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杰微微一惊,道:“宋提刑,你是说……这女人是月娘?”
“不错,她便是月娘。”
“月娘没死?”
“她当然没死。”
熙春楼的云妈妈、琴娘等人,此时都聚在公堂外围观,听了宋慈这话,惊讶万分地打量袁晴,见她身形与月娘极为相似,但那张满是文身的脸,实在让人难以将她与容貌姣好的月娘联系在一起。
宋慈见袁晴神态举止依旧如故,道:“看来你还是不肯承认。无妨,待我将你面纱一层层揭去,你的真面目自会显露出来。”他环视公堂内外众人,朗声说道:“腊月十四日深夜,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后,在苏堤被以马墨为首的家丁追上,推搡之下跌落水中,溺死在了西湖里。月娘的尸体打捞起来后,我在苏堤上当众验尸,当时赵正使、完颜副使,还有韦司理都在场。因为尸体所穿的彩裙,所戴的首饰,还有脚上的烧伤,我最初认定死的就是月娘。可尸体上有一些蹊跷难解之处,一直困扰着我,譬如尸体的死状明明符合溺死,但口鼻之中、指甲之内却没有半点泥沙;又如尸体的脸部被鱼鳖啃噬得面目全非,按理说尸体沉在水下,鱼鳖不可能只啃噬一个部位,裸露在外的手脚,也应该被啃噬才对,可偏偏只有脸部才有啃噬痕迹;再如溺亡之后,到打捞上岸之前,尸体一直沉在西湖湖底,然而尸体的小腿上有一处伤痕,似乎是皮肉被刮去了,查验之后竟发现那是一处死后伤,是人死之后才造成的伤痕;此外,尸体上有一道被验证为生前伤的弧形瘀痕,这道瘀痕又细又长,中间略微断开,通常来讲,这种细长的瘀痕常见于勒毙伤,一般位于颈部,可尸体上的这道弧形瘀痕却不在颈部,而是起自两肩,合于胸前。这些疑问,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慈说到此处,朝围观人群中的云妈妈看了一眼,道:“后来我查问熙春楼的鸨母,问起月娘的过去,得知月娘从小生在太湖边,长在渔船上,八岁时曾放火烧船,想将收养她的姨父姨母烧死,她本人则用火炭烧伤自己的脚,又跳入水中,再回到岸上,假装自己是从大火中逃生,以此来撇清自己与那场大火的关系。且不说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单说她八岁就敢跳入太湖,还能回到岸上,足见她并不怕水,而且极有可能会水,甚至水性很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失足落水之后,没怎么扑腾,便溺死在了并不算深的西湖之中?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怀疑死的不是月娘,因为熙春楼的鸨母和角妓都认过尸,袁朗也认过尸,他们都认定死的就是月娘。直到韩公子出现,我才开始改变了想法。”他看向韩?,“说起来,我能想通个中关节,倒还要感谢韩公子。”
“谢我?”韩?眉头一拧。
“昨天在望湖客邸,你曾说过这样的话:‘衣着首饰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烧伤的人也多的是,凭什么脚上有烧伤的就是月娘’,这话虽有强词夺理的意思,却在无意中提醒了我,脚上有烧伤,穿戴一样的衣裙和首饰,就一定是月娘吗?万一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呢?”宋慈说道,“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之前查案时遇到的一些困惑,也随之解开了。这具被我一直当成是月娘的尸体,经坐婆查验,生前怀有胎孕,胎儿已有五个月大小,肚腹隆起已非常明显,可奇怪的是,月娘失踪之前,熙春楼没人看出她怀了孕,唯一提及她有可能怀有身孕的琴娘,也只是提到她失踪前有过一段时间呕吐,吃什么便吐什么。我问过坐婆,坐婆说妇人怀有身孕,呕吐常发生在头三个月,之后便会渐渐消失。从这一点看,即便月娘呕吐,也应该是在怀有身孕的开初,不该是在怀有身孕五个月这么久时。倘若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那这具尸体为何会穿着月娘的彩裙,戴着月娘的首饰,脚上还有与月娘相似的烧伤呢?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移花接木,弄了一具其他人的尸体,来假冒月娘。
“顺着这一思路往下推想,之前困扰我的那些蹊跷难解之处,尽皆迎刃而解。为何尸体明明是溺死,口鼻和指甲内却无泥沙?因为尸体最初溺死的地方不是西湖,而是在一处没有泥沙的水中。为何尸体脸部被鱼鳖啃噬,同样裸露在外的手脚却无啃噬痕迹?因为要假冒月娘,就不能留着尸体的本来面目,必须把脸砸烂,正因为面部碎烂了,血腥味和腐肉味更重,这才引得鱼鳖只对着脸部啃噬。为何尸体的小腿会出现一处死后伤?因为尸体小腿处的这一块皮肉,有着太过明显的特征,不得不刮去,否则假冒不了月娘。至于尸体两肩之间那道细长的弧形瘀痕,这与尸体的真正死因有关,没有这道瘀痕,我便难以指认真凶。”
“宋提刑此番言论,”赵师睪忽然道,“听起来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合情合理。”宋慈道。
赵师睪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好吧,就算如你所说,那这具假冒月娘的尸体,又是谁呢?”
“这具尸体,其实才是袁朗的妹妹——袁晴。”
宋慈此话一出,围观人群又是一阵议论。
“这一手移花接木,就是为了让袁晴变成月娘而死,让月娘变成袁晴而生。”宋慈看向袁晴,“月娘,我说的对吧?”
袁晴仍是毫无反应。
袁朗连连摇头,向来憨实稳重的他,这时却有些急了,道:“宋大人,她真是我妹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袁晴啊。她……她不是月娘……”
宋慈道:“袁朗,你的妹妹袁晴究竟长什么模样,我没有见过,但我知道你是琼人,你曾提及你们宗族的女人有十二岁打登绣面的习俗,你的妹妹失踪时正好是十二岁,脸上已经文了泉源纹,所以你才能时隔多年后认出她来。正是因为她满脸都是文身,所以拿她的尸体假冒月娘,才不得不将整张脸完全砸烂,以免留下任何文身的痕迹,让人辨认出来。梅氏榻房有一个名叫黄五郎的货郎,与你是同乡,也是琼人,还是同一宗族,他说你们宗族崇拜日月,男人会在手臂上文太阳,女人会在腿上文月亮。尸体小腿上被刮去的那一块皮肉,倘若我猜得不错,想必就是文着月亮吧?”
