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太后正在佛龛前打坐上晚课,不承想皇帝这个时辰会来。
慕容琤进门参拜,“儿来得晚,耽误母亲安置了。”
她一卷经恰好念完,便从蒲团上起身到外间来,看了眼更漏道:“不碍的,还没到安置的点儿。你用过晚膳了吗?”
他应个是,上前搀扶,“才刚在弥生那里用过了。”
太后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起了唇。她踱到席垫上趺坐下来,往对面指了指道:“你也坐。这么晚来想必有事吧!”
“我来请母亲宽怀,南苑的战事已经平息了。”他道,眼睛里有傲然的光,“南苑内乱早在先帝在位时我就着手督办,因着前阵子未在职上,百年手里就有些松懈。如今重新整顿,收归旗下易如反掌。”
其实就是给百年小鞋穿嘛!太后是精明的人,心里都知道,但并不戳破,只赞了声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苑的局势是咱们大邺的一根痛筋,要时时提一提,切莫松懈了。再者是你同皇后,两个人耍气斗狠的事可别再有了。眼下你是皇帝,关系着大邺的命脉社稷,像上回那样一走了之,后面引出多少麻烦来。”
慕容琤笑道:“母亲教训得是,我那时欠考虑,让母亲担心了。”
太后懂得驭人之术,一味地绕开了说,又扯些别的话题,才道:“你登基有半个月了,没听见册立嫔妃,偌大的后宫空着总不成。三月里选采女,各地都有家人子敬献,你好好挑一挑……叫皇后帮着一道挑。你也二十六了,膝下至今无子,我看着都心急。我也不要你娶正宫,你和弥生两个横竖分也分不开的,就这样吧!但是龙榻上只她一个说不过去,你是皇帝,子孙越多福泽越深。你们感情好归好,她若是识大体,便不能擅宠专房。那些宫女子收进宫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并不影响她什么。届时你不好开口,由我来说。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的。”
慕容琤心里着急,面上却饮啖如常,“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陋习,我正要改呢。以前家人子进了宫,一辈子出不去。我是想宫里女官们十二岁入选,若未得召幸,年满二十一就放出去,也别误了人家的青春。大选年年办改为三年一办,若是想扩充后宫,那一年里也尽挑得出了,母亲的意思呢?”
太后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你就同我打擂台吧!子嗣是皇家的命脉,就这么耗着怎么成?我说多了你要嫌我啰唆,我不说,你眼眶子里只有她一个。好歹为大局着想吧,哪怕等有了皇子,你再废六宫也是一样的。”
他们之间的事太后不了解,别的尚有可恕,彼此之间突然多出一堆女人来,不说弥生会不会难过,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她。
“多子未必是好事。”他笼袖道,“兄弟夺嫡发生的惨剧还不多吗?我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够了,还希望晚年能享享清福,别再搅进他们兄弟厮杀里去。”他不想继续拿选秀说事,惦记着来时的初衷,旁敲侧击道:“我有桩事同母亲商议,今日看朝中奏表,才发现很多宗亲领了爵位俸禄,还留在邺城不肯就藩。这么下去恐怕不妥,皇亲国戚多了,寻衅滋事的也多,仗着地位比人高一等就横行不法。为免以后处置起来困难,还是这会儿就打发出去的好。先帝留下的诸王也一样,安顿到各自的封地去,早些自立门户,对大家都有益处。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太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别人倒犹可,百年和下面两个才几岁,叫他们到了封地怎么办?”
