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全接受一个陌生人,并不是件易事。但是弥生有傲气,夫子既然看着,就不能让自己显得可怜。一味地困在情网里只会让他吃定了她,这样一场角逐,爱得深的人势必吃亏。所以哭天抢地没有用,以后要学着保护自己。要叫他知道,没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垂着两手看看远处的天,云翳浅薄,嵌在天幕上,不细看连云边都分不清。她长出了口气,对自己扮个笑脸,一颗心渐渐冷下来。院里的人都定定看着她,她吩咐那婢女,“你请殿下稍待片刻,我收拾好了就过去。”踅身叫皎月,边走边道:“打盆水,伺候我梳妆。”
慕容琤这刻只觉五味杂陈,她这趟竟要梳妆打扮了,对二王盛装相迎。他苦笑不迭,果然是个佳妇,慕容珩好福气!心头痛,伤口也痛,痛得他直不起腰来。佝偻着胸怀俯身,血渐渐吃透了绷带印到大袖衫上来,一簇簇的红,真有几分心头血的意思。
庞嚣同晏无思左右扶持着,见他越发失魂,忙道:“夫子伤势还未痊愈,保重身子要紧。看样子创口又抻开了,学生传医官来给夫子换药。”
他摆摆手没有挪步,也不说话,只是怅然望着卬否的正屋。
庞嚣无奈劝慰:“夫子别急,弥生是孩子心性,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兴许过了今天就好了。”
晏无思看他毫无反应,料着这回是伤心大发了。眼下广宁王在前院,要是进园来探病怎么办?他发了急,低声道:“夫子是知道的,广宁王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是叫他看出端倪来,对夫子是大大的不利。夫子且忍耐一阵,处置了大王,越性儿也别顾忌那许多了,连着二王一道铲除。到时候天下皆在夫子手中,一个弥生还挣不回来吗!”
庞嚣到底心思更深,冲晏无思摇了摇头。既动了大王,二王便动不得。四个嫡出只剩其一,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庶出皇子哪个是善茬?在暗处虎视眈眈了许久,一旦抓住由头,届时群起而攻之,不论明枪还是暗箭,将最后一个拉下马,接下来就是庶出的天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盘谁不会打?要打却也要打得精,才能保得千秋霸业。二王的皇位,无论如何免不了一坐,至于是坐三天还是坐三年,日后就凭夫子的意思了。
可他现在这斗志全无的模样却不大好,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是个男人都有体会。然而人与人也不同,如果他只是个醉心于红尘俗世的书生,爱怎么讨美人欢心都可以。偏偏他志在天下,那么势必要舍弃一些常人看来寻常的东西。
弥生出来的时候简直换了个人,脸上擦了胭脂,气色一下子就好起来。经过他们面前对夫子欠身行礼,“夫子回去歇着吧,身子还虚着呢,站久了不好。”
她留意到他衣襟上的血,星星点点,红梅似的。她也心疼,可是怎么办,不属于她的东西,自作多情也是替旁人瞎操心。她咽下凄苦,平静地与他错身而过。跨出院门时眼里蓄满了泪,她拿袖子拭,又不敢太肆意,怕弄花了眼梢的斜红。
广宁王的确是个安静的人,会客的堂屋六扇直棂门洞开着,她进了前院,老远就看见他站在一组条画前,负着手,昂着头,鲜冠组缨,绛衣博袍,背后看过去也是温润没有棱角的。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看之下惊艳丛生,只不过习惯了隐忍,转瞬便退到眼底去了。他似乎很尴尬,嗫嚅了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解嘲地笑笑,“我冒昧前来,女郎请勿怪罪。”
弥生先前接旨那阵也不问青红皂白地恨他,但眼下见了面,实在是提不起恨意来。他总是怯懦卑微的神情,唯恐惹人不快。和没有牵搭的人尚且赔着小心,面对她更是小心谨慎了。
这样温和的脾气,让人同情,也让人无力。她整整衣冠对他深揖,“妾给殿下行礼,殿下长乐无极。”
他怔了怔,大概从没在王氏那里受过这样的礼遇,很有些受宠若惊,忙上前来搀她,“女郎快免礼,在我面前不必太客套。”
