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药,弥生一头走一头琢磨,不会害了圣人吧!应该不会,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如果想要珩的命,何至于等到他登基之后?可是究竟是什么药?难道真想叫圣人同她做真夫妻吗?
她鼻子发酸,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他已经对自己失了兴趣,转头就要撂的。果然拜过了天地的才是贴着心的,感情可以婚后培养。家下主妇再无状他都抬爱着,她算个什么?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既怕珩遭他祸害,又怕那药当真能治好珩的病,千头万绪理不清出路来。她闷着头往前走,突然眉寿扯了下她的衣袖,弥生转过脸看她,眉寿努了努嘴——原来前面甬道上站了个人,油纸伞挡住了上半身,只看到绛纱九章朝服和腰上的蹀躞带。单凭那身形,就足以让她认出他来。
弥生有点慌,下意识回头看看。先头他还在凉风堂的,怎么转眼就到她前面去了?震惊归震惊,方寸还是不能乱的。身边这么多宫婢跟着,叫人看出什么来,没的失了皇后的体面。
她稳住心神照旧走她的,临要到他跟前时,他的伞沿微微朝上一挑,露出那张可憎可恶的脸来。表情控制得很好,他收了伞恭恭敬敬对她作揖,“微臣参见皇后。”
弥生让了让,“殿下有礼。”
外人面前总有做不完的戏,他感到厌倦,却耐住了笑道:“殿下这是往哪里去?臣才从凉风堂过来,这么巧竟遇上了。”
她已经尽量在躲着他了,为什么他总是神通广大无处不在呢!弥生深吸了口气,“是很巧,我在这宫里时候不长,路也不熟,走着走着大约走岔了。下回还是要叫人给我画个图,门路摸熟了,也好趋吉避凶。”
趋吉避凶?慕容琤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复又一笑,“也用不着吩咐别人了,还是臣抽出时间来亲自给殿下画吧。殿下在臣门下三年多,知道臣不但会绘图,还会打卦占卜。趋吉避凶挑黄道吉日,这种东西对臣来说易如反掌。”他说着,审视她的脸。皇后的封号是最好的头面,戴着这顶桂冠,自然会有股雍容俨然的气度。但是再好也是从他手底下出去的,他看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她原本就属于他,所以他永远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她很不满,眉眼间尽是厌恶。看样子是想借故走了,他索性抢先了一步,“殿下脸色怎么不好?前面木兰坊里有个凉亭,殿下往那里歇会儿,臣给殿下请个脉吧。”
“不必。”她很快回了句,“多谢殿下好意,我宫里有专门伺候的医正,不劳殿下费心。”
他听了略沉吟,长长哦了声,“臣不过是担心殿下身子罢了,万一有了喜信,早些知道早些告诉圣人,不是很好吗?”
弥生心头咯噔一下,他这两句话杀伤力实在太大。他知道她怕什么,就拿这个来吓唬她。她也确实忌惮,唯恐之前喝的避子汤药效没发挥好。万一叫他说中了,正阳宫的医官把出喜脉来往圣人跟前一报,那接下来就要大祸临头了。
左思右想,还是不情不愿地落进他的陷阱里。她垂着眼晦涩道:“殿下说得有道理,我竟没有想到那一层。那就往石亭子去吧,还要偏劳殿下。”
他长揖下去,尾随着那溜提销金香炉的宫婢进了福顺门。
她过分小心,似乎怕极了和他单独相处,坐在亭子里并没有遣开身边的人。他蹙起眉头来,他会吃人吗?一个深爱她的人,对她来说那么危险?他站着给她搭脉,有些心烦意乱。扣她腕子的手用力过了点,她吃痛,抬起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只消一瞥,他的所有苦闷都随风去了。胸口被她狠狠撞了一下,不论何时她总有办法叫他投降。那是他的软肋,长在她身上的他的软肋。
“殿下脉象平和,凤体康健。”他拱手道,“然臣还有内情要陈奏殿下,请殿下屏退左右。”
弥生吃了一惊,他未免太过胆大妄为了,宫里眼睛挨着鼻子的全是人,他要同她单独说话,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屏退左右,白等着让人抓把柄吗?