“可以让他们的生母随王就藩。”他虽然语调和软,语气里却带着不容商议的决绝。慕容家的男人都是这样,想好了的事不愿意叫别人插手,好坏都要自己拿主意。
这回太后似乎没这么好说话了,她心里对百年还是很愧疚的。他好好做着皇帝,是她自己的一点私心作祟把他赶下了台,现在又要远远送出去。按她原来的想法是把他留在身边看顾着长大,等成了人再去不迟,可是皇帝这样急,让她没有补偿的机会。
她垂下眼皮捋捋膝盖上的锦字薄衾,缓声道:“既安和于鹄的生母健在,随王就藩倒也可行,百年怎么办?莫非你愿意叫弥生陪他一同到江州去吗?那地方离京畿十万八千里,这一去有生之年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你是帝王,心胸何不放宽一些?百年还是个孩子,在位之时都没能怎么样,如今下了台,还怕他弄出风浪来吗?”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两个年幼的走便走了,只有百年她舍不得,想留他在京里。他不太高兴,果然妇人之仁,殊不知让百年远走是放他生路,偏要留在京畿,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会和太后起争执,姑且搁置,等逮着把柄就不是两将就这么简单的了。一个尝到过甜头的人,其实留在帝都或者外放为官都是极不安全的。譬如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吃过肉喝过血,便再也想不起菜羹的味道了。人也是这样,即便现在伪装,将来也保不住会野心发作。所以要掐断这个苗头,可以预见的麻烦别留到明天,因为明天你也不知道事态会有多糟糕。
“母亲教训得是。”他又拱拱手,“那就依母亲的意思,其他人回封地去,百年依旧留在邺城,便于母亲管教。”
太后方有了点笑意,“圣人体天格物,是万民之福。咱们撇开天家不论,到底是骨肉至亲。石兰只有三个儿子,百年虽不是嫡子,也是他最成器的一脉香火。你是阿叔,要有慈爱晚辈的仁心。你阿耶以前很疼你姨母的儿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不算,大夏天抱着坐在肚子上。那孩子要撒尿,他纵容他的放肆,叫他溺在肚脐里。后来问他要做什么王,他说要做通天王,神宗便传史官来问有没有这个爵位,说没有,才改封了南阳王。只可惜那孩子福薄承载不动,没过四岁就死了。神宗那样的枭雄尚有护犊之心,你是万民表率,更应当身体力行。”
慕容琤只差没笑出来了,心里自苦,更觉得这话刺耳。神宗皇帝对姨儿好,却处处苛待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有他的道理,是为了历练皇子们,要他们吃得起苦,经得起摔打。可是小小的年纪,正常的亲情难道不需要吗?正因为他这样,才把他们兄弟调教得没有半点人情味,一旦翻起脸来,至亲也敢举着刀劈下去。
“儿谨记母亲教诲。”他站起来长揖,“时候不早了,母亲早些安置吧。若有别的吩咐,再派跟前的人来同我说。”
太后颔首,“我先头说的选采女的事,你好歹放在心上。别只顾着她面前好交代,拿子孙后世开玩笑。”
他笑着道是,“母亲放心吧,今年年底抱不上,消息总该有了。”说着打躬,转身出了昭阳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内的内侍总管也换了,是十来年前就追随他的旧部。他在夜色里缓行,走了几步别过脸去问:“二月里的登基大典筹备得怎么样了?”
