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上,史宽之已经等了一整个上午。
自打在纪家桥遇到刘克庄,并将泥溪村有埋伏的消息告诉对方后,史宽之便来到了琼楼,特意挑选了临窗的一桌。坐在这里,他只需稍稍探头,余杭门便尽在眼中。从太学出城北去泥溪村,必从余杭门经过,他坐下不久,便看见刘克庄和辛铁柱带着一群武学生从楼下飞奔而过,经余杭门出了城。他点了点头,拿出收拢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框,开始了等待。
等待期间,他要了一壶酒,眺望余杭门的同时,时不时地喝上一口,暗暗琢磨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在丰乐楼遇见刘克庄后,他没在酒桌上过多停留,假称不胜酒力,与那几个膏粱子弟告了别,返回了自己家中,等着入宫上朝的父亲回来。这一等,竟从早上等到了入夜时分,史弥远才乘轿归家。父子二人屏退所有下人,进入花厅,关上了门。
“宽儿,今日如何?”
“依爹的吩咐,我今日一早去了丰乐楼,仍去结交韩?身边那帮衙内,他们与韩?一样,都是麻袋里装稻秆,全是草包。”
“虽是草包,可这些人的父辈,无一不在朝中官居要职,往后仍要继续交结才行。宋慈那边呢?”
“我原打算迟些去太学见宋慈,但在丰乐楼偶遇了刘克庄,便把那些话对刘克庄说了。刘克庄与宋慈乃莫逆之交,他回去后必会告诉宋慈。”
史弥远微微颔首,道:“明日一早,你再走一趟太学。宋慈为了查案,要去城北泥溪村开棺验骨,你去告诉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
“韩侂胄这是忍不了了?”史宽之略有些惊讶。
史弥远面露微笑,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道:“宋慈在查虫达的下落,还在查牵机药的事,韩侂胄这只老狐狸,终于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了。”顿了一下又道,“为父上次说过,要扳倒韩侂胄,必须先让他在圣上那里失宠,刘扁的案子,便是一大良机。此案既与虫达相关,宋慈必会深挖到底,只要当年的案子被挖出来,圣上必定对韩侂胄大失所望。为父今日退朝后,密会了杨太尉,杨太尉也觉得,当年的这层窗户纸,普天之下没人敢捅,只有宋慈敢捅,也只有宋慈会真的去捅。无论如何,在捅破这层窗户纸前,宋慈千万不能出事,至少要保他不死。至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他是死是活,那就没人在乎了。”
“宽儿明白,明日一早,我便去太学。”史宽之道,“只是那宋慈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倘若他不信我的话,执意要去泥溪村,那该如何?”
“无妨,你只管告诉他就行。”史弥远显得胸有成竹,“倘若他真去了泥溪村,为父便另有安排,顶多让他受些皮肉之伤,不会让他丢掉性命的。”
此刻回想昨晚与父亲的这番对话,史宽之不禁暗暗心道:“父亲那么有把握,看来在泥溪村设伏的人当中,父亲也安插了眼线。以前惜奴忍辱负重,一心为虫达报仇,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到韩侂胄的身边,却那么轻易便被韩?杀了,我还觉得可惜,父亲却显得不在意,原来他安插在韩侂胄身边的眼线远不止惜奴一个,难怪他能对韩侂胄的一切了如指掌。姜终究是老的辣,看来我离父亲,还差着不少距离啊。”这么想着,他端起一盏酒喝了,抬眼朝余杭门望去。
渐渐地,一整个上午过去了,时间来到了正午,余杭门下人影攒动,一大群武学生出现了。
史宽之定睛望去,望见了走在众武学生当中的刘克庄和辛铁柱,也望见了走在刘克庄和辛铁柱中间的宋慈。他虽然相信史弥远所谓的另有安排,但还是担心出什么岔子,眼见宋慈相安无事,他微悬的心终于放下了。
宋慈与刘克庄、辛铁柱等人沿街南来,不多时走到了琼楼外。忽然,宋慈停住了脚步,抬头朝琼楼望去。史宽之赶紧缩回了身子,心想莫非宋慈已发现了自己?