“请殿下屏退左右。”他又说一遍,“臣的奏报和陛下有关。”
弥生无可奈何,她这辈子永远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因为她不像他那么狠绝,她有太多抛不开的牵挂和顾忌。她挥了挥手,“我同夫子有话说,你们退远些。”
眉寿应个是,对下面人使个眼色,跟前伺候的立时悄无声息地散尽了。弥生站起来,挽着纤髾背过身去,“殿下有话就请直说,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没有外人,你还要这样同我说话吗?”她并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他望着她,发间的花钗在风里簌簌摇曳,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她,还是钗头的金叶子。他轻轻叹息,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她笑了,时时刻刻一张讨债的脸。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痴痴地爱她。他反省过,或许他爱人的方法有误。因为缺乏随心所欲的本钱,他的爱情看上去比别人多了算计和武断。可是人心都是一样的,他对她的爱她不愿意看,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不为所动,他只有自救,笑了笑道:“听说你反对立太子,要把这位子留给你将来的儿子?”
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她的用意?她恨他一直把她当傻子,竟以调侃她为乐吗?
她不说话,他有些悻悻的,“你到凉风堂来干什么?”
“你知道我来过?”她回过身来道:“这两天外邦使节来贺,我怕陛下应酬吃力,又连着几日不得见他,这才过凉风堂找他。”
“那怎么不见面就走了呢?”他道,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听见我们的对话了,是吗?”
她难堪得紧,又气又恨,“你给陛下的是什么药?你安的什么心?明知道我……你还……”
她越是急,他越是高兴,“殿下怎么了?”
弥生狠狠点头,“原先我还担心,既然如此,那便顺其自然好了。若是东窗事发,不见得只让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他讶然望她,“你要把我供出来?”突然笑不可遏,在她颊上亲昵地掐了一把,“真不容易,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如今竟拿此事来威胁我?好得很,我喜欢这个。”
她恼羞成怒,往后退了一步低喝:“我是中宫!殿下请慎行,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那倒不用太担心,人都撤出去了,这点小动作还不至于被发现。他静静同她面对面站着,她的横眉冷眼他都甘之如饴。流年转了个圈,重又往回退了似的。好想抱她怎么办?她在他跟前,透过她脸上的桃花妆,仍旧可以看见以前的她。他的心每一刻都被攥着,会起伏,会温柔地牵痛。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这样失常的人了。他不得不靠深呼吸来按捺,放缓了声气道:“你看,你心里装着我呢。就算哪天我遭了横祸,有你念着我,我死也足了。圣人的身子你放心,那药只会让他更加委顿。我也不愿意他碰你,一想到他今夜要过正阳宫,我心里刀割一样……”
弥生讨厌他说煽情的话,没有了立场,一切都是阴暗矫情的。她只是觉得对不住慕容珩,“为我一己的私欲断送他,我当真过意不去。”
“和你无关,罪业再深也在我。将来身后算账,都由我来承担。”他说,然后话锋一转,狡黠道:“你只关心他吗?我要为他试药,你竟不担心我?他原就无用,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不同,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若是不小心吃坏了,那你日后怎么办?”
“你简直无耻!”弥生不防他大喇喇说这话,啐了一口,早已经飞红了脸,“你吃不吃坏该是你家王妃操心,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笑吟吟反剪着双手看远处风景,“我家王妃……不过是人前的摆设,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的。前阵子庞嚣同我说起她的事,说她处处唱高调,难免要惹众怒。我对她有愧,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去计较。如今她越发上脸,我不能叫她坏我的大事,便下令禁了她的足。细腰,咱们两个虽各自婚配,身子却和心一样干净。再待几年我定会赢回你,到时候咱们便能圆满了。”
他以为她会晃一晃神,会不由自主地憧憬,可是没有。她冷冷乜他,“圆满?再不能圆满了。如今江山在圣人手上,我希望你能恪守本分,大家好过几天舒心日子。就算看着太后的面子吧!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再叫她受打击,你于心何忍?”
