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我?”他若有所思,复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会恨我。”
弥生顾不得那些,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前的难关顺利渡过去才是正经。所幸夫子像是有松动,要凭借他之力看来是走对路了,还是很有希望的。
她搜肠刮肚地讨好,“爷娘养我,夫子教导我,这恩情如山如海,我万死也难报。如今夫子救我于水火,往后学生一定鞍前马后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帮学生一把!”
日光下的脸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脸,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他都熟悉。他门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这一个。万绿丛中一点红,自然是时时留心她的。她虽然是个姑娘,但脾气很倔强。很多时候,只要稍微下个气求个情,她的现状就会改善很多,然而她固执,这点他很满意。固执的人往往有恒心,认准了可以一条道走到黑。这次是熬不过了,终于想到来求他。语调哀恳,说得也很动情,的确可以考虑考虑。
他掖着手道:“你们谢家生女为后,若要嫁王家,认真计较起来行不通。这个我倒可以在你父亲面前表态,只是这样的话,你日后选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她啊了声,有些呆呆的,“没别的出路吗?”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阁,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届时王家咽不下这口气,难保不出岔子。”他反剪着手想了想,“不过也不是没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车、柔然、乌孙、室韦……只要你愿意,过去必然为后,最不济也是个太子妃,恰好应了坊间对你谢家的传言。”
他说得事不关己,眼睛里隐约还有促狭的笑意,弥生却吓着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吗?那些蛮夷茹毛饮血,想想就叫人魂飞胆丧。她绞着手指说:“我不嫁外邦……”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满室阳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亲唱了反调,将来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将你许给谁就许给谁,这点可能行?”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长不假,可是这样年轻!连自己的亲事都定不下来,还要把持她的婚姻吗?
见她犹疑,他脸上露出无谓的表情来,“你且仔细想想吧。不过慕容氏是皇族,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多的是骁勇宗亲。不论哪个,横竖不会比王家次。”
是啊,王郎体胖,想起这话来她就头晕。也罢,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经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弥生憋了口气道:“就按夫子说的办,我是夫子的学生,夫子定然不会害我的。”
他不置可否,只那么看着她,“你这样相信我?”
她点点头,“夫子是有名的乐陵君子。君子坦荡荡,学生对夫子万分景仰。便是将终身大事托付给夫子办,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慕容琤低头抚抚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记住今日的话,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愿。”
他的目光流转,像湖面上潋滟的微澜。弥生反而有点语窒,总觉得落进圈套里似的。她心里打着鼓,再想说话,谢朝进来了,对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园里设了大宴款待殿下,这就随我过去吧!”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听见有人唱《阳关三叠》,音色果真是极美的。不知是哪里的名伶,正想过去拜会呢。”
谢朝笑得十分暧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可是位惊才绝绝的妙人儿,殿下一见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经丹阳尹带回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谢尚书再如何标榜勤俭,到底富贵滔天。住老屋,睡的难保不是金玉床。下辈里的儿孙不愿意低眉顺眼地活,娇妻美妾、养清倌人、养小相公,样样玩得转,式式玩得精。
慕容琤是一点就透的人,点头道:“容我换件衣裳,你且稍等。”
像这种贴身的活计是不用她办的。两个小子跟进去伺候了,弥生斜着眼看谢朝,“阿兄又做这样的事!夫子上善若水,没的给你带累坏了。”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么是风骨?慷慨激昂、爽朗刚健的文风吗?”谢朝摆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癫而狂之。风骨不单指纸上的行文,更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兑酒喝,何等的快哉!”
弥生不由腹诽,整日疯疯癫癫就是风骨吗?这些男人的行为简直诡异!
里屋慕容琤换了行服出来,缂丝的袍襦,广袖飘飘。头戴金博山笼冠,腰上束玉带钩,不过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派济楚的风貌。
谢朝边说边引道:“都等着殿下呢,殿下且随我来。”
弥生如今充当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里,她都要就近等候听从差遣。慕容琤前脚走,她后脚就敛裙追上去。谢朝察觉了,回头看了眼道:“细幺回去,那里有专门的小厮伺候,用不上你。”
她怔怔地顿住脚步,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踅过身来,外面天寒地冻,树梢上的凌子到现在都没化。她立在北风里,颊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说那种场合也的确不适合姑娘家去,便发话道:“你阿兄说得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刚不是还打瞌睡吗?回去睡会儿也好。”
她被揭了短处,脸上飞红,只不敢反驳。诺诺应了,看夫子衣带翻飞,走出垂花门,往南去了。
慕容琤却好奇,翻来覆去地念叨两遍,转过脸问谢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细腰吗?”