孔怀抱着拂尘弓腰道:“回陛下的话,卤簿大驾、礼乐祭器,司礼监皆已安排妥当。只等吉日一到,陛下告天地、祭宗庙、翰林用宝,大典流程便完满了。”
他嗯了声,边走边道:“木兰坊的博士是神武皇帝在位时指派的,有些年头了,脑子九成也钝了,还是换个年轻些的。你传旨魏斯,让他兼木兰博士,好好督察诸王课业。若有什么异常,即时来回禀朕。”
孔怀最体人意,这种旨意一下,没事也有事了。他垂首道是,“诸位殿下近来正练字呢,华山王殿下的字最工整漂亮。”
“练字吗?”他一笑,“练字好。”
孔怀赔着小心应承,看他架势要往长信殿去,忙道:“陛下龙行缓步,奴婢这就往皇后殿宣旨。”
他摆了摆手,“她歇得早,别闹她。朕自己进去,你们都退下,明日寅时三刻再起驾。”
孔怀领命,飞快使了个眼色。边上小宦者会意悄悄退下去,斜插过夹道往长信殿里提前传话,唯恐宫人不知情由通传进寝宫,叫万万不要惊动皇后殿下。
殿内只有两盏守夜的灯,恍恍惚惚一点光亮。他怕惊醒她,脱了鞋履只着袜子进去,打起帷幔入内间,所幸她没有合上床头屏风。案上的宫灯照着,他眯眼看,她面朝里侧躺,一弯酥臂搭在盖被上,那肩背的曲线撞得他飘飘然。
他慢慢挨过去,到了踏板上,恨不能化成一条蛇游进被窝里。自己也笑自己没出息,他这皇帝在听政殿发号施令,到了她宫里就成了这副模样。还好玉带钩早在前殿的时候就解了,否则少不得要发出声音来。
他小心地脱了罩衣坐上床沿,她睡的位置偏外,他要躺下的话,真正只有很窄的一道。他也不介意,贴着身子密密把她抱住。她睡得沉,动了动并没有醒过来。他倒是兴致盎然,手在腰上搁了一阵犹不足,一寸寸往上移。找了个心旷神怡的地方就此停歇下来,通身舒坦,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永远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弥生怕有了动静他又要缠她……也不是真怕那个,只不过还没做好准备。他尚未正式诏告天下,也没有派人登门求亲。女孩子嘛,在名分上头总归要计较的。她在暗处待了那么久,也希望有正大光明的一天。
弥生迷迷糊糊地想,只要他正式册封她,以后就好好同他过日子。嫁给夫子,真的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啊!
大概是太累了,慕容琤一夜睡到寅正。醒来之后还有些发蒙,这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本想半夜闹闹她的,谁知道居然睡过了头。
他有些怅然若失,洗漱也心不在焉的。她过来伺候他穿朝服,蹲下身子给他挂大小绶玉组。他居高临下,眼神不受控制,直往她坦领底下溜,可以看见她光洁的皮肤。
多看一眼多一分煎熬,他转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晚等着我,我还来。”
她手上一顿,“回头我想传我母亲进宫来说话,若是时候晚了就留宿,你来了不方便。”
他碰了个软钉子,虽然有些不快,但并不生气,笃悠悠道:“那正好,母亲来了你派人回我。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了,过了二月就该谈咱们的事了。”
她眼里有了笑意,故意装糊涂,“咱们的事?咱们有什么事?陛下是万圣之尊,心里有什么想法,下道口谕不就成了,还用得着商量吗?”
他听出她话里调侃的意味,回过身一把将她圈在怀里,低头贴着她的粉腮嗅了嗅,“你说什么事?我眼下虚火正烧得旺,你可别惹我。算算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要是自讨苦吃,我不介意这会儿把昨晚漏了的事补办齐。”
弥生面红耳赤,御前有专门伺候的人,司衣、司浴、奉茶,少说也有五六个。他这么大喇喇的,叫她脸都没处搁。心里再甜也要装矜持,她缩着脖子推了他一下,“陛下该视朝去了。”
他整了整冠冕,归置好表情迈步出门去,这一身隆重的礼服更衬得他渊渟岳峙,不容窥视。弥生送到殿前的基柱旁,看着法驾一路去远了方退回殿里。
元香还有些瞌睡似的,打起帘子迎她进去,一头道:“做皇帝真是辛苦得紧,殿下以后对陛下好一些。我觉得他也不容易,你们走了这么些弯路才有今天,更要惜福才好。”
弥生笑她一副正经的脸子,嘟囔道:“老婆子架势!”