他抿起唇不说话,缄默了好久哂笑道:“我不是那样无情的人,这点道理不用你来教我。若是不想叫我动珩,就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自保。只要熬过今晚,我敢保证以后他都不会再想尝试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慕容珩过正阳宫来。
他站在宫门上看了一阵,地方是大了,排场也足了。才继位那几天的欢喜早就退得无影无踪,偶尔从沉闷的政务里抬一抬头,知道这琼楼玉宇里装着他心爱的人,似乎也可以坦然了。坐上那把交椅,心情变得微妙。他急进,脾气更加暴躁,但是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待她永远是和风细雨的。即便他做了皇帝,也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因为自己的无能,他不敢对她说爱,可是时时坠在心上。沉甸甸的分量,叫他充实又忐忑。
洞房那次他颜面尽失,然而再大的挫折,要完全死心是不能够的。
她接了底下人的通传,出正殿迎他。他含笑看她,她的眉角描着斜红,低头莞尔,有种介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别致神韵。她上来搀他的手,细声细气道:“备了晚膳,就等陛下来。”
她真的很有皇后相,自己却不像个皇帝。他难免哀凉,只静静抓着她的手。她靠在他身边,淑婉宜人。可是越是温顺,他的压力就越大。他看了她一眼,勉力笑道:“这两天忙,没得闲来看你,不生气吧?”
她仰起脸摇摇头,“陛下当以国事为重,我在宫里好好的,陛下不必记挂我。要是想见我,就打发跟前的人来传我,也省得自己跑一趟。”
他嗯了声,“今天的陈表少,朕批完了就早些过来了。”
两个人走着,他突然转头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弥生愣愣的还没醒神,便被他打横抱起来,绕过重重帷幔,一下子扔到了胡榻上。
她瞠目结舌,“陛下这是……”
他很快卸下蹀躞带,脱了罩衣上床来,没有回答她的话,绵密的吻铺天盖地袭来。他一面吻她,一面动手解她的抱腰。只是太急,越急越不得法。那红缨绳有意和他作对,任凭他怎么努力都解不开。他火气上来了,抓着她的右衽奋力一撕,裂帛的脆响下是她如玉的身体,在烛火下白得耀眼。
弥生简直无法理解,只感到耻辱和恐惧。她扭着身子要躲避,他的手像铁钳,几乎要把她捏碎。她怕得连心都在打颤,眼睛里罩着水的壳,什么都看不清。没人来帮她,她逃不脱,只有拿腿没头没脑地一通乱蹬。
她的反抗让他不满,阴恻恻道:“你是朕的皇后,服侍朕难道不应该吗?”
是啊,她猛然清醒过来。她是他的皇后,就算他要她的命,她也不能违抗。想来是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自己上辈子大概欠了他慕容氏,这辈子要一五一十地还。横竖他想怎么样都由得他吧!她没有底气也没有精神同他打这场仗,就当自己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把身上衣裳都除尽了,心里热得火烧火燎。药吃了千千万,加上九郎先头给的方儿,他以为这次一定可以的,可是要见真章的时候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都是他的错觉吗?他惨白着脸跌坐在一旁,连死的心都有了。
慕容珩摇摇晃晃站起来,下榻的时候还跌了一跤。他狼狈得不知怎么才好,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套上,顷刻泪流满面,“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幔子后久立的身影一闪而过,案上烛火跳动,照在弥生脸上,明暗之间光彩往来。
他走了,被奋力拉开的直棂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然一声巨响。弥生闭上眼,噩梦结束了,都结束了。元香和眉寿进来替她更衣换褥子,她只是呆愣愣地发抖,抖得站都站不稳了,颓然瘫倒在床前的踏板上。
元香含泪来搀她,“殿下别伤心,就这么一次,就一次。”
她呆滞地移过视线来,“是吗?就一次吗?”
“殿下别想那么多。”眉寿道,扶她上榻,小心开解着,“好在有惊无险,过了今晚就天下太平了。”
她倒在软枕上,平金贡缎上的花纹贴着腮肉,冰冷一片。她觉得气闷,让眉寿开窗户。怕外面的虫蝥循着火光飞进来,殿里的蜡烛都熄了。今天是十五,月色分外皎洁。窗沿下一地清辉,照亮了大半个寝宫。她睁眼望着顶上的福寿藻井,睡意全无。有时会觉得生无可恋,她这一生就是为了让他们姓慕容的祸害的,夫子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她吗?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相国府里有悠闲从容的夜,竟不知道她这里的水深火热。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慕容珩。他不来看她,大概是出于愧疚。不来更好,正阳宫的日子照旧,月供也绝不会短。他不敢露面,心里还是记挂她的,时令的好东西,外埠朝贺的贡品,都先尽着她挑。
她已经适应了这种寡淡无味的生活,一个月,两个月……岁月像滑过水面的刀锋,匆匆而过,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突然有一天,百年哭着跑进了她宫里,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正看书,见他那模样生生吃了一惊,搁下卷轴来问他出了什么事。百年对天长号:“我阿娘上吊死了。”
弥生激灵一下,“死了?”