弥生却坚持,“尊卑有别,殿下是天潢贵胄,不单是妾要遵礼,上至二品官员,下至庶民百姓,见了殿下都应当栗栗然。殿下只管端坐受礼,无须自谦。”
她这一番见地叫他刮目相看。他少时开蒙,那时圣人还未夺取天下,一家子住在渤海王府。府里聘了个西席教他们老庄,看兄弟常戏弄他,他又诸样退让,曾经和他说过大意相同的话。如今那西席早就辞世了,不承想出了个她。过不了几日还将是他的妻,他满心的欢喜要从四肢百骸里散发出来,怎么都遏制不住。
他这人面嫩耳根子软,横竖从没有振作过大丈夫乾纲。日后有了这位贤内助,她身后又是偌大一个谢家,他顿时觉得腰杆子粗起来,真正能扬眉吐气了似的。
“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他脸上是融融的笑意,“只是咱们相处,犯不着忌讳太多。你不要自称妾,太远,显得不亲近……”又怕说错了话,慌忙摆手,“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就是……今日宫里传了旨……以后且要相处,总这样客气不是办法。”
他实在是太高兴了,不长的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磕磕巴巴。一头欢欣雀跃,一头又小心打量她的脸色,这么来回地折腾,竟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
弥生和他不同,她心里没有欢喜,人一沉淀就格外庄重。其实算算年纪他大了她十四岁,将近而立不该是这种表现的。又不是头一回娶亲,哪里犯得着这样!可是再揣摩,也许是前一段婚姻太不幸,因此对这段寄予的希望更大。
她细细地打量他,前几次见到他都有些委顿,晋阳王府那次,大雪天里连氅衣都不穿,冻得脸色发青。不像有封地有食扈的王,倒像个不受大人待见、没有御寒衣裳的孩子。这趟来前是打扮过的,光头净脸的,穿得也甚体面。想是王阿难死了,他从地狱里爬出来,活得有点人样了。
弥生觉得好笑,他的样子真和普通百姓第一趟登丈人家门一样,战战兢兢。她暗里还是同情他,看得出他天性纯良,狠得下心来伤害他的,一定是灵魂里缺了善性,都是冷血动物。
她对他轻轻地笑,“那就依殿下的意思,私下里不以妾自称。”
他颔首,想了想试探道:“我以后就管你叫弥生好不好?”他弯下颀长的身子和她平视,“你叫我珩,好不好?”
弥生抬眼看他,他很好地传承了慕容氏的魁杰,扔到人堆里,也是一眼挑得出来的美男子。只是少了其他人的凌厉,叫她想起往日的夫子,温文尔雅,眉目疏朗……她鼻子发酸,一个不小心红了眼眶。实在是太伤心,感情上她是注定要亏欠二王的。她再能武装,到底瞒不过自己去。她爱上一个人,用尽了力气,再也分不出多余的能量去爱别人。她唯有全力弥补,至少让婚姻看上去完整无缺。
慕容珩见她流泪登时慌了手脚。他不知道怎么料理,抽出了汗巾子,犹豫再三不敢递过来,木木在地心站着,嗫嚅着:“你若是不愿意这么称呼,那就全照你的意思办。或者……你要是不愿意嫁给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要是反对这门婚事,不用你说话,我去求皇后收回成命。”
弥生越加感到无望,收回成命又怎么样?她和夫子的关系已经恶劣成这样,这辈子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她怨恨他之余也隐隐惶恐,如果二王真的还她自由,夫子知道了会怎么样?计划落空了,是不是连对她的愧疚都没了,反倒有了憎恨她的理由?她还是在乎,情愿他欠她,也不愿连这点优势都丧失。
她接过他的汗巾拭脸,女人哭起来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比如打着软弱的旗号,便是再正当不过的。
他凝眉看着她,脸上残留的一点愉快也隐没了,似乎品出了什么,渐渐冷了眉眼。正想要辞出去,她却曼声道:“我是想爷娘了,不知他们接到消息没有。”
他重点起了希望,忙道:“是担心这个?你别管,全交给我。说实话宫里指这门婚,委实叫我喜出望外。我这里高兴,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有自知之明,这上头委屈了你,别样上自然尽我所能办得周到些。我是二婚,你却是头一回,我不能让你失了脸面。阳夏那里你放心,我备好了聘礼亲自过去请期。该当怎么操办由你说了算,好不好?”
