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短兵

见她怔住了,慕容琤忙上前看,一看之下竟也回不过神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说。他是爱弥生的,那么宽容的爱,比他高尚许多。他突然感到汗颜,珩一辈子谨小慎微,也许作为当权者他不合格,但是感情上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深沉。他爱弥生,爱到可以放下尊严,甘于被算计。这样的胸襟,他自问是做不到的。

弥生坐在床沿看他的脸,消瘦的,没有血色,既熟悉又陌生。他一直是平凡的,到后来她忽视甚至厌恶他。可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他陡地添上了一笔,力透纸背,叫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那只金奔马静静躺在他掌心,她羞愧,满心的凄凉。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他们三个,没有人知道这配饰的来历。也许活着的人面前她可以隐瞒过去,但是对珩,她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

“陛下……”她把他的手重新攥成了拳,“你叫弥生将来拿什么脸去见你呢。”

她站起身,吩咐人把入殓的衣服拿来,一件一件地亲自查验,复对兆遇说:“那个金奔马是我的陪嫁,既然陛下喜欢,就让他带走吧。”

她辞出来,心是空的。那么难过,真正的切肤之痛。日久生情,或许她也有点喜欢他。新婚时他留宿在她房里,虽然不在一张榻上歇,但是他睡得很浅,每次她翻身他都会惊醒。醒了就来看她一眼,满怀着欣喜和爱慕。仿佛只要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已经满足了。

人总有光明和阴暗的两面,他在别人眼里荒淫无道,但是面对她,从来都是不染尘埃的翩翩君子。他善待她和谢氏满门,没有欺骗过她。就连上次临幸的事,到如今想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那是他的权利,可惜被剥夺了。有时她想,如果那次不是以失败告终,说不定后来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就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自甘堕落,不会酗酒,也就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怪谁呢?怪自己,怪夫子。他们对他的死都负有责任,所以她要弥补。保住他的血脉,让他们安稳地活下去。

她站在殿前,天转冷了,正午的阳光绵软的,没有杀伤力。皇帝归天,南宫的丧钟嗡鸣,一声声叩在人心头上。阖宫都支起了孝幡,檐下簇新的白布,天生有种腐朽的臭味。那味道在空气里飘散,充塞了整个宫闱。她退到偏殿里,宫婢侍候着摘下花冠蔽髻,拿皂纱纶巾拢住她的头发。白香云绫的孝袍替换了鸾凤穿花半臂,连鞋都要换,抛开沉香履,套上一双青布沿口的麻履。她是未亡人,从今日起便是大行皇帝的遗孀,与那些花红柳绿的翟衣再也无缘了。

祭奠的时候太后从止车门进来。她上了年纪,接连经受打击,一夜熬出了满头白发。腿上没力气,要两边宫婢搀扶着才能挪步。到底是母子连心的,他再忤逆,做母亲的就算恨,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撂不开的。她边走边哭,絮絮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

弥生忍住泪上去接应,“母亲节哀,自己身子要紧。”

太后号哭起来,“真真作孽的!我恐其不成就,又气得没法子,索性干晾着他。他跟前的人几次来传话我都没搭理,满以为他年轻,有个小病小灾不要紧的,谁知道一气儿就去了!”说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这是要了我的命了!一年里头走了父子四个,我真是活不成了……何不捎带上我,把我留在这世上做什么呢!”

一头说,一头甩开搀扶的人,自己独身往灵堂里去。弥生怕她支持不住,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得跌跌撞撞,进了门,腿弯子一软,险些扑倒在灵柩上。亏得慕容琤疾趋过来,和弥生两边架住了,看她样子不成,好说歹说劝了往配殿里去。太后仍旧悲鸣不止,慕容琤只得捧了她的手贴在脸上,哀声道:“母亲……阿娘……您瞧着我,您还有我呢!神武皇帝和大行皇帝先后去了,社稷正是动荡的时候。太子年幼,还要母亲扶持。您若是倒下了,这一盘散沙怎么料理?”

