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州城内, 一派喜庆,纵使之前塞漠军攻占了翼州城, 并没有对普通的老百姓出手, 但是他们始终活得小心翼翼, 生怕哪天就得罪了塞漠军。由于塞漠百姓进入翼州城居住, 他们的房屋被迫让出来, 平日里若是跟塞漠百姓起了争执, 即使是对方有错在先, 他们因是延庆国的人也因此被针对。
所以在翼州城的日子里, 百姓们的生活在表面上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地战战兢兢地度日。
如今翼州城回归到镇南军管辖内,城内百姓高兴至极,就算是曾因塞漠军进攻后不用再从事繁杂的重活的李家也很是高兴。
不同于李柏溪的喜形于色,李秉虽高兴于翼州城终于被夺回了, 但同时也担心着今后的生活。
“镇南军再次镇管翼州, 我们本就是流放的犯人, 恐怕今后……”李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然后再抬眼看向面前的一大家子。
好歹塞漠军还在时, 他们能够住上寻常的房子, 能让一家人过上温饱的日子,如若镇南军再次管辖翼州,恐怕他们还得回到流放时那根本避不了风寒的屋子里, 再次干着粗重的活计来维持生存。
连如意见李秉如此神情,身为结发夫妻自然也明白他所想, 不由也叹了一口气,继续给忧心忡忡的李林氏按揉着太阳穴,出声抚慰着:“老太太不用太过担心,再坏也还有老爷和胜儿、盛儿两孩子呢。您不要过多费心,养好身子就行了。”
李林氏拉过连如意的手,轻柔地拍了几下,叹气道:“如意你向来都识大体,身为大房又给我们李家添了男丁,实属我们李家的福分。不过就是我们李家男丁不旺就只有胜儿和盛儿,让他们撑起这个家着实有些为难他们两人了。”
这话丝毫没有避讳,直接让一旁三位姨娘听进了耳里,三人的脸色都不好。
其中两位姨娘都只育有一女,膝下无子所出,但她们的女儿都在盐京做官妓,她们有时想起这个都心疼不已,现在还要听着李林氏话里话外的暗讽奚落,心里自然就不好受。
而秦香玉被李林氏这番话戳中了心伤,她是这群姨娘里唯一生出儿子的人,但是儿子却生死不明,她每每想到李垚连尸首都没有就伤心不已,但她胆子小,身子虚弱,在家里说不上话,不敢顶撞李林氏,只能低头默默地抹着眼泪。
莫姨娘是最小的姨娘,最是年轻,以前还在盐京李府时就最受李秉宠爱,自然有几分心性,她也聪明知道不能直接顶撞李林氏,便借着一旁只敢低头抹眼泪的秦香玉开口。
“秦姨娘莫伤心,垚儿是个好孩子若是他在,恐怕也能独当一面了呢。”表面上是安慰,实则里提醒着李林氏,能生出儿子的并不是大房连如意而已。
秦香玉听此,越发伤心,眼泪不断地涌出,惨淡地说:“是啊……若是他还在……”
李林氏见着秦姨娘抹眼泪,脸色拉下来,知道莫姨娘这是在暗中顶撞自己,只好借由秦姨娘发火:“莫要再提罢。人都去了,还有什么好提的。人都不在这,帮不上忙,再想也没用。你也是,收收你那动不动就哭的性子,尽让旁人看我们李家的笑话!”
秦香玉只好捂着嘴巴,垂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毕竟那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至亲的血缘,怎么能说忘就忘。
连如意见秦香玉如此,同是身为母亲,于心不忍,要出言相劝时,门外急急忙忙地闯进两人,是李胜和李盛,对着他们就说:
“爹!校尉大人来了!”
全家人的脸色一变,皆是想到该不会是要恢复他们流放犯人的身份,女眷们感到眼前一黑,根本站不起来,还是李秉自知身为家主,最先起身出门去迎接,表面上平静其实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李秉一见门外之人身穿戎装,一双眼睛神采奕奕,面容清俊,显然是已经收拾了一番,两只手上还提着许多礼盒,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同样扛着东西。
这其实是范意致第二次上门拜访李家,不过上次是在破烂的茅草屋,并且李秉不在场。这次他再上门,想不到李家竟住上了寻常的房屋,而且看李秉和李胜等三人的衣着和面容,似乎过得比之前还好,看来塞漠军对他们李家还多有照拂。
这究竟是为何呢?
