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尸体身份确定

“宋大人,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何时才能放我出去啊?”

夏无羁已在提刑司大狱里关了一天一夜。本以为宋慈接手虫娘一案,又在府衙的司理狱中审问过一遍,他很快便可以出狱,却不想宋慈非但没有放他走,反而将他转移至提刑司大狱继续关押。除了狱吏送饭送水外,狱中一直没人搭理他,宋慈也一直不见人影,直到在狱中百般煎熬地度过一日后,他才终于等来了宋慈。

月娘的尸体已经运入提刑司的偏厅,与虫娘的尸体停放在一起,许义也已遵照吩咐外出找人,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趁着这个空隙,宋慈来到提刑司大狱,到了关押夏无羁的牢狱之中。

“眼下还不能放你走。”宋慈道,“在彻底洗清嫌疑之前,你要一直待在这里。”

夏无羁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宋慈把他当作证人,没想到宋慈还认为他有嫌疑,道:“宋大人,小怜的死,当真与我无关啊。”

“既然无关,那你为何一再说谎?”

昨天在司理狱时,夏无羁就被宋慈指出说了谎,他道:“我……我如何又说谎了?”

宋慈直视着夏无羁:“虫娘那么多金银首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小怜没对我说起过,我当真不知道啊。”

“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那些金银首饰,明明是你拿给虫娘的,是不是要我把熙春楼看守侧门的小厮找来,与你当面对质,你才肯说实话?”

夏无羁脸色一僵,慢慢低下了头。

“你言语不实,执意隐瞒,那我只能当你有杀人之嫌,只要一天查不出真凶另有其人,你就须在这提刑司大狱中多关押一天,倘若一直查不出真凶,那就只有将你一直关押下去。你自己好生掂量吧。”宋慈说罢,转身要走。

夏无羁道:“宋大人,我是对不起小怜,可她的死当真与我无关,我没想过她会出事……”

“你对不起她?”宋慈脚步一顿,“如何对不起她?”

“我……我……”

“你什么?”

“我骗了她……”

“你骗了她什么?”

夏无羁显得局促不安,双手捏着衣服,仿佛犯了什么大错,抬眼看了看宋慈,又低下了头:“是我……是我带她去见韩公子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慈声音严肃,“你若没杀害虫娘,不想她枉死,也不想自己牵连入罪,那你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可有半点隐瞒。否则你就一直要被关在这里,没人救得了你。”

夏无羁犹豫了一阵,道:“宋大人,我说,我都对你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初三那晚,你和刘公子带小怜去提刑司后,韩公子便从熙春楼里追了出来。他看见我在街边,叫家丁把我抓起来,骂我前一夜敢点小怜的花牌,扫他的兴。他问我是不是认识小怜,又问小怜的姓名来历。我不敢隐瞒,都对他说了。他要我第二天夜里把小怜带去丰乐楼,说会在丰乐楼等我,我若不答应,他以后便每晚去熙春楼找小怜的麻烦,让小怜永无宁日。我知道韩公子的本事,不敢不从……”

“所以你便骗虫娘,带她住进望湖客邸,第二天夜里假意私奔,实则带她去丰乐楼见了韩??”

夏无羁一脸悔色,点了点头。

“见到韩?之后呢?”宋慈道,“那晚丰乐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丰乐楼上的知秋一叶阁,韩公子和史公子都在那里。韩公子见到小怜后,问她是不是有一个姐姐在韩家。小怜不说话。韩公子捏住小怜的脸,道:‘我头一次见你,就觉得长得像。别以为不承认,我便认不出你们是姐妹俩。’小怜还是不应声。韩公子又道:‘你姐姐贱人一个,怪就怪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我看着就恨!’小怜一向性情温婉,可那晚面对韩公子,她却毫不示弱,凶巴巴地回瞪着韩公子。韩公子道:‘你姐姐就喜欢成天摆着个臭脸,你也敢冲我摆这副脸色?’他叫家丁把我带出房外,房中只留下他、史公子和小怜。很快房中传出韩公子的狞笑声,又传出小怜的惊叫声,声音含混,像是被捂住了嘴。过了好久,房门才打开,我看见小怜躺在桌子上,头发凌乱,袖子被撕掉,裙子被撕破……”夏无羁讲到这里,讲不下去了,闭上眼睛,良久才道,“韩公子系上了腰带,与史公子坐下喝酒,嬉笑如故。小怜向我望了一眼,眼中满是绝望。我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心里万般后悔,根本不敢看她。这时她忽然冲向窗户,跳了下去。”

