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某个傍晚,宋玉章收到了柳传宗的电报,匆匆浏览完毕之后,他久久不能言语,将电报放到一旁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窗外渐落的夕阳出了神,一直到脚步声靠近才转过了脸。
“怎么这个表情?”
孟庭静手插在口袋中,模样和姿态都是很利落潇洒,他新办了个物流公司,最近正是忙碌,不过他自认是个有家室的人,忙得很有限,还是以家庭为重。
宋玉章又是叹了口气,孟庭静已经走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侧脸亲了一下,“是担心入学不适应?”
宋玉章笑着摇了摇头,“那我不担心,整个学校除了老师以外,属我最高龄,我怕什么?”
入学这事,孟庭静同宋玉章产生过不小的分歧。
孟庭静想要捐一笔款子,再联系上校友会的力量,直接将宋玉章送进剑桥。
宋玉章不肯。
他自认只有国内的中学水平,英文前前后后加起来学了半年,不差,但也不能说是如孟庭静一般纯熟如母语。
有尺水,行尺船,他现在的本事去继续读高等中学很适宜,还是外国的高等中学,难度也不算小。
“我又不是图混一张文凭证书,是想去好好学些知识,花钱买进去混日子,我倒不如在家里待着更清闲。”
宋玉章这样一说,孟庭静就不再反对。
新学校在剑桥,等到九月份的时候,宋玉章就要去剑桥上学,孟庭静已提前派人过去购置新屋收拾房子,打算到时候陪宋玉章过去读书。
“亚洲人显小,”孟庭静以为宋玉章是怕自己到时会在班级里格格不入,“只要你不说,英国佬会当你是未成年。”
宋玉章失笑,抬手轻拍了一下孟庭静的脸,“胡说八道。”
笑了一下,心情也就轻松了一些,宋玉章深吸了口气,手指轻点了下桌上的电报,“饮冰不肯来英国,老柳说他尽力了。”
孟庭静眼睛瞟过去,几乎是没有看,不过心里对这件事粗略地就有了判断,心中不由得叫了声“好”!
对聂饮冰来不来英国,他的态度是无所谓,当然,不来更好,谁也不会喜欢眼下多出个虎视眈眈的情敌,就算是再愚笨的情敌,最好也是不出现在眼前的为妙。
孟庭静道:“既然这样,那就随他去吧。”
宋玉章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只能随他去了。”
国内的形势现在很是紧绷,日本人是投降了,表面来看似乎一片风平浪静,但宋玉章和孟庭静都是同国民政府接触过的,心中都深以为这样的政府,假使不垮台,那也是要搞得民不聊生。
聂饮冰还不肯就此罢手,宋玉章只能回了电报,要柳传宗带柳初先来英国。
等到了八月底,宋玉章便前往剑桥,正式成为了一名超龄的十二年级的中学生。
学校是寄宿和走读相结合的私立男校,孟庭静将他送他学校的门口就不能再送了,宋玉章不让他送。
“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玉章一摆手,拎着包就下了车。
孟庭静坐在车内,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宋玉章进入那扇古老的铁门,他忽然感到了心慌,胸膛里心脏扑腾乱跳,太阳穴也跟着一鼓一鼓地难受,等宋玉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之后,孟庭静重重地呼了口气,摸了支烟点了。
烟是宋玉章爱抽的那一款,孟庭静抽了口烟,手指头在鬓角摩挲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发觉自己是真的离不开宋玉章。
下午三点不到,孟庭静已提前将车开到了学校,早早地等在了校门口。
课程是三点半结束,孟庭静等到三点三刻还没有见到宋玉章的身影,便下了车向校门口走去。
学校的守卫不让他进,并且保证学校没有让任何学生在白天期间离开过学校。
“这位先生,请您耐心等待,或许他正在参加课后活动,”守卫语气很客气,笑容也很温和,“放轻松,他已经是个大男孩子了。”
孟庭静额头紧绷着,低沉道:“我只是想进去看一眼,确认他的安全。”
“先生,我们学校的安全,在整个剑桥都是闻名的呢,尤其不会让任何外人进入学校哦。”
正当两人交涉时,一阵异常的嘈杂笑声传来,孟庭静若有所感,往校内一扭头,正瞧见宋玉章在众多人的簇拥下走来。
今天天气好,阳光很是灿烂明媚,宋玉章穿着夏制校服,短袖短裤地露出长条的胳膊和小腿,身形高大,然而皮肤很白皙,头发留得长了,很柔顺蓬松地随着阳光一跃一跃,果然是像个大男孩子,嘴唇中间白色的牙齿若隐若现,他不知说了什么,身边的同学便勾着他的肩膀欢呼地在跳。
宋玉章摇晃着,扭头也看见了孟庭静,他冲着孟庭静挥了挥手,随后便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那群男孩子也冲着孟庭静欢呼雀跃地挥了挥手。
孟庭静迟疑了一下,也挥了挥手。
上车之后,宋玉章拿了手帕擦额头的汗,他笑道:“洋人小孩还挺有意思。”
“有意思?”孟庭静发动了车。
宋玉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吃糖吗?那些小孩给的。”
孟庭静无言半晌,道:“我不吃。”糖没有吃一颗,他的心先酸倒一大片了。
在宋玉章的眼里,那些十六七的英国男孩子全都是小孩,尽管从外表来说,他们已经很成熟,然而言语性情在宋玉章看来都是非常的幼稚天真,导致他一整天都时常处于啼笑皆非的状态,将学校中发生的许多事都当作笑料一般讲给孟庭静听。
孟庭静呢,因为理智上知道那不过是一群小少年,再怎么样也翻不出风浪,宋玉章也没把他们当一回事,不过情感上的确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吃味了。
英国佬发育得实在有些太超前了!十六七的年纪,看着跟二十左右差不多,同宋玉章在一块儿,任谁看都像是同龄人。
宋玉章的气质来说,其实是偏向于成熟潇洒的,只是到了国外之后,他心思淡然,有些越活越回去的意思,如今重新入学,十四岁就被切断的少年时光返老还童地回到了他身上,笑起来眼睛弯弯,睫毛上翘,也是很富有清新的青春气息。
“洋人那些称呼可真是肉麻,才刚认识就什么都叫得出口,”宋玉章喝了口水清口,对着孟庭静笑道,“我也算是长了见识,哎,你来英国上学的时候,受得了这些吗?”
