才做的东西都被冲走了,只剩一些小枝干杂乱地堆在河道两侧。
“你们应该找几块木板,”本说,“插成两排……彼此相对……像三明治一样。”
威廉和埃迪满脸困惑地望着他。本单膝跪地说:“板子放在这里和那里。你们把板子面对面插进河床,懂吗?然后在板子被河水冲走之前,用石头和沙子把中间的空隙填满。”
“我、我、我们。”威廉说。
“什么?”
“我、我们一起。”
“哦。”本说,觉得自己很蠢(他们一定也这么觉得)。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很开心。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上回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嗯,我们。总之,你们——我们——只要用石头之类的东西把空隙填满,它就会固定住。等河水增高,上游这边的板子会挤压石头和沙子,下游的板子就会倾斜,然后漂走,但只要我们再用一块板子……呃,你们看。”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示意图。威廉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立刻凑上前认真研究起来。
“你盖过水坝?”埃迪问,语气充满敬意,甚至有一点敬畏。
“没有。”
“那、那你怎、怎么知道会有、有用?”
本一脸困惑地望着威廉。“当然有用,”他说,“怎么会没用?”
“但你、你怎么知、知道?”威廉问。本听出威廉不是在挖苦或怀疑他,而是真的感兴趣。“你、你怎么知、知道?”
“我就是知道。”本说完又低头看了看那幅图,仿佛想确认一下。他从来没见过拦水坝,实物或图片都没有,也不晓得自己画得其实有模有样。
“好、好的,”威廉说完拍了下本的背,“明、明天见。”
“几点?”
“我、我和埃、埃迪八、八点半左、左右会、会到。”
“如果我和我妈没有去急诊室的话。”埃迪叹了口气说。
“我会带几块板子来,”本说,“隔壁街有个老先生,他有一堆木板,我去偷几块。”
“还有补给品,”埃迪说,“你知道,就是吃的东西,三明治或甜甜圈之类的。”
“好。”
“你、你有、有枪吗?”
“我有一把黛西空气枪,”本说,“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但如果我在家里玩,她会疯掉。”
“那、那你带、带来,”威廉说,“我们可、可能也、也会玩枪、枪战。”
“好,”本开心地说,“嘿,两位,我得赶紧回家了。”
“我、我们也、也是。”威廉说。
他们一起离开荒原。本帮威廉将银仔推上堤防,埃迪又开始大喘气,闷闷地看着沾血的衬衫,跟在两人后头。
威廉向他们道别,踩着踏板离开,一边使劲大喊:“唷嗬,银仔!冲吧!”
“那辆车好大。”本说。
“废花!”埃迪说。他刚才又吸了喷剂,所以呼吸又正常了。“他偶尔会骑车带我,速度快得能把我吓死。威廉人很好,真的。”最后一句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很认真,近乎虔诚,“你知道他弟弟的事吧?”
“不知道——他弟弟怎么了?”
“去年秋天死了,被人杀死的。一只胳膊被扯断了,就像苍蝇翅膀被扯掉一样。”
“老、天、爷啊!”
“威廉之前只有一点点口吃,现在变得很严重。你发现他讲话结巴了吗?”
“呃……有一点。”
“但他脑袋没结巴——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总之,我会告诉你是因为,假如你想和他做朋友,最好不要提到他弟弟。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他对这件事很敏感。”
“天哪,换成我也一样。”本说。关于去年秋天那个孩子遇害的事,他现在记起一点了。他想,母亲给他手表时,心里想的会不会就是乔治·邓布洛,还是只想着最近的几件命案?“那件事是不是发生在大洪水刚结束时?”
“对。”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堪萨斯街和杰克逊街口。两人要在这里分道扬镳。孩子们跑来跑去,有的在玩捉鬼游戏,有的在扔棒球。一个穿着宽大的蓝色短裤的蠢小孩得意扬扬地走过本和埃迪面前。他头上的大卫·克罗浣熊帽故意反着戴,尾巴垂在两眼中间。他一边转着呼啦圈,一边大喊:“呼啦环哟,各位,呼啦环,要买一个吗?”