“后来呢?”

“后来韩公子带人追出去,隔了好一阵才回来,他们没有追回小怜。我当时很害怕,一直待在丰乐楼,没……没敢离开。韩公子把我的包袱夺了去,抖出里面的金银首饰。他捡起几样首饰,道:‘我说府上怎么成天丢首饰,原来是被那贱人偷了去。’他说那些金银首饰都是他家的,全部占为己有,又逼我不准泄露当晚的事,否则便割了我的舌头。我实在怕得紧,后来府衙抓了我审问,我不敢说实话,只好编了假话。我……我实在不该隐瞒。是我害了小怜,是我对不起她……”夏无羁一脸痛苦,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抬起手来,连连扇自己的脸。

宋慈早就怀疑夏无羁隐瞒了事实,可夏无羁的这番讲述,还是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他道:“虫娘有个姐姐?”

夏无羁打得自己脸颊通红,揩去泪水,点头道:“小怜还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虫惜。”

“上次问你时,你为何不说?”

“虫惜身在韩府,事关韩公子,我……我不敢说……”

“虫惜为何会在韩府?”

“当年虫达将军叛投金国,虫家坐罪,小怜沦为角妓,虫惜却被人买走,成了官奴。当年买走虫惜的,是史弥远史大人。虫惜在史家做了好几年婢女,后来韩太师广纳姬妾,史大人因虫惜貌美,便在半年前将她送给了韩太师。韩太师一开始对她很是宠爱,原本有意纳她为姬妾,得知她是叛将虫达之女后,对她疏而远之,仍只让她做婢女。虫惜就是这般进了韩府。”

“虫娘的金银首饰,到底是怎么来的?”

“那些金银首饰,是虫惜拿给我,让我带给小怜的。”

宋慈眉头一凝,道:“虫惜一个婢女,哪来那么多金银首饰?”

“虫惜说是她在韩府勤恳做事所得的赏赐。”

“那她为何要把这些金银首饰交给虫娘?”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情深,虫惜不愿妹妹沉沦青楼,想把那些金银首饰交给小怜,让小怜私下存起来,留作他日赎身之用。虫惜是婢女,不能擅自离开主家,小怜在熙春楼被看管得更严,平日里出不了熙春楼半步,她们姐妹二人见不得面,这才托我转交。”

宋慈觉得有些奇怪,道:“这些金银首饰,虫惜大可自己存起来,等到攒够了,再去熙春楼为虫娘赎身便是,为何要转交给虫娘,让虫娘自己存起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夏无羁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

宋慈暗暗心想:“韩府虽然富贵,可拿那么多金银首饰打赏一个婢女,还是叛投金国的罪将之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只怕这些金银首饰来路不正,说不定如韩?所言,真是虫惜在韩府偷来的。她怕韩府的人发现,不敢把这些金银首饰留在身边,这才托夏无羁转交给虫娘。”想到这里,问道:“虫惜现下还在韩府吧,你能约她出来,与我见一面吗?”

“虫惜早前同我有过约定,每月初五天亮之时,她会在韩府南侧门外的大柳树下等我,把所得的赏赐都交给我。我只有初五才能见到她,平日里是约不到她的。”

宋慈心下盘算,初五刚过去不久,道:“本月初五,你有去见虫惜吗?”

