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风定

和离这种话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王家的女儿,怎么可能在大婚第二天灰溜溜回娘家去呢!这是个哑巴亏,吃了说不出来。王宓好面子,只会想尽办法遮掩。他陪她在众人面前演戏,装体贴装恩爱,这点完全不成问题。不管她怀不怀疑,总之这上头算是蒙混过去了。见到弥生也可以很坦然地告诉她,他以后都要为她守身如玉了。

再见她,其实也没过多久。

圣人于病榻缠绵了半年,终于在一个雨夜崩逝了。天下缟素,邺宫的灵幡直插到云端里去。她和小姑妯娌们跪在灵堂的一隅,头上披着麻布,身上穿着生绢孝服,哭声震天里也只是擦泪附和,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圣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可以宣泄。

国不可一日无君,二王是嫡长,继位是顺理成章的。皇后颁了诏令,着二王珩践祚,接管大邺江山。先为大行皇帝治丧,发送先帝入峻成陵,再行料理登基事宜。

慕容珩暗里憧憬过千百遍,一旦真的落到头上,反而彷徨得没了方向。他趴在地上受命,半天没有直起身来。自知修为不足,脑子里风车似的转。当初的股肱旧臣有半数是拥戴大王瞧不起他的,算来算去,如今可依赖的只有同母的这位兄弟了。九王恭勤缜密,有分寸知进退,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也好向他讨教。于是新帝下了第一道敕令,迁乐陵王为右丞相,赐九锡殊礼,户邑二十万,领京畿大都督,宫中任意行走,拨凉风堂监理国事。

慕容琤泥首领命,弥生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二王初登大位一时糊涂了,叫他宫里出入自由,以后免不了麻烦。三轮哭祭后已经到了子时,皇后和三夫人都退到偏殿歇息,公主王妃们总算可以直起腰缓一缓了。宫内外灯火煌煌,天又热,王妃们索性都散到御道前的日晷周围去。叫宫婢送茶点来,听政殿不能摆桌案垫子,就在金亭子的座基上辟个地方铺排上。王妃们端着茶盏站着进食,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这么将就,彼此看看,也怪好玩的。

如今位分不同了,大家说话都保留了三分。弥生的封后敕令还没下,但也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大家小心翼翼对她道贺,将来她是中宫,还要多仰仗她照应。

弥生迟迟的,这么一帮子人恭维她,她有点摸不着边。佛生显了身子,撑着后腰靠在廊柱上笑,“日后要见也不易,得给黄门递牌子了。听说新君庚午入正阳宫内殿朝见太后,到时候还得备法驾和金辂呢!”

弥生嗯了声,“有内侍打点,我也不过问了。”

新后不怎么爱说话,反倒是乐陵王妃比较活跃。妻凭夫贵,在众人面前也说得响嘴了。只不过有点过于外露,她家夫主简直无所不能,新帝都得仰仗他。虽然是事实,但是说出来总归不大好。佛生和令仪面面相觑,避开了一些。令仪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个样子?这种话好随意说的吗?以前觉得她孤高,现在看来是太抬举她了,她简直就是蠢!阿嫂是大度的人,又是九兄门下出身,才不和她计较。换了旁人,不拿大耳刮子抽她才怪了。王家也是高门大户,怎么养出来这路货色!嘴上没把门的,早晚要给九兄招祸。”说着大感惋惜,凭她阿兄的人才,配这没脑子的女人,着实是大大可惜。

弥生不以为意,正了正头上的麻布帽子道:“她爱说叫她说去,当没听见便罢了。只是别传到你二兄耳朵里去,没的惹恼了他,再引出什么事端来。”

佛生那天给慕容琤吓破了胆子,对他早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听她们这么说,语带嘲讽地哂笑道:“看来九王治家并不严谨,还是太过溺爱了,有意地纵着她?这样下去可不是好事。日后谁能奈何她这张嘴?”