元香不和她辩论,凑过来问:“你说他见大妇,是不是要谈你们的大婚?这可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好事啊!可算盼到了这一天,你和圣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是正神归了位,往后就一天天好起来了。等年下再抱个皇子,可不全让宗圣寺里那和尚说着了!”她想起什么来,拊掌道:“我看那青灯是个得道的老仙人,何不把他请进宫里来,叫他算算殿下什么时候能怀龙种。”
“越说越没边!”弥生扭身上床,重又窝进被子里,打发道:“你去吧,我再睡会儿,天还没亮呢。”
元香是她贴身的人,私底下也没那么多礼仪好讲,打了个哈欠迸出两汪眼泪来,揉揉脖子道:“像是落枕了,脑袋一转就疼,看来明天得找医正瞧瞧去。”边说边退到幔子外面去了。
弥生仰在软枕上,想起昨夜他就在身边,和她肩抵着肩地歇在一起,心里便有种敦实的温暖。被褥下的手探过去,在他躺过的地方一遍遍地捋。挪近一些,枕上留着他的痕迹。她把脸贴在上面,淡淡的龙涎香,感觉从未和他这样靠近过。
迟迟的人总会有些恋旧,她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被他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今天。有时想想,过去的一年像做梦一样。一年之内经历了三次帝王的更新交替,然后大宝终于交到他手上。不是摄政辅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主宰。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以后的日子一定太平无事了。
太平无事了,她希望是这样。她安静从容地过她的后宫生活,养花种草打秋千,研究出很多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她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可是百年身边的近侍从木兰坊跑到长信殿来。他从台阶底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到正殿时已经滚得满身泥,路上还摔着了鼻子,血流满面。
轻宵吓了一跳,忙指派人拦住了,定睛一看是熟人,暗里猜到了七八分,压低声喝道:“你这死狗奴,横冲直撞不要命了吗!”
那内侍高声号哭起来:“皇后殿下救命啊!皇后殿下……圣人因着华山王练字的时候写了个敕字,要抓华山王正法。殿下快去瞧瞧,再晚就来不及了!”
弥生大惊失色,慌忙从殿里跑出来问:“在哪里?如今人在哪里?”
那内侍卷起袖管拭鼻子,弓着腰道:“这会儿在凉风堂处置,奴婢给殿下开路,请殿下随我来。”
长信殿离凉风堂不算远,可是弥生觉得走了那么久,久得像走完了一辈子似的。那内侍说博士发现了华山王的字,有意封起来上奏。圣人命王当场写,对比笔迹之后证据确凿,便要左右拽着王绕堂而行,边走边打。他来求救的时候王已经满身是血,这会儿不知是死是活。
弥生听得腿弯子发软,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她不信他这样狠,百年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为什么还要存心针对呢?
好容易到了凉风堂,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上的丹陛。跌跌撞撞往前奔,只觉得昏天黑地一片,空气里有浓浊的血腥气,熏得她几欲呕吐。她脑子里勾勒出了无数画面,但是穷极想象,也无法和眼前的可怕场景相比。
她来晚了,她听见百年气息将尽时的哀求:“阿叔饶命,我愿与阿叔做奴。”然后边上的禁卫举起了刀,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眼睁睁看着那阔大的刀尖捅进了孩子窄小的胸膛里,顺势一挑,把他抛出半丈远……
慕容琤就背着手站在边上,究竟多么冷冽的一副心肝,才能在这种时候做到不动声色?弥生瘫倒下来,张着嘴想喊,喊不出声。肺里的空气都挤尽了,她忘了吸气,憋得脸色铁青。
轻宵跪在地上给她顺气,“殿下……殿下你快喘口气,快喘口气呀!”
慕容琤猛然看见大殿那头的她,一下子落了短处,心里惊惶起来。他悸栗着过去要搀她,她像只兽,血红着眼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为什么要杀他!”她喊得声嘶力竭,愤怒的余音在殿顶上盘桓,“你蛇蝎心肠,将来必不得好死!”
她真的恨透了,也绝望透了。百年禅位给他为求自保,到最后还是交待了性命。他亲口答应过她不伤害百年的,可是不过短短二十日,那孩子就死在他手里了。满殿的血啊,星星点点洒满了凉风堂的每个角落。她不知道之前百年受了多少苦,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可流?绕室捶打,慕容琤好黑的心肠!