袁朗道:“宋大人,你……你当真是弄错了,这些事真的没有……”
“那我问你,月娘苏堤溺水是在腊月十四,一天之后的腊月十五,你就带着妹妹袁晴住进了锦绣客舍,这是为何?”宋慈直视着袁朗。
袁朗没有应答,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肯说,那我来说。”宋慈道,“腊月十四,月娘苏堤落水后,其实并没有死。她本就熟悉水性,只是为了摆脱马墨等家丁的追击,这才假装失足落水,又假装不识水性沉入水下,潜游至其他地方偷偷换气,等那些家丁走了,再悄悄上岸。她亲眼看见了韩?杀人,她很清楚韩?是什么人,有多大的权势,倘若她没有死,韩?定然不会放过她,定然会灭她的口。她不敢回熙春楼,更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偷偷去找你,求你救她,这才有了第二天你带着妹妹袁晴入住锦绣客舍的事。
“你们在锦绣客舍住的是行香子房,行香子房位于一楼,窗外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只需打开窗户,月娘就能避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房中。就在住进行香子房的头天夜里,你和月娘将袁晴的头摁在盛满水的浴桶之中,将袁晴活活溺死,所以她的口鼻和指甲里才没有泥沙。袁晴死后,你二人用油灯在她的脚上烫出烧伤,再将她的脸砸烂,又将小腿上的月亮文身刮去,然后趁夜深人静之时,从窗户将尸体弄出客舍。你在熙春楼常干的活,就是用板车运倒泔水,锦绣客舍与熙春楼离得不远,你只需从熙春楼拉来板车,将尸体藏在泔水桶里,扣上盖子,假装是运送泔水,想运出城并不难。你将尸体运至苏堤上月娘落水之处,抛尸于水中。第二天,你以房中物什都是旧的为由,要求掌柜换了新的,把行香子房中与袁晴之死相关的东西全都换了。锦绣客舍向来以整洁干净著称,掌柜祝学海经营客舍二十多年,最在乎的便是这一点,客房中换下来的物什,一定会清洗得干干净净,你以为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却不知那个换下来的浴桶,其边缘上有一处细微的缺口。袁晴尸体两肩之间的那道弧形瘀痕,就是她的头被摁在浴桶里时,身子压在浴桶边缘上留下的,那道弧形瘀痕中间有断开,正好和浴桶边缘有缺口相吻合。这便是你二人在行香子房中杀害袁晴所留下来的唯一破绽。
“在这之后,月娘扮作你的妹妹袁晴,与你一起在锦绣客舍住了二十天之久。这二十天里,一日三餐都是你亲自送入房中,你每日回熙春楼干活时,会将行香子房的房门上锁,说是怕你妹妹袁晴再次走失,实则是不想让外人进入房中,以免月娘露面太多被人识破。可即便如此,让一个在青楼备受恩客宠爱、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角妓,突然扮作一个乞丐,难免会留下种种反常之处。每顿饭都要吃最好的,每日都要洗浴,常常深夜还要吃消夜,二十天的开销多达十八贯,这根本不是一个乞丐的生活。十八贯对你袁朗而言,抵得上你半年的工钱了,可对月娘而言,这十八贯的开销,却只是她这些年来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赵之杰听到此处,微微摇了摇头,道:“宋提刑,你讲了这么多,可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赵正使有何不明白之处?”
“袁朗只是熙春楼中一厨役,月娘走投无路之时,不去找别人,为何偏偏要去找他呢?”
“赵正使问得好。”宋慈道,“虫娘求我帮忙寻找月娘下落时,曾提及月娘与袁朗早已私订终身。之所以月娘在失踪前会出现呕吐,住进锦绣客舍后常吃消夜,是因为她已经怀有身孕,她肚中所怀,正是袁朗的孩子。正因如此,她无路可走之时,才会去找袁朗相助。”
“就算是这样,可他们二人为何要杀害袁晴,弄这一出移花接木呢?”赵之杰道,“在我看来,他们二人大可不必如此,直接离开临安,远离韩公子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杀人,还是杀害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宋慈看着袁晴道:“是啊,直接离开临安当然最好,怪就怪这位月娘心机太深。她怕西湖中没有尸体浮起来,韩?会怀疑她没死,会继续追查她的下落,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移花接木。她以为用袁晴的尸体造假,抛尸于西湖之中,用不了几日,尸体便会浮起来,到时候韩?便会确信她已经淹死了。殊不知尸体挂住了湖底的沉木,一直没能浮起来。她假扮袁晴,和袁朗在锦绣客舍滞留了二十天之久,为何?因为她一直在等尸体浮起来。然而过了二十天,尸体还是没有浮出水面,又见韩?并无追查此事的迹象,她才与袁朗一起,准备离开临安,远走他地。”
说到这里,宋慈停顿了一下,暗暗摇了摇头,道:“还有一个杀害袁晴的原因,是我个人的猜想。袁朗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妹妹袁晴,可是找到妹妹的喜悦,只怕来得快去得更快,因为袁晴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不认识他了,肚中还怀有四五个月的胎孕。袁晴为何会有孕在身,这我并不清楚,或许是她流落街头时,被其他乞丐污辱所致。一个年轻女子,流落街头,成天生活在乞丐堆里,寻常人会嫌弃她脏,嫌弃她丑,可那些乞丐之中,总有人不会嫌弃这些,甚至比她更脏更丑,欺负她疯疯癫癫,玷污了她。对袁朗而言,这个多年不见的妹妹,本来感情就已淡了,如今又疯癫了,还怀了孕,俨然成了一个天大的累赘。不难想象,他带袁晴回到家乡后,袁晴被卖入青楼做奴、沦为乞丐、莫名有孕在身的经历,势必会招来一大堆飞短流长,袁晴和她肚中孩子的下半辈子也要靠他来照料,这将是一个莫大的负担。而对月娘来说,倘若她真打算和袁朗远走高飞,自然不希望多出袁晴这样一个累赘,因此提前将这个妹妹除去,对他们二人而言,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袁朗听着宋慈这番话,默默埋下了头,神情间透出愧疚之色。袁晴却仿佛没听见宋慈所说,依然是之前那副惊怕模样。
“西湖里打捞起来的那具尸体,指甲里虽无泥沙,却有不少污垢,别说是注重梳妆打扮的青楼角妓,便是平民人家的女子,也不会任由指甲那么脏,只有沦落街头的乞丐,才不会在意这些。”宋慈看着袁晴道,“月娘,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吗?”