夫主疼爱妻室无可厚非,弥生听着心头却黯然,隔了会儿扯扯嘴角道:“这也没法子,他们夫妻间的事,外人可没立场置喙。”

令仪朝王宓的方向瞥一眼,低声道:“别人不说,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我四个同胞哥哥如今就剩两个,再叫她给我作践一个,那怎么得了!我去和母亲说,让她过两日传王氏到跟前训话。今天她这番高调唱的,若是有好事者到二兄跟前嚼舌头,还要劳烦阿嫂替九兄打个圆场。”

做皇帝的人,心胸开阔的并不太多。高位上坐得久了,藐视众生,几乎不能接受别人一个不字。令仪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二王再懦弱,到底手上大权在握。即便现在不方便发作,心里有了芥蒂,难保将来不找借口处置。别人家主妇谨小慎微帮夫旺夫,她倒好,偏要给夫主惹事。摊上这么个爱显摆的宝贝,委实让人乏力得很。

“你放心,我自然周全。”弥生略忖了忖又道:“不过告到母亲跟前,未免闹得太大了。母亲怪罪下来岂不打了你九兄的脸子?还是你同庞师兄知会一声,叫他私下同夫子说。他们夫妻关起门来好商议的,话也软和些,不伤王宓的脸面。”

佛生啧了一声,“你当真是善性,还替她着想!”

这里头缘故怎么同外人道呢。弥生笼着袖子苦笑,“我希望夫子和她好好过日子,大家都安生。”

“横竖伤了兄弟情分是大忌,阿嫂也知道上辈里的事……”令仪哭干了眼泪,静下心来分析宗族里的旧伤,“说句大逆不道的,大行皇帝当初没少杀叔伯们。现在新帝继位,二兄性子好是好,可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性呢!要是谁坏了规矩,触怒了天颜,到时候二兄脑子一热,还顾得上别的吗?”她自觉有些逾越了,忙又转圜道:“我没有旁的意思,也许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有阿嫂从旁劝谏,我二兄也不至于这样。咱们姑嫂走得近,我才斗胆和阿嫂这么说。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阿嫂恕罪。”

弥生摆摆手道:“你用不着拘着,我们说话随意惯了,突然一变,我还真不能适应。”

佛生道:“不是这么说的,等嗣皇帝一颁诏令你就是国母,以后咱们见了也要恪守规矩叫声殿下。”

这时候两个内侍从孝幡底下钻过来,老远就对弥生长揖行礼。碍于大行皇帝才晏驾,不好笑在脸上,又想表现对新主的爱戴,把个五官挤得格外有趣,边哈腰边唱喏,“圣人召见王妃殿下,请殿下随奴婢们前往文昌殿。”

她的封号没有定下来,按惯例仍旧称王妃。弥生应了声,提着孝带子下了台基,一路跟他们往宫掖里去。目下正是新旧更替的当口,各处门禁上加了守军,十步一灯笼,照得那永巷明如白昼。

听政殿和文昌殿在一条中轴线上,但是两殿不通,要从延佳门上绕过去。还记得年头上出正月的那次宫宴,她受了六王冒犯,夫子愤然带她离宫。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得再辛苦,心里也是泰然的……她抬眼看看墙头上的兽面纹瓦楞,宫里的长巷子都长得一样,走在上面仿佛又回到那时候,莫名有种沧桑感。只可惜失之交臂,就是百年时光。

文昌殿是帝王议政的地方,是大邺最高等级的殿堂。从巷堂穿过来进升贤门,眼前的恢宏景象令人叹为观止。天街纵横百余丈,一色汉白玉的砖面和华表。内侍引她从阶基下走,她抬头望了望,正殿底座足有民间的两层楼台那么高。以前她觉得权力离她很远,可是一旦深入这种环境,几乎立竿见影的,心里会热血沸腾。她开始理解为什么男人们都在追求这个,你看那绵延的殿宇宫阙,都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争取,就有机会把眼前这一切收入囊中。这是怎样巨大的诱惑啊!如何不叫人趋之若鹜?