夏无羁点头道:“去了。”

“是吗?初四深夜虫娘不知所终后,你说自己回了望湖客邸等她,那么初五一早,你该在望湖客邸才对。”

“初五一早我是在望湖客邸,可我没等到小怜回来,又想起与虫惜的约定,便去了一趟韩府。望湖客邸与韩府本就离得很近,片刻便能走到。”

“那你见到虫惜了吗?”

“没见到。我天未亮便到了约定的大柳树下,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韩府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也没见虫惜出现。我惦记着寻找小怜,便离开了。”

“这么说,虫惜失了约,没有出现?”

“是。”

“此前虫惜可有失约过?”

“上月初五,她也曾失约未至。以往初五一早,我每次去到那株大柳树下,她都早早等在那里了。”

“你是说腊月初五,她也失约了?”

夏无羁点了点头。

宋慈神色微变,略作思索,道:“虫娘既然有一个亲姐姐在韩府,彼此间感情又那么深,那她不应该离开临安才对,你骗她私奔,她为何会同意?你和虫娘之间,当真有琴瑟之好吗?你要说实话,别再隐瞒。”

“我对小怜一直是真心实意的,但那只是……只是我一厢情愿。小怜假装与我相好,让我点中花牌,与我私下相处,只是为了从我这里问得她姐姐虫惜的近况。”

“所以私奔一说,也是假的?”

夏无羁神色悲苦,道:“是我骗了小怜,说她姐姐很想她,约她初四夜里在丰乐楼相见,她才没回熙春楼……”

宋慈早就对夏无羁和虫娘的关系有所怀疑,也从第一次见到夏无羁起就看出此人性子怯懦,却没想到此人竟怯懦到如此地步,在韩?的威胁下,撒谎诱骗虫娘去丰乐楼不说,还在虫娘死后编造出这么多谎言。他语气严肃,道:“初四那晚,虫娘逃出丰乐楼后,你当真没有再见过她?”

“宋大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那晚之后,我当真没有再见过小怜,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杀害了她……”

“不管你是不是凶手,在本案查清之前,你都不能离开提刑司大狱半步。”宋慈道,“诸证不言情,及译人诈伪,致罪有出入者,证人减二等,译人与同罪。他日需要你做证之时,你再敢有丝毫虚谎之言,当以大宋刑统论处。”

夏无羁听得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宋慈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忽又想到了什么,停步道:“虫娘和虫惜既是孪生姐妹,那她二人应该长得很像吧?”

夏无羁道:“她们二人是很像,便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虫惜的脸上多了一颗痣。”

宋慈没再说什么,走出了提刑司大狱。

刚一出提刑司大狱,许义便迎面而来。

“宋大人,坐婆已经找来了,熙春楼认尸的人也都找来了。”

“那姓云的鸨母和袁朗,都来了吧?”

“都来了。小的怕碰坏了尸体,没敢让坐婆验孕,也没让他们认尸,就让他们在偏厅外候着,等宋大人过去。”

宋慈点了点头,随许义一起去往偏厅。

偏厅外等着好几个人,云妈妈和袁朗都在其中。云妈妈很不耐烦地来回走动,袁朗则独自埋头坐在角落里。另有三个窈窕的女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都是熙春楼的角妓,此外还有一个老婆子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看样子应是坐婆。

“哟,大人你可算来了。”云妈妈瞧见宋慈,立刻没好气地道,“把我们叫来认尸,那就赶紧给看尸体呀,我熙春楼事情繁多,还赶着回去忙活呢。”

宋慈一言不发,径直从云妈妈的身边走过,推开了偏厅的门。月娘和虫娘的尸体都停放在偏厅里,一股尸臭味立刻冲了出来。云妈妈等人原本朝厅门围拢,一闻到臭味,赶紧掩鼻避开。

