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太师当真会来?”
“他一定会来的。”
酉戌之交,天已黑尽,刘太丞家灯烛齐明,宋慈等在医馆大堂之中,身边的桌子上搁着一口木匣,刘克庄和辛铁柱分立左右。刘太丞家的所有人,连同奴仆在内,全都聚集在此。听闻宋慈将在今夜破案,除了闭目坐着、盘捏佛珠的居白英,其他人都在交头接耳,暗自猜测凶手是谁。
刘克庄挨近宋慈耳边,这般一问一答后不久,医馆大门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接着一大群人进入了医馆。
来人不是韩侂胄,而是乔行简。乔行简由文修和武偃随同,带着包括许义在内的一大批提刑司差役,押着桑榆、桑老丈和白首乌等人,来到了宋慈的面前。宋慈朝桑榆看去,桑榆也向他望来,两人目光一对。宋慈微微点了点头,桑榆这一次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望着他,眼眸深处透着信任。
“宋慈,我本想着三日期限太短,还怕你难以破案,没想到你只用了两日。”乔行简道,“想着你或许要传唤审问,我便把与本案相关之人,全都带来了。还有之前几次验尸的检尸格目,也全都拿来了。”说毕,文修便上前一步,奉上几份检尸格目。
宋慈向乔行简行了一礼,道:“乔大人思虑周全,多谢了。”说完,他伸手接过检尸格目,交给了身边的刘克庄。
“此案牵连甚广,一旦开了这个头,再想结束,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乔行简压低了声音,“你可要想清楚了。”
“乔大人之前说过的话,我从未忘过。”宋慈应道,“我想得很清楚。”
乔行简点了点头,在宋慈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走向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阵,忽有金甲之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队甲士冲入医馆大堂,守住大门和后门,在大堂里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圈。
刘太丞家众人只见过差役上门查案,还从没见过这么多披坚执锐的甲士,免不了为之吃惊,便连一直闭目坐着的居白英也翻开了眼皮,朝冲进来的众多甲士看了看,手中盘捏的佛珠为之一顿。
继这队阵势威严的甲士之后,一抬轿子停在医馆大门外。韩侂胄从轿中下来,由夏震随行护卫,进入了医馆大堂。
乔行简当即起身,上前行礼,宋慈也跟着行礼。
韩侂胄没什么表示,从二人的身前走过。早有甲士抬来椅子,韩侂胄坐了上去,嘴里吐出三字:“开始吧。”
宋慈拱手应道:“遵太师之命。”他目光一转,看向在场众人,“本月十二清晨,刘太丞家的管家石胆赶到府衙报案,称刘太丞死于医馆书房,府衙司理韦应奎率先前来查案。与此同时,乔大人到任临安,微服察访,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接手了一起无名尸骨案,后又听闻刘太丞家发现命案,便赶来此处,一并接手了刘太丞的案子。这两起案子看似毫无联系,实则关联甚大,只因净慈报恩寺后山发现的那具无名尸骨,其左臂尺骨存在一处骨裂,这处骨裂已有愈合迹象,可见死者生前曾断过左臂,再加上在挖出尸骨的地方,发现了一段烧过的紫檀木,以及一块狮子状的玉饰,前者对应刘太丞家用于接骨正骨的紫檀通木,后者则是当今圣上赐给刘太丞家原主人刘扁的獐狮玉,而刘扁死前两个多月恰好摔断过左臂,其身形也与无名尸骨相符,由此得以证实,这具无名尸骨便是刘扁。刘扁曾在宫中做过太丞,后来的刘太丞刘鹊,其实从未有过太丞的经历,只是承接了刘扁的名头而已。有此关联存在,乔大人出于对我的信任,将这两起案子交给了我,命我两案并查。”
宋慈说到这里,向乔行简看了一眼,接着道:“先来说刘扁的案子。刘扁与刘鹊乃同族兄弟,一起师从皇甫坦学医。这位皇甫坦是个麻衣道士,历经高宗、孝宗、光宗三朝,多次应召入宫看诊,曾治愈显仁皇太后的目疾,受高宗皇帝御赐‘麻衣妙手’金匾,算得上是一代名医。白大夫曾提及,皇甫坦生前著述过医书,”说到这里,他向白首乌看了一眼,随即又向居白英看去,“居老夫人也曾对我说过,皇甫坦著有医书,书中载有各种用药精简却灵效非凡的验方,这部医书在皇甫坦死后,传到了刘扁的手中。刘扁生前也曾著述过医书,收录了各种独到的验方。同样的,刘鹊也著述了医书,也是收录了诸多验方,这些验方都是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的病症,并命名为《太丞验方》。师徒三人,皆著有医书,而且都是收录各种验方,可见三人的医书是一脉相承,或者可以说,三人所著的医书,其实本就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书在前,刘扁和刘鹊增删在后,成了所谓的《太丞验方》。”
高良姜听到此处,皱眉道:“师父的《太丞验方》,是他老人家亲自所著,宋大人的这番猜测,只怕有些主观臆断了吧。”
“说起医术,高大夫乃刘鹊首徒,想必知之甚多。”宋慈道,“试问高大夫,著述一部倾注毕生心血、共计五部十六篇的医书,还是在白天看诊病人、晚上才能著书的情况下,只用一个多月,便能接近于完成吗?”