谢朝随口应道:“她是老小,我母亲是巴蜀高山王的后人,那里的小有多种说法。又是细又是幺的,到最后索性就叫细幺了。”
慕容琤不言声了,暗里琢磨此细幺不及彼细腰。彼细腰虽显得风尘,却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与她更贴切。
弥生回了自己的园子,聊聊进了盏莼羹,仰天就躺倒下来。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还没怎么样呢,单站了一个时辰就体虚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却未见得睡得着。天光大亮,暖阳从细细的窗缝里照进来,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着眼睛逆光看,空气里有蓬蓬的浮尘。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条凳、搬竹篙,动静闹得挺大。
弥生眼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反正只要夫子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成的。百无聊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棂窗下隐约有人影,她撑着身子招呼,“谁在外头?”
茶水上的眉寿应了声,打起帘子探进半个身来,“女郎要什么?”
她说:“我不睡,读会儿书。”
眉寿退出去,一会儿搬了炕桌和凭几来,一一铺排好了,问:“要读什么书?晌午六郎君打发人送了《冥详记》和《列异传》来,这会儿就看吗?”
元香端着个描金托盘进来,呲道:“你这丫头就是不识眉眼高低,问什么,搬来就是了。”喝退了眉寿,她把一盘细环饼放到桌头,笑道:“伙房里刚出锅的,我讨来一把给女郎做零嘴吃。乐陵王殿下赴的什么宴?怎么不要伺候了?”
她嗤了声,“二兄他们操办的,能是什么好宴!各式名伶艺人都有,五兄连爱姬都进献出来了,后头大约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元香听了直吐舌头,“殿下的雅称不是乐陵君子吗?君子也爱这个?”
弥生怅然而无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着男人都喜欢吧!一则是天性,二则是应酬。乐陵王殿下风流不羁,邺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贵胄喝酒狎妓极寻常,哪里有什么洁身自好的男人。”
眉寿抱了两卷锦帛来搁在她手边,正听着她们的话题,啧啧道:“倒没想到乐陵王也是这样的,看着蛮正派的人。”
“罢了,别再提了,尊长的长短可轮不着我来道。”弥生倚着凭几展开卷轴,细细摩挲一番道:“这是精本,这么珍贵的册子六兄送给我,真是有心。”
眉寿坐到旁边的杌子上绣帕子,想起昨晚乳娘的一席话,接口道:“现今好赖人也分不清了。我看着六郎君脾气秉性都很好,却不想众人都防着他。”
弥生折了一段馓子叼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垂眼道:“都是因为他的出身,若他也是家君的骨肉,哪怕是庶子,谁敢说半句闲话?如今好了,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上去踩一脚。”
这头正说着,廊庑下的小婢通传:“大妇来了!”
弥生直起身,贪暖赖着不肯下地,盘腿坐在胡床上,撒娇道:“阿娘快坐,我冷,不下来迎接阿娘了。”
沛夫人打了帘子进来,边走边道:“你且坐着莫动,自己娘儿们,还计较这个!”让婢女服侍着在玫瑰椅里坐定了,拢着手炉道:“我才得了个消息,过来说与你听。”
弥生嗯了声,寻思着肯定是琅琊王家求婚的消息问了夫子意思,夫子表态说不合适,惊着了阿娘,阿娘才巴巴儿地跑来告诉她。她强自按捺住了,饮啖如常,“什么消息?阿娘快说,我听着呢!”
果然,沛夫人叹息,“你和王家大郎的婚事怕是结不成了。九殿下说一千道一万,横竖是不答应。只说你是谢家长房嫡女,嫁与王家欠妥当。我听他言下之意,恐是要将你配给诸王中的一位。”
弥生原先和夫子议这件事的时候,夫子的确说起过,将来要配只能配慕容氏。她料想着十有八九是旁枝的郡侯,或是下辈里的宗亲。可是母亲说的是诸王,她却摸不着头脑了,“诸王都有正妃,难不成要让我去做小吗?夫子说得明白吗?还是阿娘听岔了?”