百年身边的内官躬身道是,“今早宫人进披霞殿时发现的,大约吊了有阵子了,身子都僵了。”
百年哭得捯不过气来,扑进她怀里撼她,“家家,我阿娘怎么办?我要去瞧她,那些死狗奴拦着不叫我进殿去。”
弥生一头安抚他,一头问女官总领轻宵:“打发人给陛下回话去了没有?要不我过去瞧瞧吧。”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去。
轻宵和众人慌忙拦住了她,“殿下万万去不得,夏夫人的事早就已经奏禀了圣人,殿下这会儿去可不好。吊死的人怨气大,没的克撞了什么。不单是殿下,华山王殿下也不要去。丧礼事宜自有黄门承办,要是想尽心上炷香,好歹也等收殓了再过去。”
元香也道:“吊死的面目难看,殿下去了没的唬着了。”似乎还有什么隐情不能在百年面前透露,很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儿。
弥生叹了口气,抚抚百年的丱发道:“你节哀吧。既然她们都说这会儿不宜去,你就再稍待片刻。你还小,阳气弱,贸然去了要生病的。好孩子,你母亲不在了还有我,家家护着你的。”召内侍来吩咐,“备些果子,带殿下到偏殿歇会儿。跟前别离人,好好伺候着。”
百年虽不情愿也没办法,哭哭啼啼地去了。弥生这才道:“我知道得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夏氏平时心境挺开阔的,前阵子晋了位分,身边又有个儿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轻宵四周围看了眼,压低了嗓子道:“我先前去披霞殿看过,正赶上宫婢们在给她换入殓衣裳。脱开来真是古怪,一身的淤青,连块好皮肉都没有,看着怪蹊跷的。可帝王家的凶仪,又不好叫仵作来验尸。再稀奇,深衣一穿,谁知道里头什么缘故!”
元香和眉寿以前听百年说起他母亲挨打的事,到如今看来是真的。圣人自打继位后,行动越发怪诞,真是登了高枝就变坏了。
“那这事陛下知道了吗?回他了吗?”弥生皱着眉头道。眉寿到底忍不住,凑近了道:“殿下深居简出,不知道外面行情。听说圣人最近宠幸中书监元绘,娄猪艾豭,大失体统。有些事情说都说不出口,晋阳王妃这回遭了难。陛下前日喝醉了酒,带了一帮子随从闯进王府去。真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仇恨,着人把晋阳王姬妾都抓来,命左右与王妃及诸姬……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种事来……”
轻宵恐她越说越没把门的,喝住了道:“嘴上带个门襻子,殿下面前慎言。”
弥生靠在榻上只顾叹气。他有他的苦闷,身子不好,以前的仇怨积攒下来也要宣泄,就成了眼下这模样。只是也太荒唐了,荒唐得没了边。失道寡助,帝王之路能走多远,当真不得而知了。
夏夫人死后三天,百年便被册立成了皇太子。慕容珩做这个决定没有知会过她,弥生自己倒悟出些门道来。他怕百年将来要看顾亲生母亲,慢待了她,所以杀夏姬,以扫后顾之忧。
的确是为她好,可是仍旧令她感到恐惧。太残忍了,自己莫名就背上了一笔血债。还有之前的王阿难,若不是夫子要她取王氏而代之,说不定王氏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瑟缩着抱住肩,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寒冷。她做人,从来不曾亏欠别人什么。现在倒好,层层叠叠被他们强加在身上,死后不知有多少业障要偿还。
她别的方面无能为力,只有加倍对百年好。把元香拨到太子宫去,时刻提防着,唯恐夫子使手段要对他不利。
可是令人忧心的不是夫子,反倒是圣人。他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了,做事不按常理来,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据说有个男宠仗着他的溺爱为其父邀官,结果一句话不对就被他杀了。杀完了把人头割下来藏在怀里,又命人拆尸挖出腿骨做琵琶,又哭又笑,载歌载舞。