宋慈却是神色如常地走进偏厅。他让许义先将坐婆带进来,吩咐坐婆查验月娘的尸体,确认是否怀有胎孕。坐婆忍着尸臭,在尸体的腹部上一阵拍打按压,又仔细验看了阴门,最终给出了答复,尸体确实怀有胎孕,胎儿应有五个月大小。

宋慈让坐婆出去,又让许义将熙春楼的三个角妓依次带入偏厅,相继辨认了尸体。三个角妓都是一脸恶心嫌弃,随意看了尸体几眼,便说是月娘。尸体脸部碎烂,面目全非,按理说不易辨认,但三个角妓认得尸体的身姿体态,都说是月娘无疑。

“月娘的右脚背上可有这样的烧伤?”宋慈指着尸体的右脚,分别问了三个角妓。

有两个角妓说没见过月娘的脚,不知道有没有烧伤,只有一个身姿娇小的角妓以丝巾捂鼻,回答说见过,说月娘右脚上是有烧伤的疤痕。

宋慈让三个角妓出去了,又叫许义将云妈妈和袁朗带进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分别唤入两人,而是让两人一起进来认尸。

面对尸体,云妈妈一脸嫌厌,只看了一眼便道:“是月娘那小贱人。”

袁朗仔细辨认了一番,直到看见尸体右脚背上的烧伤,才敢确认是月娘,向宋慈点了点头。

云妈妈不肯多留,认过尸后,转身要走,宋慈却道:“先别急着走。”

“尸体我已经认过了,就是月娘那小贱人。我方才说了,我还赶着回去忙活呢。”云妈妈仍是要走。

“问你几句话,回答完就让你走。”

宋慈此话一出,许义立刻手按捕刀,挡在了门口。

云妈妈看了看许义,哼了一声,回头道:“大人有什么就赶紧问,我是真急着回去。”

宋慈却是不慌不忙,语气如常:“月娘生前怀有胎孕,此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云妈妈应道,“我熙春楼的姑娘,但凡有了身孕,都会立马告知我,我好请大夫施针用药,将胎儿打掉。这小贱人倒好,肚子大了居然瞒着我。她肚子这般大了,我之前竟一点也没瞧出来。”

“那你可知月娘怀的是谁的孩子?”

“这小贱人每天接的恩客都不一样,她怀了谁的孩子,我哪里知道?”

“月娘是几时入的熙春楼,这你总该知道吧。”

“知道,那可久远得很了。当年我刚开始打理熙春楼时,这小贱人就来了,算起来有十年了吧。”

“她是如何来到熙春楼的?”

“她家里人把她卖了。”云妈妈眉毛一挑,“大人可别以为卖身,就觉得这小贱人命苦,其实她被卖到熙春楼来,她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

“被家人卖入青楼,何以会高兴?”

云妈妈面露轻贱之色,说起了月娘的过去:“这小贱人是常州人,从小父母死绝,跟着姨父姨母过活。她姨父家在太湖边,世代住在渔船上,以打鱼为生,家中本就不宽裕,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对她自然照顾不过来,也就给她一口饭吃,不让她饿死。她八岁那年,有一天夜里,渔船突然着了火,把什么都烧没了。她姨父被烧坏了脸,五岁的儿子被烧成了重伤,她姨母更惨,没能逃出来,被活活烧死在了船上。她倒好,第一个逃到岸上,只烧伤了脚面,还只有巴掌大一块。”说着朝月娘右脚上的烧伤冷冷地瞧了一眼,“她姨父家破人亡,为了救治重伤的儿子,四处借钱欠债,最后实在没法,只好把她卖给了贩子,贩子又把她带来临安,卖到了我这里。”