李秉见他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他是何人,毕竟以前他也只是修筑城墙,并没有跟这些校尉有过多的接触,看范意致的神情以及手上所拿的东西,并不像是来重新恢复他们流放犯人的身份,不禁试探性地问:“校尉大人亲临敝舍,不知所为何事?”
范意致挥手让身后的士兵将东西带上来,看出他们的紧张,露出笑容安抚着他们说:“不用紧张,我此次前来不过是代人来看望你们。”
“代人看望我们?”李秉和李胜三人对望一眼,显然一头雾水,问:“是何人?”
范意致却先不说,看向屋内,问:“只有你们在么?那些女眷呢?”
李秉说:“家眷在屋内,校尉大人要见她们,我这就把她们叫出来。”说着便转头喊着众女眷出来。
范意致连忙制止:“不用特意出来,我们进去就可以了。此次本就是来叨扰,不应该劳烦你们。”
“说的也是,应该让校尉大人进屋内坐下才是,是我疏忽了,还望校尉大人勿怪。”李秉连忙迎着范意致等人进入屋内。
范意致一进屋坐下,女眷们便立即倒好茶水送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退居到李秉一侧站好,只有李秉和年纪大的李林氏是坐着。
秦姨娘垂手站在最边边,余光打量着范意致,她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范意致捕捉到她的视线,朝她温和一笑,她连忙吓到般低下头。李林氏见此,以为是秦姨娘冒犯了范意致,连忙赔笑道:“大人您莫见怪,她一向便是如此不识体面,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随即转头朝秦姨娘说:“还快向大人赔罪!”
秦姨娘小声地说:“还……还望大人勿怪……”
范意致蹙眉,出声制止了她的话语:“不用赔罪,你本就没有错,何须赔罪。”
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这家人对待李垚娘亲的态度依然如此,竟丝毫没有改变。他想到李垚曾经什么东西都拿给秦姨娘的那份孝心,此时有些替李垚感到生气。
这次攻占下翼州后,处理了与塞漠纪家的谈判的事务,他忙碌中想起了曾答应过李垚要帮他看望家人,这才把多日未理的胡子给刮了,还换了一身洗干净的戎装上门拜访。
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这种心理,不过莫名地就想要在李垚家人面前争取个好印象。
李林氏见范意致脸色微愠,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校尉,看向自己的儿子李秉,让他出声解围。
李秉打着哈哈,说:“我娘亲年事已高,有时候脾气是有些大。还望大人勿怪。”接着对秦姨娘说:“秦姨娘你退下罢。”
秦姨娘感到委屈,但是不敢多说,只得转身要退下。
范意致的眉头蹙得更紧,毫无掩饰,终于出声:“秦姨娘还是留下,我此番前来是与你有关。”
“我?”秦姨娘面露疑惑。
李林氏第一反应就是:“莫不是得罪了大人?她向来粗心……”后面的话语,她说不出口了,因为范意致的眼神凌厉地瞥了她一眼,瞬间将她冰冻。
“我代李垚之名来看望你。”
这次,他有些私心地只特指了秦姨娘。
听到李垚的名字,气氛有一瞬间的呆滞,毕竟李家人都以为李垚已经死了。
秦姨娘目中含泪,激动地想要冲到范意致面前询问,却又不敢,问:“大人您是说……说垚儿他……”
不待她说完,范意致一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笑着说:“他还活着,而且……”看到众人惊讶的神情,不知为何带了点骄傲的口吻道:“他如今已是镇南军步军营将军!”
秦姨娘瞪大眼,满是不可思议,捂住嘴巴,定定地看着范意致,随后惊喜过度……晕了过去!!
直到送走了范意致,李家人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刚刚所听到的一切。
谁能想到昔日最羸弱最不受宠的庶子,如今已一跃成为了威震天下的镇南军将军呢?