她提着裙裾上台阶,每一步都留心数。一共一百零八级,那是臣子与君王的距离。

慕容珩站在大殿中央,背着手,昂着头。身上的孝服再沉重,掩盖不住满脸的意气风发。帝王家就是这点殊异,老皇帝身后的哀荣不过是黄土垄下一方豪棺,嗣皇帝的喜悦大于丧父之痛。面对这满堂金碧,想想这锦绣天下,谁还来得及悲伤呢!尤其这一切对慕容珩来说更具意义,因为再也无须看任何人脸色,如今他是天下的主宰了。

她慢慢走过去,走过一根又一根雕龙抱柱。头顶上是精美的盘茎莲花藻井,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她看着他,真是有些如在梦中。半年前他还是任人拿捏的可怜虫,现在却已经是万众景仰的帝王了。

“弥生。”他知道她来了,回过身向她走来。

她肃容行礼,“陛下长乐无极。”

他忙托住她的肘,眼睛里满是笑意,“不要这样,你我是一体的,永远不要对我叩拜。”他拉她往纵深处去,欣喜地引她看,“弥生你瞧,瞧这御座,瞧这插屏,瞧这法扇……以后都是我的了,是我们的了,你高不高兴?”

弥生看他孩子似的,也跟着馨馨然笑起来,“我高兴,看着你君临天下,真的很高兴。”

“弥生,我的弥生!”他倾前身把她揽在怀里,“我终于登上大位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兴奋至极,兴奋得不知该怎样发泄。于是一把抱起她在御座前旋转,边转边叫她的名字,“我要给你最好的,都给你!”

弥生吓坏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尖叫,“仔细摔了!”

他的喜悦要同她一起分享,这里面不单单包含着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还有他对她难以抒发的爱。在他落魄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看顾他,替他打抱不平。即便是稍稍的一点恩情,也够他感激一生的了。

殿里的砖柱摆设飞速地旋转,他终于可以在这里放肆地笑一笑,跳一跳,没有人再敢管着他了。转累了,也转晕了,他慢慢地停下来,看着她。弥生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瞪着大眼睛。他更觉她可爱,头昏脑涨地和她跌坐在一起,吻她,贴着她的唇,把笑声都传进她心肺里去。

弥生无可奈何,还好那些内侍都退出去了。否则新帝没有愁容,还笑得这么欢实,要落下一辈子的话柄来。

“陛下要端稳啊。”她说,“应当表示对先帝的哀思,该到听政殿守灵去。”

“再等一会儿,我就是要让你过来看看。”他们坐在御案前的地上,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凄哽的味道,“弥生,我答应你的后位总算能够兑现了。先前和九郎议了你的封号,什么明皇后、敬皇后,都不好。咱们祖上是鲜卑人,鲜卑人管可汗发妻叫可贺敦,你就是我的可贺敦皇后。过阵子办一场封后大典,我要亲授金印,让你风风光光地母仪天下。”

弥生受之有愧,总归和夫子有过那些事,实在对不起他的一片赤诚。她拉他的手,“陛下不要大费周章,你才御极,根基尚且不稳。我不要你为我撑排场,只要你心系天下,做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把她的手指握在掌中,低声道:“我知道你贤良,会替我考虑。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做什么不善加利用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张扬,你是知道的。一套流程下来累得慌,我没那个耐性。倒是那些媵妾的位分,陛下还得费心指派。”

说起这个,慕容珩不大感兴趣,潦草道:“二十七世妇里这么多封号,随意挑选几个就是了。”

弥生不由怅然,他对那些曾经服侍过他的人并不好。可是再怎么不上心,别的倒罢了,几个生养过的侍妾是有功劳的。世妇的位分太低,那么安排有点说不过去。弥生因道:“依我说,百年的母亲她们好歹也该封昭仪夫人。陛下膝下子嗣单薄,看着皇子们的面子,也该晋她们的位分啊。”

慕容珩转过脸来看她,“不成,她们爬得高了,难保不会仗着母凭子贵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这模样……怎么能给你个孩子,让你把腰杆挺起来呢?还是现在压制住她们,将来她们作不得乱。”

他一说这个脸上便暗淡下来,弥生劝他释怀,对他笑道:“我还有百年,他说了当我的儿子,等我年纪大了给我养老送终的。”

慕容珩心里哀戚,她才十五岁,后半辈子已经交代了,要靠别人的孩子过活。是他耽误了她,想到这里越发愧疚。自己无能为力,难免要动拆东墙补西墙的脑筋。既然她喜欢百年,那就让百年切切实实成为她一个人的儿子。他扳过她的肩道:“等登基大典办过之后我就颁诏命封百年为皇太子,你有了依仗,以后就无虞了。”

弥生吃了一惊,“这么早立太子?”