太后心里实在难过,他说的那些也的确要紧。她渐次平静下来,思量了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年的继位诏书明日卯时就颁布。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你是皇叔,要从旁协助他,切不可荒怠了政务。”

慕容琤道是,“如今当务之急是拟大行皇帝庙号和新帝年号,儿这就召三公九卿商议,定下来后呈母亲和中宫御览。”

太后摆手让他去了,歪在胡榻上频频叹息,看了一眼弥生道:“这下子难为你了,孤儿寡母的,天步艰难。”

“还有母亲为我们主持。”她低头擦擦泪道,“开头艰难些,等太子大了也就好了。”

太后点点头,沉吟半晌才道:“大行皇帝这一走,朝政托付别人是不放心的。百年才八岁,如何挑得起这万里江山?看来还是要多依仗九王……”她艰涩地霎了霎眼,颇有些认命的意思,低声道:“我的心血也熬干了,往后就在北宫颐养,朝中的事都交由你们年轻人打点了。你和九王……你们是师徒,原就和旁人不一样,依仗他也说得过去。”

弥生心里没底,听太后的意思是再不插手朝政了,加上她对他们的事多少有点察觉,似乎是默许了什么。可这话说出来叫人着慌,她挪前一步,惕然道:“母亲辅佐太祖,朝中的事了如指掌。如今一气儿放了手,叫百年怎么应付呢?”

太后长叹,“弥生,守住大行皇帝正统,终归是你要担起的责任。上手难,日子久了就适应了。再说有他阿叔摄政帮衬着,你在后头也可以出谋划策。实在不成了上昭阳殿来问我,这么多人齐心协力,还愁平定不了这场风波吗?”

弥生缄默下来,太后明确要九王摄政,背后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不得而知,只怕她也有些往九王那头倾斜。摄政容易,将来归政定要有一番波折。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她和百年都没有根基,靠自己,朝中谁能臣服?她突然体会到了珩的痛苦,他也是没法子,早就被慕容琤掏空了,他只是个空头皇帝。每天在听政殿升座,朝臣拜的不过是他的名头,和他本身没什么相干。

后宫的夫人世妇们都换了孝服来哭灵,哭得是真是假分辨不出来,横竖都是悲悲戚戚,泪流千行。

她跪在黄肠题凑前,抬手抚了抚朱漆楠木上雕刻的海外仙山,有些失神。盖了棺,他真的从她的生命里抽离出去了。皇帝的梓宫是五棺二椁,层层的隔断,十几尺的厚度便是两个世界。再也触不到他了,只有这冰冷的套棺。

她心里沉淀下来,也罢,他死了也是解脱。日子还是照旧,只是少了个真心爱她的人。习惯了他的存在,一时感到空落落的。

百年祭拜过后跪在她身边,叫声家家,倚着她,很有些惶恐不安。她在他手背上拍拍,“不怕,会过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安稳,谁也说不准。她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寡妇,到了明天还会变成十五岁的太后……果然平步青云,然而这么可笑,像个闹剧。她现在找不到恨的感觉了,以前怨夫子把她推进火坑里,其实静心想,这是她的命,谁都怨不上。

珩的谥号定下来了,大德显恭文皇帝,庙号显祖。

百年领了继位诏书,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太后。弥生在宣德殿受少帝及百官叩拜,看着这些褒衣博带的士大夫跪在自己脚下,脑子里白茫茫一片,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大行皇帝的丧仪还在继续,到了最后一日,举哀的时候不像开头那样惊天动地了。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简直有点冷落。五百僧侣念经超度倒是日夜不歇的,除了那梵音阵阵,再听不见掏心挖肺的哭声了。

