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来不及多说,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殿内走,执柔迟疑了一下,偏过脸对却玉说了声“你先回去”,而后冒着雨低着头紧跟在徐平身后,一并走了进去。
原本坐在廊下的太医们早一窝蜂地冲了进去,没人注意到衣着普通的执柔。
穿过廊下,迈过门槛,两排中谒者端着漆盒立在门边,哪怕没进内室,便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其间又夹杂着一股诡秘的幽香。
屏榻间两名太医按着榻上那人的臂膊,有人单手端碗,另一只手捏着床上那人的下颌,将浓黑的药汁径直灌入榻上那人的唇齿之间,他不肯喝,汤药便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流出来,没入鬓发间,像是一道暗沉的血泪。
那夜里跟在昭王身边的少年名叫元享,此刻被人按住了手脚,目眦欲裂,拧着身子挣扎得厉害。
一碗见底,方才桎梏齐楹的几人终于松开了手,只余他一人伏在榻上艰难地呼喘。他满头乌发披散在肩上,飘散在榻下的牙板前,汗水濡湿了他的额鬓,几根发丝黏在齐楹的脸颊上,他原本覆盖在眼睛上的丝绦松松垮垮,淡色的薄唇晕开斑斑血迹。
比起那一日,他顷刻间断人生死,此刻的齐楹却活像是个孤伶伶的野鬼。
他艰难地半撑着身子坐起身来,一面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药汁,轻蔑道:“休想用这些脏东西左右本王。”电光火石间,他一手伸向床边的引枕,枕下竟是一把寒芒冷冽的匕首,他仰起下颌,刀锋快得像是一道残影,狠狠向自己颈间抹去。
原本一直沉默的元享终于在此时挣脱开了束缚,他扑上去赤手空拳地握住了白刃,刀锋入肉的声音分外刺耳,鲜血顺着他手臂流下来,他来不及查验伤势,只哽着喉咙喊了一声:“王爷。”
空气凝结成了冰,一片片地掉在了地上。
齐楹的发丝上都坠着冷汗,从执柔的角度看去,恰好有一滴掉落在他脸上,顺着腮边落下的那一刻,像是一滴从那干涸眼底流出的泪。
他全身的力气像是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元享夺过他的匕首,齐楹仰面跌在床榻上,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唇边勾勒处一个怆然的弧度。
他胸口起伏着,长发半覆面,薄唇抿得很紧。
元享掌上的鲜血淋淋漓漓地落在地衣上,他指着外头,对着面面厮觑的太医们大吼了一声:“滚出去!都滚出去!”
他双目赤红,好像要杀人一般。
执柔下意识向前了一步,却感觉到一股力道牵动着她的衣袖,转头看去,是徐平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随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立在滴水檐下,徐平对执柔说:“长此以往大罗神仙也抵挡不住阿芙蓉这玩意儿。”他叹了口气,“可没人能救他,他和咱们都不一样,他没得选。”
执柔终于听懂了徐平的弦外之音,她走到他面前问到:“什么叫没得选?”
徐平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无奈地一笑:“太子南逃到了益州当了主子,大司马若不愿俯首称臣,自然要另立新君,你瞧这一屋子的太医都在保他的命,难道还猜不出大司马选了谁么?”
执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永福堂。
却玉拿来巾栉替她擦头发,一面低声说:“天这么冷,奴才替姑娘烧杯姜茶吧。若是此刻病了,只怕请大夫都是难事。”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丝毫没见减缓的趋势,执柔有些冷,身子也在发颤,却玉把炭盆端得更近了些,又添了几块炭。她起身替执柔换衣服,却看见她怀里抱了许多刚摘的花草。
却玉着实吃了一惊:“姑娘,这是何物?”
“这是紫地丁,我从扶春园里摘的。”执柔把东西抖了抖水,摊开放在桌上:“你去帮我找个陶盆和研钵来。”
却玉回来时就见执柔一个人坐在孤灯下,身上披着件衣服,目光定定地望着灯火发呆。
这些年来却玉常能看见执柔这幅模样,却玉自己不是局中人,又不得不看着执柔深陷其中。
太子到了益州当了皇帝,只怕那起子人早就拿执柔当个死人了。
未央宫里又要册立新君,那执柔的身份便更是微妙了。她算不得主子,也不是下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回薛家去。可和太子定过亲的女子,又哪能说一门好亲事呢。大司马名义上是执柔的叔父,可内里的亲缘分外淡薄,想到这,却玉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执柔转过头见她满眼的泪,蓦地笑起来:“你哭什么?”
