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前

李曦雯快不行了。

明明出发前已经提前吃过晕车药,还是挡不住天旋地转的感觉,她艰难地朝车厢最前面喊了声:“师傅,我能开下窗吗?”

司机是个大嗓门,一听就炸了:“开什么窗!我这空调开着呢!不行!”

李曦雯脾气不能算好,换成平时她早顶回去了,可这时她胃里翻江倒海的,只能忍着恶心祈求道:“麻烦你了师傅,我晕车,实在不行了。”

司机头也没回就给她来了一趟教育大课:“高速路上开窗很危险的知不知道?年纪轻轻的,晕车嘛,谁不晕,我年轻时候我也晕,忍忍就过去了,有点困难自己克服下不就完了。”

李曦雯晕头晕脑的,也没想明白高速开窗到底危险在哪。

这趟出游,说是学校学生会组织的学习实践,其实就是一帮学生凑在一起去山里玩,没有辅导员,两个坐在前排的大四学姐就充当了“老师”的职责,一个学姐主动提出:“曦雯,我和你换座位吧,你坐前面能舒服点。”

另一个学姐递了两个呕吐袋给她。

“对,给她。”司机余光瞥回来一眼,语气嫌弃,“吐了自己接着点,别弄脏我车啊。”

李曦雯打开袋子,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吸气——

久未清洗的空调散发出的灰尘味,劣质皮革和编织物的气味,热烘烘的人味、汗味、香水味,乱七八糟的零食味,各种平时不会被留意到的臭味在晕车时被无限放大,随着车厢不断晃动颠簸,一个臭气熏天的密闭沙丁鱼罐头逐渐膨胀发酵。

李曦雯再也忍不住,

“呕——”

学姐轻轻拍着李曦雯的背,直起身子对驾驶座喊道:“师傅,能开慢点吗?我们不赶时间。”

司机充耳不闻,像是故意针对人似的,我行我素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刹车油门。

李曦雯说不出话,前前后后吐了好几回,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胃酸在食道里产生了强烈的烧灼感。

她扑腾着抓住学姐的袖子:“学姐……我真的不行了,我下车……我自己包辆车过去。”

学姐见李曦雯一张脸煞白,也不敢让她再在车里闷着,只能叫司机在前面的服务区把李曦雯放了下去。

车门一开,司机把人扔下就想走,两个学姐不让:“可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啊,我们等车接上她再走。”

这个服务区不是大站,连停车场上都没几辆车,确实渗人。

“她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司机当然不乐意,在这里耽搁,回程就要晚了。

不管司机怎么反对,女孩子们都出奇地团结坚持,最后司机实在没办法,忿忿朝地上吐了口痰,骂骂咧咧到一边抽烟去了。

李曦雯抱着背包蹲在外面的空地上给她爸打电话,心里又气又委屈,要不是她爸自作主张,她这趟根本就不会来。

今天早上,李曦雯还在家里睡着懒觉,突然她爸一个电话打来,接通就劈头盖脸一通数落说她不爱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然后就提起一个李曦雯听都没听说过的学生会组织的去山里游玩的实践活动,说已经给她报了名交了钱,马上出发,不去不行。

电话打到第三个,响了好久,她爸才姗姗接起来,电话那头闹哄哄的,她爸语气匆忙:“爸爸要上飞机了,你跟同学好好玩,就这样,爸爸回来再跟你说。”

嘟嘟的忙音无缝切进,李曦雯茫然对着手机眨了眨眼,差点没反应过来。

李曦雯她爸有两个秘书,闫叔叔是公事秘书,敏姐姐更像是生活助理,平时李曦雯有事都是给敏姐姐打电话。

她照旧给敏姐姐打电话,关机。

退而求其次拨通闫叔叔的电话,没人接听。

微信噔噔噔发了一堆,没人回复。

从来没遇到过三个人一起消失的情况,李曦雯觉得好奇怪,他们在忙什么啊?

“不就是晕车吗,我们当年不也是克服过来的?要说就是我们那一辈人坚强呢,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浓浓的说教意味,不用想就是那个讨厌的地中海司机过来了。

天气太热,李曦雯没让其他同学下来陪她,和她在一起的两位学姐都是特别文静温和的人,听不下去时的回击也是温温柔柔的:“你别这样说啊。”

“就是,身体不舒服也不是她的原因啊。”

“对啊,别说啦。”

李曦雯在空旷的地方吹了吹风,即使空气闷热潮湿,即使露天停车场很晒,出了汗,头晕脑胀的感觉好歹缓过来了些,有力气回嘴了。

她看也没看他,实在懒得跟这人多啰嗦,话说着敷衍中带着叛逆:“是是是,我是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你满意了吗。”

她已经没说什么了,没想到那司机见她退让还更来劲了,非要叼着烟杵到她面前数落:“年轻人不吃吃苦,怎么成长?”

