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翌开始频繁做梦。起初只是隔两三天,晚上做一些迷迷糊糊醒来就忘的梦,一周后已经成了只要闭上眼睛,便会出现梦中的场景。

再一次清楚地梦到后,翌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盯着她。她缓缓睁开眼睛,隔着月光看见面前有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阴影,就像是梦中看不清楚的那个人一样。

她皱起眉,没有大叫,只是静静盯着黑影,轻声问:“你是谁?”

房间内有此起彼伏的打呼声,还伴有几个孩子不时的梦话,翌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显得格外清醒。

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只是这句话问出后,睡意却翻滚着将她裹起来。

睡熟了后再清醒只是一瞬间的事,第二天一早,翌吃早饭时,却又敏锐地察觉到有道目光一直粘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寻找,跟她隔了几个位置,昨晚的那道黑影坐在椅子上,大厅中的孩子来来往往,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

翌闭上眼冷静了一下,再看回去时,黑影已经消失了。

随后一周,黑影几乎无处不在。翌在图书室看书时,它便坐在书架上耷拉一双脚下来;翌被一些大孩子堵在角落里,它便站在她旁边,不出手也不出声,看翌一个人杀敌损己,双方都挂了彩,站着的却只有翌一个;翌被院长罚抄写,它便站在旁边歪着头看翌的字迹,从开始的尽力工整到后来脱力,唯一的要求只剩下写够次数就行。

终于有一天,黑影在翌死死护着胸口的平安扣而被一个比她高又壮很多的孩子按着打时,出声说:“用力砸这里。”它边说边站在大孩子旁边指了个位置,大孩子并没有发现它。

翌心里一怔,手上下意识跟着照做,她身子矮受但力气不小,在赵叔叔的刻意训练下甚至可以抓住时机挣脱成年人。

她一拳下去,对方立即痛苦地弯下腰捂住胃,翌趁机又补了几拳,推开倒在地上的孩子飞快地跑走。

她绕过福利院内几栋老旧的房子,一路跑到无人的地方,周围是要枯不枯的杂草,里边稀稀拉拉夹杂着今年新长出来的草尖,翌用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了口气,咽下喉咙间的铁锈味,才直起身环顾周围。

空无一人。

翌随便选了个方向,唤道:“喂,你在不在?”

没有人回应她,刚刚才出声帮她的黑影犹如幽灵一般,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翌在杂草堆里坐了一下午,头顶上寡淡的日光从直直照耀着她一直转移到山的那一头,她盘腿坐着,身子朝后仰,双手在后边撑着地,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欣赏完了一场日落。天将黑后,在宿舍里点人的嬷嬷发现少了一个人,便拿着手电筒来找。

这一块地上常常有小朋友来捉迷藏,算是半个操场也不为过。嬷嬷找到她时,语气很生气,责怪她不知道轻重,天黑了还往外边跑,难怪一个人丢在了安市。

嬷嬷从警察手里接过翌时,只知道她父母双亡且不是本市人,于是便先入为主给翌按了个爱乱跑最后找不到亲戚的帽子。

翌被嬷嬷粗糙的大手攥着胳膊生生提起来,感觉到自己骨头被捏地生疼,但也只是紧紧咬住唇没吭一声。

她在心里附和,翌你是不是有病?

第二天一早,翌草草喝完清粥后便独自跑向空地,这里的草长得最高的能压过翌一个头,她折了一根,当做棍子般在草丛中抽打,“喂,你出来!”

黑影静静地浮现在草丛上空,翌须得仰起头才能看到它。

翌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黑影偏偏脑袋,下个瞬间猛然出现在翌面前。它比翌高上许多,穿着一件裹了一圈白毛,又好看又暖和的开衫外套,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

翌看不太清楚它的面孔,但是她记性很好,记得这件外套。这是赵叔叔的女儿穿的那件。

她骇然后退一步,震惊道:“你……你是!”

黑影定定站在原地,它周身笼罩的黑雾渐渐散了,五官明晰起来,两只眼睛一张嘴,中间加着鼻子,不是什么怪物,是跟翌一样的人。

翌的心突突狂跳起来,她的脊背上涌出了一背冷汗,脸上却觉得火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烧起来了。

黑影再一次偏偏头,似乎对眼前的处境有点茫然,她应当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绑着俏皮的双马尾,眉眼很好,还有两颗若隐若现的兔牙,这可能是翌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

翌知道她,她们不久前才见过面,可是现在,对方却又像是没有见过她一样了。

1999年九月中旬,以邓绍元为代表的港澳及海外爱国商人来华投资考察,一行人由香港出发,途径深圳、上海、北京……于9月23日抵达安市,这一天是秋分,安市有放风筝的习俗。