“我是为你着想。”他说,“你不是喜欢百年吗?有他傍身,你以后就能放心大胆的了。”

这是万万不能够的,这会儿要百年做太子就是害了他。慕容珩还未看透,他那看似本分的兄弟有颗狼子野心。百年这么小的人,怎么经得起慕容琤的折腾?到时候别说皇位,就连小命都保不住。

“陛下的心我知道。”她尝试着说服他,“可是……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庶出,年纪也都相仿,这会儿就分出主次来,对底下两个也不公平。陛下现在春秋正鼎盛,何必这么着急?还是晚两年,等他们长开些,陛下再择贤能而立之,于社稷也有利。”

慕容珩古怪地看着她,“古来储君都是立嫡长,既然百年过继给了你,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眼下册立他,也没什么不妥。”

弥生急起来,那些实话不能和他说,说了便是你死我活的轩然大波。但是怎么才能让他打消念头呢?她被逼得没法了,只得红着脸道:“我才嫁陛下月余,你现在就立百年,朝中文武难免要揣测。倒不会有人说陛下什么,定会说我不得宠爱,不会生。再说……陛下不是在吃药嘛,万一哪天痊愈了……”

她实在羞得说不下去了,慕容珩听她几句话,心头霎时滚烫。其实她这算是私心作祟,可也正因为这私心,叫他爱她更甚。他想她对他还是有指望的,她一定也爱他!单想起这个就让他欢喜。他双臂一合,把她拥在怀里,蹭着她的耳垂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好弥生,委屈你了。我这两日似乎有些起色了,一直不敢同你说。或者……等先皇的丧期过了,我到你宫里去,好不好?”

弥生险些惊脱了下巴,有了起色,岂不是离穿帮越来越近了?她私底下惶恐,栗栗然道:“国丧期间,陛下怎么想这个?”

他只当她害臊,兀自盘算好了笑道:“是我失仪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起身牵她的手道:“过听政殿去吧,还有两天要忙的,辛苦你了。后面能逮着空闲就歇歇,别太实心眼。”

她嗯了声,跟着他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怎么料理,她没有主意。他要临幸,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找夫子想办法,她也委实不能低这个头。罢,大不了和王阿难一样落个处死的下场吧!也或者更凄惨些,扔进掖庭宫自生自灭去。这种事同谁商量呢?阿娘远在陈留,佛生那里她也张不开嘴。看来是走到绝路了,谁也救不了她。

弥生跪在蒲团上依旧在发愣,愣了两个时辰,天也渐渐亮了。

大家守了一夜的灵,站起来的时候腿弯子都伸不直了。半夜还在仙人捧杯铜雕下拉家常的,早上个个一脸菜色,嗓子哭哑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太后虽然悲痛,主心骨还是有的,吩咐众人留在皇城内,各拨了屋子休整。大行皇帝梓宫前不能断人,在百官进贡守灵前,先调内侍宫婢填补上。众人领了命,各自都散了。弥生晚了一步,却看见太后没有走,着人绞了湿毛巾来,跪在黄肠题凑前,一遍遍擦柏木上被火盆子熏黑的地方。

弥生知道太后和先帝是少年夫妻,感情不是别人能比的。看见太后这样,她在一旁立着,满心的悲凉。怕太后身体吃不消,便膝行过去劝慰:“母亲太劳累了,这活儿让妾来干,您还是回宫歇息吧。”

太后摇摇头,“我能尽的也就这最后的一点心了,叫他舒舒坦坦地走,没的到下面嫌房子品相不好。”说着又哭出来,“我们四十年的夫妻,如今做到头了。下辈子托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大兄啊,好歹走慢些,奈何桥上等我一遭。就算前缘尽了,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我余愿便也足了。”

弥生听见太后这番话大为动容,简直哭得泣不成声。倒是太后来给她擦眼泪,叹道:“这孩子心肠怎么恁地软!好了,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又问:“你还不歇去?跪了一晚上,膝头子痛吗?”