“这个……”高良姜被问得有些哑口。他心里清楚,一个多月的时间,充其量也就四五十个晚上,别说著述医书,便是在纸上随意写字,要写够五部十六篇的字数,恐怕也是极难。
“高大夫说我是主观臆断,这话其实没错,想必诸位心中,多少也有此想法。还请诸位少安毋躁,过得片刻,我自会拿出实证,证实我方才所言。”宋慈环顾医馆大堂,说道,“十年前,圣上御赐了这座宅子给刘扁,刘扁将其开设成医馆,当时还在做随军郎中的刘鹊从军中去职,来到临安,襄助刘扁打理医馆,这一打理便是十年。按理说,刘鹊师从皇甫坦,医术就算比不上刘扁,那也不可能差,大可以自立门户。可他却甘愿寄于刘扁篱下,哪怕六年前刘扁已不做太丞,回到了刘太丞家,刘鹊仍然没有离开,究其原因,是他觊觎皇甫坦传给刘扁的那部医书。”
高良姜当即争辩道:“师父不可能做这种事……”
“这些事是居老夫人亲口所言。”宋慈向居白英一抬手,“高大夫若不信,大可问一问居老夫人。”
手中的佛珠一顿,居白英不等高良姜开口,说道:“不错,这些事是我说的。”
高良姜扁了扁嘴,脸色不大好看。
宋慈接着道:“刘鹊有此居心,刘扁是有所察觉的,是以他将所著医书随身携带,正是为了防备刘鹊。后来刘扁死于净慈报恩寺的大火,白大夫曾说刘扁的医书随火焚化,没能留存下来,实则不然,这部医书并未毁于大火,而是落入了刘鹊手中。只是刘鹊隐瞒了此事,对外宣称刘扁所著的医书已毁。”
“师伯著述医书的事,医馆里的人都只是听说,却没人见过,这医书究竟有是没有,压根没人知道。”高良姜道,“一部没人见过、说不定本就不存在的医书,宋大人却如此笃定是师父得到了它,怕是有些武断吧。都说宋大人为人公允,据实断案,难道就是这般据实断案的吗?”
“既然高大夫一再质疑,那我之前提到的实证,看来只好提前拿出来了。”宋慈走到辛铁柱的身边,那里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搁着一口木匣。这口木匣是宋慈今晚带到刘太丞家来的,此前一直放在桌上,辛铁柱从始至终站在桌边,似乎是在看守那口木匣。宋慈将木匣打开,里面装着一册书。他将这册颇为厚实的书拿了起来,示与众人,只见书皮上赫然题着四字——太丞验方。
《太丞验方》突然出现,令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高良姜和羌独活,神色之惊讶无以言表。二人见过刘鹊的《太丞验方》,虽没有机会打开翻阅,但书册是何模样,二人是知道的。二人认得真切,无论是书册的大小尺寸,还是书皮上的题字,都是记忆中《太丞验方》的样子。宋慈手中拿的,正是自刘鹊死后便消失不见的《太丞验方》。
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宋慈神色淡然地打开《太丞验方》,随手翻页道:“这部《太丞验方》,前后五部十六篇,共出现了三种笔迹,分属于三个不同的人。书中收录的验方,用药都极精简,虽是三人所著,却能看出是一脉相承。”他走向白首乌,先请白首乌辨认书中的笔迹,再让高良姜和羌独活辨认笔迹,又让黄杨皮、远志和当归等人看了。众人都认得其中两种笔迹分别属于刘扁和刘鹊,另一种笔迹与祖师堂中皇甫坦自画像上的题字相似,应该是出自皇甫坦之手。如此一来,宋慈之前的那些主观臆断,因为《太丞验方》的突然出现,全都得以证实。
“师父的医书,怎会在大人这里?”宋慈拿出《太丞验方》已有片刻时间,高良姜的惊讶却丝毫未减。
宋慈没提《太丞验方》从何得来,而是继续之前的话题,道:“这部医书从皇甫坦传与刘扁,此后便被刘扁随身携带,从不示人,直到一年多前的中秋前夜。那一夜净慈报恩寺的弥音和尚来到刘太丞家,请刘扁去给住持德辉禅师治病。当时弥音只请了刘扁一人,刘鹊却以刘扁左臂有伤、行医有所不便为由,主动跟了去。是夜,刘扁为了照看德辉禅师的病情,留宿于禅房之中,刘鹊则是住进了厢房。后半夜大火从禅房开始烧起,当第一个发现着火的弥音赶到时,禅房已被大火吞噬。禅房与厢房之间隔着寺中僧人居住的寮房,按理说这部医书被刘扁随身携带,应该跟随刘扁毁于大火才是,可它却被住在厢房的刘鹊得到,可见当夜起火之前,刘鹊应该去过禅房,从刘扁身边拿走了这部医书。事实也是如此,当夜弥音发现起火的前一刻,曾目睹刘鹊返回厢房,也就是说,起火时刘鹊不在厢房,而是外出过。因此,刘鹊有极大的杀人放火之嫌。”
宋慈看了一眼刘克庄手中的检尸格目,道:“我查验过刘扁的尸骨,他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毒死的。他头足相就,状若牵机,骨色发黑,以肋骨周围的黑色最深,用银器验之不变色,乃是死于牵机药中毒。牵机药以马钱子的毒为主,中毒之人毒入脑髓,毒发时会身体反弓,形似牵机。”说着看向羌独活,“在刘扁死前几天,羌大夫曾在刘鹊药箱的暗格之中,发现了暗藏起来的牵机药。刘鹊跟着刘扁去净慈报恩寺时,是带上了药箱去的,这一点弥音可以证实。由此可见,刘扁遇害当晚,刘鹊是带了牵机药去的。”
韩侂胄一直一言不发地旁听着,当听到牵机药被提及时,长时间神色毫无变动的他,眼角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
乔行简道:“这么说,是刘鹊谋夺医书,用牵机药毒死了刘扁,事后又放火毁尸灭迹,不承想火势从禅房蔓延开来,最终将整个净慈报恩寺烧毁?”