两位姨娘有些心情复杂地望着刚刚醒过来笑的开心的秦姨娘,倒没想到她们最看不起的姨娘,如今儿子竟然是最有出息的。
李林氏除了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是笑容满面,还一直握着秦姨娘的说着些:“还是李家祖宗保佑啊,要不然垚儿哪里这么有出息。”之类的话语。让秦姨娘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但是性子使然也不会发作。
屋子旁住着的是李柏溪一家,李柏溪的正妻陆嫣然见李秉一家如此高兴,上前旁敲侧击问了几句,李林氏一向与陆嫣然有些过节,此刻自然带着炫耀的口吻讲述了李垚的事情。
陆嫣然震惊之余也有些羡慕,但是并不表露出来,回去见着了夫君李柏溪便开始想念自家的嫡子了。
“墨儿走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陆嫣然表情黯然。
“别被旁人听了去,要不然以为我们还知道墨儿的下落,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他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想必他一定会没事的。”
“那他怎么也得捎个口信啊……好歹我也是他娘亲……”陆嫣然也就嘟囔抱怨了几句,也不再多说,只是见李家人团聚,不免思子心切而已。
范意致见过李家人回到军营前,还是去了一趟关押着塞漠人质的房子。
门外是士兵层层把守,纵使里面的人没有被锁着也逃不出去。
进入房内,入眼的人脸上依然是那抹银面具,依然是端坐在桌子旁,似乎从来没有挪动过身子。
“来了啊。”李墨早已知晓他会来似的。
“我们已与塞漠密函联系了,若是顺利的话,不日、你们就可以回去。”
李墨笑着说:“想必他们已经答应你们的要求了吧?应该是只跟你们和战了,还给了城池和货物吧?这样你们跟朝廷打起来就更有胜算了。”
自从夺回翼州,擒住了纪文柏和尹南云郡主后,与塞漠谈判的过程异常顺利,塞漠的皇帝年事已高,已经不再英勇变得畏首畏尾,更愿意几座城池和马匹这些议和,而纪家因为纪文柏被擒,再加上太子年纪还小快要登基,也不愿再浪费时间和兵力进攻延庆,于是答应了镇南军的要求。
这一切都是塞漠与镇南军之间暗中达成的协议,与朝廷无关,这足以显示出镇南军已决定跟朝廷闹翻的决心。
范意致没回答,这些事情他不能说,即使对方已经猜到,他也不能回应,更何况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你到底是谁?你似乎不是塞漠人。”范意致见李墨并没有塞漠人那股彪悍,更多的是一股儒雅,与纪文柏显然不同,更像是盐京的公子哥。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银面具下扯开一抹惨淡的笑。
“如果不是塞漠人,那你为何要帮他们攻城?”范意致眼神凌厉,对他而言,若是身为延庆人,却攻打自家无疑是让人唾弃的行为。
“你想知道?”李墨望着他,眸子里只剩一潭死水,说:“好,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之后帮我叫李柏溪过来。”
最后的一刻,他想以李墨的身份与亲人相见,而不是令人厌恶只能隐藏自己的塞漠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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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牧野已得到消息,塞漠同意议和,除了城池还会送许多马匹过来,这将对于培养镇南骑兵无疑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且军需之事,齐牧野已写信派人传给南王,南王见镇南军接连击退塞漠军,相信了齐牧野的实力,愿意出钱和出粮资助镇南军,但也只是在暗中进行,毕竟朝廷正在盯着他的动向,他也不能将全部赌注都压在齐牧野身上,必要时他也能及时归顺朝廷,保自己一命。
同时,除了增加了天锁关的几万重兵外,齐牧野在镇管的几座城池内也开始征兵,同时联络镇南候以前的部下,试图将其他的城池不费一兵一卒地像天锁关一样归于镇南军之下。
但也只有天锁关如此顺利,卫俊誉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早就给各座城池传了旨意,一旦发现与镇南军勾结,斩无赦。同时已经派出朝廷军,讨伐着镇南军的谋逆之罪,向天下列出了齐牧野的数项罪名,铁了心要除掉镇南军。
骑兵的马匹,物资、钱都有了,兵力也正在逐渐强大,只差最关键的一样。
那就是锻造武器的铁矿材料。
而他们占领天锁关的最初意愿也不过是为了更好能从丰安国获得铁矿材料或武器罢了。
莫将军说:“恐怕皇上已经与丰安国通过信,让丰安国不要提供铁矿给我们镇南军。”
齐牧野略沉思后,反问:“若是私底下呢?”