宋慈并未发现史宽之。他之所以抬头,是因为时至正午,刘克庄提出由他做东,就在琼楼好好地吃一顿,以答谢众武学生相救宋慈之恩。众武学生一听说有免费的酒食可吃,忍不住欢呼雀跃,葛阿大等劳力也是面露喜色。宋慈却望了一眼琼楼,很煞风景地说了一句:“先去提刑司。”说完便在附近的新庄桥头折向东,朝提刑司而去。
现成的酒食吃不成了,葛阿大等劳力在刘克庄那里领了酬劳,各自散去。赵飞和众武学生有些失望,结伴回了武学。辛铁柱没与众武学生同行,而是与刘克庄、许义一起,跟随宋慈去往提刑司。早在回城的路上,辛铁柱便提出要留在宋慈的身边。宋慈刚刚遭遇黑衣人的袭击,这帮黑衣人未必就此死心,说不定还会另寻时机再次下手。辛铁柱放心不下,执意要跟在宋慈身边,说宋慈只要不回太学,他便一直跟着,时刻护卫,还说宋慈破案之前,不管是三五数日,还是十天半月,他会一直如此。刘克庄也担心宋慈再次遇险,有辛铁柱随行护卫,他自然放心,也对宋慈加以劝说。宋慈本不愿意,但实在拗不过二人,只能应允。
提刑司位于祥符寺附近,离琼楼不算太远,过不多时,四人便来到了提刑司。宋慈直入提刑司大门,奔偏厅而去。
偏厅的门被推开,光亮透入厅内,只见刘扁的尸骨和刘鹊的尸体以白布遮盖,并排停放在偏厅的左侧。这二人生前同族,又师出同门,还在同一处屋檐下共住了多年,虽是相隔一年多而死,却能在死后并肩躺在一处,不免令人唏嘘。宋慈走上前去,在刘鹊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
他戴上了皮手套,揭开白布,将已经僵硬的尸体翻转过来,使其背部朝上。他凑近刘鹊的脑后,拨开其发丛,在一根根头发间仔细地寻找,不放过任何一寸头皮。
很快,宋慈的目光定住了。
在刘鹊左耳后发丛下的头皮上,他发现了一小块红斑,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而在红斑之中,还有一个发暗的小点。
刘克庄凑近看了,道:“这是什么?”
宋慈应道:“针眼。”
“针眼?”刘克庄有些惊讶,“这么说,刘鹊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针扎死的?”
宋慈摇了摇头,道:“乔大人用银器验过毒,我又用过糯米法验毒,刘鹊的确中了砒霜的毒。这处针眼周围有些许红斑,并非死后造成的,应是生前被针扎刺所致。我之前验尸实在轻率,竟没发现这处针眼。”他之前查验刘鹊的尸体时,虽也检查了发丛,但更多的是在寻找有无铁钉,这处针眼位于左耳后侧,又被头发遮掩,若不仔细拨开发丛寻找,实难发现得了,再加上刘鹊中毒的迹象太过明显,他内心深处其实早已认定刘鹊是死于中毒,便没对头部查验得那么细致。好在他开棺查验紫草的骸骨,发现紫草死于针刺后颈,于是来验看刘鹊的尸体,这才没漏过这处针眼。
原以为刘鹊的死因已经确定,可现下又出现了疑问。宋慈抖开白布,重新遮盖在刘鹊的尸体上,然后去往提刑司大堂,想将这一发现告知乔行简。然而乔行简不在提刑司,他只见到了文修和武偃。文修说乔行简有事外出,没说去哪里,也没说几时回来。宋慈只得作罢,向文修和武偃告辞离开。
从提刑司大堂出来,宋慈没走出几步,忽然在堂前空地上站定了,凝眉沉思起来。刘克庄跟在宋慈身后,见了宋慈这副模样,忙向辛铁柱和许义打手势,示意二人停在原地,不要做声。宋慈如此沉思一阵,忽然道:“去刘太丞家。”他说走便走,脚步极快。刘克庄忙招呼辛铁柱和许义,紧跟在宋慈的身后。
没过多久,四人赶到了梅家桥东,驻足于刘太丞家的大门外。
这是三天之内,宋慈第三次来到刘太丞家了。
大门没有上闩,只是虚掩着。宋慈推门而入,穿过空无一人的医馆大堂,径直朝药童起居的偏屋而去。
此时狭小的偏屋里,远志和当归仿如挨训一般,低头站成一排,身前是斜坐在凳子上、脸色大为不悦的高良姜。黄杨皮也在屋内,站在高良姜的身边。
“他们二人当真没回来过?”高良姜语气一扬。
远志左手拿着抹布,挨训之前,他正在打扫医馆。他小声答道:“回大大夫的话,那晚二大夫和白大夫离开书房后,当真没再回来过。”
“那师父的医书是谁拿了?那么一大本医书,总不至于长了翅膀,自个飞走了吧。”高良姜的目光从远志身上移开,落在了当归身上,“远志平日里跟着我,他素来胆小,谅他也不敢动师父的东西。你当归可就不一定了。你平时跟着羌独活,有时还傲里傲气的。你说,是不是羌独活指使你溜进书房,偷走了师父的《太丞验方》?”