沛夫人有点模棱两可,“我也吃不太准,但顺着话头捋,八成就是这意思。若当真有了打算,究竟是哪位王呢?我估摸着是六王玦,只有他的嫡妻位置还空着。横竖总不能是他自己,自古也没有夫子娶学生的道理。”
弥生被她母亲说得心头直跳,“阿娘别胡乱猜测,这话叫夫子听见了砢碜死人。如今王家的亲事是不成了,暂且放一放再说吧!我还年轻呢,也不愿这么早嫁人。”
“我知道正中你下怀,你原就嫌人家体胖,这下子好了,遂了你的心愿。”沛夫人坐着,捏着拳头敲打膝盖。弥生知道她天冷时有关节痛的毛病,忙叫人烧炭盆来。上头罩了铜罩笠,搬到她腿弯子底下来烘烤。眉寿跪在一旁给她捶腿,疏散一阵像好多了,她才又道:“我正要问你,乐陵王殿下这样表态,是不是你同他说了什么?可是私底下求了他?”
弥生窒了下,否认不迭。
“若不是还好。”沛夫人道,“若是,那你就是个傻子!”
弥生怔怔的。她涉世不深,经她母亲一点拨,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里欠考虑做错了。她往前凑了凑,“阿娘此话怎讲?”
沛夫人曼声道:“爷娘给你选郎子,自然是尽着心地替你打算。倘或换了别人做主,未必没有私心。况且乐陵王殿下又年轻,自己的姻缘都料理不过来,哪里能物色到好人选!”她叹口气,“眼下说什么都迟了,咱们不像寻常百姓,去了姓王的还有姓李的。琅琊王家挑在大拇指上,这门婚结不成,就真的只剩慕容氏一家了。你想想,诸王里头没有和你年龄相当的少年郎。你阿姊佛生嫁的是十一王,你要是排到下一辈去,或是嫁了旁系亲王郡王,那这张脸往哪里搁?”
弥生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她的选婿圈子骤然缩小,竟只剩下夫子的兄弟们了!她慌了神,“那怎么办?没别的出路吗?”
沛夫人恻然看着她,“你以为大族女子的婚配是随意的吗?原本就没有挑拣的余地,如今自绝后路,真个儿要听天由命了。”她摇摇头,“王谢两家同朝为官,要躲是躲不过去的,少不得要你阿耶当面回话。旁的说法也编造不起来,乐陵王殿下大包大揽,吩咐你阿耶往他那里推,单说他不叫出师。这么一来,你以后的婚事势必要他过问。我的儿,盼他不要耽误了你的青春才好。”
弥生呆怔了会儿,转眼又把不快都撂了,调侃道:“焉知我就没有什么奇遇呢!打了几十年的仗,万一哪天突然有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认祖归宗,那我不是有了活路?”
沛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个不操心的命,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哪里就有这么现成的人给你备着呢!”
弥生往她母亲怀里一倒,“阿娘放心吧,你以前给我卜卦,宗圣寺里高僧不是说我将来贵不可言嘛。你瞧我命这样好,还愁什么!”
沛夫人倒缄默下来。她那时怀弥生,曾梦到日月并入怀。什么兆头自不必说,因着乱世之中忌讳,也没敢宣扬出去。照着现在的形势看,果然是早有定数的。夫贵妻荣,若要像卦象上说的那样,须得夫主受禅。皇帝不是人人能做的,总归在这十一个人里挑。她叹了口气,“罢了,我也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问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弥生觍着脸笑笑,“您常说福气长在骨头里,该是我的到底跑不掉。”换了个话题,弥生无限怅惘道:“陈留的寺院又兴建了好些,如今五里一庙,真弄得跟邺城一样。我年下回来还说要去求签的,天冷一耽搁却忘了。今儿十三了,过了十五又得回太学里去,想是拜不成了。”
沛夫人应道:“那还不容易!明天空着的,正好趁着你及笄前拜拜观音。”她兴冲冲站起来,“我原怕你懒,不肯出门,既然你愿意,我这就命人准备香油钱去。布个施,也好积些功德。”语罢挽着披帛往门上去,走了几步又顿下,回身道:“你焐会儿还是起来,往梨园看看去。万一宴停得早,夫子跟前别失了礼数。”
弥生应个是,透过窗上绡纱看她母亲走远了,又腻了半晌才下床来。打水洗脸,重绾好了头发,换上件交颈裲裆,底下配个间色裙。站在菱花镜前照照,细长的身条儿,俏生生的一副眉眼。乳娘给她戴了昭君套,就着镜子里打量她,啧啧道:“目下还小,等及笄长开了,再过两年,定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她有点难为情,抱起手炉就往园子外去了。
抬头看看,四围混沌沌的,风里夹了点湿气,只怕又要下雪了。她加紧了脚步赶,横穿过好几道垂花门才到梨园。甫入园子就听见雅乐阵阵,正堂门外一溜小厮侍立着,夫子带来的人也在其中。弥生招招手唤他们来,“里头怎么样?夫子出来过吗?”