弥生很难过,还记得他站在梅树下温文儒雅的样子,现在却变得面目可憎。也许压抑得太久,早在心里堆积起了病灶。当上皇帝没有让他心情舒畅,反而暴虐无所顾忌了。其实还不如以前为王的时候,头顶上有人做规矩,起码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像现在,连太后都约束不了他。他是天下第一,尽可能地做出惊世骇俗的荒唐事来。
弥生传他近前的人来问话,据说近来酗酒得厉害,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倒从不上正阳宫来,他到别的宫闹,叫嫔妃们做猪做狗,首尾相连,自己举着挞杖在后面鞭打取乐。这种恶行听得太多,她几乎都要麻木了。不论他怎样无道她都可以不闻不问,但是他逼百年手刃囚徒,这叫她再坐不住了。
内侍来通报,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到了金凤台。过浮桥入高台,进门便是酒气扑鼻。再往前去,正看见慕容珩拿马鞭击打百年。百年还小,手里举着刀不敢往那囚徒脖子上砍,吓得脸色惨白,抖作一团。
边上陪同的酒肉官员纷纷向她肃拜,他这才回过头来看她,怔怔道:“皇后怎么来了……”
弥生恨透了他,没有行礼,只望着百年问他:“陛下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样子逼他,他才八岁!”
他在她面前永远自发地矮一截,嗫嚅着:“朕只是要锻炼他的胆量,连杀个人都不敢,以后怎么治理天下?”
她气得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他是皇帝,说重了不顾他的体面倒不好。若是不说,心里又堵憋得难受。百年看见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是却哭不出来,铁青着脸牵住她的衣袖,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抽搐着直往外捯气。她吓坏了,忙抱进怀里拍他的背。众人都慌起来,正喊着叫传太医,一直冷眼旁观的右丞相迎上来把人接进了怀里。
“惊厥了,辟间安静的屋子出来。”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请中宫殿下同来,闲杂人等回避。”
人是慕容珩吓坏的,他自然成了“闲杂人等”。弥生心里乱得厉害,只知道提着杂裾跟在后面跑。进了三居堂,左右帘子一落,将众人挡在了外面。
慕容琤把百年放在胡榻上,边取针包边吩咐她:“脱了他的鞋袜,来按住他。”
弥生也顾不上别的了,撩起袖子就上榻抱住百年,直道:“夫子请施针,学生听夫子差遣。”
慕容琤心上一顿,恍惚回到了她初入门下的时候,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只能替他打下手。想起那些,不知怎么鼻子里发酸,忙掉过头去取水沟穴,针入两分,一心一意捻转起来。百年惊厥的毛病打小就有,一旦发作普通针法镇不住,要扎大椎,透刺后溪穴。可是他痉挛得厉害,弥生几乎要勒不住。他心里着急,索性探过去箍她的腰,连她一道固定住。这么一来的确很有效,下了针,捻转加小提插,做起来得心应手。
弥生却有点尴尬,他灼热的掌心按在她后背上,想让又让不掉,煎熬之下鼻尖都沁出汗来。他倒好像丝毫没察觉似的,照旧淡定办他的事。百年的症状渐渐缓下来,他才收回手,又去取三棱针点刺印堂和少商,刺出了黄豆大的血珠方停针。救人委实是个体力活,一套流程下来早热出了一身汗。
弥生见百年安稳了,终于长长出了口气。他母亲才走,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的业障就更深了。还好有他在!她拿袖子擦擦汗,下榻来想去绞帕子给百年冷敷。经过他身旁,他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一把抓住她,用力将她摁在了墙上。
弥生惊讶至极又不敢出声,他胆子这样大,隔着帘子就是圣人和众臣啊!万一有人进来撞见了,那可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示意她噤声,一面凑到她耳畔低语:“卿卿,想我不想?”
弥生没有他那样的柔情缱绻,压低了声道:“你疯了吗?外面那么多人!”
“我又没做什么。”他状似无辜,“我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就这么待我?”
