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巨大的种植园,宋玉章走南闯北有些见识,一眼便看出这些是非常好的烟叶。
清溪的气候温暖宜人,最冷的时候也不会下雪结冰,的确是正适合做这件事,宋玉章伸手抚了下那些烟叶子,摘了一片在鼻尖嗅了嗅,很干净的青草香气,还没有经过处理,想必处理后,就会散发出不俗的果香气息。
“喜欢吗?”傅冕道。
宋玉章道:“原先救人,现在作孽,不好。”
傅冕笑了笑,“就知道你这张嘴里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
宋玉章现在完全可以确定那位给沈成铎提供烟草的商人就是傅冕了,这是个在他这里传递不出去的消息,约等于无效。
宋玉章拿着那片烟叶转了转,“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海洲的?”
傅冕的回答还是宋玉章熟悉的两个字,“你猜。”
宋玉章轻吸了口气,“阿冕,你太厉害了,我猜不着。”
傅冕拉了他的手,“那就多用点心思来猜。”
傅冕带宋玉章逛了种植园,其实园子里乏善可陈,除了这些绿色植物之外,其余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玉章随着傅冕在千篇一律的景色中行走着,他手上始终拿着那片烟叶,忽然福至心灵,想傅冕大概是要带他看一看他如今的事业。
想当初他们私奔时,傅冕便说他要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
“你如今就做烟草生意么?”宋玉章道。
“算是。”
“还有别的?”
“猜。”
傅冕更吝啬于回答了。
“医馆不开了?”
傅冕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宋玉章,唇角是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是在反问宋玉章。
宋玉章自若道:“药方我并没有交给唐槿,傅家还是独一份的秘方,医馆应当还能经营下去。”
傅冕笑容在嘴角游荡着,最后仍是回应道:“你猜?”
宋玉章笑着摇了摇头,“我猜不着。”他举起手,手指一松,手里的烟叶便顺着风飞走了。
腰上还是残留了痕迹,夜里傅冕终于是平心静气地给宋玉章画完了,他拿了铜镜照着给宋玉章看。
画的是一条竹叶青。
蛇身细长地盘桓弯曲,蛇头尖锐地昂扬,充满了挑衅般的攻击性,这一条毒蛇画得堪称栩栩如生,仿佛是立刻要在宋玉章腰上游动起来。
“这是你眼里的我吗?”
宋玉章只是伏趴着,也忍出了一身的汗。
傅冕撑了脸,对他微笑,“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不是抱着那样的心思吗?”
宋玉章笑了笑,“我那时被人追得走投无路,几乎成了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在碰上唐槿之前,那条竹叶青是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饱饭,为了纪念它,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竹叶青毒性不小,怎么没毒死你呢?”傅冕柔声道。
宋玉章道:“天生命大,难死。”
“这不叫命大,这叫命硬,命硬的人会克身边最亲近的人命,”傅冕忽一伏身,趴在了宋玉章身边,双眼晶亮,“你克死了你娘,我克死了我爹,你说我们到底谁命更硬?”
宋玉章道:“难说。”
傅冕伸手盖了他的后脑勺,将两人的额头轻轻一贴,低声道:“那么,我们就试试看,看看谁的命更硬,怎么样?”
宋玉章在当时并未察觉出傅冕这句话带有求婚的色彩。
第二天,傅冕便又离开了清溪,同时给了宋玉章一定的自由。
宋玉章可以在院子里随意出入了。
这自由来得蹊跷,宋玉章不管,先去看了小凤仙,小凤仙的
确是好起来了,傅家的那位杏林高手并非浪得虚名,小凤仙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至少是能下地行走了。
其实他的腿没有受伤,至少先前一直虚弱,还有精神上受到了创伤,有点不敢下地罢了。
宋玉章扶着他走出了黑洞洞的屋子。
小凤仙久不见光,一照阳光就簌簌地掉眼泪,不知道是受不了太阳的刺激,还是心里难过。
宋玉章扶着他,既不难过也不愤怒,道:“去看看我院子里的桂花树吧,我小时候很喜欢在好的家园。”
小凤仙啜泣着点了点头,他“嗯”了一声。
宋玉章带着小凤仙回了院子,当真是一起坐在了桂花树下。
桂花树下没有蚂蚁,泥土湿润,虽然没有开花,但枝叶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宋玉章想起了聂雪屏,他拉了小凤仙的手,想他决不能再叫一个好人为他而死,小凤仙瑟缩了一下,靠在了宋玉章的肩上。
一片树叶从宋玉章的头顶飘落,宋玉章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孟庭静,想到了孟庭静的样子,然后就没有了。
孟庭静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着海洲的一切。
然而一切都看着很寻常,又或者说一切都很不寻常。
宋家银行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因为柳传宗也消失了。
随后,政府便出面暂时接管了宋家的银行。
这在程序上很合理,孟庭静秉持着怀疑一切的态度,认为这里头或许也有阴谋。
宋玉章不在之后,谁得利,他就怀疑谁!