无冬道:“回女郎的话,尚未出来过。”忽而一笑,眨眨眼道:“里面有美酒佳肴,有如花美眷,出来看这冰天雪地,什么趣儿!”
“说来怪异,”无夏对插着袖管道:“殿下今儿高兴,我看连着吃了好几盏酒,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上回太原王寿诞,简平王和上党王借着由头灌酒,殿下不乐意,当即砸了酒盅就走。殿下不嗜酒,像今天这样倒少见。”
无冬一哂,“还不许人有高兴的时候?诸王里头谁好谁赖,殿下心里都有一笔账。和对路的人畅饮,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和那些明里暗里时刻算计的人,有什么可纠缠的!酒吃多了误事。只不过这里是谢尚书府上,又是女郎娘家,殿下用不着防备谁,饮的便也多些。”
无夏探着脖子嘿嘿笑,“不过边上伺候的小娘子真是美,怪道咱们殿下心情好呢!只怕今夜要侍寝的,女郎还候着吗?”
弥生有点为难,要是像他们说的有人侍寝,那她当然不必再等下去了。可万一要是没有呢?夫子内堂出来不见她人,又要觉得她偷懒耍滑,免不了做脸子冷嘲热讽。她计较了下,还是摇摇头,“等夫子宴毕了再说吧!看样子还有阵子,你们冻了半晌,进耳房里喝点汤暖和暖和。这里我叫人盯着,有召唤再去叫你们。”
两个小子一听如蒙大赦,长揖拜下去,笑道:“还是女郎疼小的们!那这里就有劳女郎,咱们过会儿再来。”
弥生点点头,叫下面人领他们到卷棚那头去取暖,自己裹着鹤氅挨在抱柱旁等候。
满世界萧条,远近景致都很模糊。过了半盏茶工夫,果然下起雹子来,细而密,打在瓦楞上沙沙一片。屋内觥筹交错,偶尔掀起的堂帘子里带出一蓬热气,转瞬就消弭于无形。手炉里的炭渐渐冷了,她抚了抚耳朵,冻得冰碴子似的。脚上也冷得慌,只好在原地跺两下。似乎跺得狠了,麻酥酥的感觉直窜到腿弯子上来。
她有了点怨气,这么等下去,天知道多晚是个头!一梗脖子真想走了,里面倒传出击节声来。
天上还有一丝余光,宴会可算是结束了。里面服侍的仆婢挂起门帘,满面红光的郎君们鱼贯而出。弥生大喜,忙快步迎上去。谢恒嗬了一声,“细幺等了多会儿?脸都冻僵了!早知道你在外面,我送杯酒出来给你暖身子多好!”
弥生不理他,对谢允一笑,转而和慕容琤唱喏,“夫子玩得可尽兴?学生伺候夫子回下处?”
谢朝和谢洵交换一下眼色。男人家的事在她面前不好明说,只含糊道:“咱们回头还有乐子,殿下这里我们来料理,你回自己园子去吧!”