一个有头脸的郎君,动不动把“好不好”挂在嘴上,大邺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如果她没有先爱上夫子,如果她先遇上的是他,这会儿应该是怀着忐忑而甜蜜的待嫁心了吧。可惜了,冥冥中有定数,失之交臂,便拾不起来了。
“你不要问我,一切你拿主意。”她微侧着头,恍惚地一笑,“我不求比别人好,只要兄弟之中挨得过次序去就成。你可听说我家夫子和琅琊王氏联姻的消息?”
慕容珩思忖道:“旨意倒还没下,不过料着也快了。今早散朝母亲宣我进正阳宫,恰巧王家女郎也在。听母亲的意思,大约等九郎的伤痊愈了就要放恩典的。”他顿了顿觑她,犹豫道:“弥生,你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现在准备准备,随我进宫谢恩,好吗?”
他是体恤的问法,真要摊开了说,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胆敢抗旨,不单自己活命成问题,连谢家满门都要交待了。所以她只有点头,做出羞怯的样子来敷衍他。进宫面见皇后,皇后少不得有话要叮嘱,但愿自己的表现够好,别再横生出旁的枝节来。
“你是和我同辇,还是另给你备车?”慕容珩总有种捡了大漏的感觉,这样的高贵和美色照耀着他,他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是下定了决心以后要善待她,反正他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伏,可以样样都以她为先。她嫁得委屈,日子尽量让她过得舒心。滋润在骨子里,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他恍惚找到了初入情场的单纯的喜悦。隔一会儿看她一眼,再看也还是不够。他不懂得怎么讨好女人,琢磨着要让她快乐,就让她当家做主。可是样样讨她示下,又怕她嫌烦,觉得他没有男子汉气概。自己想来想去,还是另外给她置办的好。到底还没成亲,她又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教养的女郎,万一计较起来认为受了侮辱,那可真是枉费他一片深情了。
“你且稍待,我这就去命人预备去。”他很快说,转身朝门上去。
弥生有些走神,没来得及出声他就出去了。然后听见他在院子里咦了声,她循声去看,见两个小子正搀着夫子过来,停在青石路上和他搭讪。
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悸栗栗地痛。他来干什么?看见了又有什么好处!她饮泣着靠在直棂门上,不想听,可是他们谈话的内容还是钻进她耳朵里来。
慕容珩颇惊讶,“我听下头人说你睡着,这才没进园子看你。怎么起来了?身上有伤不要走动,好生将养着是正经。”
“歇了两天好多了,才刚知道你来了,特地来和你道喜的。”慕容琤强撑着对慕容珩笑,作揖道:“二兄春风得意,叫人眼热呀!”
慕容珩笑吟吟地拱手,“你的佳期也近在眼前了,同喜同喜!今年立春后祸事不断,六郎这一趟又一趟的,大兄急红了眼。据他府上的幕僚说,六郎已经逃往荆山郡了,大兄拨转马头连夜便去捉拿,到如今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想来母亲自苦,有意要替大邺冲喜,这才急匆匆下了旨意。”
慕容琤只是点头,现在他哪里有心思管什么大王六王,心里乱成了麻,脑子里也空无一物。设想得再周全,临要把人交到二王手上,比剜他的肉还疼。他仰头看台基上,她没有跟在二王身边,也许当中有什么变故。他心里生出希冀来,“二兄这是要走吗?”