“私底下?”他们占据了天锁关,自然方便接收货物,问题是……
“该向谁私底下交易呢?”并且这个人要在丰安国有一定对铁矿支配的能力和地位才行,不然数量无法支撑得起这么大的军队的武器锻造材料。
齐牧野心中早就有了人选,那人曾经还带他们一起出了盐京……
按照对方当初对待他的态度,若是以他的名义要求交易,估计对方并不会理会他。
李垚在齐牧野视线投来时,立即对上他的眼睛,问:“干嘛?”
齐牧野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最终也只能说:“算了。”
李垚却说:“你要我写信给我朋友?”
“朋友?”
“嗯,是萧正越。”在李垚心里,萧正越就等于朋友,毕竟他来到这里后第一个交的“朋友”就是他,萧正越给他的“朋友印象”太过深刻。
碍于还有其他将军在场,齐牧野不好明说,于是将他们屏退之后单独跟李垚谈此事。
宋如玉心里十分好奇这个萧正越是何人,但见齐牧野不想透露,便暂时按捺下心中的好奇,打算稍后再问李垚。
“此事……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齐牧野有些难以启齿,毕竟他已经受了李垚太多帮助了,就像逃出盐京那次一样,这次他有些拉不下脸皮。
其实更多的是,对自己一种无能为力的羞愧感。
李垚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可以。”
恋爱智脑立即跳出来提醒着他的人品:“你曾说过朋友谊是纯粹的,自己不会利用朋友!”
李垚理所当然:我没有利用,我只是寻求帮助。不是你说的朋友之间要互帮互助吗?
恋爱智脑:“……你这是差别对待。”
李垚不理会恋爱智脑,对齐牧野说:“我可以写信,不过,你确定萧正越能够答应吗?而且他也不一定能够弄来铁矿。他还没有登上皇位。”
齐牧野有些惊讶,随即有些了然,说:“你平日里没有从丰安国的情报,难怪你不知道。萧正越在这场立诸里已经占了上风,他不久前被立为太子,不日登上皇位的就是他。”
这让李垚有些想不到,毕竟萧正越在他面前一向都是智力低下的状态,在皇位争夺中胜利,看来他的智力不仅正常还比正常人高一点。
既然有了把握,李垚唤人拿来纸笔,提笔就写。但李垚写完后,齐牧野看着信有点犯难。
“你有什么信物能证明你的身份吗?”
李垚点头说:“有。”
那是萧正越给的玉佩。
齐牧野观察到玉佩并非寻常物,入手凉滑,通体碧绿晶莹,并且上面还刻着“萧”字。
“这不是你的吧?”
“嗯。”李垚点头。
“是萧正越给你的?”
李垚再次点头。
齐牧野一下握住玉佩,将它和信放在一起,说:“行,就拿这个让人送去。”
他想的是,把对方送李垚的定情信物送回去,好让萧正越不要有非分之想。
搞定了这件事后,李垚便要下去继续训练士兵,齐牧野有些忐忑地叫住李垚。
李垚回头望向他:“还有事吗?”
齐牧野偏开视线,有些挫败地问:“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很没用?”
李垚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似乎一直在需要你的帮助……”齐牧野自嘲地笑笑。
“其实……”李垚难得停顿,看向齐牧野,在齐牧野目光里,给予了肯定。
“是的。”
“……”
不过出书房时,那平静的语气再度响起。
“不过,若是能让别人去帮你,那也是一种实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帮助,至少能让他帮助,也算是一种实力。
齐牧野猛地抬头看去,李垚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刚刚……那算是安慰吗?
齐牧野勾起嘴角,姑且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