弥生几乎是膝行着爬到百年身旁的。他倒在那里,身上绯衣吃透了血,红得惊人的艳丽。她趴在边上叫他:“百年,你醒醒……”
他再也不能答应她了,小小的苍白的脸。一边的发髻散开了,散乱地铺陈在地上。弥生痛到心口痉挛,“苍天呀!”她把他抱在怀里,“是我的错,家家没有保护好你,有负你,有负你阿耶所托……也有负你亲娘……”
不管怎么号哭,死的已经死了。百年左脚从御座上跨下来,右脚就迈进了阎王殿。现在走远了,再也听不见了。弥生的心仿佛经历了淬火的过程,从炙烤到冷却,什么都轻了淡了。百年这么可怜,生在帝王家不是他的错。即便以前有违逆他的地方,现在他都改了。他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已经放下了权力,等待春暖花开时放风筝,没有机会再长大的孩子。
她哭成这样,叫他心痛之余又觉可恨。他命左右叉开她,指着百年的尸首下令:“给朕拖下去,扔进池子里喂鱼。”
弥生惊惶去夺,无奈左右架着她,她使尽了力气也挣不开,只有声泪俱下地哀恳:“留他个全尸下葬吧,求求你了……”
“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依。你只管闹,再闹我叫人把他剁成肉酱,不信你试试!”他气昏了头,愤然对那两个抬尸的大喝:“扔!”
轰然一声响,破了冰,湖水溅起来老高。一池碧波荡漾,转瞬便被百年的血染红了。弥生看着他沉下去,杳杳地沉下去,面目模糊,不复得见。她浑身的力道都抽空了,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仿佛灵魂也随之涣散了。这次真的该放开手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慕容琤,你伤我千回百回,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这次你杀百年,砍断了我对你仅剩的爱。谢谢你的绝情,叫我看清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如此心狠手辣,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
她推开钳制她的人蹒跚着下台阶,眉寿和元香迎上来接应她,她耷拉着两手歪在元香肩头,阔大的襕袖扫过地面。她走向梅林深处,渐渐不见了。
他晃了晃,孔怀见势上前来搀扶,切切道:“陛下保重圣躬,皇后殿下是一时生气,稍过些时候就会回心转意的。”
他堕进了一个黑洞里,忽然变得无法直视自己。她还会回心转意吗?可能再也不能够了。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脸来问孔怀:“朕这次真的做错了吗?”
孔怀铿锵地答:“陛下做得对!陛下是圣主明君,为君者审时度势,杀伐决断。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大邺的安定,是防患于未然。”
可是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至少对于她来说是做错了。他看着那平静的湖水木然站了一阵,半晌才长叹一声,“着人打捞上来,按王制发送到峻成陵吧。”
沛夫人和佛生来的时候,弥生正坐在胡床上倒弄锡箔。脚边的篓子里蓄了满满一篓冥钱,看样子已经剪了好久了。
“可用过饭?”沛夫人问边上的眉寿,“总不是呆坐了半天吧,累坏了怎么好!”
佛生上前抚她的肩,温声道:“事情都出了,还是看开些吧。你要知道万事皆有因果,你问过他为什么吗?”