“我要带她进宫,先着人备辇去。”慕容珩说着回头望了眼,调侃道:“我这也算横刀夺爱了吧?你辛辛苦苦栽培的学生,最后叫我讨了回去,我竟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他知道二王没有别的用意,不过是借以抒发内心的感慨。可是他妒火熊熊,却听出卖弄的意思来,端的是刺耳异常。他只好暗里咬牙,事到如今没有转圜,暂且延挨过去,总不至于他们明天就拜堂。他还有时间,鹿死谁手也未可知。且叫他空欢喜几日,弥生跑不掉,早晚还是他的。
既然上了心头,脸上便可以格外温煦恭勤,他解嘲道:“二兄说得也是,我这会儿像是要把一手养大的女儿嫁出去似的,心里滋味委实不好受。所幸许配的是二兄,我知道二兄对内眷最是温存体贴的,也不替弥生操心。只是有一宗,大兄的心思你知道,眼下他在外埠,鞭长莫及发不了威,可一旦他回了邺城怎么办呢?他那个霸王脾气,二兄可有应对的办法?”
慕容珩果然拧起眉来,“以前和王氏,我不过是将就过,她在外头怎么野我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弥生不同,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早就对她有意。埋在心里那些日子,原本是要死了带进棺材里去的,谁知道老天开了眼,我真真是如获至宝。大兄好色,就算底下人的妻女被他睡了个遍,我的弥生绝不能叫他动一根汗毛。我再不济,豁出命去,也要在他石狮子头顶上凿出个窟窿来。”
慕容琤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他那糖人的性子,搓圆捏扁都看别人的意思,如今倒为弥生较起劲来,里头大约也藏着对大王的恨。只是那句“我的弥生”让他心里刺痛,如今慕容珩可以名正言顺说这句话,弥生的确是他的了。自己呢?成了日头底下阴暗的鬼影。以后人前不能同她多说话,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这样的煎熬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喝下去。横竖要耐得住,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他宽慰自己,好歹平息下来,“那依二兄的主意呢?”
慕容珩决心是有的,玩弄起权术来却差得太远。问他具体计划,他竟是一脸茫然。慕容琤扯了扯嘴角,心道扶不起来的阿斗,真要靠他来维护弥生,有多少条命都不够他消耗的。这样也好,索性无能透了,反倒更易于操控。因使了眼色遣退左右,低声对他道:“二兄何不从大兄身边人下手?敢怒不敢言的不止一两个,家下旧部不必算计,跟他出生入死多少年,为他掉脑袋都不带眨眼。可是有个人,二兄应该听说过。”
慕容珩抬眼看他,“你指的是哪个?”
“南梁刺史灵缙的儿子叔茆在燎原之战后被俘,大兄下令将他放到东柏堂配厨,二兄可还记得?”他掩口咳嗽了几声,又道;“一个朝臣的儿子做厨子,他如何纳得下这口气?灵缙几次三番来赎人,大兄看重叔茆,都不曾放行。前阵子灵缙死了,叔茆要回南梁料理丧事,却被大兄杖责,我料着眼下叔茆定是恨他入骨的。二兄手上有张好牌,怎么不知道打?”
慕容珩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说我的带刀侍卫爻宁?”
慕容琤颔首而笑,“叔茆和爻宁是亲兄弟,当年分别跟了二位兄长。二兄待爻宁宽厚,他那里好做文章。叫他和他阿兄通气,要扳倒大王,还不是易如反掌!”见慕容珩怔怔的,怕他多心,忙道:“我替阿兄出主意,不过浑说。哪里错了,还请阿兄莫见笑啊!”
慕容珩思忖再三,表态模棱两可,应承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也多亏了你了。后面的事我计较计较再说吧,毕竟……”
毕竟动用了大王贴身的人,不出人命是决计不可能的了。这不是桩小事,二王像亚圣人说的那样,君子不动杀机。现在未到揪心处,他还可以得过且过。等大王回来了,泼天震怒时,他就能切身感受到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了。
他该做的提点都做完了,捂着胸口喘了会儿气,“来日方长,阿兄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你别忙备辇,我着无夏去办,从前弥生上下学都是他驾的辕。”
弥生听见这话并不承情,喊无夏来,摆明了是要监视她。二王不知道内情,她心里是门儿清的。再叫他随意摆布,她岂不是成了傻子!