弥生看看夫子,他脸色微红,衬着那雪白的皮肤,居然显出淡淡的娇媚来。刚想问问他们要往哪里去,门里出来个穿绛纱复裙的女子,柳眉弯弯,眼波流转。看着虽有些俗丽,但不可否认是个美丽的人儿。她呆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这些不学好的哥哥当真要把她家夫子拖下水了!夫子眼里有灼灼的光芒,看得出很受用,也很高兴。
她暗里鄙薄,夫子春情荡漾了,高大形象瞬间打了折扣。再偷着看那女子一眼,正对夫子不住地眉目传情。大约知道他的身份,又贪他年轻英俊,有意要攀搭上这根高枝。
罢,她还是早点回去洗洗睡吧!搅了人家的好事,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她很知趣地退后一步,满满行上一大礼,“学生不能从旁侍候,夫子请多保重。学生恭送夫子!”
他的脚尖却未挪动,稍一顿道:“我也乏了,还是回去歇息吧。”又对谢朝他们拱手道:“你们且高乐,我就不作陪了,等下回寻个机会再聚不迟。”
他自顾自地下了台阶,弥生古怪地看看兄长们。谢洵和一干兄弟似乎怏怏的,无奈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跟过去伺候。如今主角都走了,剩下他们也无趣,便扣上了风帽,一个个都散了。
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弥生撑着伞给夫子引路。西北风刺骨,关节上的肉皮儿要绽开似的,她只好不住地换手执伞。
夫子微醺,脚下仿佛也不稳当。无冬和无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开了。他不乐意,没人再敢造次,无奈只得先回园子里张罗寝具去。
刚喝完酒身上燥热,他走得很慢,弥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可又不好开口问,唯有咬着牙关在旁陪同着。
“好一场雪!”他突然说,“凉快得很……”
她调过视线古怪地看他。眼下不过下雹子,哪里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还有分明冷得蚀骨,他却说凉快,岂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吗?
她打个寒战,“夫子说得很是。”
他转过脸来,潋滟的一双眼,“天不好,但似乎并不冷。”边说边解领上飘带,“热得竟有些穿不住!”
弥生尽力把伞面挡在他头顶上方,看他要脱披风便央告:“夫子好歹忍些个,才吃了酒身上燥,回头就不热了。万一脱了斗篷叫寒气侵袭进来,明儿就该生病吃药了。”
他还算听人劝,勉强答应了。背着手在甬道上缓缓地踱,想起她的婚事来,顺口道:“都说妥了,想也不会再为难你。你好生在我身边待着,他日必定亏待不了你。”
弥生服服帖帖道是,反正不是也是了,且过两年舒爽日子再说。
他提着嘴角低声喃喃:“好容易等着……”
她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道:“学生明日向夫子告个假,我母亲要带我上寺里拜观音去,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来伺候。”
慕容琤嗯了声,“上哪个寺?”
“宗圣寺。”她说,“我小时候身子弱,母亲怕我养不大,就记名在寺里做弟子,求佛爷庇佑,能无病无灾地成人。后天要及笄了,得去寺里还愿。”
他点点头,“难怪取了个名字叫弥生。不过论起来,还是那小字好听些。”说着脚下加快,也不等她打伞,直直地走到外头去了。
园里各处都掌了灯。雹子停了,晕黄的灯光里碎雪飞舞,末子往人口鼻里钻。他背着手,六尺的长袖堪堪拖到地面上。弥生忙不迭举伞追过去,他回头道:“明日无事,我也一道去。瞧瞧陈留的寺院和邺城的有什么不同。”
他有兴致,弥生也不敢泼他冷水,躬身道:“那我回头差人通报二兄,叫他安排。”
慕容琤拂了下手,“别和他说,太隆重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就这么悄悄地去,拜了佛就回来。”
弥生道是,搀他上台阶,看他摇摇晃晃的,低声提醒:“夫子仔细脚下。”
他搭着她的肩头借力,沉甸甸的分量压上来,险些叫她招架不住。幸亏无冬上前接手,她才略松了口气。这头撂下了,赶忙到里屋检点寝具去。手插到褥子里摸摸,被窝熏过香,也焐热了。她踅出来,放下雕花门上的半幅幔子。见无冬和无夏抬着木桶进来,料着后面大约没她什么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学生告退了。”
他坐在官帽椅里,听了她的话不表态,转过脸来瞥她。深邃的一双眼,不带感情的时候冷厉得吓人。倒没说什么,单是合上了眼皮,看样子很不耐烦。
弥生和两个小子对望一眼,暗道这模样看来又不遂他心意了。当下不敢再多言语,识相地过去绞帕子,恭恭敬敬地往上递。他接了,拿在手里蹙了蹙眉,“不够烫。”
慕容琤有个习惯,喜欢用滚烫的开水里捞出来的帕子焐手。弥生早前不知道,听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铜吊子,兑了一大盆热水。两只手泡进去,立时烫得她龇牙咧嘴。她晓得服侍这样高贵的人是个苦差使,所幸他在阳夏待不久,等回了太学里就好了。反正有盼头,她硬着头皮把事办妥,吃苦也只这两天罢了。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时候还冒着热气,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弥生心惊胆战地觑着他,他勉强擦了两下就扔过来,还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则必定正中她脸上。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蹒跚。弥生纠结了一下,他这是要就寝了,按理说一千一万个不该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学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头。去了罩衫就是亵衣,她年轻轻的姑娘家,原当和男人保持几尺的距离才对,现在倒好,还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无冬无夏是最有眼力见的,刚才殿下既然不叫谢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检验她孝心的时辰到了。他们这会儿自作聪明地上去帮忙,不白白讨来一顿打才怪!夫子嘛,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吧!