宋慈点头道:“刘鹊觊觎医书多年,持有牵机药,被人目睹出现在火场附近,事后得到了医书却加以隐瞒,尽管他本人已死,无法找他对质,也没有人目睹他杀害刘扁,但种种线索汇总在一起,用牵机药毒杀刘扁的,应该就是刘鹊。”他环顾众人,继续往下说道,“刘扁无儿无女,他死之后,刘鹊作为他的族弟兼师弟,而且是打理过医馆整整十年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了刘太丞家的新主人。刘鹊不但从刘扁那里得到了医书,还得到了刘扁这份偌大的家业,甚至连刘扁的太丞之名也被他占了去,可谓是鸠占鹊巢。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前不久的正月十二,刘鹊突然被发现死在医馆书房之中。”
宋慈转头朝贴有封条的书房看了一眼,道:“乔大人查验过刘鹊的尸体,我也查验过,确认刘鹊生前吃下过砒霜,是死于砒霜中毒。当时书案上摆放着一个圆形食盒,经乔大人查验,食盒里的糕点都下了砒霜。”他看向被许义押着的桑榆,“这一盒糕点,是桑榆姑娘送来的。桑榆姑娘名义上是来道谢,感谢刘鹊救治了桑老丈,实则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桑榆姑娘来自建安县东溪乡,十年前建安县峒寇作乱,官军分道进剿,其中一支官军途经东溪乡时,竟然劫掠百姓,杀良冒功,桑榆姑娘的父母和兄长皆死于官军之手,她虽大难不死,但从此家破人亡,只能跟着家中奴仆桑老丈四处流亡,相依为命。当年率领这支官军的将领名叫虫达,当时刘鹊就在虫达军中做随军郎中。这支官军在桑家烧杀劫掠时,刘鹊也参与到其中,被桑榆姑娘和桑老丈亲眼看见了。”说着向桑榆和桑老丈道,“二位,是这样吧?”
韩侂胄听宋慈提及虫达率军劫掠百姓,杀良冒功,眼角皱纹又是一抽。刘太丞家众人听说刘鹊参与过劫掠,除了居白英外,无不露出惊诧之色。
桑榆想起父母兄长倒在血泊中的惨象,面有悲色,这悲色之中,又带有深深的仇恨。桑老丈点头道:“宋大人说的是,当年祸害桑家的那些乱兵里,就有刘鹊。当时其他乱兵叫他刘二,还笑话他是治病救人的郎中,居然也来劫掠。”
“桑老丈前些日子卧病在床,刘鹊与贴身药童黄杨皮前去诊治。桑榆姑娘和桑老丈一见刘鹊,觉得与当年那位刘二实在很像,但也只是觉得很像,毕竟相隔十年,当年又只见过一面,并没那么确定。”宋慈说道,“桑榆姑娘之所以做了糕点上门道谢,便是为了确认刘鹊是不是当年参与劫掠桑家的刘二。当时桑榆姑娘给刘鹊看了一张写有‘十年前,建安县,东溪乡’的字条。刘鹊一见之下,将桑榆姑娘请入书房闭门相见,承认了自己参与劫掠的事,说自己这些年痛悔万分,向桑榆姑娘悔罪道歉。他还问桑榆姑娘是不是来报仇的,如果是,他愿以死谢罪,还说在他死后,求桑榆姑娘不要再伤害他的家人。”
桑榆想起当日见刘鹊时的场景,点了点头。
“除了对桑榆表达过死意,刘鹊当天还有过不少反常之举。黄杨皮曾提及,当天刘鹊看诊病人时,时不时便会叹气,这种情况过去很少见。后来刘鹊又去祖师堂祭拜皇甫坦,要知道很快便是上元节,到时医馆里所有人都会祭拜祖师,刘鹊却突然独自一人提前去祭拜,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举动。再后来,刘鹊去了莺桃夫人那里,见了刘决明。刘鹊可以说是老来得子,对刘决明这个独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每天都会抽空陪刘决明玩耍,很是宠爱疼惜。可那天刘鹊却一反常态,教起了刘决明认字练字,其间要求极为严格,稍有认错写错,不但打手惩罚,还要重认重写,直到全然正确为止。刘鹊离开时,很是不舍地摸着刘决明的头,又再三叮嘱莺桃夫人照顾好刘决明,好似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刘决明一般。”宋慈说完这番话,目光落在了莺桃身上。
莺桃抱着刘决明站在最边上,有意与居白英隔开老远。见宋慈向自己望来,其他人也都向自己望来,她应道:“老爷那天是来过我这里,教过明儿写字,离开时对明儿很是怜惜,很是不舍,再三叮嘱我照顾好明儿,便如……便如嘱咐后事一般。”
宋慈继续道:“刘鹊见过莺桃夫人和刘决明后,回到医馆书房开始著书,其间先后把高大夫、羌大夫和白大夫叫去书房,对三人所说的话惊人地一致,都说《太丞验方》即将完成,打算托付这部凝聚他毕生心血的医书,意思是要传承衣钵。刘鹊年过五十,最近半年染上风疾,常头晕目眩,曾好几次突然晕厥,他身为大夫,却一直治不好自己的病,然后在这一天出现了种种反常,有意要将衣钵托付给弟子。”
“你是想说,”乔行简道,“刘鹊有求死之意?”
“不错。”宋慈点头道,“刘鹊的种种反常之举,正是有意求死的表现。圆形食盒里有四种糕点,分别是蜜糕、糖饼、韭饼和油酥饼,全都下了砒霜,其中韭饼和油酥饼被吃过,蜜糕和糖饼则是原封不动,这符合刘鹊不吃甜食的习惯,加之我又在刘鹊的龋齿中发现了韭菜碎末,由此可以证实,刘鹊生前的确吃过糕点,这才中了砒霜之毒。那些糕点虽是桑榆姑娘亲手做的,但一来桑榆姑娘尚未确认刘鹊就是刘二,没理由提前下毒杀人,二来砒霜只在表皮之上,并非制作糕点时下的砒霜,而是糕点制作好后再涂抹上去的,因此,除了桑榆姑娘,但凡接触过这盒糕点的人都有可能下毒。我向黄杨皮查问过,他清点药材时,发现那天医馆药房里的砒霜变少了,被人取用过,而在刘鹊死前,唯一去过药房的,便是刘鹊本人,这一点三位药童都可以证实。所以我认为刘鹊是有意求死,自行将砒霜涂抹在糕点上,再吃了下去。”
“你说刘鹊有求死之意,确有这种可能,但说刘鹊是服毒自尽?”乔行简皱着眉摇了摇头,“那他直接吞服砒霜即可,何必多此一举,把砒霜涂抹在糕点上再吃下去,还把所有糕点一个不漏地涂抹了个遍,连他不吃的蜜糕和糖饼都涂抹了砒霜?”