“我没有。”当归声音低沉,回以摇头。他同样手拿抹布,此前也是在打扫医馆。
“还敢说没有?”高良姜站了起来,踏前两步,与当归相隔咫尺,“外人进不了医馆书房,能偷走《太丞验方》的,必定是医馆里的人。整个刘太丞家,人人都很正常,就你和羌独活最为古怪。你们二人还真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和羌独活合伙偷了师父的医书?”
当归仍是摇头,说自己没有偷过。远志道:“大大夫息怒。那晚黄杨皮也在大堂,当时我们三人闹肚子,一人去茅房,另两人便留在大堂,当归要么与我待在一起,要么便与黄杨皮待在一起,他不可能独自溜进书房偷走医书的,黄杨皮可以作证。”
黄杨皮冷哼一声,道:“谁说我要作证了?”
高良姜则是瞪了远志一眼,道:“我没问你,没你插嘴的份!”又冲当归喝道,“快说,是不是你偷了医书?”
高良姜声音渐怒之时,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宋慈等人出现在了偏屋门口。
高良姜回头瞧见了宋慈,满面怒容顿时收敛了起来,挤出一丝笑容,道:“宋大人,你们怎么来了?”他认得刘克庄,也认得许义,但对辛铁柱还是头一次见,忍不住多看了辛铁柱几眼。
“高大夫这是在做什么?”宋慈没有进入偏屋,就站在门口,向屋内几人打量了几眼。
“没什么,我就是问一问《太丞验方》的下落。”
“可有问出?”
高良姜斜了当归一眼,道:“眼下还没问出来。”
“黄杨皮,你来一下。”宋慈留下这话,忽然转身离开偏屋,朝医馆书房走去。许义赶前几步,揭下房门上的封条。宋慈走进了书房。
黄杨皮没有立刻跟着宋慈而去,而是转头瞧了瞧高良姜。高良姜道:“宋大人叫你,你赶紧去吧。”黄杨皮这才走出偏屋,随宋慈进入了书房。宋慈吩咐许义留守在书房门外,除了刘克庄和辛铁柱可以跟着进去外,不许其他任何人进入书房。
黄杨皮站在宋慈的面前,道:“大人找小人来,不知所为何事?”
宋慈道:“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常跟在刘鹊身边,他看诊之时,你便帮着准备各种器具和药材,是吧?”
这是黄杨皮昨天亲口说过的话,他应道:“小人是说过这话,大人记性真好。”
宋慈没理会黄杨皮的恭维,道:“刘鹊应该会针灸吧?”
“先生何止是会?他精于针灸,每次给病人施针,都是针到病除,灵效无比。”
“那他针灸时所用的银针,也是由你提前备好吗?”
“先生的银针都收裹在针囊里,每次施针前,都是由小人备好针囊,再交给先生使用。”
“去年紫草上吊自尽,此事可有影响刘鹊日常看诊?”
“紫草就是一个小小的婢女,又是死在后院,能有什么影响?先生照常在医馆看诊病人,只是让医馆里的人不准提紫草的死,以免惊扰到病人。”
“那紫草死后,刘鹊的针囊之中,可有银针缺失?”