她挽着画帛下了台阶,温声对二王道:“你别费心,同乘一辇也没什么,何必多费手脚。时候不早了,早些进宫,回头我还要去趟十一王府。”
慕容珩自然不会有二话,万事都听她的意思,慕容琤脸上却变了颜色。她入戏得倒挺快,大约是横了心要和二王过日子了,那样小的车厢里面对面坐着,是打算大眼瞪小眼吗?然后呢?还会有别的什么吗?他几乎被自己的想象力打倒,一面惊惧着,一面还要装出威严来,“按理说我如今不该再管束你,可是女子闺范还请你多注重些。”
弥生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世上谁都有资格说这话,唯独他不行。他和她同乘的次数还少吗?动手动脚,抱她吻她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提醒她恪守闺范?如今拿这个来说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慕容琤在她眼里无所遁形,她的表情说明她有多蔑视他。他感到难堪,自己现在就是一张妒夫脸,丑陋可笑。可是他害怕她这一去再不见踪影,找十一王妃也许是为了寻下处,好摆脱他的桎梏。
他和她说不通,干脆直接同二王交代,“阿兄还是送她回来的好,我们是师徒名分,用得着这样避嫌吗?她爷娘没入邺城之前,住在我府上总有些保障。要见十一王妃明日下帖子请来就是了,在外头游荡怎么让人放心?大婚之前别再生出什么乱子来!”他被她傲慢的态度气得不轻,泄愤似的说了一通。言罢赌气不看她,匆匆招了远处侍立的人来搀他,头也不回地往甬道那头的繁花丛中去了。
弥生满腔委屈,想学他甩袖子走人,终究因为二王在面前没好纵着性儿来。只不过一路上闷闷不乐,弄得二王也不敢开口说话,憋了好半晌,快到宫门前时才道:“你是想搬出乐陵王府吗?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九郎说得有道理,里头缘故不方便和你说,怕唬着你。你听他的话,目下还是借居在他府上。等你家下大人来了邺城,到时候是另外找地方,还是从乐陵王府出阁,再听你爷娘的意思。”
弥生无奈叹息,不就是大王要打她主意,他当她娇花似的什么都不知道,怕唬着她,其实里头缘故她比他还透彻三分,可惜不能说出来,非得烂在肚子里。
他引她从西面金明门斜插过去,走到中宫宫门上时,内侍总管迎上来行礼。拜完二王又拜弥生,前所未有的客套周到。嘴里打着哈哈,八字眉耷拉到颧骨上去,他殷勤地寒暄道:“奴婢给二位道喜了!殿下和女郎来得巧,皇后正宣了太卜令占卦问日子呢。广宁王殿下和乐陵王殿下的婚事皇后极上心,排了一个时辰,这会儿也不知卜得怎么样了,殿下和女郎快进去瞧瞧。”
正阳宫里打卦占卜,檀香烧得旺,满室烟雾缭绕。
二王携她进西次间,太卜令正收拾卦具起身,已经辞过了皇后,冲他们长揖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说是来谢恩,弥生却不知道该怎么个谢法。她没有感到快乐,也没办法笑得满面开花。不过不要紧,深闺女子笑不露齿,这点可以搪塞过去。她只是敛了衣裙上前,在宫婢准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深深泥首,想不出措辞,笼统地感恩戴德一番,“弥生才疏学浅,蒙皇后殿下抬爱得赐良缘,弥生谢殿下恩典。”
皇后脸上是深而真挚的笑,热热闹闹打发女官,“别叫咱们王妃殿下受累,快搀起来!”