“乔大人这话问得好。”宋慈说道,“刘鹊当天表现出异常,比如他时不时地叹气,那是上午就有的事。我认为那时刘鹊便有了求死之意,不管下午桑榆姑娘有没有上门道谢,他都会选择在当晚吞服砒霜而死。只不过桑榆姑娘的突然出现,让刘鹊在决定服毒自尽时,多动了一些心思。当时刘鹊问桑榆姑娘是不是来报仇的,又求桑榆姑娘不要伤害他的家人,可见他揣测桑榆姑娘的来意便是报仇。他已经决定自尽,不在乎自己的死,但他在乎自己的家人,准确地说,是在乎他的独子刘决明。桑榆姑娘家破人亡,父母兄长惨死,此等仇恨可谓不共戴天,刘鹊怕自己死后,桑榆姑娘不会罢休,还会继续找他的家人寻仇,会伤害到刘决明,因此他把桑榆姑娘送来的糕点全都涂抹上砒霜,再吃下糕点自尽,用自己的死来嫁祸桑榆姑娘,将这个潜在的仇人除掉。乔大人曾在刘鹊的右手指甲缝里发现残留的砒霜,证明他生前曾用手抓拿过砒霜,这是证实他自己下毒的佐证。”
说到这里,宋慈将手中的《太丞验方》举了起来,道:“证明刘鹊是死于自尽,还有最为关键的一样证据,便是我手中的这部《太丞验方》。”他走到莺桃和刘决明的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刘决明。刘决明依偎在莺桃的臂弯里,这一幕让宋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他像刘决明这么大时,也曾这般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可是自那以后,他就没有与母亲相依的机会,再也没有了。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道:“你爹教你认的那些字,你还记得吗?”
刘决明小小的脑袋点了点,道:“记得。祖师麻,味辛,性温,小毒。”
宋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刘鹊死的那天,曾教过刘决明认字写字。那是他第一次教刘决明习字,却不教一些简单易认的字,反而教的是‘祖师麻,味辛,性温,小毒’这九个字。祖师麻是一味药材,这九个字是这味药材的性味。刘鹊当天对刘决明极其严格,要求刘决明将九个字认熟写对,可见这九个字极为重要。刘鹊当然不是为了教刘决明辨认药材的性味,而是另有用意。‘祖师麻’别名黄杨皮,我一开始以为与药童黄杨皮有关,但转念一想,想到了另一层意思。
“刘太丞家中,有一座祖师堂,里面供奉着皇甫坦的画像,还有一块高宗皇帝御赐的‘麻衣妙手’金匾。刘鹊在教刘决明习字前,曾去祖师堂祭拜过,还独自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才出来,此事黄杨皮可以证实。我由此想到‘祖师麻’三个字,会不会指的是祖师堂中的‘麻衣妙手’金匾。于是我去了一趟祖师堂,关起门来,踩在供桌上,查看‘麻衣妙手’金匾,在匾后找到了一口木匣,里面装的正是这部《太丞验方》。刘太丞家聪明人不少,我怕有人解透这九个字的意思,会去祖师堂找到这部医书,于是我自己带走了这部医书,暂且保管了起来。”
高良姜、羌独活、石胆和三个药童顿时想起昨天宋慈查问完莺桃后,突然去了一趟祖师堂,离开时怀中微鼓,像是揣了什么东西,当时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没想到宋慈在那时便已找到并带走了《太丞验方》。
“刘鹊死的那天,曾去过祖师堂祭拜,还关起门在里面待了一阵,显然这部《太丞验方》,是他亲手藏在金匾后面的,他教刘决明习字,要求刘决明必须将这九个字记牢,便是为了把藏匿医书的地点告诉刘决明。”宋慈说道,“这部《太丞验方》不像寻常医书那样辨析药材的性味和用法,而是收录了从皇甫坦到刘扁再到刘鹊,三人生平使用过的所有灵验有效的验方,正如高大夫所言,哪怕是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得到这部医书,按书中验方用药,亦可成为妙手良医。刘鹊最为疼惜刘决明,他从始至终的打算,都是把这部金贵无比的医书传给刘决明。但刘决明只有五岁,年纪太小,又不受居老夫人待见,其生母莺桃夫人出身微贱,在家中没有地位,为人也不检点,未必能为刘决明做主……”
莺桃听到“为人也不检点”时,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宋慈并未点破莺桃与高良姜私通之事,往下说道:“刘鹊了解自己的两个弟子秉性如何,他能干出杀害兄长谋夺医书的事,他的两个弟子未必就干不出来。”此话一出,高良姜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羌独活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下来。