李曦雯依旧埋头捣鼓着叫车软件,冷着声音说:“吃必要的苦才叫坚强,吃没必要的苦,在我们这一辈叫缺心眼。”

司机被她噎了一把,气冲得脸都通红,一上头还扯上别的话题侮辱她:“你还自己包车,呵,你看别人怎么都能跟大部队走,就你搞特殊,我刚还听你那些同学叫你小公主,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你小姑娘知道什么叫公主吗?KTV里那种啊。”

一席话气得李曦雯晕车症都要卷土重来,她刚想强忍着难受蹦起来骂他,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

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措辞粗鲁得不得了,语气嚣张得不得了:

“听说过管天管地的,你这属于还管上别人拉屎放屁了。”

李曦雯闻声回头,背着光看见一个懒懒散散靠在车上抽烟的男人,很高,小麦肤色,轮廓利落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胡茬刚长出来,下巴上浅浅一层青。

李曦雯莫名想到了小说里行走江湖的浪人,如果真的有浪迹天涯的侠客,那大概就是男人这个样子的。

男人混不吝地叼着根烟,没看这边,双手拢起低头点火,

“我就下来抽个烟,也能听人随地大小爹,她是要花你的钱包车还是怎么的?她不坐了,对你又没影响,非要跟下车来耍耍嘴皮子,有意思啊?”

对方来者不善意味明显,先前还耀武扬威的中年司机一下就熄了火,眼神飘了,嘴还硬着:“跟……跟你也没关系啊。”

“哦?”男人咬着烟把视线闲闲瞥过来,“要是不坐你车的换成是我,你敢追下来跟哥逼逼赖赖?不就逮着人家小姑娘欺负么,还不让人说?”

“你——”

司机被怼得哑口无言,确实不敢,谁敢啊,那块头,那架势,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撸袖子跟人干仗。

打火机在男人手里转着,最普通的塑料打火机,小卖部里两块钱三个的那种,他不咸不淡地冲着司机的方向啧了声,“什么臭毛病,给你惯的,差不多得了,啊。”

尤其是最后一个“啊”字,放得低慢,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要是谁再多说一句,他搞不好就要替李曦雯出手揍人了。

司机没什么底气重哼一声,啐了一口算是挽尊,匆匆丢掉还没抽完的烟屁股,灰溜溜上车去了。

李曦雯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遥遥隔着大半个车位的距离一连朝男人说了两次感谢,真诚极了,“谢谢你啊,谢谢。”

男人朝她露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笑容,“真心谢我啊?”

李曦雯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对,迟疑着点点头。

男人大大咧咧朝着半空吐了口烟圈,“我不白替人出头。”

“啊?”李曦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钱啊?”

“不然呢。”

男人的回答似是而非。

李曦雯目瞪口呆盯着他吞云吐雾的模样,心目中义薄云天的大侠形象瞬间崩塌,塌得稀碎。

看出她眼中的震惊和失望,凌锋才好歹收敛了点痞意,半是认真地告诫她:“刚才要没我在,你再多刺那怂包两句,那傻逼高低得对你动手你信不信。”

李曦雯犹豫了下,“嗯……我信。”

她从出生到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没遇过糟糕的人,没有经验,现在想想,确实难说,她太冲动了。

多半是这句应该能算是善意的告诫作用,李曦雯很快从难以置信的受挫情绪中缓了过来,没关系,他们老李家的祖训就是: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能叫事情。

“你帮我出头,要多少钱?”

李曦雯很爽快地问道。

没想到她这么果断,凌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看着给就行。”

李曦雯想了想,先试探着问道:“……一百?”

一千以下她都能接受,超过一千她就打算报警了。

那一脸明晃晃的纠结把凌锋都逗乐了,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的大小姐,估计这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恶人。

他哈哈大笑着,递过去微信收款二维码,“以后看见傻逼记得躲着点,越是怂蛋越喜欢把拳头朝向弱者。”

李曦雯把手机贴过去,发现他其实只收了她十块钱。

一阵风卷着热浪吹来,抚过了心上的一片毛毛,明明是被坑了一笔,却不太生气。

她轻轻哼了两声,嘴里小声咕哝:“我才不是弱者。”

凌锋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行”,收起了手机。

给点小教训,知道大小姐听进去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