“大人这么一说,好像是缺失了一枚。”
“你可记清楚了?”宋慈强调道,“别说好像。”
黄杨皮回想了一下,道:“小人记得紫草死的那天,祁老二将紫草的尸体拉走后,先生便在医馆里开始了看诊。当时远志和当归没经先生的允许,去给紫草送葬,医馆里就小人一个药童,又要迎送病人,又要抓药煎药,还要准备各种器具,在医馆里来回地跑,可把小人忙活坏了。后来远志和当归过了好半天才回来,被先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被高大夫和羌大夫数落了一顿。先生叫小人去歇一会儿,让远志和当归去干活。后来先生要给病人针灸,小人歇得差不多了,便去药房给先生备针,当时远志和当归也在药房,他们二人刚刚打扫完药房,正在整理针囊。小人心里有气,叫他们让到一边,把针囊拿了过来。小人每逢给先生备针,除了清洗擦拭,还会清点针囊里的银针,当天也清点了。先生的针囊共有银针七七四十九枚,但那天只有四十八枚,小人没记错的话,是少了一枚毫针。”
“毫针?”
“大人有所不知,针灸有灵枢九针之说,一曰镵针,二曰圆针,三曰鍉针,四曰锋针,五曰铍针,六曰圆利针,七曰毫针,八曰长针,九曰大针。毫针是灵枢九针之一,长一寸六分或三寸六分,针细而长,形如毫毛,针尖锐利如蚊虻之喙,静以徐往,微以久留,主治寒热痛痹。”黄杨皮说得头头是道,语气透着得意,像是有意卖弄自己在医术上的学问。
“你似乎很懂针灸?”
“先生教过小人灵枢九针的分别,他为病人针灸时,小人常在一旁伺候,看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医馆里的几位大夫,还有远志和当归,都懂针灸吗?”
“几位大夫自然是懂的,远志和当归嘛,倒也懂一些。”
“除了刘鹊,医馆中谁最擅于针灸?”
“那当然是大大夫了。大大夫精于针灸,二大夫精于用药,医馆里人人都知道。”
“几位大夫针灸时,用的是同一套银针吗?”
“几位大夫各有一套银针,给病人针灸时,都是各用各的。”
“这几套银针放在何处?”
“都放在药房里。几位大夫要用时,我们做药童的便去取来,用过之后,再清洗干净放回原处。”
“这几套银针之中,有没有与那枚缺失掉的毫针同等大小的银针?”宋慈道,“若有,还请你取来看看。”
黄杨皮点头应了,去了一趟药房,很快取来了一裹针囊,道:“这是先生的针囊。缺失的那枚毫针,先生后来补齐了,新针与旧针的长广是一样的,请大人过目。”说罢打开针囊,拈起其中一枚毫针,交给了宋慈。
宋慈接过来看了,那是一枚长一寸六分的毫针,广不及半分,针尖果然如蚊虻之喙般锐利。他取出那截在紫草颈骨中发现的针尖,与手中毫针的针尖一对比,果然是同等大小。他微微点头,将那截针尖收好,又将毫针插回针囊之中,道:“这套银针关系重大,暂且由我保管,结案之后归还。”他不管黄杨皮同意与否,说完便将针囊揣入了自己怀中,随即问道:“紫草可有亲人?”
黄杨皮有些轻蔑地笑道:“紫草以前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个街头要饭的,哪里会有亲人?”
“高、羌、白三位大夫,平日里与紫草关系怎样?”宋慈又问。
“紫草过去服侍老太丞,老太丞看诊时,她便在旁帮手,那时白大夫也随老太丞一起看诊,常见她与白大夫待在一起。她与大大夫和二大夫之间,倒是没什么来往。”
“所以除了远志和当归,在这刘太丞家中,就数白大夫与紫草关系最好?”
黄杨皮点头应道:“那是。”
“刘鹊遇害那晚,白大夫来书房见刘鹊时,你是在大堂里分拣药材,对吧?”
“是的。”
“白大夫走后不久,你是不是也曾离开过?”宋慈直视着黄杨皮。
黄杨皮面露惊讶,道:“大人怎么知道?”
宋慈不答,问道:“你为何离开?”
“小人闹肚子,去了茅房。”
“真是闹肚子?”
“那还能有假?当时白大夫刚走,小人肚子便哗哗啦啦,一个劲地乱响,赶着去茅房,一出医馆后门,没多远便追上了白大夫。白大夫得知小人闹肚子,还说什么拣木鳖子一个、母丁香一钱,加少许麝香,研成细面,做成膏药往肚脐上贴一夜,便可缓解症状。小人赶去茅房,哪知碰上石管家在里面,他好半天才出来,害得小人险些……”黄杨皮说着挠头一笑,“险些没憋住,拉在了裤裆里。”
“你之前对乔大人说,你闹肚子症状缓解,是在后半夜睡下之后?”宋慈道。
“是的。”
“这么说,你是用了白大夫所说的法子?”