袁晴缩了缩身子,仍是极为害怕的样子。
“好。”宋慈道,“克庄,你打些清水来。”
刘克庄立刻外出,片刻间提来了一桶清水。
“月娘,你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你脸上的文身,还有脚上的烧伤,终究是不会说谎的。”宋慈说了这话,走向袁朗,一把将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阳文身,“袁朗,这是你琼人的宗族纹,文身颜色已淡,此乃经年日久,文身逐渐褪色所致。可你这位妹妹脸上的泉源纹,是她十二岁时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却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在自己脸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错,她脸上的泉源纹,应该是用榉树汁画上去的。榉树汁可伪造青黑色的伤痕,亦可伪造文身,一旦画在皮肤上,虽不易掉色,但只需用清水反复擦洗,终究是会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错了,她当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脸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这里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为你妹妹擦洗脸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当众脱去你妹妹的鞋袜,看她脚上有没有烧伤?”
袁朗怔怔地低头看着那桶清水,立在原地没动。
“看来你是不肯,那好,就让我来吧。”宋慈把手一伸,刘克庄立刻递来一方手帕。宋慈拿过手帕,在清水中浸湿,走到袁晴身前,道:“得罪了。”伸出手帕,去擦拭袁晴的脸。
袁晴身子抖抖簌簌,很是惊怕地躲开了。
宋慈不为所动,仍是去擦拭文身,袁晴却总是惊吓着躲开。几次三番之下,公堂内外人人都瞧明白了,袁晴这哪里是惊恐害怕,分明是故意躲开宋慈,不敢让手帕接触自己脸上的文身。
袁朗终于看不下去了,道:“宋大人,你住手吧,别再为难她了……”长叹一声道,“月娘,事已至此,你这又是何苦……”
此言一出,“袁晴”不再躲逃了,眼睛里的惊怕,浑身的瑟瑟缩缩,在这一刻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慈不再追着她擦拭文身,道:“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袁晴”开口了,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冰冷如刀:“大人说得那么清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究竟是不是月娘?”宋慈正声道,“我要你亲口回答。”
“袁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韩?恶毒怨恨的眼神,看见了云妈妈暗含鄙夷的脸色,看见了熙春楼众多角妓幸灾乐祸的模样,看见了其他人或惊讶、或冷漠、或轻贱、或等着看她咎由自取的目光。最后她看着袁朗,看见了袁朗满脸的关切和在乎,以及袁朗眼睛深处的后悔和愧疚。她语气冷淡,不带一丝悔意地说道:“不错,我是月娘。”
公堂内外,尽皆哗然。
漫天的非议声中,月娘却冷傲地抬高了头。
等各种声音稍静了些,宋慈才道:“虫娘被杀,沉尸西湖,也是你和袁朗所为吧?”
月娘冷冷地道:“大人这么厉害,何必再来问我?”
“本月初四深夜,虫娘乘坐完颜副使的马车,在途经清波门时,之所以露出笑容突然下车,如方才赵正使所言,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深为信赖的人,但这人不是袁朗。”宋慈摇着头道,“一个袁朗,是不足以让虫娘在经历夏无羁背叛、遭韩?污辱的绝望之下笑出来的。她笑是因为看见了月娘。桑老丈和黄五郎都证实,当夜袁朗推着车与黄五郎的货担发生擦碰时,你曾从推车篷子里探出头来,想必就是那时,虫娘乘着马车经过,看见了你。虫娘一直将你当成熙春楼中最好的姐妹,她不顾被鸨母责罚,也要私自离开熙春楼去净慈报恩寺寻你,哪怕她刚受了韩?的欺辱,也不忘求我寻找你的下落。她对你是那么在乎,即便你满脸文身别人都认不出来,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你。她在自身万般绝望痛苦之际,因为见到你还活着,竟而笑了出来。她想也不想,立刻下了马车,跑去找你。虫娘与你重逢之时,想必是又惊又喜。我在虫娘裙袄的左肩位置发现了一块青黑色污迹,那是沾染上的榉树汁,想必是重逢时你们二人拥抱过,你的下巴压在她的左肩上,下巴上用榉树汁涂抹的文身,就这么蹭在她的左肩上,留下了这么一小片青黑色的污迹。她与你劫后相逢,满心都是欢喜。可是你呢?”
宋慈语气肃然:“你看见了虫娘,看见她披头散发,裙袄破裂,非但不关心她遭遇了什么,反而心中所想,都是你自己的身份被虫娘识破了。你怕虫娘会泄露你没死的消息,立刻便对她起了杀心。你怕韩?灭你的口,可你却灭了虫娘的口。就在那辆带篷的推车上,你掐死了虫娘。我昨晚对虫娘的尸体进行了检验,在虫娘脖子上,验出来了两道瘀痕,是人手掐出来的。”提及掐痕时,他有意朝韦应奎看了一眼,只见韦应奎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显然之前用芮草遮掩掐痕的便是韦应奎。掩盖致命伤一事,往小了说是韦应奎为迎合上意擅作主张,往大了说是韩侂胄乃至皇帝赵扩有意借西湖沉尸案治罪金国使臣,故意挑起与金国的争斗,此事牵连不可谓不大,宋慈选择了暂且隐忍,没有当众说出来。他的目光回到月娘身上,道:“这两道掐痕的尺寸很小,不管是完颜良弼还是袁朗,他们手掌粗大,都不相符,甚至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手,而是女人的手掐出来的。”
宋慈说到这里,神色透出苦楚,道:“虫娘被你掐住时,想必她心中一定无比绝望吧。那个夜晚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遭遇,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姐妹竟突然要杀害自己。临死之际,她没有反抗,而是用最后的力气留下了指认凶手的证据。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细微的弧状伤口。起初我以为那是铜钱、吊坠之类的小物件压出来的,直到我把这道伤口与她指甲里的血迹联系起来。她指甲里的血迹,一开始被误认为是抓伤凶手留下的,可她的十根手指之中,只有右手拇指的指甲深处留有血迹,其他九根手指却没有,为何?因为那血迹不是凶手的,而是她自己的。她用自己的右手拇指,掐在自己的左臂上,掐破了自己的皮肉,掐出了一道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伤口。这道伤口虽然细小,却是月牙状的,虫娘用这道月牙状的伤口留下了她最后想说的话,杀害她的凶手,就是你月娘!”