眼看弥生就要发火,他飞快地吻上了她。
她心里那么多委屈,他也不问一声,就知道占她便宜。弥生咬紧牙关使劲地推他,可他像座山,岿然不动。她不服气,还想挣,他喘息着靠在她肩上嘀咕:“你再扭!再扭可要着火了。”
弥生突然意识到抵在她小腹上的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是她没有脸红,只是凄然地望着他。
他愣在那里,然后和她额头相抵,喃喃道:“我都晓得,你受的苦说不出来……你苦,我也苦。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时候还没到。”他吻她的唇,“细腰,再等一等。等我完全架空了他,随时都能处置他。再给我一点时间,用不了多久了。”
弥生对他的计划完全不感兴趣,她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百年是无辜的,你不要动他。”
他往榻上看一眼,蹙着眉道:“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是珩和婢妾生的,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心疼他作甚?”
他这样淡漠,懂得什么是感情?口口声声说爱她入骨,结果还不是置她于不顾!
她别过脸去,“他管我叫家家,他把我当母亲。”
慕容琤简直要发笑,“你才只有十五,给个八岁的孩子当母亲,是不是儿戏了些?我说了,我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何必在别人身上浪费感情?”
弥生嘴角带着讥讽的笑,“你会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和我不相干。在我看来,谁都比不上百年。所以请你不要动他,就算我求你。”
他阴沉着脸道:“你是得了失心疯吗?我不会和别人生孩子,你到底听明白没有!我们的孩子!”
他突然顿住,猛回过头去。弥生心上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百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起上半身直直看着他们,那澄净的眼要把人射穿似的。弥生吓得目瞪口呆,不晓得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这孩子这么聪明,万一把事情宣扬出去,那大家都完了。
她手足无措,过去扶他,“百年……”
他不说话,越过她只管看慕容琤,像在看个陌生人。
弥生如临大敌,唯恐夫子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他踱过来,眼里有阴鸷的光。他低头打量百年,沉声道:“醒了?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百年抓住弥生的手,磕磕巴巴道:“家家,我不、不会说、说出去。”
怎么变成结巴了?弥生不敢置信,捧住他的脸道:“百年,你背首诗给我听。我要听《企喻歌》,你背给家家听。”
百年神志昏扰,一句“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在舌尖上滚了好多遍都没有说全。自己又急,两眼含着泪,憋得面红耳赤。
“怎么会这样?”她惶然问他,“怎么会这样?”
慕容琤过来搭脉,“气悸语吃,能不能痊愈,瞧明天吧。”他再三地审视百年,虽满心狐疑,还是打起帘门出去了。
“家家。”百年偎着她道,“谢谢家家护着我,否则阿、阿叔定会要我的命。”
弥生心里很难过,暗暗落下泪来,抱着他说:“我同你阿叔的事,你要是想告诉你阿耶,我也不会拦着你的。该当死也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
百年摇头,“阿耶打、打死我阿娘,我恨他。”
慕容氏天生凉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也不见得深厚。若说上辈的神武皇帝子嗣多,做不到一视同仁,慕容珩只有三子,怎么也同先帝一样呢?百年多可怜,生母死了,自己还在热孝里,就被他昏聩的父亲抓去练胆。可笑的是练胆非要亲手杀人吗?这下子可好,吓出病来了,慕容珩可还有一点舐犊之心?
他进来的时候她横眉冷对,她一直是曲敬的,这种态度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果然有点慌,局促地垂着两手在腿侧来回地蹭,挨过来的时候带着讨好的表情,“百年怎么样?”
她扭过头去,“陛下还知道来问?我只当陛下又喝酒去了。”
他愕然一窒,“你不喜欢朕喝酒,朕以后戒了就是了。”
单只戒了酒就有用吗?她悲愤交加,“太子温裕开朗,有人君之度。陛下这样历练他,妾觉得有失妥当。他尚年幼,陛下怎么叫他杀人?你瞧他吓得,如今口吃了,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好。”
百年的情况他已经从九王那里得知了,酿成了这样的祸事,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了安抚她,他忙道:“朕为了你,不废他的太子位。”
弥生站起来,当真有点欲哭无泪。难道因为他口吃、不敢杀人,就要废了他不成?也罢,这算是对百年最好的补偿了。不管夫子那头怎么盘算,先保住百年的地位要紧。至于患上的病症再另外想法子治,也许歇一晚,明天起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