本和埃迪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走过。埃迪说:“呃,我得走了。”
“等一下,”本说,“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用进急诊室。”
“哦,是吗?”埃迪看着本说。他虽然有点怀疑,但很想给自己一线希望。
“你身上有五分钱吗?”
“我有十分钱,怎么了?”
本看着埃迪衬衫上快要干掉的褐色斑点,说:“你去店里买一瓶巧克力牛奶,泼半瓶左右在身上,然后回家跟你妈妈说你把牛奶洒出来了。”
埃迪眼睛一亮。他父亲过世这四年来,母亲的视力愈来愈差。但出于面子,加上不会开车,她一直没去找验光师配眼镜。干掉的血迹和巧克力奶的颜色差不多,也许……
“说不定有用。”他说。
“万一被她识破,别说是我的点子。”
“没问题,”埃迪说,“回头见,鳄鱼一号。”
“好。”
“不对,”埃迪很有耐心地说,“你听到我那么说,应该回答:回头见,鳄鱼二号。”
“哦。回头见,鳄鱼二号。”
“没错。”埃迪微笑着说。
“你知道吗?”本说,“你们两个真的很酷。”
埃迪一脸难为情,甚至有点紧张。他说:“威廉才酷。”说完就走了。
本看着他朝杰克逊街走去。他站了半晌,接着转身回家。走过三条街后,他发现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站在杰克逊街和主大街交叉口的公交车站旁。他们差不多背对着他,好险。本立刻躲到树篱后面,心脏怦怦狂跳。过了五分钟,从德里开往新港的公交车到了。亨利和两名死党把烟扔到街上,跳上公交车。
本等到公交车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匆匆跑回家。
那天晚上,威廉·邓布洛遇到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是他第二次遇到。
他爸妈在一楼看电视,两人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没什么交流。而就在不久之前,只要厨房通往起居室的门没关,就一定听得到说笑声,有时甚至会盖过电视的声音。威廉会大吼:“乔治,闭嘴!”乔治会吼回去:“谁叫你一个人把爆米花吃完了!麻,叫威廉分一点爆米花给我。”“威廉,分一点爆米花给弟弟。乔治,别叫我麻,只有羊才会麻麻叫。”有时他爸爸会说笑话,逗得兄弟俩哈哈大笑,连妈妈也会笑。威廉知道有些笑话乔治其实听不懂,但因为大家都在笑,所以他也跟着笑。
那时候,他爸妈也是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但中间有他和乔治当书。乔治死后,威廉试过继续当书,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但感觉好冷。寒气从沙发两头传来,威廉的解冻功能实在无法应付,只好离开,因为那种寒气总会冻结他的脸颊,让他眼眶泛泪。
几个月前,他曾经试过一次:“你、你们想听、听我今天在学、学校听到的、的笑话吗?”
爸妈没有说话。电视里,一名罪犯正在恳求当牧师的哥哥藏匿他。
威廉的父亲正在看《真相》杂志。他抬头瞥了儿子一眼,表情有些惊讶,接着又低头读起了杂志。
他看的那一页有张相片,一个猎人趴在雪坡上仰头望着一头正在咆哮的、高大的北极熊。文章标题是《白雪荒地遇袭记》。威廉心想,我也知道一块白雪荒地,就在我爸妈坐的沙发中间。
他母亲连头都没抬。
“你们知、知道多少法、法国人才、才能旋好一盏灯、灯泡?”威廉决定照说不误。他觉得额头冒出薄薄一层汗水。有时候在学校里,他知道老师其实已经拖延不下去了,马上就会叫他答题,他也会头上冒汗。他声音有一点大,但好像降不下来。刚才说的话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回荡,挤成一团然后再度脱口而出。
“你、你们知、知道要多少、少法国人吗?”