“小人是伺候先生的药童,白大夫是老太丞的弟子,一向与先生不对付,小人怎么会用他说的法子?万一他不安好心,想捉弄小人,小人按他的法子用药,岂不是害了自己?小人可没那么傻。”
宋慈不由得想起,刘鹊死的那晚,远志和当归也闹肚子,二人的症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稍有好转,当时他和乔行简上门查案,二人仍是脸色发白,看起来虚脱无力。同样是闹肚子,黄杨皮却好得这么快,第二天看起来精神很好,面对他和乔行简的查问,可以说是口齿伶俐,对答如流,几乎看不出有闹过肚子的样子。他看了黄杨皮几眼,没再问闹肚子的事,道:“那晚书房里的灯火灭掉时,你是亲眼看见的吗?”
“小人是亲眼看见的。”
“当时灯火是一下子灭的,还是慢慢暗下去的?”
黄杨皮回想着道:“小人记得是慢慢暗下去的。”
宋慈点了点头,没再继续发问,道:“你可以离开了。”
查问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黄杨皮行礼道:“那小人便告退了。”说完退出了书房。
黄杨皮离开后,宋慈走到书案旁的面盆架前,摸了摸面盆架上那几道细微的刮痕。他将刘克庄叫到身边,在其耳边嘱咐了几句。
刘克庄神色有些茫然,似乎没明白宋慈的用意,但嘴上立刻答应下来:“放心吧,我记住了。”
宋慈拍了拍刘克庄的肩膀,走出书房门外,只见高良姜、远志和当归都等在大堂里,刚刚离开书房的黄杨皮也在这里。
“宋大人,还没查到凶手吗?”高良姜迎上来道,“我看害死师父的,八成是那羌独活,你可要好好地查查他啊。”他昨天向宋慈透露了羌独活钻研毒药一事,还亲自从羌独活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大箱毒药,本以为宋慈会将羌独活当作嫌凶抓回衙门细审,哪知宋慈昨天直接便走了,令他既不解又不爽。
宋慈没提羌独活的事,道:“听说高大夫很擅长针灸?”
高良姜不无得意地道:“若论针灸之术,我比师父是远远不及,但比医馆里的其他人,那还是绰绰有余的。”医馆里的大夫,除了他和刘鹊,便只有羌独活和白首乌,言下之意是他的针灸之术远远胜过羌独活和白首乌。
“那我有一事,正要请教高大夫。”
“大人可别说请教,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敢问后颈之上,
第一节 颈骨附近,可有什么穴位?”
“风池穴。”高良姜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时稍稍侧头,朝自己耳后发丛之间点了一下,指出了风池穴的位置。
“风池穴是有两处吗?”
“是,左右耳后各有一处。”
“倘若用银针扎刺风池穴,那会怎样?”
“风池穴别名热府,属足少阳胆经,所谓‘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针刺此穴,可提振一身之阳气,疏通经络,调理气血,驱散风寒之邪。”高良姜说起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侃侃而谈起来,“只不过此穴靠近延髓,进针时需朝着鼻尖方向斜刺而入。”
“倘若不斜刺进针,而是朝颈骨方向进针,又当如何?”
“那便会伤及延髓。延髓上承脑髓,下接脊髓,一旦受损,轻则呼吸不畅,吞咽困难,重则嘛,立时毙命。”
“那就是说,一针刺穿延髓,人会立即死亡?”
“别说刺穿延髓,便是刺得稍微深一些,便没命可活了。”高良姜奇道,“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慈应道:“我查验刘鹊的尸体时,在其脑后发现了一枚银针,这枚银针深深扎入后颈,其所刺之处,正是高大夫所说的风池穴。”
一旁的刘克庄听得这话,不免有些奇怪,之前宋慈在提刑司偏厅查验刘鹊的尸体时,在其左耳后发丛下发现了针眼,但他没见宋慈从针眼里取出过银针。
高良姜极为惊讶,道:“师父的风池穴有银针?”
宋慈点了点头,不再提银针的事,问道:“居老夫人在家吧?”