发了电报去南城找宋齐远,可惜宋齐远早已经告别了宋业康,不知道去了哪里,孟庭静左思右想,如果请宋业康回来,情形不一定比现在好上多少,而且宋氏银行虽说是私人银行,也不是姓宋的就有权利管理的,当初遗嘱上,宋玉章是独享银行,宋齐远在银行还算是有职位,可以算是师出有名,宋业康就实在什么也不是了。
孟庭静虽然同宋玉章的私下关系紧密,但对于宋氏银行从不插手,怕宋玉章想多了又要跟他拌嘴,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氏银行由政府接管。
孟庭静敢想敢恨,立刻就将国民政府也列入了怀疑对象。
宋玉章是在二十三师的地盘上出事的,谁敢打包票二十三师就不是故意的?
孟庭静一贯酷爱冥想,此时越想越是觉得肝胆俱裂,恨不能抄一杆枪,他妈的反了!
最终,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认为自己想得或许是有点多了。
商会因为人员流失,补充进了一些新成员,孟庭静对那名单上的一群歪瓜裂枣摆出了很不耐烦的神情,商会,商他妈的会!
孟庭静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这是身边人共同的感受。
喜怒无常已经不足以来形容,常常是忽然就拍案而起,拔腿就走,来去如风地如同精神病人。
精神病,这是沈成铎私下里偷偷骂的。
对于孟庭静的疯癫,沈成铎乐见其成,他不傻,只是先前从没往那方面想,如今宋玉章一死,孟庭静那一副比死了爹还难受的样子就有些铁证如山了——宋玉章同孟庭静有一腿。
沈成铎“咔嚓咔嚓”地点着火机,心痒痒的,想去傅冕那一趟。
只是这个人,狡兔三窟,根本摸不清他把宋玉章藏在了哪。
就算见到了傅冕,也不一定能见到宋玉章。
宋玉章,是位很好的朋友,也是位很不错的合作伙伴,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比起永远当别人身后供人指挥驱使的一条狗,谁不想当那个在前头风光的人物呢?
再说了,傅冕和张处长都同意留下宋玉章的命。
沈成铎毫不意外。
这么个大美人,杀了多可惜啊!
沈成铎抓心挠肝地大口吸着雪茄烟,很担心被张常山抢了一口先。
傅冕就不提了,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也该是先他痛快痛快,张常山只轻轻松松地发号施令,怎么也比不上他的辛苦,况且,张常山这么个半老头子,多委屈宋玉章哪!
沈成铎焦急地想要嫖一把宋玉章,而傅冕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他全然摸不清踪迹。
宋玉章也不知道傅冕去了哪里,反正在过去了半个月后,傅冕又重新回来了。
当时,宋玉章正拉着小凤仙坐在树下像小孩子一样乘凉。
小凤仙原本是很高兴的,在听到脚步声,发现来者是傅冕后,他便惊吓得甩开了宋玉章的手,因为实在没有地方逃,情急之下,小凤仙跳进了一旁的水池里。
宋玉章连忙也站起了身,小凤仙在水池里像个水鬼一样,双手扒着水池的边缘,只幽幽地露出一双明眸。
“真有意思,”傅冕施施然地走来,他一走近,小凤仙就游动着后退去了水池的另一侧,傅冕一脚踩上了水池的边缘,扭头对宋玉章道,“要不要我给你多送点鱼食来?”
宋玉章拉了他的胳膊,很不客气地直接将他往屋子里拉,傅冕像看新鲜似的看着宋玉章,在进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水池里的小凤仙正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冷不丁地被傅冕回头一看,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宋玉章腰上的颜色褪得一干二净了,傅冕轻抚了他的腰,很可惜道:“还是纹上吧。”
“我不乐意。”宋玉章道。
“还由得着你乐不乐意?”
“当然,”宋玉章侧过脸,对着傅冕微微一笑,“因为你还爱我。”
傅冕扬手,巴掌挥下去却没甩到宋玉章的脸上,他轻掐了宋玉章的下巴,道:“还真被你说对了。”
宋玉章眸光闪动,“这可真叫我受宠若惊。”
“还有更惊喜的,”傅冕额头磕了下宋玉章的额头,“起来,我带你去瞧瞧。”
傅冕的语气很兴奋,像是真高兴,拉着宋玉章出了房门,外头天色已黑,宋玉章留意了下水池,水池里已经没了小凤仙的影子,根据地上残留的水渍,小凤仙应当是回去了。
宅院内树木丛生,挂的灯不多,也没有什么人,在夜间活像个阴森森的巢穴。
傅冕拉着宋玉章来到了正厅。
正厅门口摆了两个大红木箱子,红木箱子上挂了更鲜红的绸带子。
傅冕过去打开了个箱子,箱子一打开,里头珠光宝气一片闪耀,金色的花冠叠在一片红上,凤凰嘴里衔了一颗鲜红的宝珠,宝珠下垂着一面珍珠帘子,珠子颗颗圆润带粉,在不足光的情形下,依旧是闪得人心惊。
“喜欢吗?”
宋玉章静默不语。
傅冕从里头拿起了那华丽的花冠,金子打的叶片纤薄如丝,略一晃动便沙沙作响,他笑着将花冠在宋玉章头上比了比,“大小正合适。”
宋玉章抬起眼,卷曲的睫毛微微一眨,“阿冕。”
“这可是我专程从安晋带回来的,”傅冕微笑道,“我可是被从族谱里除了名的,能拿到它可着实不容易。”
“怎么样,竹青,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新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