弥生说:“我年轻力壮,膝头也结实。就是怕母亲太伤神,身子受不住。”

太后长嘘了口气,“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将来必定能够辅佐夫主开创万世基业。”

弥生扶她起来,送她回正阳宫去。太后边走边四下看,“我该腾挪地方了,正阳宫让给你,我住北宫昭阳殿去。”

虽然是惯例,弥生还是感到难为情,嗫嚅着:“我住昭阳殿也是一样的,母亲来回倒腾越发要受累。”

“那不成,规矩不能废。你要记住,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一定要做出个好榜样来。”太后道,“不过做人也要懂得机变,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诸王留在宫里?”

弥生霎了霎眼,“不是因为昨夜守了一整夜灵吗?”

太后调过视线看东边初升的太阳,慢声慢气道:“是为了让嗣皇帝顺利继位。先皇薨逝,人心难免要思变。把诸王的翅膀剪断了,不是当真为了防谁,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做皇后,容易又不容易。权谋另算,有一点是贯通的,夫妻和睦最要紧。我知道你和陛下恩爱,横竖快些要个孩子吧。太子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希望,别叫那位置悬空太久。久置必生乱,殿下,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呢。”

碍于还在孝期内,新帝的登基大典从简,以示对大行皇帝的哀思。反正不论如何,珩的皇位算是坐实了。弥生的封后礼因为她的坚持,还是低调地应付了过去。仅仅是加冠,授册金印,昭告天下。这样很好,反正对她来说皇后不过是个名头,住的地方,从一个大的院子,换到更大的院子罢了。

她常常站在楼台上的勾片栏杆前往远处眺望,太学就在皇城城郭以南。百尺楼是个攒尖式的屋顶,挡住了太学后面的那汪活水。小码头看不见了……看不见,也无法想象皑皑白雪中,儒生们裹着氅衣等候上船的情景了。读书的时候总嫌时间过得太慢,三天两头地挨训挨罚,恨不得立刻跳出那个怪圈。现在出来了又怎么样?反而觉得那段日子才是过得最纵情惬意的。

岁月无波,有种安安静静等死的感觉。这半年来经历的那些事,甜蜜的、困顿的、煎熬的、锥心的……满以为爱情可以够着了,谁知霎时又飘出千里远。

她入主正阳宫,得到了天底下女人穷极想象的最大的殊荣。然后呢?没有然后。她的不幸无非是感情上那点羞于启齿的牵缠,除了这个,她的人生也还算完满。

慕容珩已经开始统理朝政,大概是国事冗杂,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弥生终究担心他的身体禁不住这样的操劳,着人准备了几碟小食,要去他务政的凉风堂探望。

皇后觐见皇帝有专门的展衣,眉寿给她换了蔽膝,束上绲带,一切收拾妥当了,方往宫门上排驾。凉风堂离冰井台近,从木兰坊那头的长街斜插过去,拐两个弯就到的。七月里的天,热得蒸笼似的。走过一片绿树,树顶上知了铆足了劲叫唤,一声声直劈在脑仁上。

凉风堂是大木柞结构的中殿,有飞扬的檐角和莲花地栿,庄重大气。她提着裙裾上台阶,刚到檐下,远远便有内侍迎上来行空手礼。她看了眼,正是慕容珩身边的内侍总管兆遇。

“陛下在里头?”她不忙进殿,停下步子来问他。

兆遇道是,“陛下正和右丞相商议国事,请殿下稍待,奴婢这就去通传。”

弥生听说慕容琤也在里面,心头一跳,忙摆手道:“不必,我只是过来瞧瞧,这么急吼吼进去,没的扰了陛下的正经事。”

“那奴婢服侍殿下进偏殿歇息,等里头议完了政,奴婢再奏请圣人。”兆遇觍脸笑着引她进门槛,边殷勤地躬下身子给她托那五尺曳地裙摆。待弥生坐定后,又张罗着要去给她敲个冰碗子来消暑。左右这位皇后在圣人跟前蒙的礼遇多得吓人,好好奉承着准没错。