围观人群听到这里,心中惊骇,原本议论纷纷的公堂内外变得一片死寂。
宋慈继续道:“杀害虫娘后,你还冷血到不忘将她身上的首饰和珍珠洗劫一空,然后绑上石头,将她就近抛尸于西湖之中。你抛弃袁晴的尸体时,没有捆绑石头,那是希望尸体尽早浮起来,好让世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抛弃虫娘的尸体时,你却绑上了石头,那是希望她一直沉在湖底,永远不被发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希望浮起来的尸体,却一直沉在湖底不起来,你希望永沉水下的尸体,却在第二天一早便被打捞上岸。虫娘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你怕同一时段经过清波门的袁朗被怀疑,于是冒险返回城里,想等风平浪静之后再走。”说到这里,他摇起了头,“这些事用心太过狠毒,心机深得可怕。袁朗不会有此等心机,他充其量只是你的帮凶而已。赵正使将袁朗当成是凶手,昨夜将他抓去都亭驿问罪,我却在查问黄五郎之后,确定你才是真凶。我赶到朱氏脚店,在你房间外守了一夜,不是怕赵正使派人来抓你,而是怕你这个杀人凶手发现袁朗没回来,意识到情况有变,会想办法逃跑。袁朗对你和你腹中胎儿极为在乎,他被赵正使抓去都亭驿,自知难逃与虫娘一案的关系,于是甘愿认罪,想以此来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儿。可是他错了,像你这等心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这么做。”
月娘冷然一笑,道:“值不值得,只有我和袁大哥清楚,你懂什么?”她看向公堂外,目光落在云妈妈和琴娘等人身上,“我做得再好,姨父姨母永远只知道对我打骂,我再怎么诚心待人,云妈妈和其他角妓都是轻我贱我。既然我做什么都没用,那我又何必再示好于他人?袁大哥也是如此,他做再多的脏活累活,旁人只会讥笑他傻。这些事,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宋慈道,“但我明白一点,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难处,都不该去杀害无辜之人。”
“你以为我想杀害无辜吗?”月娘道,“那一晚冰天雪地,西湖的水那么冷,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以为我不想就此躲得远远的?可是第二天一早,韩府那些家丁便去西湖到处搜寻。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便去熙春楼打听我有没有回去,还逼着熙春楼的人不许透露我前一夜去过望湖客邸。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没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等着被他们找到,不想等着他们来灭我的口,我也想活着。”
宋慈道:“你该去报官,官府自会为你做主。”
“报官?”月娘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赵师睪,“谁不知道堂堂知府大人的官位,是靠讨好韩太师的姬妾得来的。他前些日子扮狗一事,早就传得人人尽知,大家背后都叫他狗知府,你却叫我来报官?”
“放肆!”赵师睪肥脸涨红,一拍惊堂木,气得连声喝叫,“来……来人!快……快将这女犯拿下!”
当即便有差役向月娘冲去。
“慢着!”宋慈声音一扬,拿出通过杨次山得来的那道皇帝手诏,“这是圣上手诏,我奉旨查案,案子未破,谁敢拿人?”
差役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宋大人,你也瞧见了,有这样的知府在,我敢来报官吗?”月娘指着韩?,“谁都知道他是韩太师的独子,我来官府报官,那不是自己来送死?”
宋慈摇头道:“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你杀害无辜之人的理由。”
月娘笑了,笑中带着不屑,也带着无奈:“明明杀人的是他,我只不过是听从云妈妈的安排,去望湖客邸陪侍歌舞,只不过是去茅房时走错了路,去到了听水房,为什么我就该被他追杀?为什么我就该被他逼得走投无路?”
“月娘,你不要再说了。”袁朗道,“宋大人,是我杀害了自己的妹妹,是我见财起意,杀了虫娘,我对不起她们……”
“袁大哥,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月娘道,“都是我月娘心机太深,是我见袁晴与我身形相似,将她压在浴桶里活活溺死,是我怕虫娘泄露我还活着的秘密,亲手掐死了她,也是我以肚中孩子相逼,迫着袁大哥去抛尸。宋大人,”她目光如刀,直勾勾地盯着宋慈,“袁晴和虫娘都是我杀的,你打算如何治我的罪?”
宋慈道:“你杀害袁晴和虫娘,乃是故杀,依大宋刑统,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月娘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受人轻贱的妓女,不管你如何治我的罪,哪怕现在就斩我的脑袋,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反抗不得。可是有权有势的人杀了人,比如这位韩公子,你能治他的罪,让他也杀人偿命吗?倘若你不能,那你凭什么治我的罪,要我来偿命?”
“大宋自有王法在,王侯贵胄杀人,当与庶民同罪。”宋慈说出这话时,扭头向韩侂胄看去,“我说的对吧,韩太师?”
自从得知自己曾有过亲生子嗣后,韩侂胄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
当着众多大宋百姓和金国使臣的面,宋慈突然说出这话,那是要逼着韩侂胄不得不点头,倘若韩侂胄当众否认,传出去势必大损他的声威和名望。夏震见状,挨近韩侂胄耳边,小声道:“太师,要不要将围观之人都赶出去?”
韩侂胄没有任何示意,只是冷眼看着宋慈。夏震不敢擅作主张,重新站直了身子。
赵师睪忽然道:“此案牵涉多条人命,案情千头万绪,一时实难厘清。依本府之见,先将袁朗和月娘二人下狱,待厘清案情后,另择他日再审。”
宋慈肃声道:“赵大人,此案还有什么没厘清的?”
“宋提刑,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赵师睪道,“你虽有圣上手诏,可圣上只是让你查案,没让你来审案。这里是府衙公堂,案子该怎么审,本府说了才算。”拿起惊堂木,便要拍下去。
便在这时,公堂外忽然有人高呼道:“太尉到!”
只见公堂外的围观人群纷纷避让,杨次山拄着拐杖,由管家搀扶着,慢慢走入了府衙公堂。
赵师睪忙起身行礼,道:“下官见过太尉。”
杨次山微微颔首,朝公堂上各人看了看,尤其朝韩侂胄多看了几眼,又向韩侂胄见了礼,道:“韩太师也来了,今天这里可真是热闹啊。”
韩侂胄一见杨次山,不由得想起昨日赵扩突然颁下手诏,让宋慈以戴罪之身出狱查案一事。他在宫中多有眼线,稍加打听,得知昨日赵扩去见了杨皇后,这道手诏是从杨皇后寝宫里出来的。杨皇后根本不认识宋慈,与宋慈毫无瓜葛,不可能平白无故对宋慈施以援手,这必然是杨次山在背后指使。韩侂胄道:“数日不见太尉上朝,听闻太尉身子抱恙,不知可有好些?”
“有劳韩太师记挂,大病一场,今日总算好转了不少。”杨次山咳嗽了两声,徐徐说道,“听说金国使臣要在府衙破案,此事关系甚大,我特来一观,看来我是来迟了些。”
韩侂胄知道是杨次山助宋慈出狱,见杨次山拖着病体也要来府衙旁观审案,那自然是杨次山知道所审之案牵涉韩家,怕宋慈一人之力应付不过来,帮宋慈坐镇来了。韩侂胄心中冷笑,道:“还不快给杨太尉看座。”
赵师睪忙吩咐差役在另一边侧首摆置座椅,请杨次山坐了。
杨次山坐定后,又咳嗽了好几声,道:“赵知府,方才我刚到外面时,听公堂上有人说,案子如何审,圣上手诏说了不算,是我听错了吧?”