弥生抬起眼来,“为什么?他能说出什么原因来?他谋朝篡位心里发虚了,怕他的江山坐不稳,就对百年痛下杀手,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他抢了百年的皇位还要他的命。”她缓缓摇头,“现在我也不想问情由了,横竖已经是铁打的事实。百年死了,我对他的心也死了。他这样六亲不认的人,将来指不定怎么排除异己。咱们谢家在朝为官的太多,各自珍重吧。”
沛夫人知道她心里难过,却不愿意见她如此消沉,因道:“百年这孩子委实是可怜,可他的心机却要在你之上。你就是个傻子,被耍得团团转,还实心实意地为着别人着想。不是我替圣人说话,你自己琢磨,圣人颁诏命下令诸王离京,他为什么偏要留下?还不是瞧着离王庭近,心里割舍不下!你和圣人终究是夫妻,夫妻本应当一心,他又这么赤诚待你,你何苦为了外人和他反目。”
弥生梗起脖子道:“他没有离京是因着太后留他,这笔账做什么又算到他头上,弄得他死了是咎由自取似的。”
佛生适时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里头有隐情。六兄在朝里人缘很好,官场上多多少少都有来往。圣人在朝堂上早就有过要遣宗亲就藩的意思,据华山王府里的家奴说,华山王因此面见过拓跋太后,请旨留京侍奉,这才有了太后挽留这一说。其实你瞧他先前的那些做法,这孩子年纪虽小,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他退位之后和几位阿叔走得很勤,这你有耳闻吗?”
弥生愣愣看着她,“如今他人死了,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反驳了。”
佛生皱眉看着沛夫人道:“家家你瞧她!红口白牙的,我搬弄死人的是非,要损阴德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偏不信。”
沛夫人道:“我才刚问了元香,就是去的时候不好,恰巧赶上了,都瞧见了……说实话,百年的死是个必然,就是明戮还是暗鸩的区别。要是暗鸩能省好多事儿,可是百年身份太敏感,他要是突然出了意外,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怎么看待圣人?还不如放到明面上来,有了正当的理由,圣人就算杀他,也不怕人说嘴。”
弥生不服气,哭着问:“为什么百年死是必然?他活着并没有妨碍谁,怎么就不能平安长大?”
“因为这是帝王之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朕不单是为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难道你愿意看着将来咱们的儿子即位,边上有个虎视眈眈的阿兄吗?朕的皇位得来不易,别人不知道,你是最清楚的。”慕容琤从门上进来,凝眉看着她,“政治本就面目狰狞,只是你今日才真正看清罢了。朝堂上的事你别管,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就是了。”
他寒着脸,这模样让人发憷。殿里跪倒了一大片,弥生却不买他的账,“事到如今你还要我踏踏实实做你的皇后?你没有心,只当我也和你一样吗?”
“我的确没有心,我的心都在你身上。”他咬牙道,“你只知道恨我,有没有反省你自己?你同他说过什么,叫他抓着我残害大王的把柄,联合晋阳诸子密谋取我性命。他是自寻死路,怨不得我。他不但死有余辜,还连累了琮的儿子们。他们原本活得好好的,如今都要给他做陪葬。你有那时间替他难过,怎么不来可怜可怜我?你只当我愿意为难个九岁的孩子吗?”
众人听在耳中俱惊愕,沛夫人伏在地上,心里隐隐担忧起来,这下子弥生难过的恐怕是自己那一关了。
果然她半天没言声,怔怔地看着殿顶,眼泪流淌成河。
是啊,她曾和百年提起过,那时不过是为了开解他,让他知道这江山之所以到他阿耶手里,这位阿叔功不可没。可是显然适得其反,他自动忽略了他阿耶杀死晋阳王的细节,把赃全栽到了慕容琤身上。他究竟是不是当真放下了皇位?还是在她面前装样子,私底下一刻没有忘记过?晋阳王的儿子们,最大的已经十六岁了。都是练家子,万一反起来,不说大动干戈,近身肉搏,几个打他一个也是大麻烦。
弥生后悔死了,是自己考虑不周害了百年,晋阳王的四个儿子也要为此丧命了。
慕容琤见她那样有些心惊,上去扶住她撼了撼,“你不要自责,这些人原就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百年给了他们一个谋逆的理由罢了。所以最可恨的还是百年,他是始作俑者。杀了就杀了,你别再记挂他了。”
她一把隔开他,她自责,并不妨碍她恨他。她红着眼问他:“你让他受的那些苦怎么算?你太狠心了……我到现在还闻得见那可怕的血腥气。我这辈子寝食难安了,都是拜你所赐。”
他说:“不会的,过阵子淡忘了就好。”
“淡忘了?”她恨得操起桌上的东西砸他,篾箩、杯子、纸钱乱飞。她终于举着剪刀高喝:“你滚出去,今后再也别进我的长信殿。我恨你,永远都恨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杀了你!”