高良姜道:“师娘一直在家,她成天待在正屋,少有出来。”
“我有一些事,需找居老夫人查问一番,还请高大夫带路。”宋慈前后三次来到刘太丞家,刘太丞家中的人,他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只剩下居白英一人还没查问。
高良姜因为莺桃的缘故,对居白英这位师娘向来没什么好感,听闻宋慈要去查问居白英,立刻领路前往正屋。
宋慈正准备跟随高良姜离开医馆大堂,刘克庄忽然道:“宋提刑,跟着你跑了大半天,又是去泥溪村,又是去提刑司,我这两条腿实在是不听使唤了。我就在这里歇一会儿,等你回来,可好?”
宋慈随口道:“随你便吧。”说着由辛铁柱和许义随行,跟着高良姜出了医馆后门,往正屋而去。
来到正屋时,房门紧闭的屋内有低沉的诵经声传出。宋慈正要上前叩门,忽然“吱呀”一响,房门拉开了,石胆端着放有碗碟的托盘,正准备从屋内退出来,瞧见宋慈等人站在屋外,不免有些惊讶。
“宋大人,你们这是……”
“我有些事,需向居老夫人问明,眼下方便吧?”
宋慈问出这话,不等石胆回答,便径直从石胆的身边跨过门槛,踏入了正屋。辛铁柱和许义想随他进屋,他却把手一摆,示意二人留在外面。他环眼一望,打量正屋里的布置。
正屋比之莺桃起居的侧室,足足宽敞了一倍有余,摆置的家具却极少,只一床一桌一柜而已,看起来甚是冷清。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火气味,乳白色的烟气飘浮在空中有如雾霭。在左侧靠墙的位置,设有一方佛龛,龛内是一尊镀金的佛像,佛龛下摆放着刘知母的灵位,灵位旁立着一盏长明灯,以及一只燃有三支立香的小香炉。地上放置着一个蒲团,居白英身着缁衣,跪于其上,手捏佛珠,正在闭目诵经。听见宋慈的说话声,她睁眼回头,瞧了宋慈一眼,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恶之色,道:“我对刘鹊的死一无所知,你用不着来问我。”
“我不问刘鹊的死。”宋慈应道,“我是为紫草的死而来。”
居白英微微一怔,随后朝石胆抬起了手。石胆赶紧放下托盘,上前扶起居白英,扶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旁放着拐杖,居白英握住拐杖,道:“你先退下吧。”
“是,夫人。”石胆看了宋慈一眼,退出屋外,带上了门。辛铁柱和许义都没进屋,带路的高良姜也站在门外。
“你想问什么?”居白英看着宋慈,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持拐往地上一杵,“赶紧问吧。”
宋慈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走到刘知母的灵位前。灵位旁放有一堆立香,他从中拈起三支,在长明灯上点燃了,轻轻插在香炉之中,这才回头道:“听说当初将紫草卖与祁老二为妻,是居老夫人你的意思,不知你为何要这么做?”
居白英见宋慈给刘知母上香,眼神里的厌恶之色稍减,道:“那小妮子抓错了药,险些害了人命,犯下了大错。她一个贱籍之人,没把她卖去青楼妓院,而是卖给祁老二那等良民为妻,已是对她从轻发落了。是她自己想不明白,非要去寻死。”
“我不是问紫草犯了什么错。”宋慈道,“我问的是,这些年你极少踏足医馆,从未管过医馆的大小事务,为何在紫草抓错药这件事上,你却要突然插手呢?”
“那小妮子是家中婢女,我身为主母,还不能处置一个犯了错的婢女吗?”
“居老夫人自然能处置,只是紫草所犯之错,并未真的伤害人命,似乎不至于将她赶出家门,更不至于将她杀害。”最末二字,宋慈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说什么?”居白英猛地一下捏紧了佛珠。
宋慈神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只是在“杀害”二字的语调上又加重了几分:“我说紫草不是自尽,而是遭人杀害的。”
“那小妮子明明是在后院上吊死的,家里人都能作证,官府也来人查过,如今时隔一年,你无凭无据,却来说她是遭人杀害,真是……”
“你要证据吗?”宋慈不等居白英把话说完,取出那截断在紫草颈骨里的针尖,“我今早去过泥溪村,开棺查验了紫草的骸骨,发现她的颈骨里嵌有一截银针针尖。紫草之死并非自尽,而是被人用银针刺入后颈杀害的。她吊在后院,那是有人故意移尸,伪造成了自尽。巧的是,当初紫草死后,刘鹊的针囊里,正好缺失了一枚同等尺寸的银针。”
居白英盯着宋慈手中的针尖,有些诧异,道:“你是说,那小妮子是被刘鹊杀死的?”