弥生在瓷杌子上坐了会儿,团扇呼呼地扇。内外殿之间被重重竹帘分隔开来,夏天的篾子扎得疏朗,间隙那边的物事像笼了一团烟,虽飘忽,人影倒隐约可见。她看到那高而俊秀的身形,感到悲凉。殿堂深远,有风吹过来,帘子微微地摆动开,一漾一漾,像水波。瓷杌子上太凉,稍坐一会儿就寒浸浸的。她站起来踱步,空旷的屋子有回声,慕容琤的声音是打在她心头的烙印,像本能似的,她可以很准确地分辨出来。他们谈话的内容和朝政无关,她侧耳细听,似乎还涉及她。她慢慢越过一道帘子,再越过一道,越发明晰了……

“她那天的话说出口,朕知道她不容易。女人嘛,哪个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说要立百年,后来想想的确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前日给母亲请安,母亲还提起嫡子的事……”慕容珩苦闷地皱起眉头,“朕的心事不瞒你,这阵子的药,说来也怪,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了成效,可是再一细品,又不是那么回事。朕如今急也急死了,两头不好交差,实在对不住皇后。”

慕容琤对插着广袖,眉眼低垂,“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依臣说,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养生,凡事少操劳。以往陛下事必躬亲,如今不一样了,既然抓到了手里,且停下来喘口气吧。陛下忙得这样昏天黑地的,没的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横竖有臣在,臣能代劳,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珩不疑他别有用心,只道:“你说得有理,朕是该好好调理了。哪怕不为自己,单为她。她还是盼着我的,朕心里既高兴又难过,拿什么来回报她的一片心呢!”

慕容琤听了,暗里只顾冷笑。真是个可怜的人,她为保住百年随口扯谎,却让他当了真。可是弥生这丫头,真是进了谁家门就向着谁。老的顾完了顾小的,一个妾养的庶子,亏她掏心掏肺地当宝贝。

至于这位陛下,大约药量尚未入肌理,竟还跃跃欲试。这就有些危险了,再不下狠手,岂不是坐看着弥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他抬起头来,故作犹豫道:“臣前段时候督察江堰得着个民间偏方,来路不算正,是个摇铃游医开的方子。本想举荐给陛下,再琢磨琢磨,兹事体大。臣自己没试过,也不敢同陛下说。”

慕容珩一听来了兴致,“只要不是砒霜,试试也无妨。”

他话音才落,慕容琤便伏在地上顿首,“臣惶恐至极,断不敢叫陛下胡乱用药。”

慕容珩扶他起来,好言道:“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处处帮衬朕,朕知道你不会害朕的。朕这会儿都成了这样,死马当活马医吧!若不成就罢了,要是成,那你就是朕的救命恩人。”

慕容琤道不敢,“臣为陛下分忧是本分,若是因此居功,那臣成了什么人了!”

慕容珩笑起来,“好兄弟,朕知道你最恭勤。快传人回去取方子来,我好早些用了。”

他道是,脚下略踌躇,“倒不是方子,是成药。臣委实不敢确保疗效,回头药取来了陛下别忙吃,由臣先为陛下试药。等上半个时辰,若是无碍,陛下再用不迟。”

弥生心里一惊,知道他要出来了,后面的话也不敢再听,慌忙裹着纤髾让到外头去。

兆遇手里捧的冰碗子早就化成了水,看见她立刻迎上前,举着两手嗫嚅:“殿下……”

“赏你吧!”弥生很快走出去,“我想起有些事急着办,这就走了,别同陛下说我来过。”

兆遇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出了瑞春门。后面乐陵王从殿内出来,边上内侍忙撑伞相迎,他接过伞柄对兆遇道:“陛下乏累,要在殿里歇午觉。你上里头伺候着,军机上有奏表先拦下来,别扰了陛下清梦。”

他挥挥手,没叫人跟着,自顾自踱出瑞春门。朝北看一眼,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跑得倒挺快,到底是孩子,沉不住气。在凉风堂里当面遇上,他反而不能奈她何。可她这一跑,却吊起他狩猎的兴趣来。

她不知道冰井台和正阳宫之间有条更近的路吧?逃?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