却玉仓促抹了一把脸,摇头:“没哭什么,姑娘。”
执柔倾身去拉她的手,两个人两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却玉,你不用担心我。再不济我也是薛家的人,养我终老不成问题。其实这样也好,等过阵子咱们就能出宫去了,去荆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她柔和地笑起来,眼睛很是清澈,在这下着雨的傍晚尤显明亮。
却玉泪眼婆娑地点头:“说准了,姑娘可别蒙我。”她虽然看上去精明伶俐,内里却是个实心眼,人也纯善。执柔拿着帕子替她擦脸:“说准了,你信我。”
那夜的雨到了后半夜才将将止歇。
第二日清早,徐平在去承明宫的路上又碰到了执柔,她身上沾着一层露水,显然等了好一会功夫。
“你……”
执柔将一包东西递给他:“这是紫地丁,我昨夜已经焙干了,加进汤药里可以冲减阿芙蓉的烈性。”
徐平轻轻摇头:“单用紫地丁也是无用,还得加兕角。这东西不易得,还得是沙底乌黑色的药性最好。但是宫里缺医少药,我把少府监翻了个底掉,就连劣等的灰兕角都没有。”
执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她将一个纸包从里头取出来:“这是南面的兕角,又叫蛇角。”
她嘶哑着嗓子说完话,而后便安静地盯着他看,徐平的眉心攒起,将信将疑地展开纸包。里头当真是一节兕角,约么有寸长,取的是兕角尖上那截,镑片卷曲,色泽乌亮,竟是难得的极品,这传闻中的东西徐平也只是在医书里见过,这么一丁点便足以价值千金。
起先他不过以为她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或是哪路女使。她穿着看不出身份的青色曲裾,身上连个饰物都没有。徐平的目光再落到她颈上未曾褪去的勒痕上面,愈发疑窦丛生。
执柔缓缓垂下眼。
她昨夜没睡,今日又在风里站了良久,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两声。
徐平见她不言,不愿逼迫,默默收下了她的东西,一面忍不住道:“他一个病弱的瞎子,哪里能做中兴大裕的雄主?早晚沦为薛贼的掌中傀儡罢了。要我说,你给他一瓶砒/霜,才是真的为他好。”
走出好远的路,却玉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这又是何苦呢?”
绣鞋踏在水面上,足音都是浅浅的,执柔目光平静地向前方看,轻道:“于私,我不该救他。”
“可我又忍不住怜惜他一条性命。”她发丝上凝结的露水顺着雪腮淌落,细腻地流进衣领里,叫她忍不住轻声嘶了一下。
“夫人给姑娘留下的东西不多了。”却玉拧眉道,“除了那些留在大司马府上的书,余下的就是这些药材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缺医少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些。”
“我救的不单单是他。”执柔吸吸鼻子,“昭王若死了,齐氏宗亲里哪里还有担得起国祚的人?永、福两位皇叔已死,余下的宗亲除了纵情声色的,便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了。若等到这些人登上帝位……”
望向西面的连绵宫阙,执柔微微抿唇:“我父亲是大裕的镇英将军,我也是大裕的臣子。”
这两日执柔都没再出门,到了第三天早上,却玉从廊下提膳回来时对执柔说:“昨日夜里送进来一个人。”
大厦将倾,世家大族皆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送人入宫来。
执柔的嗓子还是老样子,她拧着眉心喝完了药,却玉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是阳陵翁主,安江侯的女郎。孟皇后还在世时,曾和安江侯夫人指腹为婚,为昭王殿下同阳陵翁主一同定下的姻亲。”
“可姑娘你说,既定了亲,如今昭王也过了冠龄,为何迟迟不曾成婚呢?”
还能为着什么呢,左不过是孟皇后仙逝,昭王虽有虚爵在身,却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病秧子,安江侯不是傻子,怎么会将自己嫡亲的女儿嫁给昭王。
过去千万般不舍,如今却巴巴地连夜将女儿送进了宫,可见四方诸侯的耳目消息很是灵通。这个帝位,果真是要轮到昭王来坐了。
薛伯彦把持朝纲十数年,先帝晚年对他全心倚重,哪里是乳臭未干的太子能一较高下的,在益州那边追随太子的人不多,想在薛伯彦这里分一杯羹的人却大有人在。
却玉为执柔戴上一对白玉桃叶耳铛,一面压低了嗓音:“听说阳陵翁主哭闹了一夜。”
叶坠珠摇,却玉叹息一般说:“听说安江侯已经替她选好了人家,可她不想嫁又能如何呢?”
外头有些吵闹,却玉叫常侍郑秦去打听怎么回事,郑秦一路小跑着回来,声音都有些颤:“姑娘,阳陵翁主投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