宋慈对二人的反应不加理会,道:“刘鹊怕自己死后,《太丞验方》传不到刘决明的手中,反而被两个弟子所得,于是以教刘决明习字的方式,偷偷将藏书的地点告知了刘决明,盼着刘决明再长大一些,能明白他的用意,找到这部医书。他怕只教‘祖师麻’三个字,会被别人猜破用意,于是故意多加了‘味辛,性温,小毒’等字,让旁人以为他只是在教刘决明辨认药材的性味。他这样还不放心,当晚将高大夫和羌大夫叫去书房,将白大夫也叫了去,故意说《太丞验方》还未完成,又故意对三人都说出托付衣钵的话。如此一来,他死之后,三位大夫找不到《太丞验方》,必会相互猜疑,钩心斗角。他似乎怕三位大夫猜疑得不够狠,还故意在纸上留字,写下高良姜、羌独活和何首乌这三种药材的性味,分别来指代三位大夫,以此来加剧三位大夫的猜疑之心。可以想见,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三位大夫都会怀疑是对方拿走了《太丞验方》,不会想到是刘鹊自己把医书藏了起来,更不会怀疑到五岁的刘决明身上。”
高良姜听得目瞪口呆,他不止一次见过刘决明练字,在侧室外的空地上,在侧室里的纸张上,写的字他也都见过,可他从没想过这竟与藏匿医书的地点有关。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是有人毒杀了刘鹊,偷走了《太丞验方》,一直怀疑要么是羌独活干的,要么便是白首乌。他费尽心思地寻找医书,却没想到藏匿医书的线索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羌独活听了宋慈的话,脸色更加阴沉了,便如中了剧毒一般。只有白首乌嘘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即将洗去杀人之嫌,恢复清白之身,神色反倒轻松了不少。
“可刘鹊为何要自尽呢?就因为他患了风疾,一直治不好自己的头疼?”一片沉寂之中,乔行简忽然开口问道。
“乔大人,要论刘鹊为何自尽,眼下还为时尚早。刘鹊虽有自尽之意,也确实吃下了带有砒霜的糕点,可他究竟是不是死于自尽,还要两说。”宋慈向书房看去,“刘鹊在书房中伏案而死,房中的烛火是在子时才熄灭,窗户上却长时间没有他的影子;三个药童当晚闹起了肚子,很可能是被人下了泻药;我还在刘鹊的风池穴上,发现了一处针眼。存在这么多疑点,可见刘鹊之死,并不仅仅是自尽那么简单。”
“刘鹊的风池穴上有针眼?”乔行简颇为诧异。
“我今天下午重验了刘鹊的尸体,发现了风池穴上的针眼,原打算告知乔大人,但当时乔大人不在提刑司。”宋慈指着自己的后颈道,“风池穴共有两处,分别位于左右耳后发丛,因为靠近延髓,在这里施针时,需朝着鼻尖方向斜向进针,若朝后颈方向进针,便会刺入延髓,人会立时毙命。刘鹊的风池穴上有针眼,且针眼四周存在红斑,可见是生前伤,应是他死前被针扎刺所致。
“刘鹊被发现死亡时,是伏在书案上,但烛台位于书案里侧,窗户位于书案外侧,他人处在中间,影子却一直没被投在窗户上,因此我一开始怀疑他不是死在书案前。砒霜中毒,往往伴有腹痛、吐血甚至呕吐,于是我对书案、椅子和刘鹊脚下的地砖这几处地方进行验毒,都未发现有毒,也就是没有任何呕吐之物,这更令我确信刘鹊并非死在书案前,而是死在书房中的其他地方,是在子时蜡烛灭掉后,才被移尸至书案前。当晚黄杨皮、远志和当归一直在大堂里分拣药材,在此期间,除了高、羌、白三位大夫,没人进出过书房。可要做到灭掉蜡烛移动尸体,凶手必然是在书房里,因此我一度怀疑,凶手是提早藏在了书房之中,一直没有出来,直到灭掉蜡烛完成移尸后,才偷偷摸摸地离开。但在刘鹊的风池穴上发现了针眼,将我以上的所有推想都推翻了。”
他的目光扫过刘太丞家众人,提高了声音:“倘若刘鹊服毒之后,尚未毒发之前,便被人一针刺穿延髓立即毙命,那么吐血、呕吐等砒霜中毒症状自然不会出现。事实上,我当初验过书案、椅子和刘鹊脚下的地砖没毒后,为了确定刘鹊死在何处,把书房里的角角落落都查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那便有了另一种可能,刘鹊的尸体其实没被移动过,他从始至终一直坐在椅子里,伏在书案上。”
“那窗户上没有他的影子,作何解释?”乔行简道。
“我之前有一次离开提刑司大堂,在大堂外站了片刻,当时我脚下的影子在慢慢移动,那是因为我头顶太阳的方位在慢慢移动。这让我想明白了为何刘鹊死在书案前,书房中又点着蜡烛,窗户上却没有他的影子。”宋慈说着,走向书房,揭下封条,踏入了房中。
乔行简没有立刻跟着走入书房,而是去到韩侂胄身前,颇为恭敬地道:“韩太师,请。”
韩侂胄斜了乔行简一眼,从椅子里起身,在夏震的护卫下,走进了书房。早有甲士过来,将椅子抬入房中,请韩侂胄坐了。乔行简这才带着文修和武偃进入房中。刘太丞家众人最后进入,但被几个甲士拦在书房的一侧,不让他们接近韩侂胄,以免他们之中有人心怀异志。
宋慈站在书案前,指着书案里侧的烛台道:“我们一直认为,刘鹊只要在书案前,他的影子便会出现在窗户上,那是因为烛台位于书案的里侧,上面剩有半支没烧完的蜡烛,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当晚书房里点的是这支蜡烛。可若刘鹊死的那晚,书房里燃烧的蜡烛,不是这支呢?黄杨皮曾说过,当晚书房里的烛火熄灭时,不是一下子灭掉的,而是慢慢暗下去的,这不像是被人一下子吹灭,更像是蜡烛自行燃尽熄灭。所以我推测,当晚书房里还有另一支蜡烛,这另一支蜡烛在子时前后燃尽,自行熄灭,只因它的位置不在书案里侧,是以刘鹊的影子便被投在了别处,没有出现在窗户上。这与太阳的方位不同,人的影子也就不同,是同样的道理。”他的目光从高良姜、羌独活和白首乌三人身上扫过,“高大夫,羌大夫,还有白大夫,你们当晚进入书房见刘鹊时,书房里燃烧的,可是烛台上的这支蜡烛?”