“刘鹊已死,我虽有此怀疑,却无法找他本人对质,这才来找你。”
“那你找错了人。”居白英把头一偏,目光从针尖上移开了,“我只知道那小妮子吊死在后院,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这话一出口,她手指拨动,重新盘捏起了佛珠。
“是吗?”宋慈语气忽然一变,“那刘鹊与紫草私通的事呢?”
居白英如闻惊雷,转回头来盯着宋慈,嘴唇颤动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宋慈见了居白英的反应,道:“看来你是知道的。”顿了一下又道,“他们二人私通,是刘鹊逼迫的,还是紫草心甘情愿的?”
居白英哼了一声,道:“刘鹊那老东西,人老心不老,纳了个歌女为妾,生下个贱种当宝,还敢背着我对家中婢女动手动脚。那小妮子也是个坏坯子,长着一对桃花眼,跟狐狸精似的,自个不知检点,死了也是活该!”
“所以你才以拿错药为名,执意将紫草贱卖给祁老二为妻?”
“不错,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就该配给祁老二那种又老又丑的男人。”
“那紫草死于银针刺颈,你是当真不知?”
“我是不知道。刘鹊那老东西,除了看重他那贱种儿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可我倒没想过,他为了遮丑,竟连人都敢杀了。”居白英回想着道,“难怪当初官府的人来查案,他要暗地里塞钱,说什么怕影响医馆的生意,让官府尽快结案,又叫祁老二拉走尸体后尽快下葬,原来人是他杀的。”
宋慈听了这话,才知道韦应奎当初为何会草草结案。他没再问紫草的死,转而问道:“十年前,刘鹊在将军虫达麾下做过随军郎中,不知他当年为何要从军中去职,来到这刘太丞家,替刘扁打理医馆呢?”
“那老东西说刘扁在太丞任上忙不过来,没工夫照理医馆,所以才来帮忙。”
“既然是这样,那六年前刘扁不做太丞回到了医馆,刘鹊为何仍没离开呢?以刘鹊的医术,想必足以自立门户了吧。”
“我早就劝过那老东西,叫他开一家自己的医馆,不用寄人篱下,可无论我怎么劝,那老东西就是不听!”
宋慈想了一想,道:“刘扁与刘鹊师从皇甫坦学医,皇甫坦乃声震三朝的名医,生前曾著有医书,刘鹊甘愿留在刘太丞家整整十年,可是为了这部医书?”他记得白首乌与高良姜争辩各自师父著述医书一事时,曾提及师祖皇甫坦也著述过医书。皇甫坦曾多次入宫为皇帝看诊,刘扁能成为太丞,接替为皇帝看诊的职责,而刘鹊只是做了一个随军郎中,加之刘扁在医术上的造诣明显要胜过刘鹊一截,因此宋慈猜想,皇甫坦生前所著的医书,应该极大可能是传给了刘扁。
居白英有些诧异地看了宋慈一眼,似乎没想到宋慈竟能知道这么多事,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我只是这样猜想。倘若真是如此,刘鹊为此花费十年,真可谓是处心积虑了。他若听从你的劝告,早些自立门户,”宋慈目光一转,朝刘知母的灵位看去,“只怕你年幼的女儿就不会死在这里,如今也已十三四岁,长大成人了。”他知道居白英一直为刘知母的死而耿耿于怀,这些年对刘鹊深怀恨意,是以故意提起刘知母的死,以激居白英吐露实言。
果不其然,居白英捏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朝刘知母的灵位痴眼望去,老眼中隐隐含泪,道:“知母小小年纪,才只三岁,却知道为我擦手洗脸,见我不高兴,会扮鬼脸来逗我开心,还常去采摘各种花儿,送来给我……真如你说的那样,知母如今有十三四岁,那该多好……”她泪眼一闭,等到再睁开时,老眼中泪水已无,环顾所处的这间正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那老东西执意留在这里,嘴上说帮刘扁的忙,背地里打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他惦记着皇甫坦的医书,那医书在刘扁的手中,听说医书里记录了各种用药精简却又灵效非凡的验方,他是为了得到那部医书,才甘愿寄人篱下。整整十年,他可算是得偿所愿,占了刘扁的太丞之名,成了这家医馆的主人,医书什么的,想必也早入了他手,否则他何以每晚把自己关在医馆书房里?说什么著述自己的医书,我看他是在钻研皇甫坦的医书才对。那什么《太丞验方》,只怕他压根就没写过。