云妈妈说到此处,冷哼一声,道:“我一开始觉得她可怜,可自打她进了熙春楼,我就从没见她伤心难过过。有一次我私下问起她从前的事,你猜她怎么说?她居然说,害得她姨父一家家破人亡的那场大火,是她放的。她说姨父姨母只对自家儿子好,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自家儿子,从不给她,还成天使唤她干各种脏活累活,对她没有任何好脸色。她趁姨父姨母一家睡着了,故意点燃渔网,让整艘船着火,就是想把姨父姨母一家全都烧死。她怕事后被人发觉,竟拿烧红的木炭烫伤了自己的脚,还故意跳进水里再上岸,假装自己是从大火里逃得性命。她那时才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小女娃,居然有这么深的心机,当时可把我吓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几晚都睡不踏实。”

宋慈听得暗暗心惊,道:“那她在熙春楼这十年间,可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那倒没有,她说能离开姨父姨母,是她求之不得的事,还说我肯出钱买她,她心里当我是恩人,所以才不对我隐瞒,把所有事都对我说了。她当时跪在地上给我叩头,求我不要去报官,也不要把她送回去,还说以后会把我当亲娘来奉养。在熙春楼这十年里,她一直还算安分,没闹出什么动静。可我总忘不了她小时候的事,她八岁就敢杀人放火,谁知道她长大了能干出什么骇人的事来?”云妈妈语气一变,“这小贱人嘴上说去净慈报恩寺请香,说是要为我祈福,结果去了便没回来。我当她私逃了,没想到竟是死了,那可真是报应,活该她没好下场。”她最开始说自己急着回熙春楼忙活,可一说起月娘的过去,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话,说到最后,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好似心头一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你说月娘去净慈报恩寺,是为了给你祈福?”

“是啊,她说我每日操劳太甚,担心我累到身子,去净慈报恩寺祈求我多福多寿。”

宋慈朝一旁的袁朗看了一眼。虫娘曾经提到,月娘去净慈报恩寺祈福,是为了祈求早日赎身,能与袁朗双宿双飞。显然这一次祈福,月娘对虫娘和云妈妈各有一套说辞。

“这么说,腊月十四那天,月娘是去了净慈报恩寺,这才一去不回?”

“那当然,这事熙春楼人人都知道。这小贱人亲口说去净慈报恩寺祈福,去了就没再回来,我派人找了她好几天,一直没找到她人。”

“难道月娘不是祈福后回到熙春楼,又被轿子接去望湖客邸,才一去不回的吗?”宋慈说出这话时,紧盯着云妈妈的脸,注意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云妈妈眉梢微微一颤,道:“这……这是谁说的?”

“你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

“当然不是。”云妈妈矢口否认,“我熙春楼的角妓,是有外出陪侍恩客的时候,可去的都是各大酒楼,从没去过什么旅邸。别说是腊月十四,便是其他任何时候,都没角妓去过大人所说的望湖客邸。”

“那腊月十四晚上,熙春楼有角妓外出吗?”

“有的,那晚琴娘出去过,去的是延定坊的春风楼,是城东的徐大官人派轿子来接她去的。”

“时隔这么久,你还记得如此清楚?”

云妈妈指着月娘的尸体道:“还不是让这小贱人给气的!她白天出去祈福,到了晚上还不回来,气得我大发脾气。我发脾气时,琴娘正好被徐大官人的轿子接走,此事我记得尤为清楚。”

宋慈转头对许义道:“许大哥,劳你再走一趟熙春楼,把这位琴娘叫来。”

许义立刻便要领命而去。

“那倒不用,琴娘就在外面,我们是一起来认尸的。”云妈妈说着一拍手,冲门外叫道,“琴娘,宋大人有事找你,你还不快些进来!”

偏厅外三个角妓中,那个身姿最为娇小的角妓应了一声,以丝巾掩着口鼻,不大情愿地走了进来,看见月娘的尸体,又是一阵蹙眉。

“琴娘,腊月十四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吧,你去了……”

云妈妈的话才开了个头,宋慈却打断了她,问琴娘道:“腊月十四晚上,你可有外出陪侍客人?”

