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这打击从聂雪屏还在时就开始了。
矿山接连爆炸,采出来的矿石运输又遭劫持,聂雪屏一死,聂家自然而然地乱了一阵,乱了一阵后又是爆炸,先前拖欠的矿石是必须交付了,否则买家便也要不客气了。
聂家的生意都是同些危险人物做的,他们出手阔绰,同时也心狠手辣。
聂饮冰不能再叫这一单生意黄了,所以他打算自己亲自带队去运送矿石。
他并不认为这是在冒险,因为打土匪已打成了惯性。
即便是冒险,也只能去,聂家的生意压在他肩上,就算是要用命去扛,那也只能扛。
聂青云听说后立刻便去劝他,“二哥,不行,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不能去冒险,顶多……顶多再多花点钱雇多一些人就是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伯年怎么办?!”
聂饮冰很淡漠道:“我不去,你和伯年才会出事。”
聂青云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她心里很明白,聂饮冰说的不错,这单生意做不成,之后所产生的信誉危机连锁反应,将会给聂家带来灭顶之灾。
但是比起家族的兴衰,在她心中,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亲人才是更重要的存在。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聂青云甚至有些痛恨起来,痛恨自己从来只知享受,这个时候帮不上丝毫的忙,没有一点实质性的作用。
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聂青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聂饮冰很坚决,一定要去,眼看聂饮冰似乎是要将她关起来,聂青云放弃了幻想,溜出了家门。
她在六神无主中想到了宋玉章,想到了在矿山下火光中的那个拥抱,她别无选择,不要脸了,她甚至祈祷,祈祷聂饮冰对宋玉章有情,救救她的二哥吧,她发誓她一定会报答宋玉章的这一份恩情,以后她再也不怨,一丝一毫也不怨了。
“青云姐,你别急,”宋玉章握住了聂青云冰凉的手,“我马上跟你回去。”
“好、好……”
聂青云抹了把眼泪,赶紧拉着宋玉章上了车。
宋玉章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聂饮冰了。
准确的说,自从他和孟庭静在一起后,他就没再见过聂饮冰。
他几次去聂家看望聂伯年都没有碰到过聂饮冰。
聂饮冰这是在信守承诺,很坚决地同他保持着距离。
宋玉章也一点儿也没想起聂饮冰,他的重新生长里将聂饮冰的这个部分给剔除掉了,因为聂饮冰不是叫他开心的存在。
宋玉章在车内出了神。
不能只开心哪。
聂家如今的局面,他至少该负起一半的责任。
道理很简单,如果聂雪屏还活着,聂家就算遭难,聂雪屏也有能力周旋,最起码不会要聂饮冰去卖命。
聂雪屏死了,救他死的,就算聂雪屏是个同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他也该对自己救命恩人的家人帮上一把,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聂饮冰去送死,他可真就不是人了。
聂家一片寂静,聂茂在门口接到人便心知肚明地领着宋玉章往聂饮冰的院子里走。
聂饮冰的院子还点着灯,宋玉章到了院门口,对聂青云和聂茂道:“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个人进去。”
聂茂“诶”了一声。
聂青云泪眼朦胧地看着宋玉章,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宋玉章扭过脸,脚步沉沉地迈进了院子。
聂饮冰正在房间里整理弹药,宋玉章进去的时候,便看到聂饮冰在用通条去通洗枪管,嘴里呼地一下对着枪管吹了口气。
聂饮冰听到脚步,头也不抬。
大概是被轮番的劝说劝烦了,他是听也不想听了。
“饮冰。”
熟悉的声音传来,聂饮冰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他迟疑了几秒,才慢慢地偏过脸。
宋玉章的脸在寒风中吹得有些白里透红,衣服也劝是皱的,堪称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眉头微锁地注视着聂饮冰,聂饮冰一瞬之间恍惚得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
宋玉章扫了一眼聂饮冰手里的枪,他如今看见枪便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厌烦,直接夺了聂饮冰手里的枪扔到了一边。
“青云姐说你要亲自运货?你知不知道北边现在正在打仗?”宋玉章目光冷凝地看向聂饮冰,“你以为你有枪你就什么都不怕了?炮弹会躲着枪落?聂饮冰,你以为你是去逞英雄,你那是去送命!”
聂饮冰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宋玉章。
宋玉章从他的眼瞳里只看到脸色难看的自己,他厉声道:“聂饮冰,说话!”
聂饮冰仍是看着他,眼睫缓而又缓地扇了一下,“你来了。”
宋玉章知道跟他说话费劲,干脆拉了张椅子在聂饮冰斜侧坐下,先斩钉截铁道:“你不能去,太危险了,”他扭过脸又重复了一次,“实在太危险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去?”
聂饮冰垂着脸,大冬天的,他还是穿的很少,只一件单薄的衬衣,头发短短地扎在领口,低着头露出背脊上凸起的大骨头。
半晌,他道:“我必须去。”
聂饮冰抬起脸看向宋玉章,“没有不危险的时候,那时候我没死,现在也不会死。”
“你凭什么那么笃定?”宋玉章眉毛一挑,眉目中带了些许怒意,“你想得到聂雪屏会那样死吗?”
聂饮冰不说话,只看着他。
“谁能想到自己会怎么死?”