赵师睪忙道:“圣上旨意,自然无人敢违抗。”
杨次山淡淡一笑,道:“那就好。你们不必管我,继续审案子吧。”
杨次山什么都不用多说,只需往公堂上一坐,赵师睪自然要忌惮几分。赵师睪不敢擅自做主,转头看向韩侂胄,等韩侂胄示意。
韩侂胄默然片刻,站起身来,道:“宋慈方才所言不错,莫说是我韩侂胄的儿子,便是皇亲国戚杀人,亦当与庶民同罪。”
此言一出,公堂外围观百姓顿时喧然鼎沸,齐声叫好。
韩?因为有韩侂胄在,一向是有恃无恐,此时听了这话,不禁脸色大变,道:“爹……”
韩侂胄压根不理会韩?,道:“宋慈,只要你能拿出实证来,证明我儿确实杀了人,你即刻便可将他下狱治罪,在场诸人,皆不可加以阻拦。”
宋慈道:“好,那我就拿出实证来。”转头向月娘道,“月娘,腊月十四深夜,韩?在望湖客邸听水房杀人,可是你亲眼所见?”
月娘应道:“是我亲眼所见。”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又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
月娘冷冷地瞧了一眼韩?,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说出来。那晚我听从云妈妈的安排,坐上一顶轿子,被抬去了望湖客邸,给这位韩公子还有另一位史公子陪侍歌舞。其间韩公子有事外出,我喝多了酒,去房外吐,后来想去茅房,却走错了路,误入了后花园。我听到附近一间客房有人争吵,凑近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客房的窗户没关严,留着一道缝,我看见韩公子和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在里面争执得很厉害。那女子和虫娘长得很像,若不是她大着肚子,我险些便以为是虫娘。那女子说她不在这里住了,要回府去,说着打包好衣物,就要出门。那女子从韩公子身边经过时,韩公子突然脸色大变,举起一旁的花瓶砸在那女子头上。花瓶碎了,那女子倒在地上,挣扎着还想爬起来。韩公子大声叫骂,握着碎掉的瓶颈,冲那女子的肚子发狂似的捅刺,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吓得叫出了声,酒也醒了,只听韩公子叫了一声‘什么人’,我心中慌乱,只想着赶紧逃走,韩公子的家丁却都追了出来……”
韩?越听越是暴躁。今日他先是被宋慈揭破断绝韩侂胄亲生血脉的秘密,后是叶籁出面做证,眼下连韩侂胄也对他见死不救,还被一个低贱的角妓当众指认杀害虫惜的经过。他怒不可遏,猛然扑上前去,一巴掌扇在月娘的脸上,骂道:“你个臭娘皮,净在这里乱嚼舌根!”
这一巴掌打得太过结实,月娘险些摔倒。袁朗惊呼一声“月娘”,挣脱几个差役,冲上去抱住了月娘。
韩?丝毫不觉解气,如发狂一般,还要继续殴打月娘。袁朗忙用身子护住月娘。几个差役赶紧扑上去,重新捉拿袁朗,公堂上顿时一片混乱。
韩侂胄目睹此状,脸色越发难看,沉声道:“夏震,将?儿拿下。”
夏震立刻领命,冲上去将韩?拉开,一把抱住。夏震壮如牛虎,韩?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宋慈道:“韩?,此案三尸五命,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袁晴和虫娘之死,是你追迫月娘太急所致,虫惜更是为你亲手所杀,你恶行昭著,此番是罪无可恕。”
“宋慈,你个驴球的,我早该弄死了你!”韩?龇牙咧嘴,若不是被夏震抱住,只怕早已朝宋慈扑了过去。
“我说的是要铁证。”韩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说三尸五命,可袁晴和虫娘是死于他人之手,指认我儿所杀之人,只一个虫惜而已。然则叶籁也好,月娘也罢,都不过是空口无凭,连虫惜的尸体都没找到,你如何指认我儿杀人?”
韩?听了这话,才知道韩侂胄到了这步田地,居然仍有保他之意。他虽然断绝了韩侂胄的亲生血脉,可韩侂胄这些年打压异己树敌众多,大权在握却年事已高,就算再生出亲生子嗣也太过年幼,整个韩氏亲族中又是人丁稀少,没几个值得倚靠之人,眼下有且只有他这一个已经成年的独子。他早已慌了神,韩侂胄却冷静异常。一桩命案,尸体最为关键,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如何定罪?韩侂胄一语便道破了这最为关键的一点。韩?顿时醒悟过来,道:“是啊,连尸体都没有,谁说虫惜已经死了……”
“住口!”韩侂胄忽然一声冷喝。
韩?吞了吞喉咙,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韩侂胄看着宋慈,公堂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宋慈身上。
却听宋慈道:“虫惜的尸体在何处,我早就已经查到了。”
韩?顿时张口结舌,心中暗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将尸体处理得那么隐秘,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尸体在哪里?”韩侂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
“只要在我所说之处找到虫惜的尸体,无须其他实证,韩?杀人藏尸之罪便可昭然。”宋慈道,“可就怕我说出来,韩太师不会同意我去寻找尸体。”
韩侂胄知道刘克庄和辛铁柱到韩府后花园挖地掘尸之事,心想:“听宋慈的口气,莫非?儿真将尸体埋在了府上?”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宋慈身上移开,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眼下势成骑虎,倘若他不应允,定然被人当作心中有鬼,于是他道:“不管是什么地方,你大可去寻,谁都不得阻拦。”
宋慈等的就是韩侂胄这句话。他面朝围观人群,大声说道:“虫惜的尸体,就在吴山南园,被韩?埋入了自家祖坟之中。”