“一个人握住灯泡,四个转动房子。”扎克·邓布洛一边翻阅杂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宝贝儿,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他母亲问。“四星剧场”里的牧师哥哥劝流氓弟弟自首,祈求原谅。
威廉坐着没动,满头是汗却全身发冷,冷到了骨髓里。因为沙发上不只有他这一本书,还有乔治。
只是换成了他看不见的乔治,不会讨爆米花也不会大声嚷嚷威廉捏他的乔治。这个乔治不讨价还价。
这个乔治只有一只胳膊,脸色苍白,若有所思,默默地对着摩托罗拉电视机发出的蓝白相间的光。也许寒气不是来自他爸妈,而是来自乔治。也许白雪荒野杀手其实是乔治。最后,威廉不得不逃离他冷冰冰的、隐形的弟弟,躲进自己房里。他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
乔治的房间和他生前一模一样。葬礼后两周左右,扎克将乔治的一些玩具装进纸箱,威廉觉得应该是想捐给慈善商店或救世军之类的团体吧。但莎伦·邓布洛一看到丈夫抱着纸箱走出房间,两只手立刻像受惊的白鸟一样钻进她的头发里,握紧了拳头。威廉目睹这一幕,忽然双腿无力,倚着墙才没倒下。他母亲看起来就和《弗兰肯斯坦的新娘》里的艾尔莎·兰彻斯特一样疯狂。
“你别想拿走他的东西!”她尖叫道。
扎克打了个哆嗦,一言不发地将那箱玩具放回乔治房间,甚至还将所有玩具摆回原位。
威廉走进房间,看见父亲跪在乔治床边(母亲依然会换洗床单,只不过从每周两次改为一次),两只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抱着头。他看见父亲在哭,内心更加惊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坏事不是发生了就结束,而是愈来愈糟,直到一切都完蛋为止。
“爸、爸爸——”
“走吧,威廉。”他父亲说,声音模糊而颤抖。扎克的背上下起伏,威廉很想伸手抚摸,看能不能抚平那不断出现的隆起,但他不太敢。“走吧,走开。”
威廉离开房间,悄悄走过二楼走廊。他听见母亲在一楼厨房。她也在哭,声音尖锐而无助。威廉心想,他们为什么分开来哭?但随即将这个念头抛开。
暑假的第一天晚上,威廉走进乔治的房间。他觉得心脏在胸膛里猛跳,双腿僵硬紧绷,很不灵活。
他常到乔治的房间,但不表示他喜欢那里。房间里随处可见乔治的影子,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他每回进去都觉得衣柜的门可能会突然打开,乔治会像衬衫和裤子一样挂在杆上,穿着血迹斑斑的黄色雨衣,少了一只手臂,眼神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僵尸一样空洞骇人。乔治会走出衣柜,踩着吱嘎作响的橡胶雨鞋走过房间,朝吓得僵在他床上的威廉走来。
偶尔会遇到停电。这时,不管是坐在乔治床上还是在看墙上的图片或梳妆台上的模型,他都觉得自己十秒钟内一定会心脏病发,甚至一命呜呼。但他还是经常去。他怕遇到乔治的鬼魂,但对抗这份恐惧是一种无言又执着的需要,甚至是一种渴望。唯有如此才能克服乔治的死带来的伤痛,找到活下去的路,让他既不必忘记弟弟,又能他妈的不让乔治在他心中显得这么可怕。
威廉知道他父母做得不是很成功,他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但他这么做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乔治。他爱乔治。以兄弟来说,他们俩处得很好。没错,他们有时会很讨厌对方,例如,威廉用双手扭乔治的手臂,乔治向爸妈告密,说威廉晚上熄灯之后溜下楼把剩的柠檬奶油糖霜吃光了。但两人通常相处愉快。对威廉来说,乔治遇害就够糟了,把他看成妖魔鬼怪……更是糟到极点。
是啊,他很想念那个小孩儿。想念他的声音、他的笑容,还有他仰头看他的信任眼神,相信哥哥一定能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最怪的是他偶尔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他的恐惧最能证明他对乔治的爱。