邓绍元的独生女邓锦文从大学毕业后便跟在爹地身边学习打理公司,此番也跟着一起来历练。安市是在十年前才被定为直辖市的,从商业角度讲,这个新兴城市能提供未来数不清的资源机会,而对邓锦文来说,这所城市是父亲对她的又一个考验。

她是家中独生女,与丈夫凌笠结婚多年,肚子却一直没动静。婆家那边还好,在小儿子凌笠结婚不久后便举家移民,成了海外华人,观念开放些,隔着时差也没时间管到香港这边来;父母家就要了命,妈咪整日想抱孙子孙女,爹地随着年纪增长也竟关心起她的养老问题。

邓锦文气得直翻白眼,筷子一撂饭都吃不下,“妈咪,这是我的子宫好不好,生不生孩子难道不是我说了算吗?再说了,生孩子多疼啊,爹地同我讲,你生我的时候几次疼到晕过去,我才不要受那个苦。”

她妈咪很是担忧:“妈咪当然不想你痛,可是生孩子是女人的必经之路,你没有孩子,以后怎么养老,阿凌那边也不好同他爹地妈咪交代。”

邓锦文嘟囔道:“反正我不生,他爱同谁生同谁生,要是敢说我,我一个拳头把他打到油麻地去!”

最后还是邓绍元出来讲话,要考验邓锦文,安市这些年加大力度对外引资,要是这次邓锦文能拿下这个项目,以后便让她专心在公司工作,生活上的事长辈们再不干预。

他们9月23日抵达安市,这边的安排是先在城市里逛一逛休息几天,过完中秋后,到9月25日再正是开始谈合作项目。对各商人来说在城市中逛一逛也是项目,他们可以打入人民内部,充分考察这座城市的经济活力。邓锦文这一天基本都在吃吃喝喝中度过,第二天是中秋节,他们一行人安排了去当地福利院做公益慈善。

邓锦文也不是第一次做慈善出席晚宴,无非就是捐钱在镜头上露面,捐得越多则对企业和个人形象越好。她跟着爹地先见了院长,从入园后,一路上都有穿得干干净净的小朋友们夹道欢迎。

邓锦文也不是不喜欢小孩子,就像这里的小孩子,她就觉得他们都很可爱,虽然是孤儿,但都很懂礼貌嘛。以院长为首的工作人员们带他们参观,这里的设施比起香港而言较为陈旧,孩子们穿得虽然干净,但一看就是特意换上的新衣服,至于平时穿什么,谁知道呢,面子工程而已。

他们转转停停,听院长介绍,一路上经过的小朋友见到他们后都会打招呼,然后他们来到庭院的空地中,看小朋友们放风筝。

邓锦文见状,便问旁人问了去洗手间的路,她这几天生理期,得多往里边跑几次。洗手间在另一栋楼内,离这里最近的那个是小朋友们用的,邓锦文实在忍不住,说最近的就可以,工作人员笑得尴尬:“这里都是土厕所,怕您用不惯,楼里那间是今年年初刚保养过的,就多走几步路,不远。”

他这么说,邓锦文也不好推辞,便舍近取远用了干净的,工作人员把路带到后她便让对方回去了。再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个矮瘦的小女孩路过这里,往不知道哪里走去。

邓锦文觉得有疑,叫住对方,尽量用普通话说:“别的小朋友都在前边放风筝,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

个子很小像是营养不良的女孩在邓锦文面前站定,仰起头不怕生地看着她,却不作回答。

邓锦文以为是自己普通话不标准,便尽力又问了一遍,那孩子想了想,似是在辨认。邓锦文已经要放弃了,他们这一趟都有随队翻译,如果不出意外,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开口讲普通话,她于是便善意地摸摸孩子的脑袋,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连比划带说:“我要回去了,大家都在放风筝,你去吗?”

出乎她意料,小姑娘摇摇头,竟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邓锦文仔细辨认着,震惊对方的个别常用咬字发音居然是广东话:“我的风筝坏咗,他啲唔让我魁。”

尽管她的广东话让邓锦文这个正宗讲广东话的人也听不大懂,不过她却是邓锦文来内陆后遇到的第一个有意讲广东话的孩子,她来了兴趣:“你知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话?”

“知道,广东话。”小姑娘乖乖说。

“是谁教你的吗?”

“小时候,我们有一起看香港的电视,我自己学的。”

“很聪明。”邓锦文笑着夸赞,然后又把话题转回来:“风筝不是昨天才发的吗?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

孩子想了想,摇摇头,好像也不知道原因:“我睡醒来,风筝就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现在,邓锦文才逐渐感觉到这孩子跟一路过来的那些孩子的不同。

她好像太过于孤独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