弥生听那一声王妃殿下,心里便突地一悸。掉过头来看二王,慕容珩眼里有暖阳似的微笑,敦实的,有内容的。她渐渐平静,奇怪和他在一起不像面对夫子时的波澜起伏,心情可以很放松。这种感觉其实不错,虽然知道没有爱情,但是却可以依靠。平心而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或者还有对她安于现状的一点回报,比方日后能够稳妥顺当地享点清福什么的。
她低下头,表现得很有些少女羞答答的风致。慕容珩到现在才松了口气,这一路上他都在忐忑,尤其是她一直不说话,他随时准备着她会反悔。现在好了,见过了母亲,她也没有显得为难或不情愿,这就说明事情成了一大半,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的笑容关也关不住,直从眼角眉梢倾泻出来。皇后看了颇为感慨,“我看见你们和美,心里也安慰了。石兰多久没这么高兴了?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主妇,日后便顺风顺水地过下去。要待弥生好,她是九郎调理出来的女夫子,定然处处能够帮衬夫主。”
慕容珩有妻万事足,如今说什么都能入耳,拱着两手不住长揖,“母亲放心,我自然拿命来爱护她。”
弥生面红耳热,年轻的女孩子听见别人这样当众表白没有不害羞的。皇后见她忸怩,刚开始的忧心忡忡消弭了大半,拉她到得身侧来,一遍遍抚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前阵子的磨难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王氏的死是她自作孽,好日子不过,偏要整出那起子事来。你不同,你是知书识礼的人。上回你跟你夫子进宫,我一眼看见就喜欢,天天念着你。现在好了,你算是一只脚踏进了我慕容氏的大门。你和佛生是姊妹又是妯娌,也不显得孤寂。还有二郎,我生了四儿一女,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及他善性。他在外建了府单过,我又不好干预太多,他那时落在王氏手里,捏得和个面人似的,现在你来了,我把他交给你,总算放下心来。只盼你们大婚后夫妻敦睦,我夜里也能睡得踏实了。”
皇后絮絮说了一堆,可是论调很奇特。一向只听说岳丈把女儿托付给郎子,从没听过婆婆把儿子交付给媳妇的。大约也是对二王伤透了脑筋,这才倒过来有这么个说法。
二王更关心太卜令算卦的结果,不好意思明着问,旁敲侧击着,“母亲先头求什么?是求国运还是民生?”
皇后唔了声,“你和九郎的婚期都要排一排,我也好心里有数。”语毕煦煦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两个月里都办妥,我就高枕无忧没什么可挂心的了。眼下气候适宜,再往后立了夏,新妇子坐帐挨热太辛苦。若是拖下来,只怕要入秋才好操办。”她瞧着弥生的脸色,“太卜令看了日子,说下月二十二上上大吉。我算了算,还有四十来天。横竖要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你爷娘那里答应,时间就算紧些,照样办得又体面又风光。弥生,你的意思呢?”
弥生张不开嘴来,今天赐婚,下个月就完婚。新郎官又不是急着出兵打仗,这样匆忙委实有点坏规矩。可是怎么办呢,哪里轮得到她来反对!自然不好也好了。她努力地挤出笑容来,但是天晓得她多想哭。以后真的要和不爱的人共度一生,唯觉得前途茫茫不可估测。皇后在看着她,二王在等她答复,她垂着广袖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即便心里怨恨夫子,她还是要为他着想。他有他的计划,自己虽然不了解,也不能坏了他的好事。就算爱情虚无缥缈,这些年来的师生情谊总还在。他既然让她做棋子,那就顺着他的意思办吧!恪尽职守,也算报答他三年来的恩情了。
她福下身子去,“一切但凭殿下做主。”
慕容珩心境宽舒,调过视线望着他母亲笑,“那我回去就吩咐人置办起来。”
“大婚要的礼器排场不用你操持,着人换了府里布局是正经。王氏的园子派给下人住,上房西边的门封起来,这样便百无禁忌了。”皇后生怕弥生忌讳,好言相劝着:“王氏是在外头殁的,和府里不相干。王府人气足,你只管放心大胆。”
弥生嘴里道是,心底还是有些恐惧。给人家做续弦总是这样的,嫡妻不是休了就是死了。休了倒还好,死了的才可怕。常听说有人家闹鬼,嫡妻阴魂不散搅得家宅不宁。何况王氏是被勒杀,她想起来就汗毛直竖,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唯有低头隐忍。
慕容珩估摸着自己的婚事尘埃落定了,有闲工夫替兄弟操心起来,向他母亲打听九郎的消息,“和琅琊王氏的婚帖什么时候下?今天的卦象又怎么说?”