“腊月十四?”琴娘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瞧了一眼云妈妈,似在等云妈妈示意。

宋慈不给云妈妈任何提醒串通的机会,吩咐许义将云妈妈和袁朗带出偏厅,只留下琴娘一人,道:“是什么便是什么,你如实回答。”

琴娘摇摇头:“腊月十四那么久了,大人,我早已记不清了。”

宋慈提醒道:“腊月十四是月娘失踪的那天,她外出未归,鸨母大发脾气,你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原来大人说的是那天晚上呀。”琴娘恍然道,“那晚我是出去了,去春风楼伺候徐大官人。”她声音娇酥,尤其是说到“徐大官人”四字,手中丝巾一挥,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宋慈有些不大习惯一个女子如此媚态,微微皱了皱眉,道:“你是怎么去的?”

“徐大官人是我的大恩客,他特地叫了顶轿子来熙春楼,其他人都不接,就只接我一人,一直将我抬到春风楼的门口,他再亲自下楼来接的我。”琴娘说起此事,很是得意。

“接你的轿子是何模样?”

“是一顶绿色的小轿。”

“那晚你是何穿着打扮,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只要是去伺候徐大官人,穿的都是四色彩裙。徐大官人夸我身姿婀娜,说我跳起舞来呀,好比一只翩然起舞的彩蝶,他最爱看我穿四色彩裙的样子了。”

“你那晚所穿的四色彩裙,”宋慈朝月娘的尸体一指,“和月娘身上这件彩裙像吗?”

“何止是像,我那四色彩裙呀,是同月娘、燕娘一起,向云妈妈告了假,去城东的玲珑绸缎庄精挑细选的上好绸缎,我还记得当时我挑的是淡绿,月娘挑的粉紫,燕娘挑的葱白,还有绸缎庄掌柜配的桃红,四色绸缎拼在一起裁制出来的。”

“这么说,你的四色彩裙和月娘这件彩裙,是一样的?”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

“去春风楼那晚,你身上戴了什么首饰?”

“首饰吗?”琴娘一边回想一边道,“我那晚梳着仙人髻,戴着粉桃头花,还有红豆珠钗,还有珠翠链子和翠玉镯子,还有琉璃耳环呢,还有……”

宋慈不等琴娘说完,道:“红豆珠钗和琉璃耳环是什么样子的?”

“我那珠钗有两串红豆坠子,那可是玛瑙做成的。耳环坠着琉璃珠,蓝得像天一样。”琴娘瞧了一眼月娘的尸体,“这两样首饰和四色彩裙一样,都是同月娘、燕娘那次外出时一起买的。”

宋慈原以为琴娘被轿子接走一事是云妈妈随口搪塞的,这才让云妈妈去到偏厅外面,不让她和琴娘有丝毫串通的机会,却不想是真有其事。他看着月娘的尸体,月娘的身形和琴娘一样,也很娇小。两人身姿相似,彩裙也一样,甚至连首饰也是同样款式,难道袁朗当晚看见被轿子接走的角妓,不是月娘,而是眼前这位琴娘?

暗思了片刻,宋慈道:“你和月娘买同样的彩裙和首饰,想必彼此关系很好吧?”

琴娘朝月娘的尸体白了一眼,道:“我和她的关系才不好呢!那次一起去买首饰时,她嫌我选的这样首饰太俗,那样首饰又不贵气,反正我选什么她都说不好,最后都是照着她喜欢的来选。我们熙春楼里呀,出身最低贱的就是她,平日里最傲气的也是她。她长得也就那样吧,只不过年轻个几岁而已,在我面前有什么可神气的。”

“月娘生前怀有胎孕,你可知道?”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记得之前有过几天,她吃什么就吐什么,我当时还问过她怎么了,她说是凉了肚子。如今想来,原来那时她是怀了身孕,也不知是谁的野种。”

“她吃什么吐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月初吧。”

“月娘和虫娘关系如何?”