孟庭静端了杯子也喝了口水,“受不了。”
“受不了,怎么办?”
“揍上几顿就好。”
宋玉章边笑边摇头站起身,过去在孟庭静脸上亲了一口,“脾气太坏了,Mydear。”
孟庭静先是被他那低沉的声音刺激得耳廓一麻,随即又反应过来这句“ydear”必定是那些英国小王八蛋对宋玉章的称呼,顿时火苗上窜,恨不能冲到学校,将那群洋兔崽子揪出来,一人一个大耳光。
学校生活,对宋玉章来说很是丰富有趣,然而孟庭静却是很有些受不了,他发现有许多事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宋玉章惹人爱,这是可以预见的,而且宋玉章并没有“爱够了”的苗头,按道理来说,他不该也不必恼火,可实际来说,他确实很恼火。
孟庭静未将恼火在宋玉章面前表现出来,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一冲动就要同宋玉章吵嘴的脾气了。
得先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正道。
九月中旬时,柳传宗和柳初到了英国,柳传宗在国内主要负责两件事,一是为劝说聂饮冰,二是为同李自峰交接银行、兵工厂还有码头,他自有账本机密和一套宋玉章交待的说辞,可以让李自峰深信不疑地认为是廖天东伙同新法部强占了宋孟两家的产业,让两边火花四溅地互相出招,自己则可以辗转离开海洲之后,再趁机脱身前往英国。
飞机落地英国时正是白天,宋玉章正在上课,去接人的唯有一个孟庭静。
孟庭静从剑桥开车到伦敦,特意亲自来接柳氏父子。
柳传宗对孟庭静的性子很了解,颇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面容麻木,看上去还是挺安然,“二爷好。”
“路上辛苦了,”孟庭静和颜悦色地同两父子打了招呼,“快上车吧,等玉章晚上回来见到你们,一定很高兴。”
柳初个子又拔高了一节,在这陌生的环境中面上神情有些僵硬的凶狠,孟庭静看到他那股不改本色的狠劲,内心很是满意。
孟庭静将柳氏父子安顿下来之后,便又驱车去接宋玉章下课,在车上同宋玉章说了柳氏父子已经落地到达的消息。
宋玉章果然高兴起来,手抓了孟庭静的胳膊,很欣悦道:“太好了!”
及至宋玉章下了车,一进院子,柳初便如炮弹般冲了出来,宋玉章直接就将他抱住用力举了一下。
“小子,又长高了。”
宋玉章拨开他的乱发,双手捧了他的脸蛋,他脸上烧伤的疤痕是祛不掉了,将他那张原本算是挺清秀的面容给添了一丝恐怖凶恶,然而在宋玉章的眼中,柳初仍然是那个活泼伶俐嘴讨嫌的小崽子。
柳初一张口,果然就是怪话,“行长,你怎么打扮得像个娃娃!”
“这叫校服,你懂什么。”
“那也忒嫩了。”
“闭上你的破嘴——”
宋玉章勾了柳初的脖子将他往屋里拖,柳传宗面对着他鞠了一躬,宋玉章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我早就不是主仆,不必如此。”
这天夜里,四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吃完饭之后,宋玉章又单独同柳传宗去院子里说话,询问聂饮冰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初刚到国外,他跟当初的宋玉章一样,对哪里都很好奇,正在研究脚下的地毯时,被人拍了肩膀。
柳初扭过脸,孟庭静面色温和,“咱们聊聊?”
“聂二爷说他还想再等等,现下的形势他心里大约有数,不会真叫自己落到不可挽回的境界。”
宋玉章听了柳传宗这话,只深叹了口气,“但愿吧。”
柳传宗迟疑了一会儿,道:“我在捷阳碰上三爷了。”
宋玉章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三哥?”
“是,在火车站碰到的。”
“打招呼了吗?”
“没有。”
柳传宗对所有的宋家血脉心中从来未曾抱有过真正的好感,见到也就见到了,一掠而过罢了。
“三哥,他看上去怎么样?”
柳传宗斟酌了一下,答道:“很自在。”
宋玉章想宋齐远或许仍然在边游历边寻找宋晋成,那就找吧,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没一会儿,孟庭静和柳初也来了院子。
孟庭静手搂着柳初的肩膀,对着宋玉章道:“玉章,我方才同柳初谈了一下,想送他也去你那个学校上学,去比你低两个年级学习,老柳,你觉得如何?”
柳传宗自然是愿意。
宋玉章略一惊讶后,想想也是应该,“他要先学洋文吧。”
“不要紧,学洋文最快就是要多同洋人接触,我会给他请位老师专门放学后再来教他的,正好才刚开学不久,他现在过去正好,否则又要耽误一年。”
宋玉章想了想,觉得孟庭静说的不错,便看向柳初,微笑道:“好啊,那以后咱们可就是同学了。”
柳初面色僵硬地呵呵一笑,心道:行长怎么找了这么个大醋坛子,还吃小孩的醋,真叫他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