高良姜回想了一下,道:“我记得是烛台上的蜡烛。”羌独活点了一下头。白首乌应了声“是”。
宋慈道:“刘鹊每晚著书时间很长,通常子时前后才休息,为了不频繁地更换蜡烛,所以他使用的蜡烛很是粗长,一支能烧上两个多时辰。凶手在一针刺死刘鹊后,倘若任由烛台上这支粗长的蜡烛燃烧,只怕要烧到丑时才会熄灭,这就与刘鹊一贯的作息时间出入太大。于是凶手另点了一支普通的蜡烛,将烛台上的这支蜡烛灭掉,然后离开了书房。如此一来,便可造成凶手离开之后,烛火依然亮着,刘鹊依然活着的假象,而普通蜡烛只能燃烧半个时辰左右,正好能在子时前后熄灭,这样便符合刘鹊的作息时间,从而不会引起外面药童的怀疑。”
此话一出,乔行简当即转过头,朝白首乌望去。凶手更换了蜡烛,造成刘鹊的影子从窗户上消失,而影子消失,正是在白首乌离开之后的事。高良姜脑筋转得快,也向白首乌看去,其他人也相继明白过来,纷纷望向白首乌。白首乌会过意来,原本轻松的神色一下子绷紧,道:“不是我,不是我……”
“凶手不是白大夫。”宋慈的声音忽然响起。
所有人转过头来望着宋慈,只听他道:“第二天发现刘鹊死亡时,书房的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凶手用细麻绳闩门的法子,此前我已经解释过了。凶手当晚离开书房时,曾拉扯细麻绳,从房外将门闩上。倘若白大夫是凶手,那他用细麻绳闩门的一幕,必然被大堂里分拣药材的三个药童瞧见。”说着问三个药童道,“你们三人有瞧见过吗?”
黄杨皮应道:“小人记得白大夫从书房里出来后,直接便走了,没见他拉扯过什么细麻绳。”远志也说没有,当归则是回以摇头。
“既然白大夫没有这样的举动,那白大夫便不是凶手。”宋慈道,“凶手应该是在白大夫之后进过书房的人。”
众人听得惊讶。乔行简道:“可三个药童证实,在白首乌之后,再没有任何人进入过书房。”
宋慈却道:“倘若有人进过书房,是三个药童故意说假话,隐瞒不报呢?”
此话一出,一道道目光向三个药童看去。黄杨皮一下子急了,道:“宋大人,小人可没说过假话,那晚白大夫走后,当真没人再进过书房了。”远志和当归也跟着摇头,以示自己没有说假话。
宋慈面无表情地看了三个药童一眼,道:“有没有说假话,一会儿便知。”他的目光回到书案上,“凶手更换了蜡烛,让蜡烛自行燃尽熄灭,可点过蜡烛的人都知道,就算蜡烛燃尽熄灭,总会残留一些蜡油,在燃烛之处慢慢干结。这样一来,凶手便需回到书房,将这干结的蜡油剔除,以免留下破绽。高大夫,当日发现刘鹊死亡时,你是第一个进入书房的人,请问你进入书房时,可有在这书案上看到过残留的蜡油?”
高良姜回忆当日所见,书案上有烛台、食盒和笔墨纸砚等物,并没有看见过残蜡,摇头道:“没有。”
“书案上没有残蜡,可见凶手也知道刘鹊死在书案前,书案这地方太过显眼,没有将蜡烛放在这上面。”宋慈道,“但凶手也不会傻到将蜡烛放在远离书案的地方,否则从窗户外一眼便能看出烛火的位置不对。凶手选择的点烛之处,应该就在书案的附近,但又是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他伸手指着书案外侧,那里摆放着一个面盆架,离书案有三四尺的距离,“在这个面盆架上,有些许细微的刮痕,凶手便是把蜡烛放在了此处,那些细微的刮痕,应该是凶手事后剔除残蜡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案发之后,刘太丞家众人相继赶来了书房,高大夫,你可还记得谁接近过这个面盆架?”
高良姜回想当时发现刘鹊死亡时的场景,猛地转过头去,盯住了远志。当日他冲进书房后,远志端着一盆洗脸水,紧跟着他进入了书房,将洗脸水放在了面盆架上。“远志,”他吃惊道,“是你?”
远志连连摆手,道:“不是我……”
“不只是远志,”宋慈目光一转,看向当归,“还有当归。刘鹊是被你们二人联手杀害的!”
当归脸色一沉,回以摇头。
宋慈说道:“刘鹊死的那晚,你们二人和黄杨皮都闹起了肚子,但黄杨皮后半夜睡下后便有所好转,你们二人却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稍有好转,为何?因为当晚你们二人根本没有闹过肚子,真正闹肚子的只有黄杨皮一人,是你们二人给他下了泻药,好让他不断地跑茅房,让你们二人有进入书房动手的机会。当晚白大夫离开书房后,黄杨皮紧跟着便去了茅房,还因为茅房被石管家占着,耽搁了不少时间。你们二人便是在那时动的手,进入书房,用银针刺死刘鹊,再另点蜡烛,闩上房门,继续在大堂里分拣药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等到黄杨皮再回来,见书房里亮着烛火,自然不会想到刘鹊已死,他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你们二人的证人,他见证了烛火在子时左右熄灭,见证了你们二人回房休息,见证了你们二人从没去过书房。你们二人当时是假装的闹肚子,但为了不露出破绽,毕竟医馆里的几位大夫都是懂医术的,说不定能看出你们二人闹肚子是假装的,于是你们二人也服用了泻药,只不过是在杀死刘鹊后才服用的,因此症状比黄杨皮来得晚,好得也就比黄杨皮迟。黄杨皮后半夜便有所好转,你们二人却是直到第二天一早,还是脸色苍白,看起来虚脱无力。”
“好啊,原来凶手……凶手是你们两个!”黄杨皮又惊又怒,原本站在远志和当归身边的他,一连退开了好几步。
远志紧挨着当归,见所有人都投来或惊讶或怨毒的目光,左手捏着衣角,摇头道:“宋大人,我和当归原本流落街头,幸被太丞收留做了药童,才能有衣有食,过上安稳日子。太丞去世后,先生成为家主,他没赶我们二人走,仍留我们二人做药童,我们二人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去害他?”