“她们二人关系倒是挺好。熙春楼没人喜欢月娘,也不知虫娘那小妮子看上她哪点,成天就喜欢与她待在一起。”

“那月娘和袁朗呢?”

“袁朗?”琴娘朝厅门方向望了一眼,说话声小了许多,仿佛怕被门外的袁朗听见,“袁朗他就是个傻大个,以前月娘被客人欺负,他替月娘出过头,月娘就对他各种好,他却全然不搭理。老话说呀,野鸡就是野鸡,永远也变不了凤凰,月娘的眼光就那么低,居然看上一个低贱的下人,最好笑的是,偏偏这个下人还看不上她。”

宋慈不再多问,让琴娘出去,又唤入坐婆,询问女子怀胎多久时,呕吐最为厉害。坐婆回答说,女子怀胎头三月常有呕吐,尤以两个半月时最为厉害,通常三月之后,呕吐会逐渐消失。

宋慈让坐婆去了,略微思索一阵,再次唤入袁朗,问他道:“腊月十四那晚,你看见被轿子接走的是月娘,没看走眼吗?”

袁朗应道:“我记得是月娘,应该没看走眼。”

“应该?”宋慈语气一沉,“你有看清她的脸吗?”

“我只看到她的背影。”

“这么说你没看到正脸?”

“我没看到正脸,可月娘的珠钗和耳环,我都是认得的。”

“当时接走她的是什么样的轿子?”

“一顶小轿。”

“轿子是何配色?”

“我记得是绿色的。”

这一下不仅身姿、彩裙和首饰对上了,连所乘的轿子也对上了。宋慈之所以让许义将云妈妈和袁朗叫来认尸,就是为了让二人当面对质月娘被轿子接走一事。他原以为是云妈妈撒了谎,眼下看来却未必如此。倘若真是袁朗看走了眼,错把琴娘当成了月娘,那云妈妈自然也就不知道月娘的去向了。

宋慈琢磨片刻,道:“你之前将妹妹安顿在锦绣客舍,是住在锦绣客舍的哪间房?”

袁朗应道:“是锦绣客舍的行香子房。”

一听到“行香子”三字,宋慈神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但他很快恢复镇定,道:“我上次问你,你妹妹如今在何处落脚,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丢了盘缠,住不起锦绣客舍,就在附近竹竿巷的朱氏脚店找了间便宜的房,让妹妹住下了。”

“竹竿巷?”

袁朗点了点头。

竹竿巷离锦绣客舍不远,宋慈记得桑榆便是在那里的梅氏榻房落脚,没想到袁朗的妹妹也被安顿在了这条巷子里。他没什么需要再问的,让袁朗去了,也让云妈妈、琴娘、坐婆等人走了。

等所有人走后,宋慈对许义道:“我临时想起一事,只怕还要劳烦许大哥再跑一趟。”

“宋大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行。”

“你去一趟望湖客邸,找一个叫周老幺的杂役,带他来提刑司见我。”

许义立刻动身去了。

宋慈站在偏厅里,独自面对月娘的尸体。他俯下身来,又一次验看起了尸体,尤其是两肩之间那道长长的弧形瘀痕,以及右小腿外侧那处片状伤口。他之前就已查验过,弧形瘀痕是生前伤,可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在两肩之间造成形状如此奇特的瘀痕呢?右小腿上的片状伤口是死后伤,可月娘跌入西湖淹死后,一直沉尸于湖底,直到梁三喜将她的尸体打捞起来,那她右小腿上为何会出现一处死后伤呢?这处片状伤口,不像是鱼鳖啃噬所致,更像是利刃削刮而成,可是他问过梁三喜,沉尸之处并没有破瓷器、蚌壳之类的锋利之物。除此之外,月娘的死状显而易见是溺死,可无论口鼻之中,还是指甲之内,都没有发现半点泥沙,这一点极不合常理。