吴山南园是韩侂胄花费数年修葺一新的园林,此事临安城中人人都知道,前不久的吴山南园之宴,更是王侯毕至,百官咸集,可谓盛极一时。一听虫惜的尸体被埋在吴山南园,还是埋在韩家祖坟之中,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韩侂胄老脸一颤,看向韩?,却见韩?呆若木鸡,僵立在原地。
一片哄闹声中,宋慈叫过刘克庄,低声道:“昨晚我吩咐你找的人,都找来了吧。”
“我办事,你放心。”刘克庄拍着胸口道,“我刚才打水时出去看过了,人已经到齐,都等在府衙门外。”
宋慈点了点头,朗声道:“韩太师有命,此去吴山南园,挖寻虫惜尸体,谁都不可阻拦。”大步走出公堂。公堂外围观人群立刻分开一条道,宋慈直出府衙大门,竟将韩侂胄、杨次山、赵师睪、赵之杰等一众高官大员全都抛在了公堂之上。
韩侂胄阴沉着脸,让夏震带上韩?,由甲士开道,走了出去。赵师睪赶紧命差役将月娘、袁朗和叶籁看押起来,他则紧跟在韩侂胄的身后随时待命,韦应奎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赵之杰知道自己所查真相有误,在查案上算是输给了宋慈,但眼下这事关系到韩侂胄的名声,也关系到整个大宋的脸面,这个热闹自然是要看到底的,当即和完颜良弼一起跟了出去。
杨次山目睹韩侂胄强压怒火走出公堂的样子,心中暗道:“韩侂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之前的岳祠案,你利用宋慈这死脑筋来恶心我,如今我保宋慈出狱查案,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也尝尝被宋慈恶心的滋味。”轻咳了两声,由管家扶着,慢慢走出公堂。
府衙大门外,一群手握锄头、铁铲的劳力已经等候多时。这些劳力是上次宋慈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时,曾被刘克庄雇去挖开巫易坟墓的人。昨晚宋慈吩咐刘克庄,再叫来这几个劳力今早听用。刘克庄一直不知道宋慈要找这几个劳力干什么,此时才知道宋慈竟是要去吴山南园挖掘韩家的祖坟。
“你是怎么查到虫惜的尸体埋在韩家祖坟的?”刘克庄大感好奇,凑近宋慈,小声问道。
宋慈摇了摇头,应道:“我猜的。”
刘克庄顿时目瞪口呆。
宋慈昨天被抓入司理狱羁押时,曾有过长时间的冥思苦想,其中便推想过虫惜的尸体在哪里。马墨之前交代的那些事,与他在望湖客邸听水房中验出来的血迹,还有叶籁在望湖客邸亲眼所见的事情对应得上,想必大部分交代都是真的,唯独没有在韩府后花园中挖出尸体,可见在尸体的处理上,马墨撒了谎。但听水房中的被子曾被替换过,很可能如马墨交代的那样,当时是使用被子裹住虫娘的尸体进行了掩埋,只是掩埋之地不在韩府后花园。他推想埋尸之地在何处,猛然间想起一事,初七那天他受韩侂胄邀请,去吴山南园赴宴时,曾独自一人在南园中游走,其间他走到了祖茔园,在祖茔园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座坟墓,坟墓的香糕砖出现了些许裂缝。当时他以为是工匠修砌坟墓时没有封实,还心想这批工匠犯下如此错误,倘若让韩侂胄发现,定然难逃重罚。如今想来,却觉得其中另有蹊跷。给权倾朝野的韩侂胄修建园林,工匠岂敢敷衍,监工岂敢马虎,祖茔园中的坟墓都是新砌而成,怎么可能刚刚修好就出现裂缝?其他坟墓都没有出现裂缝,唯独角落里那一座坟墓出现了裂缝,还是出现在坟墓的侧面,好似曾被人开过一道口子。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宋慈脑中冒了出来——韩?将虫惜的尸体埋进了自家祖茔园的祖坟当中,封填坟墓时因为不是工匠经手,所以没有封严实,这才留下了裂缝。倘若真是如此,韩?对尸体的处理可谓极为干净,试问天底下有哪个查案的官员敢往这个方向去查,就算有所怀疑,谁又敢真的去动韩家的祖坟呢?
可是宋慈就敢。
昨天这一想法才从宋慈脑中冒出来,尽管没有足够的把握,可查案期限就在眼前,赵之杰又已将袁朗当成凶手抓走,并扬言今早要在府衙当众破案,宋慈已预料到今天在府衙公堂上会发生什么事,要想治韩?的罪,唯有放手一搏。所以,他才叫刘克庄去雇用劳力,却不告诉雇用劳力做什么,只因刘克庄对他的安危极为在乎,倘若知道实情,定会阻止他这么冒险。
“你是在说笑吧?”刘克庄惊讶地望着宋慈,心中暗想:“惠父兄啊惠父兄,我以为只有我刘克庄才如此冒失,没想到你胆子比我还大。我只是挖韩府的后花园,你却要去挖韩家的祖坟。万一你猜错了,虫惜的尸体不在坟中,后果如何担待得起?你这是把身家性命都赌上了啊。”在他眼中,宋慈一直都是有万全把握才会去做某事,委实没想到宋慈竟会有如此大冒风险的时候。
宋慈淡淡地应了一句:“去了便知。”招呼上所有劳力,在众多围观百姓紧随之下,朝吴山南园而去。
熹微的阳光洒在挺立的松柏上,枯疏的枝丫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鸟雀,在光影斑驳的神道碑上落爪停歇。一阵脚步声传来,鸟雀脑袋一点,扑簌簌振翅飞去。
这里是吴山南园的祖茔园。伴随着脚步声,宋慈当先进入,身后跟着韩侂胄、杨次山、赵师睪、赵之杰、完颜良弼、韦应奎、夏震和韩?等人,还有刘克庄和那一群劳力,一起来到了这处位于角落的坟墓前。宋慈看了一眼神道碑,就是这座韩国华的坟墓,坟墓侧面的裂缝还在。
吴山南园是韩侂胄的私家园林,前来围观的市井百姓都被甲士拦住不让进入。可这些百姓不甘心错过此等热闹,竟另辟蹊径,绕着南园的围墙走,来到了祖茔园背后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居然能望见祖茔园中的一切。这一消息很快传开,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到了这处山坡上。
“宋慈,你说的是这座墓?”韩侂胄道。
宋慈应道:“正是这里。”
“此乃我韩氏高祖之墓,你可想清楚了。倘若挖开墓室,找不到你所说的尸体,该当如何?”
“倘若找不到虫惜的尸体,我一人承担后果,任凭太师处置。可若尸体真在这墓中,”宋慈反问道,“敢问太师,又当如何?”