“刘太丞家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宋慈说道,“去年正月十二,紫草被发现吊死在后院,一种说法是她煎药时拿错了药,险些害得病人丧命,刘鹊因此将她赶出家门,卖给祁老二为妻,她不愿嫁给祁老二,选择了自尽;另一种说法是紫草与刘鹊有染,居老夫人于是将她贱卖给祁老二为妻,她不甘愿才选择了上吊。不管哪种说法,紫草都是死于上吊自尽。可我去泥溪村查验了她的尸骨,发现她
第一节 颈骨上嵌有一截断掉的针尖。经我查证,这截断掉的针尖出自针灸所用的毫针,而据黄杨皮回忆,当初紫草死后,刘鹊的针囊里正好少了一枚同等尺寸的毫针,且刘鹊打点过查案的官员,当天便以自尽结案,事后又急着处理紫草的尸体。由此可见,紫草之死并非上吊自尽,而是被刘鹊针刺风池穴,刺穿延髓而死。”
宋慈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朝夏震看了一眼,却见夏震神色发紧,似乎对他方才所言极为在意。目光从夏震身上移开,他直视着远志和当归,说道:“六年前,你们二人与紫草是一同来到刘太丞家的。当时你们二人一个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另一个人急得无计可施号啕大哭,是紫草的出现,救了你们二人。来到刘太丞家后,紫草更是对你们二人照顾有加,待你们二人如亲姐姐一般。紫草死后,你们二人未经刘鹊的允许,哪怕知道事后会被刘鹊责骂,也要去给紫草送葬。祁老二说,当年紫草的尸体运回泥溪村后,是你们二人帮着掘土安葬的。下葬之时,你们二人为紫草整理仪容,突然趴在棺材上大哭起来,良久才盖上棺盖,将棺材下葬。后来你们二人回到医馆,挨了刘鹊的骂后,去打扫药房,趁机翻看了刘鹊的针囊,却被黄杨皮撞见,黄杨皮只当你们二人是在整理针囊,并未放在心上。白大夫曾说,你们二人以前是刘扁的药童,又肯勤学苦练,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不少医术,不但能帮着抓药煎药,还能帮着给病人施针,所以你们二人是懂针灸的。我想那时你们二人便已发现紫草真正的死因了。
“今年正月十二,乃是紫草的周年祭日,你们二人选择用同样的方式,以银针刺入风池穴,杀死刘鹊为紫草报仇。你们二人原本的打算,是要伪造成没人进入过书房、刘鹊是在里面暴毙而亡的假象。要知道刘鹊最近半年染上风疾,已有好几次突然晕厥,他突然死在书房之中,只要验不出他风池穴上的针眼,极大可能会认为他是风疾发作暴病而死。只是你们二人没想到刘鹊会有求死之意,本就打算在当晚自尽,而且在你们二人进入书房动手之前,他刚好吃下了带有砒霜的糕点,虽然没来得及出现吐血、呕吐等毒发症状,但还是肤色发黑,舌生裂纹,嘴唇和指甲变得青紫,留下了中毒的迹象。想必你们二人第二天看见刘鹊有中毒迹象时,很是吃惊吧。风池穴上的针眼太过细小,又被头发遮掩,实在难以发现,若非我在紫草的颈骨上发现断针,进而去查验刘鹊的后颈,只怕也发现不了。倘若刘鹊没有吃下砒霜,身上没有出现中毒的迹象,只怕前来查案的韦应奎早就草草结案,人人都会当刘鹊是风疾发作而死。刘鹊是自己求死,却想假造他人谋杀,你们二人是谋杀刘鹊,却想假造他是自己死亡,此案真可谓是阴差阳错。
“今日下午,我故意当着你们二人的面,问高大夫针刺风池穴的事,又故意说在刘鹊的脑后,发现了一枚扎入后颈的银针。实则我没在刘鹊的脑后发现过银针,只是发现了针眼。我之所以这样说,就是为了确定你们二人究竟是不是凶手。你们二人若是凶手,一听说刘鹊的后颈上发现银针,必会起疑心,会去翻找针囊,看看有没有银针缺失,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遗漏了银针在刘鹊的后颈里。你们二人是高大夫和羌大夫的药童,二位大夫的针囊交由你们二人掌管,平日里都放在药房,所以我让刘克庄故意留下来,盯着药房,看你们二人会不会去触碰针囊。果不其然,你们二人去药房打扫时,假装收拾器具,趁机翻看了针囊。这与当年你们二人确认紫草死因时,翻看刘鹊的针囊,可谓是如出一辙。”
刘克庄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让我盯着药房,记下远志和当归的一举一动,是这个意思。”说着头一转,看着远志和当归,“当时你们二人被黄杨皮使唤,我还觉得你们可怜,原来你们竟是假意打扫药房,伺机翻看针囊。”
远志低着头,当归黑着脸,两人都没有说话。
“接住!”宋慈忽然手一扬,一团裹起来的手帕朝远志掷去。远志连忙伸手接住,以为宋慈是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可是低头一瞧,手帕里却是空无一物。
只听宋慈说道:“方才我说过,每个人的风池穴一共有两处,分别位于左右耳后。凶手针刺刘鹊的风池穴,按理说应该选择右侧的风池穴,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惯用手都是右手,自然会选择右侧的风池穴进针,朝延髓所在的颈骨方向刺入,这样更为顺手,更好发力。但刘鹊脑后的针眼,却是位于左侧的风池穴上,由此可见,凶手应该是个左利手。我这两天观察过刘太丞家所有人的行为举止。抚摸小黑狗,拿锄头,拿抹布,惯常使用左手的人,整个刘太丞家,便只有你一个。”说到最后,目光落在了远志身上。
远志看了一眼宋慈扔来的手帕,这才注意到自己接住手帕的是左手。他明白过来,宋慈方才突然朝他扔出手帕,又叫他接住,原来是为了试探出他的惯用手。他手一松,将手帕扔在了地上。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宋慈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远志的身上。
远志抬起头来,看了看众人,又扭头看了一眼当归。他闭上了眼睛,好一阵才睁开,说道:“宋大人说的是,刘鹊是我杀的。”他不再称呼刘鹊为先生,而是直呼其名,“刘鹊本就该死,他占了太丞的家业,以太丞之名自居,还因为紫草侍奉过太丞,便不认她与白大夫的婚约,因为各种小事对她欺压辱骂,不让她来医馆帮白大夫看诊,只让她在家宅那边干粗活重活,还不许我和当归去帮她。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可是他竟杀害了紫草!”