太学里三千儒生,有幸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几位,哪个不是把夫子当菩萨一样供着的?谢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尽心尽力地伺候也是应当。横竖夫子的辈分摆在那里,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他们向她努嘴递眼色,随即扁担一挑就把水桶担了出去。弥生没法子,搀着夫子的胳膊挪步,边走边道:“夫子上床歇息吧!过踏板……来迈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担负了,她真是扛得肺都疼。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这样,莫非那酒后劲大,这会儿上头了?她心里絮絮埋怨那几个哥哥,只管灌黄汤,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上了胡床的脚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抱。说实话很难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胸口。他腿上没气力,简直全靠她腾挪。她使着劲,努着力,丱发都散了,披在脸上也顾不得。他不迈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肩头拱着他的右衽衣领,仰起脖子唤他。他耷拉个脑袋,倒像是睡着了。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过来。一阵天旋地转,砰一下子砸在铺板上。就像座山,他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心里神天菩萨地大叫起来,罪过罪过,这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推他,他拱在她颈窝里纹丝不动,咻咻的鼻息犹在耳畔,他咕哝了声:“真香……”
弥生给吓傻了,手脚并用地从底下爬出来,抚胸缓了半天,看他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才长出一口气。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尴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给男人压一压,传出去可没脸见人!
他还在那儿趴着,两只脚垂在床沿外。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给他脱鞋。他翻转过来,烛光里一张鲜华耀眼的面孔。她对他是极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打量,仿佛视线多停留一霎儿都是亵渎。太学里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长,更要惕惕然如对天地。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脚踏上把他摆正些,再拖过高枕给他垫在颈下。将褥子铺陈熨帖了,转身吹灭蜡烛,正要退出去,突然听他说:“明日准时来叫我。”
她在黑暗里唬得蹦起来。他口齿清晰得很,并不像是吃醉了的样子。那先前是怎么回事?她惶骇地想,难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么又不作声?如果是为了避免难堪,就应该继续沉默下去,这会儿开口,反而不合时宜。
兜兜转转,她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借着雕花门外守夜的油灯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撑起了身子,歪在隐囊上。头发松了,水样地流淌在两肩,看上去颇有落拓不羁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感到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发烫,脑子里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灯掌上。”
他说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哑,“替我倒杯水来。”
她领命去办,心头一阵阵乱上来。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举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这么的太吓人了,像有一千双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异地觉得自己落下了短处,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他。但也仅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厉害。这本来就是个意外,再说师尊如父。就算有了点差池,长辈和晚辈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或许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记了。
她端着杯盏进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自己园子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别过脸,随意摆摆手把她打发了。
她提着裙角下台阶,站在卷棚下冲对过比个手势。意思是他已经睡下了,让无冬无夏上夜伺候。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飞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顿住脚,拢拢头发,院门上进来两个婆子给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当了方打伞拥着她去了。
杯子里的水渐凉,拿在手里是个模糊的温度。隐约还闻得见那冷而淡的香气,可惜只剩下将断不断的丝缕。他把杯子搁在案头上,恼恨自己酒量那么好。他们一味地劝,他却越喝越清醒。其实有时候醉上一醉很不错,欢喜没了,烦恼也没了。难得糊涂,对他这种人来说委实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