皇后若有似无瞟了弥生一眼,“就这两天了,回头就让黄门拟旨。你是兄长,长幼有序,定要先办你们的事才好。他们的婚期定在六月初六,隔开一阵子,我也好腾得过手脚来。”
弥生心里咯噔了下,恍惚觉得一大盆冰水兜头浇下来,人惘惘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抽光了丝的茧子,只剩下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干硬的尸身。夫子要娶王家女郎了,和她的婚期一前一后不过错开十几天,往后便物是人非事事休。如果没有牵搭倒好了,可惜免不了还有见面的时候,届时怎么处呢?
皇后一口一个佳儿佳妇赞得起劲,吩咐底下准备起来,要留他们在宫里用饭。普通人家的情理也是这样,所以断没有推辞的道理。为了表示热络不分食案,酒菜摆在楠木月牙桌上,三人团团坐下来,居然像民间家宴一样。
弥生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所幸令仪也来了,天南地北地打岔,让她分分心,还好些。不过她开口闭口叫阿嫂,着实让她尴尬不已。
慕容珩的快活自不必说,然而文弱的人,从来都是含蓄的。弥生发现了他的一个爱好,据说闲暇时喜欢在家里孵豆芽。五六个藤箩并排放着,把前一晚泡好的豆子捞出来,上面铺上湿草,间或拿到日头底下小晒一会儿再搬进屋喷水,如此隔一晚就能发芽。她听着不由苦笑,她以后可算有事做了,可以跟他学徒打下手,一起在家里盯着篮子发呆。
终于熬到宴毕,辞了皇后出宫来,慕容珩送她回乐陵王府。真是个不善套近乎的人,明明四月的天那么暖和,他却还问她冷不冷。她抬起眼看他,“我才听皇后殿下说,你五更上朝从来不用早点,可是吗?”
他愣了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母亲怎么这个都同你说……有时起得晚了来不及,就不吃了。”
来不及可以随身携带,竟连两个截饼都吃不上吗?他怕难为情,其实她知道王氏当家,府里家奴欺主,谁也不拿这郎主当回事。难怪晋阳王府上姬妾说王氏叫他饿肚子,她想想莫名心酸。人善被人欺,若是自己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这辈子也忒苦了些。
“往后早朝不能空腹,这阵子让底下人尽心,等我过了府,你的吃穿我来料理。”
他看过来,惊骇得有点发呆。弥生叹了口气,活像大人吩咐孩子。这样的相处之道真让人百感交集。
他送她到门上,才相处半天,但已然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伤感。下辇的时候他来接应,抬臂搀扶她,借机拽住了她的手。其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大邺如今的民风不那么保守,有一星半点肢体的接触稀松平常。可是弥生认为受了冒犯,简直要生气。他是个敏感的人,在她发作前惶恐地放开了。她一口气推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他这模样可怜巴巴,她要责怪他,总归也硬不下心肠来。
他站在檐角灯笼投射下来的光影里,依旧是清风明月的微笑,“你进去吧,我看着你。”
弥生上了台阶回头望他,琢磨着至少应该有句道别的话。无奈实在词穷,脚下稍一顿,终究还是进了大门里。
候门的婆子挑着灯笼送她回卬否,她踏进园子才晓得累。扭着脖子进门,屋里燃着灯,却没见到皓月和皎月。她也不甚在意,横竖自己洗漱了就上床歇着的。绕过帷幔进里间,突然停住了步子——
屋里有人,淡淡的药香弥漫。她一颗心杳然坠下来,是他,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她蹙眉站着,很不是滋味,放轻了动作撩起幔子看,也不知他等了多久,这会儿一手扶着药吊子,正伏在案上写方子。
她鼻子发酸,强忍着泪做出冷漠的姿态来,挪了两步到灯下,淡声道:“这个时辰了,夫子怎么还在我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