韩侂胄看了看杨次山、赵之杰等人,又朝山坡上聚集围观的百姓瞧了一眼,道:“外人进不来这南园,更无可能来此藏尸,倘若真有尸体藏在墓中,那自然是我韩家人所为。”说这话时,朝韩?斜了一眼,韩?低着头,压根不敢抬头瞧他,“只要找出虫惜的尸体,到时依我大宋王法,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宋慈应道:“好。”他不再多言,指着坟墓侧面的缝隙,吩咐众劳力上前,沿着那处裂缝,将香糕砖一块块地挖开。
随着香糕砖一块块被移出,坟墓的侧面渐渐被掏出了一个洞。众劳力纷纷面露恶心之状,有的甚至奔到一旁干呕起来。宋慈站在坟墓前,距离很近,闻到了一股极重的腐臭味。
韩侂胄站得较宋慈更远,同样闻到了这股腐臭味。祖茔园中的这些坟墓,只是为了遥祭韩家先祖而建,墓中虽埋有棺椁,但棺椁中葬的都是先祖木像,并无真人遗骨,不可能有什么腐臭味,更别说是味道这么重的腐臭味。韩侂胄已知墓室中十有八九藏有尸体,再瞧韩?时,却见韩?已是面如死灰。
坟墓的侧面很快被掏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已能看见墓室中塞着一团绣着鸳鸯的被子。众劳力合力将那团被子拖了出来。宋慈将裹成一团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具女尸出现在了眼前。
这具女尸穿着彩裙,肚腹隆起,周身腐烂,面部肿胀得不见人形,可以清楚地看见肚子上有许多伤口,伤口周围皮肉卷起外凸,彩裙上、被子上随处可见乌黑色的血污,尤以腹部和头部周围的血污最多,可见除了腹部的伤口外,尸体头部也曾遭受重击以致头破血流,粘连成一团的头发间,还能看见零星的碎瓷片。
宋慈蹲下身来,按压肚腹,验看伤口,查验了一番尸体,道:“这具女尸怀有胎孕,身穿彩裙,与当日望湖客邸的周老幺所见相同,从尸体腐败程度来看,死了已有大半个月,应该就是死去的虫惜,只要进一步仔细查验,不难确认身份。望湖客邸的杂役曾说过,韩?包下望湖客邸后,听水房中除了花口瓶被替换过,还有一床绣着鸳鸯的被子也被替换过,原本被子上的鸳鸯,是绣在被子的正中,与眼前这床被子正好吻合。这床被子,还有尸体头发间的碎瓷片,便是最好的物证。”宋慈转头盯着韩?,“有叶公子和月娘二位人证,如今虫惜的尸体也已找到,又有了物证。韩?,你还有何话说?”
韩?脸色灰败,嘴角抽了抽,一贯嘴硬的他,此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韩侂胄冷声道:“宋慈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韩?茫然无措,呆了一呆,忽然扑跪在韩侂胄身前,抱住韩侂胄的腿,哭号道:“爹,你救救我……你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你要救救我啊……”
韩侂胄神色极为失望,示意夏震上前,将韩?拖开了,道:“我早说过,便是皇亲国戚杀人,亦当与庶民同罪。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你。”向赵师睪道,“赵知府,韩?杀人,证据确凿,即刻拿下,打入牢狱,依大宋王法处置,决不可减罪宽饶。”
赵师睪不敢不从,吩咐韦应奎带差役上前捉拿韩?。
韩?哇哇大叫,发疯似的挣扎反抗,对着韦应奎和众差役拳打脚踢。
韦应奎一脸为难,手下差役都不敢对韩?用强,纷纷踟蹰不前。
“没听见我的话吗?”韩侂胄道。
赵师睪忙道:“韦应奎,还不赶紧把人拿下。”
韦应奎这才吩咐众差役动粗,强行将韩?擒住了。韩?一边被押解,一边破口叫骂,各种难听至极的污言秽语,全都是在辱骂宋慈。
祖茔园外的山坡上,传来了大片欢呼叫好之声。围观百姓大都听说过韩?的为人,见韩侂胄居然大义灭亲,当众将韩?下狱治罪,既深感惊讶,又为之痛快。
韩侂胄听着这些叫好之声,脸色却很是阴沉。他朝宋慈斜了一眼,袖子一拂,转身而去,夏震立即随行护卫。赵师睪朝宋慈瞪了一眼,趋步在韩侂胄身后。杨次山同样只是看了宋慈一眼,并无其他表示,在管家的搀扶下离开了。
宋慈破了这么一桩关系重大的案子,大宋这边的官员却没一人理睬他,倒像是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这时身为金国正使的赵之杰向他走了过来,道:“宋提刑,你今日所为,实在令我刮目相看,真想不到宋人之中,还有你这般年少敢为之人。此次查案,我算是输得心服口服。只是你这般当众得罪韩太师,往后的路,怕是不会好走了。”
“多谢赵正使提醒。”宋慈道,“往后的路,无论好坏,宋慈自会走下去。”
赵之杰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启程北归了。有缘的话,你我将来还会再见的。”拱手一礼,“告辞了。”
宋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赵正使稍等。”
赵之杰刚走出没几步,停下道:“宋提刑还有何事?”
“昨晚我问过虫达一事,”宋慈眉头微凝,“赵正使当真不知道此人吗?”
“真有他国降将来投,朝堂议事定会提及,六年前我已是太常卿,记性也不算差,不记得有哪次朝会上提到过虫达投金一事。你说的这个虫达,”赵之杰摇头道,“我的确没有听说过。”
宋慈点了点头,行了一礼,道:“多谢赵正使告知。”
赵之杰极为郑重地还了一礼,与完颜良弼一起去了。
转眼之间,偌大的祖茔园中,只剩下了宋慈和刘克庄,以及几个雇来的劳力。
自打离开府衙公堂,刘克庄便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韩?又像上次韩府后花园掘尸那样早有准备,直至此时虫惜的尸体被挖出,韩?被差役抓走下狱,他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刘克庄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宋慈望着虫惜的尸体,道:“倘若不是韩太师命我接手此案,邀我来吴山南园赴宴,我便来不了这祖茔园,发现不了坟墓上的裂缝,也就不可能找到虫惜的尸体。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说完这话,神色微凝,似有所思。
尾声
翌日天气阴晦,净慈报恩寺后山荒林深处,刘克庄捐了两块地,一块用来合葬虫娘和虫惜,另一块用来收葬了袁晴。昨日那几个劳力,又受刘克庄的雇用,将棺材抬来此处,掘土掩坟。刘克庄取出一颗珍珠,那是当日苏堤上初遇虫娘时,虫娘用于支付算卦钱的珍珠,当时被他拿在了手中,一直视作珍宝,随身带着。他将这颗珍珠一并埋入了虫娘的坟墓中。待到虫娘入土为安,刘克庄点燃香烛纸钱,在刚落成的坟前祭拜。
“虫娘曾对我说起,当初薛一贯给她算卦时,指点她去太平观捐十贯香油钱,说她只要那样做,便能寻见月娘。虫娘当真去了太平观,捐了香油钱,最后居然真的灵验了,她当真在清波门见到了月娘。”宋慈站在刘克庄的身旁,想象着虫娘面带笑容走下马车时的场景,感慨道,“可我真希望那没有灵验啊。”
刘克庄默默地烧完纸钱,良久才站起身来。此时天色已晚,林中寒风渐起,有零星的枯叶从空中飘转落下。他拿起一瓶皇都春,将酒水倾洒在虫娘的坟头,叹息道:“远林摇落晚风哀,香魂一缕去瑶台,何年何月归去来?人言酒是消忧物,消不尽此中情怀。只祈雨露到枯荄!”