他那两个徒弟,居然为了一部不存在的医书争得钩心斗角,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番话,算是把刘鹊寄人篱下到鸠占鹊巢的经过抖了出来。宋慈听罢,想到白首乌曾提及,刘扁所著的医书,收录了许多独到的验方,高良姜曾描述刘鹊所著的《太丞验方》,是汇集了各种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病症的验方,可见与皇甫坦的医书是一脉相承,或者换句话说,从皇甫坦到刘扁,再从刘扁到刘鹊,三人所著的医书很可能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书在前,刘扁和刘鹊增删在后。想明白这一点,宋慈算是知道刘扁为何要将所著的医书随身携带了,显然刘扁知道刘鹊觊觎皇甫坦传下的医书,因此留了个心眼,对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刘鹊多有防范,只是他最终在净慈报恩寺死于非命,医书连同他的家业,甚至他太丞的名声,一并落入了刘鹊手中。
“倘若《太丞验方》是存在的呢?”宋慈道,“你觉得刘鹊会把这部医书传给哪位弟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高良姜也好,羌独活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老东西精明着呢,他若真写了医书,只要他没瞎了眼,便不可能传给他那两个弟子。”居白英冷哼一声,“那老东西最在乎他那贱种儿子,他若再多活几年,等那贱种儿子长大一些,定会把医书传给那贱种儿子。那老东西患了风疾,连他自己也治不好,没能多活这几年,最后还是被毒死的,真是苍天有眼。”她这话说得极怨毒,可见她对刘鹊的恨意有多深。
宋慈略微想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刘扁和刘鹊都曾为韩太师看诊治病,不知他们二人可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得罪过韩太师?”
居白英把头一摆,道:“自打知母死后,我极少踏足医馆,从不关心医馆的事,他们二人给谁看过诊,得罪过谁,我全不知道。”
“既是如此,那便叨扰居老夫人了。”宋慈不再发问,拉开房门,离开了正屋。
辛铁柱和许义等在屋外,高良姜和石胆也在这里等着。高良姜又凑上来问宋慈查得怎样,似乎对宋慈查案很是关心。这一次宋慈没理会高良姜,带上辛铁柱和许义回到了医馆大堂。
刘克庄等在大堂里,见宋慈回来了,朝宋慈轻轻点了点头。宋慈不做停留,叫上刘克庄,离开了刘太丞家。
出刘太丞家后,宋慈的脚步很快,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放缓脚步,问刘克庄道:“如何?”
“我照你所说,故意留在了医馆大堂里。”刘克庄应道,“你们走后,那两个叫远志和当归的药童,拿了扫帚抹布,在大堂各处清扫擦拭起来。那个叫黄杨皮的药童站在一旁,说他们二人今日倒是勤快,不用使唤便知道洒扫。黄杨皮明明也是药童,比远志和当归还小一些,却不去帮忙,反而不断地挑刺,一会儿说这里没扫到,一会儿说那里没擦干净,他们二人不敢还口,只是埋头打扫,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借口说要买些上等人参送人,叫黄杨皮带我去了药房,在里面挑选人参。我故意挑选得很慢,尽可能在药房里待久一些。过了一阵,远志和当归进来打扫药房,他们二人把百子柜擦了一遍,把药碾子、研钵、脉枕、通木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器具全都清洗了一道,又擦拭了针灸铜人,把针囊里的银针取出来整理清点,最后把一大堆用过的火罐清洗了一遍,差不多有七八十个之多。我随意挑选了一株人参,让黄杨皮给我包好,就从药房里出来了。没过多久,你们便回来了。”
宋慈听罢,微微点头,道:“果然如此。”
“果然什么?”刘克庄不解道,“你叫我盯着药房,我到现在还没明白呢。”原来之前在医馆书房里,宋慈在他耳边嘱咐了一番话,就是让他找借口留在医院大堂里,一刻也不转眼地盯住药房。
“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宋慈道,“但还有一个疑问,需要立刻去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