因为就算他怕得要命(觉得乔治的僵尸可能躲在衣橱或床底下),还是记得自己深爱乔治,而乔治也爱他。威廉觉得,努力化解这份矛盾的情感(他对弟弟的爱和恐惧),有助于他接纳事实,走向最终的和解。
这些想法他说不出口。对他的脑袋而言,这些念头只是胡言乱语。但他温暖而渴求的心却能理解,这就够了。
他偶尔会翻阅乔治的书,或把玩乔治的玩具。
但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他一次也没看过乔治的相簿。
在遇见本·汉斯科姆的这天晚上,威廉打开乔治的衣橱(和往常一样振作精神,以防看见乔治穿着带血的雨衣站在衣服中间。和往常一样,他生怕会有一只苍白的手伸着炸鱼条般的手指从暗处冒出来抓住他的胳膊),将相簿从上层架子上拿了出来。
相簿封面上有几个烫金字:我的相片。下方用胶带(已经有点泛黄剥落了)贴住小心印上的几个字:乔治·埃尔默·邓布洛,六岁。威廉将相簿拿到床边,心脏跳得比往常都要剧烈。十二月才出了那件事,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再次拿出相簿……
再看一眼,如此而已。只是想确定自己上一回看错了,是脑袋的错觉而已。
唔,要这么说也行。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但威廉觉得应该是相簿的问题。是相簿对他有一种疯狂的吸引力。因为他上回看到的东西,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
威廉翻开相簿。里面都是乔治向妈妈、爸爸、叔叔、阿姨要来的相片。乔治不在乎相片里的人和地方他认不认识,他就是喜欢相片。要是找不到人给他新相片,他就会跷着二郎腿坐在威廉此刻坐着的床边翻阅旧相片。他会小心翼翼地翻页,审视一张张黑白的柯达相片。这张是妈妈年轻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这张是爸爸十八岁左右拍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扛着枪站在一头睁着眼的死鹿旁边。这张是霍伊特叔叔抓着一条梭鱼站在岩石上。这张是德里镇农产品展,福图纳姑姑骄傲地跪在自己种的一篮西红柿旁。这张是一辆老别克轿车、是教堂、是房子、是甲地到乙地的马路。这些相片都是别人拍的,理由早就忘了,全都封存在一个死去的孩子的相簿里。
威廉看见一张自己的相片。三岁的他在医院里,头上缠满绷带,脸颊和骨折的下巴也缠着绷带。
他在中央街的A&P超市停车场被车撞了。他不太记得住院的经历了,只记得有人给他一杯插了吸管的冰淇淋奶昔,还有他整整三天头痛欲裂。
接下来这张相片是全家人在房前草坪上。威廉站在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小乔治还是婴儿,在扎克怀里熟睡。这张——
相簿还没翻完,但重点在这最后一页,因为往后都是空白。最后一张相片是乔治在学校里拍的,去年十月,离他遇害不到十天。乔治穿着圆领衫,蓬乱的头发因为沾湿了披垂着。
他咧着嘴笑,能看见少了两颗牙。新牙没机会长了——除非死后还能发育。威廉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对着那张相片看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合上相簿时,去年十二月发生的那件事忽然又发生了。
相片里,乔治转动眼珠望向威廉,脸上不自然的微笑变成了可怕的邪笑。他眨了下右眼:晚点见,威廉。或许今晚就在衣橱见!
威廉将相簿扔了出去,双手捂住嘴巴。
相簿砸到墙壁,落在地板上,打开了。虽然没风,相簿却沙沙翻页,再度翻到那张可怕的相片,底下写着:学校的朋友,1957—1958。
血开始从相片上汩汩渗出。
威廉吓呆了。他寒毛直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舌头在嘴里肿得不能动弹。他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抽噎声。
血流过相簿滴到地板上。
威廉逃出房间,砰地将门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