她跪在蒲团上烧金银箔,烧高钱包袱,她的尽心尽力,阖宫上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百年怕她累着,劝她回寝宫歇息,她总仗着年轻不放在心上。接连几天只睡两个时辰,想来是消耗得过了,猛然间一阵头晕,差点磕到供桌脚上。所幸被一双手扯住了,才没闹出太后殉情的戏码。

边上守夜的嫔妃和宫婢唬得愣愣的,“殿下保重凤体。”

“去偏殿里歇息一阵。”慕容琤皱眉道,眼里有愠怒之色,口头上却还要守矩,“太后万金之躯,正值嗣皇帝初登大宝,太后若是有闪失,叫君心难安。臣也有本要奏,请太后移步。”

这样的交集以后少不了,弥生垮下双肩招眉寿和轻宵来扶,一步步挪到排插那头去。进了偏殿想歪在榻上,还没坐定,他怒气冲冲地进来了,也不管边上有没有外人,低叱道:“你犯得上这样吗?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叫你连命都不要了?”

被他一喝,她有点错愕。像个犯了事的孩子,傻傻地看着他。

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再硬的心肠也软化了。他转过身去叫人上点心,自己在下手落了座,放缓声气道:“进些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你这样耗。”

她头晕得厉害,揉着太阳穴不想说话,只是靠在靠垫上,合上了眼睛。

见她不搭理他,他心里别扭起来,悻悻道:“将来我死了,你能有一半的尽心,我走在黄泉路上都能放声大笑了。”

她睁开眼瞥他,“没头没脑的,殿下怎么说起这话来?”

“怎么?不合时宜,还是犯了忌讳?”他一哼,“你这几日该做的都做了,毕竟不是正头夫妻,装个样子也就是了。”

弥生惊讶他居然这样放肆,再看一眼轻宵,她垂着眼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她霎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又是他的眼线,当真防不胜防,让她没有招架之力。

她调开视线,蹙眉道:“我和他拜了天地的,怎么不是正头夫妻?殿下这话逾越了,还是收敛些比较好。你才说有本要奏,恰巧我也有几句话要同殿下商议。如今先帝仙逝,后宫之中都是孀居的寡嫂,殿下自由来去不成体统。回头我和陛下说,从华林园另派地方给殿下务政,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他的眉毛果然高高挑起来,她知道,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那又怎么样呢!她现在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垂下眼抚了抚膝头的褶皱,心平气和道:“请殿下顾全大行皇帝的脸面,我这么决定是为大家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多少眼睛都在看着。有些不必要的麻烦,能避则避吧。毕竟邺宫换了主人,过阵子还要替圣人选后。殿下再出入后宫,实在是多有不便。”

她果然是有气度得很,到底做了太后,不一样了。他虽然生气,思忖下来也觉得她说得有理,的确是找不到继续留在内城的理由。只是不甘心,这话换作别人说还有可恕,从她嘴里出来,分明化成了捅他心窝子的利刃。不过他有耐心和她对垒,眼下挪出去没什么,过不了多久,她自然哭着求他回来。

他颔首,“就依你说的办,也不必到华林园腾地方了,我懒得走那么远。四夷馆有我的官署,我回那里去办差就是了。”

弥生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心里安定下来,又问:“嗣皇帝的登基大典日子定下来没有?”

慕容琤道:“十月乙卯,改元乾明,大赦天下。届时百官普加泛级,你可有谁要提携的?我一并写上奏表,呈敬御览。”

就像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样,知道从政的艰辛,心思自然和以前不同。外戚专权是大忌,阿耶已然累官至太尉,断没有再往上升的道理了,那高位还是另择贤明的好。弥生因道:“照着规矩来就成,不要破例,也不要逾越。现在朝局只求个稳,这点还要请殿下费心。拟了名单交由我过目,横竖党争的事免不了,两头齐大,方能相生相克,这点殿下比我懂得。”