“饮冰,我不怕告诉你,半年前我遭遇海难,也一样是差点死了,上船之前我绝不会想到会有送命的危险,世事无常,人的命只有一条,不行——”宋玉章单手按在桌上,眼睛望着前方,一颗心沉沉地跳动起来,他用命令般的语气道,“我不许你去。”
宋玉章再次看向聂饮冰,四目相对,宋玉章眼睛死死地盯着聂饮冰的眼睛,像是要将自己的意志全然地传到给他,“聂饮冰,我不许你去。”
他拿感情来绑票聂饮冰,还是单方面的感情,这么做,很自负亦很不要脸,总之是错,但能救聂饮冰的命,也只能犯错。
聂饮冰果然是不说话了,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单只是静静地坐着。
家族的命运与个人的情感在聂饮冰心里是无法称重的,那不是一类东西。
他愿意为了聂雪屏放弃宋玉章,是因为他对聂雪屏和宋玉章两个人都有感情,两个人的感情加一块儿比他一个人重,所以他愿意放手,可生意和感情是两码事,他无法比较,亦做不出回应。
宋玉章的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聂饮冰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能逼聂饮冰别喜欢他,却不能逼聂饮冰爱惜自己的性命。
或许在聂饮冰的心里,他的命没有家族的命运来的重要,所以他可以牺牲。
没办法了,说不通,只能另谋出路。
宋玉章想了一路,只想到了一条可能的出路。
他知道自己这一个月的开心兴许是终于要到头了,平静地提出:“一天,你给我一天的时间,至少明天不要去。”
聂饮冰低垂着脸,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好。”
宋玉章立即起身就走。
聂青云就在院门口等,宋玉章一出来,聂青云就迎上了前,双眸闪烁道:“怎么样?二哥肯留下了吗?”
“他暂时不走了,你先看着点,我怕他又变主意,如果他过会儿还是要走,你就马上派人到孟家来找我。”
“好。”
聂青云一口应下,随即又道:“孟家?”
宋玉章道:“我得去一趟孟家,如果顺利的话,我派人来再给你报信。”
聂青云见他神色严肃,慢慢也想明白了,她现在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心思转了几下,她道:“你想去求孟庭静借水路?”
“是谈,不是求。”
聂青云嘴唇有些发抖,“孟庭静……难说他肯,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可这偷修铁路是大大得罪了他,孟家一直都不是好相与的,大哥在时还勉强能维持面子上的和平,现在我们还有什么筹码能同他谈……”
“铁路是我提议要修,得罪他也是我得罪他,不必担心,横竖也是照样付钱就是了,按货抽成,总不会有人跟钱过不去的。”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了,你还是留下吧,”宋玉章道,“对你们聂家的人,他未必有好脸色,你去了说不定是雪上加霜,留下来看好饮冰,等我消息就是了。”
宋玉章心里亮如明镜,知道如今以聂家的态势,孟庭静不痛打落水狗都算不错,更别提帮忙了,聂青云实在不够分量,而聂饮冰即便上门去谈,怕也是谈不成的,就怕以聂饮冰的这张嘴和孟庭静的性子,两边说不定一言不合就要动刀动枪了。
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宋玉章出了聂家,凭借着一股全然的冲动,命令司机立刻调转去孟家。
路上,他开了车窗,寒风凛冽,在加速的汽车帮忙下几乎是成了狂风,宋玉章头脸被吹得几乎麻木。
孟庭静回了孟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慢条斯理地梳洗完毕后,坐在床头歪斜着看账本,看着看着他忽然想:“得再加张椅子。”
他的房间除了床、软榻、书桌前的一张椅子,别的就再没有落屁股的地方,以至于他同宋玉章在一块儿总是往床上滚。
往床上滚,快活是快活,可不能只有快活。
孟庭静活了心,掀开被子下了床,在房内兜转了一圈,很快便想好了要在哪些地方添点新物件。
他漫步走出屋内,院子里昏昏暗暗,芳草萋萋,正是月明星稀,孟庭静举头望明月,低头看草地,又心想:“再加把摇椅。”
转念一想,摇椅一把也就够了,宋玉章可以坐在他的大腿上。
月黑风高,孟庭静眉目疏朗俊俏,内心一片龌龊下流自得其乐。
等宋玉章真进院子时,孟庭静都没当他是真人,直以为是自己想的太投入了,幻想出了具体的画面,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
孟庭静微挑了下眉,将惊喜全隐没在了这个小动作中,“怎么又来了?”他的语气平淡无奇,还带了些小小的骄矜,仿佛对宋玉章的告别又到来很嫌弃似的,上前去拉了宋玉章的手,他微微一怔,道:“手怎么像冰似的。”二话不说地就将宋玉章往屋里头拉进去了。
屋内很温暖,电灯也很明亮,叫孟庭静看清楚了宋玉章红润的面颊,那红润不像个好红润,倒像是病态,孟庭静眉毛一锁,手已经伸了过来往宋玉章脸上抹,“怎么回事,脸也冰成这样。”
孟庭静的手很暖和,贴上脸,宋玉章的脸立刻就像发烧了似的,宋玉章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又快又平道:“聂家的矿不好走陆路,北边在打仗,太危险了,想借你孟家的水路走,该怎么抽成,要多少钱,孟老板,你定。”
他说的飞快,又很突然,孟庭静耳朵里听着了,却像是飘过了一阵风,隔了个两三分钟才将风中的信息重新捕捉了在脑海中组装成句。
一组成句,明白了宋玉章话里的意思,孟庭静呆愣了片刻,目光定定地看了宋玉章,宋玉章眉目安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得不能再坦然。
“你说什么?”孟庭静很平静道,“再说一遍,我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