他们两个吵得旁若无人,看样子要真刀真枪地打起来。跪在边上的沛夫人和佛生吓得不轻,慌忙扑上去抢夺她手里的剪刀。沛夫人惊呼:“这是灭门的大罪,你疯了?你疯了?给我放下!”
“叫他走!”弥生呜咽着,剪刀尖转向自己的脖子,“他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这下子连慕容琤都怕了,他骇然退后好几步,“仔细伤了自己!我走,你别乱来。我……回头再来看你。”他无奈看了沛夫人一眼,垂着肩落寞地出了正殿。
佛生吓出一身汗,抚胸喃喃:“所幸圣人不怪罪。”
“大约也是拿她的臭脾气没办法了。”沛夫人把剪子交给元香,吩咐道:“宫里的利器都收起来,防着殿下再做傻事。”
弥生经历一番争斗后手足无力,直挺挺躺在榻上,不说话也不哭,只是一味地叹息。佛生挨在床沿道:“气性别那么重,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你为他披肝沥胆,人家就知道利用你。你和圣人好好的,人生苦短,用那么多时间置气,到老了要后悔的。生个孩子吧!生了孩子就知道什么叫骨肉至亲了。孩子是纽带,会让你们更贴心。圣人也许不是个好叔父,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女人一辈子不就图夫主和孩子嘛,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妨碍了你们的感情。他对别人不好又怎么样?只要对你好,以后能立你的儿子做太子就够了。”
弥生突然生烦,皱起眉头道:“阿姊别说了,让我静一静。”
沛夫人摇头,“罢了,叫她自己好好想想。我只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孰轻孰重你好好考虑。咱们这就回去了,明天让你阿姊带消难来瞧你。”
她才转过脸来,“消难好不好?”
佛生道好,“我先头不懂,叫他睡枕头睡得枕秃了,后脑勺好大一片没长头发。后来家家做了荞麦枕头给他,现在都好了。开春后穿得少了更好玩,你与其在外人身上浪费感情,不如瞧着消难吧,他好歹是你的亲外甥。”
沛夫人见她点头放心了些,扯扯佛生袖子退到外面,叫人进去候着,方才出宫去了。
都走了,殿里静下来。她乏得厉害,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梦里都是百年的哀号,说他疼说他冷。弥生被胸口的闷痛生生憋醒了,醒来时泪流满面,不管他怎么会耍心眼,到底也有好的时候。她还念着在广宁王府时他依在她腿边写字背书的情分,本来平静无波,都是权力害的,害得这么小的孩子就学会了钩心斗角,最后丢了性命。
她心里静不下来,对元香道:“我想去庙里住阵子,你替我收拾东西,咱们明日就走。”
元香垂首道:“婢子不敢遵殿下的令。现在正是你和圣人闹得凶的时候,又逢着圣人的登基大典将至,殿下言行千万要斟酌。若是折损了陛下的面子……对谢家也不好。殿下图清静想念佛,婢子去请尊菩萨回来,把偏殿布置成佛堂。只要殿下心诚,在哪里修功德都一样。”
弥生想了想也是,他杀红了眼,别再牵连谢家。横竖就这么僵持着,时候久了,一里一里远了算完。
打定了主意,后来的日子就独自在偏殿里过。每天念几卷经超度百年,一心向佛,浮世的那些纷纷扰扰都远了。
他几次来都被拒之门外,她不知道他是带着怎么样愤懑的情绪,在正殿里冲台拍凳骂宦者。她听见他发狠高喝:“你不愿意出来是吗?我把这长信殿封起来,有本事你一辈子都不要出来!”
她闭上眼不为所动,他走了,来了,又走了,终于没有再出现。她以为就此淡薄了,直到他登基加冕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