她现在一口官话,听上去也很有几分见识,假以时日独当一面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不喜欢她端着架子的样儿,仿佛离他千丈远。他幽幽一叹,“你放心,这些都交给我,我自然还你个太平天下。只是……私底下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咱们……”

“咱们是叔嫂,是君臣。”她接口道,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前尘往事也随大行皇帝去了。我只要看顾好百年,这是珩临终托付我的,我一定要替他办到。”

她满脸哀容,于他来说又是另一番滋味。她愧对珩,越觉得对不起珩就越是憎恶他。她吩咐金奔马殉葬时,他就知道她心意已决。她要把他们的感情做个了断,以告慰珩的在天之灵。

如果他能够狠得下心来,这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大家不谈私交,各凭手段。他日夺少帝的天下,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是他能够做到吗?

他凄然看着她,她瘦了好多,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这么美的人,披麻戴孝时格外有种羸弱哀怨的风致。他陷得太深,要全身而退断不可能。他只有争取,已经走到这里,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把大邺收入囊中,然后就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了。登基后的风流账,不影响他做个好皇帝,这就够了。

两下里都缄默,她突然吩咐左右:“你们暂且回避,我有话和殿下说。”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这次是她主动,弥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不能一直受他摆布,如果以前还可以的话,以后为了百年也要脱离出来。

他拧起眉,似乎有不好的预感,她究竟又想说什么?

她站起来,缓缓踱到窗前。月色迷蒙,夜深了,廊庑外的空地上下了一层霜。一溜巡夜的禁军挑着灯笼走过去,甲胄上钉铆相撞,钢筋铁打的架势。从天街这头到那头,渐渐看不见了,只剩白纸孝幡在秋风里飒飒作响。

他等她开口,她终于喃喃:“我回门那天,夫子曾说过要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的,这话夫子可还记得?”

他怔了怔,那时候是一时口不择言,后来根本没有做到。他清了下嗓子,“我说过吗?”

她回过身来,就料到他会抵赖。她以前爱戴他,因为他是仁人君子,后来走近了,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赖子。再高尚的外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的心又黑又歹毒,出尔反尔根本就是最寻常的招数。

她并不气恼,点头道:“夫子事忙,大约真是忘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可以了。”

他脸上不是颜色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夫子,至于什么用意,夫子心里清楚。”

他冷着脸道:“我清楚也罢,不清楚也罢,不需要你来提醒。你想说什么,我猜都能猜得到。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和我,这一辈子都别想撇清。我知道珩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我也说过,一切罪业都由我来承担。你是个女人,你不懂政治的险恶。何必非要把自己搅进去?你只管好生将养着,男人之间的你死我活不和你相干。有时候把良心放在一边,你会好过很多。”

他把她拉进旋涡里来,现在让她冷眼旁观,不可理喻的论调!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冷血?为了抢夺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害了多少人?先是六王,再是大王,如今再加上珩,你不会良心不安吗?”她怆然道,“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请你善待百年。把他当个帝王来看,不要凭借你的威望轻贱他。”

他听得撮火,“你这是要替百年求情?谢弥生,我该怎么说你?为个没有半分关系的假子上纲上线和我闹,你真以为当了太后,这天下就是你的责任了?大邺不论到谁手里,一样都是姓慕容。我不会眼看着家国凋亡,你也给我收拾起你的慈悲心肠来。与其为别人考虑,还不如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我还有什么将来?我早就一无所有了。原本至少还有珩,还有块遮羞布。现在连他都走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精赤着身子的。”她脸上笼着凄迷稀薄的笑,直勾勾地瞧着他,“夫子,你看见那只金奔马了吗?你害怕吗?珩是多好的人啊,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没有拆穿我。”她捂住眼睛,呜咽起来,“他这么好……我对不起他……”

他默然,这点他承认。他以前轻视珩,出于强者对弱者一贯的鄙夷,因为珩根本不适合这个残酷的世界。直到他看见珩手里的东西,那只金奔马对他的震动也空前的大。为什么他到死都没有把这口怨气发泄出来?也许因为他对自己的无力反抗,也许因为他对弥生无法泯灭的爱意。他是个聪明人,他的隐忍是有价值的。他换来弥生的感激和愧疚,也换来百年的顺利登基。只是他明知道自己有篡位的野心,还执意要把他的儿子推上帝位,这个决定似乎又不太明智了,是在给大家添麻烦。

她又开始哭,他皱起眉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他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好了,仔细伤了眼睛。”

她却悚然推开了他,厉声道:“殿下自重,大行皇帝在看着!”