宋慈望了一眼枝丫罅隙间的阴霾天色,道:“天快黑了,回去罢。”
刘克庄将酒瓶轻轻搁在坟头,从怀中摸出几张行在会子,付与几个劳力,算作酬劳。
两人沿山路下山。刘克庄心中郁郁,虫娘之死,于他是莫大遗憾,但真相既已大白,真凶既已抓住,也算有个了结,可还有一事,一直记挂在他的心头。“叶籁兄的事,”他道,“当真就没有法子了吗?”
叶籁不避囹圄之祸、慨然挺身做证的这份大义,宋慈一直感念在心。他道:“叶公子大盗‘我来也’的身份已然坐实,其偷盗之罪虽难免去,但有一线机会,总要设法救他出来。”
刘克庄点了点头,只要能救出叶籁,付出任何代价他都甘愿。他又想起今早太学里的传闻,不无忧心地道:“我听说太学里有学官传言,圣上原打算在上元节视学典礼上当众召见你,如今却取消了这一安排。你一直想为官,想着重查十五年前那桩旧案,如今你忤了圣上治罪金国使臣之意,算是得罪了圣上,往后可如何是好?”
圣上取消召见一事,宋慈今早也已听闻。他奉旨查案,在限期之内查出真凶,成功破了西湖沉尸一案,却没有得到来自朝堂之上的任何褒奖,无论是此前一直对他夸赞有加的皇帝赵扩,还是举荐他查案的韩侂胄,对他都是不闻不问。他昨日破案之时,当众揭破了韩家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将韩?定罪下狱,公然得罪了韩侂胄,又没有将完颜良弼定罪,忤逆了皇帝赵扩的意思,往后的仕途只怕极为难走。仅仅取消召见一事,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堂的施压,而且他非常清楚,这种施压,只怕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然而,他望向山下,远眺水波浩渺的西湖,神容坦然地应道:“大世浮沉,随遇而安。”
宋慈和刘克庄并肩下山后,几个劳力将酬劳分了,一人得了一张行在会子,竟还多出来了一张,不知是刘克庄不小心给多了,还是见他们辛苦,有意多付的酬劳。各人将自己那份酬劳揣在怀中,多出来的那张行在会子则交给带头的劳力揣着,收拾好锄头器具,结伴下山,打算用这张多出来的行在会子,找家酒楼好好地吃喝一顿。
这一顿吃喝选在了清波门入城不远的一家小酒肆,也就是此前刘克庄和叶籁久别重逢的青梅酒肆,点了几样酒菜,筛了几碗青梅酒,众劳力吃喝吹嘘,转眼天便黑尽了。
带头的劳力姓葛,唤作葛阿大,众劳力之中,就数他嗓门最大,话最多。两碗酒下肚,葛阿大话匣子打开了,说起了他昨晚遇到的一件怪事:“你们不知道,侍郎桥那地方闹鬼啊。昨天夜里,我手痒去了柜坊,带去的钱输了个精光,离开时又背运得很,明明白天还晴着,夜里却下起了雨。我在柜坊借了把伞,回家时从侍郎桥路过。当时已是后半夜,路上明明没有人,可我刚到桥头,身后忽然响起踢嗒、踢嗒、踢嗒的声音。那一听就是木屐声,可大冬天的,谁会穿木屐啊?当时桥头的店铺还点着灯笼,我就看见我身边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左一摇,右一晃,居然只有身子,没有脑袋!我吓得躲在伞里不敢回头,假装没看见,硬着头皮往桥上走。结果那影子跟了上来,嗖的一下钻进伞里,紧挨着我。我可不敢转头,慌乱之中,灵机一动,往身边用力一挤,扑通一声,那影子被我挤下河去了。我顾不了那么多,慌忙跑掉了。”
众劳力一开始听得胆战心惊,听到最后却都笑了起来,道:“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子,想借你的伞避雨吧,让你给挤河里去了。”
葛阿大道:“真是闹鬼,那影子没有脑袋的!你们若不信,自己去侍郎桥走走。”
众劳力起哄道:“走就走,谁会怕?一起看鬼去喽!”说着叫来酒保结账。
多出来的那张行在会子由葛阿大揣着,可他往怀里一摸,霎时间愣住了。他翻遍全身口袋,只有一张行在会子,那是他应得的酬劳,多出来的那张却怎么也找不着。
“葛阿大,你可别想赖账。”众劳力都道。
“谁说我要赖账?”葛阿大很是气恼,掏出自己那张行在会子,当场付了钱,“你们爱信不信,要去自己去,我不去了!”
众劳力都笑着打圆场,葛阿大却气不消,从酒肆里出来,一个人气冲冲地走了。
葛阿大并没有回家,而是打着灯笼沿路往回走,想找一找那张多出来的行在会子掉在了何处。沿路行人颇多,行在会子若是掉在途中,只怕早已被人捡去,只有指望行在会子是之前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收拾锄头器具时遗失的,那还有可能找到。
他一路找回了净慈报恩寺后山,一个人提着孤灯,走进了后山密林,回到了虫娘、虫惜和袁晴的坟墓前。他在坟墓附近找寻了一阵,居然真让他在一旁的枯草丛里找到了那张行在会子。行在会子夹在枯草间,没有被风吹走,居然失而复得。他欣喜万分,正要伸手去捡。
就在这时,一片死寂的密林之中,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后山密林大多是坟地,本就格外阴森,这阵突如其来的细碎声响,令葛阿大一下子汗毛倒竖。
“是谁?”葛阿大举起灯笼,朝声音来处一照,那里是一片土坡,没照见人,只照见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他挨近几步,却见那圆滚滚的东西是一个人头,一个已成骷髅的人头。
这个骷髅人头没有身子,孤零零地搁在土坡下,忽然动了一下。
葛阿大吓得退了两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时,却见那骷髅人头又动了一下,往土坡上爬去。那骷髅人头竟然在爬坡,爬上又滑下,滑下后又爬,其状不胜骇异。
“鬼……鬼啊!”
葛阿大吓得一跤跌倒,爬起身来,连行在会子也顾不得捡了,抓起灯笼,慌不择路地奔下山去。他一边飞奔一边叫喊,声音响彻整片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