他悲恨交加,连连摇头,道:“当初安葬紫草时,我为她整理仪容,见她的颈后有抓痕,那些抓痕伸进了发丛,便拨开她的发丛,发现风池穴上有针眼,伸手一摸,针眼发硬,用力将皮肉按下去,竟有一小截银针露了出来。那一小截银针应该是扎进了骨头,被卡住了,拔不出来。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扭断银针,将它取了出来。我回医馆翻找几位大夫的针囊,只有刘鹊的针囊里少了一枚毫针,我才知道紫草不是上吊自尽,而是被刘鹊用银针刺死的。这些连我都能发现,官府的人却收了刘鹊的钱,草草结案,视而不见。过去这些年来,紫草一直如亲姐姐般待我,她蒙冤被害,我不能坐视不理。从那时起,我便起了报仇的念头。这些不关当归的事,他一直劝我不要乱来,但我铁了心要为紫草报仇。刘鹊是我一个人杀的,要杀头便杀头,宋大人,你治我的罪吧。”说罢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束手待擒。
宋慈却摇摇头,道:“刘鹊的风池穴上只有一个针眼,可见是一针毙命。要一针刺中刘鹊的风池穴,还要一下子准确无误地刺入延髓,除非刘鹊一动不动等着你刺,否则他稍有反抗,你一个人便难以做到。当初紫草被杀,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尚且能伸手抓挠后颈,留下不少抓痕,刘鹊的后颈上除了那一个针眼,却没有任何抓痕,可见他一点也没有反抗过。由此可见,是有人帮你制伏了刘鹊,让他动弹不得,你才能一针刺中延髓。”说罢目光一转,看向当归。
当归知道宋慈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他没做任何辩解,当即应道:“不错,把刘鹊按在书案上,让他挣扎不得的是我,事后用细麻绳关门上闩的也是我。”他向远志看去,“我的命是紫草救的,能为紫草报得大仇,我一点也不后悔。你我说好一起为紫草报仇,谁都不该独自担罪。要杀头便杀头,大不了你我一同去阴曹地府见紫草,总好过留在这世上任人欺辱打骂。”
远志望着当归,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乔行简见远志和当归已经认罪,当即命武偃带领差役上前,将二人拿下了。真凶既已就擒,此前的几位嫌凶便都恢复了清白之身。乔行简吩咐许义将桑榆放了,又吩咐将桑老丈和白首乌也放了。短短两天,从阶下囚到无罪释放,桑老丈感激万分,拉着桑榆,颤巍巍地来到宋慈身前,要当场跪谢宋慈。宋慈急忙拦住,不让二人跪下。
高良姜得知远志和当归是凶手,而非羌独活和白首乌,倒有些失望,指着远志和当归骂了起来。羌独活阴着一张脸,盯着远志和当归。黄杨皮也冲二人指指点点,说起了各种风凉话。
宋慈听得皱眉,忽然说道:“所谓医者,贵在仁心仁术,总是钩心斗角,赢了彼此又如何,独占医术又能如何?高大夫,羌大夫,刘扁、刘鹊身死在前,你们二人身为师兄弟,难道还要重蹈上一代的覆辙吗?少些争斗,多活人命,一心救死扶伤,自会成为一代名医。”
高良姜收起了骂声,羌独活眼神微微一变,两人彼此看了一眼,把头扭开,默然不语。
宋慈看向居白英,说道:“居老夫人,我知道刘知母之死,一直令你心结难解。可是十年过去了,刘鹊也已经死去,一切总该试着去放下。刘鹊已故,你便是一家之主,刘决明毕竟是刘鹊的骨肉,你就算做不到视如己出,也不该有任何仇视报复之心。说到底,一个五岁小儿,终究是无辜的。”
居白英沉着脸,没有应声,只是手中飞快盘捏着的佛珠,渐渐慢了下来。
宋慈又转向莺桃和刘决明,说道:“莺桃夫人,你口口声声说刘鹊对你好,那你就不要负他。妇有妇德,还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莺桃目光躲闪,脸色不大好看。
宋慈又道:“刘鹊死前,曾说过等刘决明再长大些,便教他学医,将来还要把一身医术传给他。刘鹊是打算将《太丞验方》传给刘决明的,我想这部医书,终究应该交给刘决明才对。诸位在此,俱为见证,尤其有韩太师和乔大人作证,将来若有人试图霸占侵夺这部医书,官府定不会轻饶。”他蹲下身子,看着刘决明,语气温和起来,“这部医书,是你爹留给你的,你拿好它。”说着将偌大一部《太丞验方》,交到了刘决明的一双小手中。刘决明懵懵懂懂,怀抱着医书,点了点头。
韩侂胄旁观至此,忽从椅子里起身,大袖一拂,朝房门走去。立刻有甲士将房中众人拦在一边,为韩侂胄开道,夏震则紧跟在侧,随行护卫。
“太师请留步。”宋慈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侂胄脚步一顿,道:“案子已破,你还有何事?”
“谁说案子已经破了?”宋慈提高了说话声,“当初岳祠一案,存有不少疑点,太师却急着让我结案。如今这刘扁和刘鹊的案子,同样存有诸多疑点,太师也打算急着让我结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