他回过头去,隔着重重帷幔,连棺椁的影子都瞧不见。他讨厌她这个样子,分明已经是他的人,还是和他隔山望海地对立着。她怎么就不能像平常的女人那样随波逐流些?后面要她屈服真不是容易的事。他的耐心有限,自打她为后以来,他虽然出入宫掖,毕竟人多眼杂不好亲近。他每时每刻都在念着她,她呢?她可曾有过想他的时候?

莫大的讽刺啊,古来不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吗?怎么到他们这里换了个个儿?他眼巴巴地盼着她,哪怕乞求来一个眼波、一抹微笑。可她早成了焐不热的冰雕,得到了身子,心却越来越远。

她冷着脸乜他,“从今日起,乐陵王殿下切要谨言慎行。若非有国事,我们连见都不要再见。你我如今地位悬殊,满朝文武都看着,请殿下别给幼主抹黑。”

他看她这样自矜身份,不由得讪笑起来,“你同我谈地位?你可知道现在的朝政握在谁的手上?没有我,少帝可是寸步难行的。”到底不想弄得这么僵,语罢又好言劝她:“细腰,你何苦这样?你不叫我动百年,我绝不会难为他。咱们一同辅佐他,待他十五岁加冠便归政给他……”他觑她,试图拉她的手,“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既然百年也知道我们的事,何不……”

弥生狠狠隔开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现在说得好,一转头又是另一副面孔。百年知道他们的事是不假,他若是想拿朝政来威胁她屈服,她的尊严不能允许。

“你敢动我分毫,我绝不饶你!”她袖手道,“右丞相当得不耐烦了,夫子就让贤,仍旧回太学教书去吧!”

她还想罢他的官?他讶然,转而又好笑,“贬黜了我,单凭你和百年,能够支撑起偌大的社稷来?”

“你未免太倨傲了,浩浩庙堂之上,除你之外都是摆设不成?没有你,大邺就瘫痪了不成?”她灼灼望着他,“只要你交出实权退隐,你还是我心里可敬的恩师。但如果你办不到,那从今而后,咱们便只剩恩断义绝这一条路可走了。”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霎时凉透了心。她这么不徇私情,莫非打算为少帝的基业死而后已了?到底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他笼着袖子问:“你当真要这样吗?”

她踅身看殿那头的灵堂,百年正跪在蒲团上烧箔。红光照亮他的脸——那张肖似珩的脸。她沉淀下来,“我说的话,殿下无须怀疑。”

他的嘴角浮起苦涩来,他不想真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爱她,纵她一回是应当的。只不过现在撵他,日后再想请他出山可没有那么简单了。横竖他有把握,即使不在朝中,局势也尽在他手中。目下哄得她高兴,以退为进也没什么不可以。

“罢了。”他颓然道,“我如今都看淡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我在这丞相位上呕心沥血,委实也乏累。再回太学做我的教书匠,倒也是个轻省差使。莫说一个爵位,就是你让我以死谢罪,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对你的心,天可怜见。”

三言两语就令他交权,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奇异地望过去,他眉眼清华,孤凄地笑了笑,“我回府等你的罢官敕令。”

他走进夜色,雪白的袍角在风里摇曳。她站在窗前泪水长流,心却越发坚硬起来。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简单,即便是个形式,也算为百年初登大宝扫清了障碍。后头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