宋慈一时想不明白,转而移步至虫娘的尸体前。他揭开白布,虫娘的尸体又一次呈现在眼前。虫娘同样沉尸于西湖之中,死状却与月娘全然不同,没有任何溺亡之状,又有石头绑在身上,显然是死后沉尸。可她身上各处要害都没有验出致命伤,那她是如何死的呢?她阴门处的损伤已从夏无羁那里得到证实,是在丰乐楼遭受了韩?的凌辱,唯一不知来由的,就是她左臂上那道细小的弧状伤口。可这道弧状伤口实在微不足道,一看便不是什么致命伤。

“人不可能莫名其妙而死,虫娘既然是死于他杀,身上必然会有致命伤,只怕如我先前的猜测,真有人趁她尸体停放城南义庄期间,在她尸体上动过手脚。”宋慈这样想着,打算等许义回来后,带着他再走一趟城南义庄。

过不多时,许义赶回来了,道:“宋大人,周老幺带到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瘦弱杂役。

宋慈看向那瘦弱杂役,道:“你便是周老幺?”

那瘦弱杂役正是望湖客邸负责清扫茅厕的周老幺。他从没来过提刑司,不知宋慈叫他来所为何事,心下惴惴,不敢抬头,道:“是小人。”

“腊月初一,韩?包下望湖客邸时,你曾看见他带着一个身穿彩裙、怀有胎孕的女子住进了西湖邸,可有此事?”

周老幺点了点头。

“你确定那女子怀有胎孕?”

“小人不会看错的。”

“你可有看清那女子的长相?”

“小人只看到了侧脸。”

“倘若再见到那女子,你还能认出来吗?”

“应该能吧。”

宋慈将周老幺带到月娘的尸体前,指着尸体所穿的彩裙:“你当日所见的女子,身上穿的彩裙可是这件?”

周老幺朝月娘的尸体看了看,见到尸体全身肿胀,尤其是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不禁干呕了几下。他捂住鼻子,摇摇头,瓮声瓮气地道:“不是这件,那女子穿的彩裙没这么艳。”

“那你到这边来。”宋慈走向虫娘的尸体,“你当日所见的女子,可是此人?”

周老幺低眉顺眼地走过去,朝虫娘看了看,有些不大确定,道:“大人,能将她的脸……侧过去吗?”

“往哪边侧?”

“右边。”

宋慈将虫娘的脸侧向右边。

周老幺的眼神顿时一变,指着虫娘道:“对,对……就是她……”声音透着惊诧,“她……她怎么死了?”

“你没有认错吧?”

“小人当日看见的女子,真的是她。”周老幺“咦”了一声,看着虫娘的腹部,“奇怪了,她……她怎么没身孕?”

“你当日所见女子,脸上可有痣?”

周老幺回想了一下,点头道:“是有一颗痣,就在侧脸上……怎么……怎么没有了呢?”他诧异地看着虫娘的侧脸,只因虫娘的侧脸很是干净,并没有痣。

“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宋慈吩咐许义将一脸惊诧的周老幺带了出去。

宋慈之所以唤周老幺来,就是为了求证那个被韩?带入望湖客邸的女子到底是谁。刘克庄因为彩裙的缘故,一直认为那女子是月娘,但宋慈从一开始就没有妄下定论,哪怕月娘的尸体被发现后,证实月娘的确身怀六甲,他还是要亲自找来周老幺求证后才敢确定。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周老幺不但否认了月娘所穿的彩裙,反而认定虫娘是当日见到的怀有身孕的女子。虫娘没有怀有身孕,单凭这一点便可知她不是入住望湖客邸的女子,可周老幺如此斩钉截铁,一口咬定没有看错,那只有一种可能,周老幺当日看见的不是虫娘,而是虫娘的孪生姐姐,与虫娘长得极为相似的虫惜。他想起夏无羁提到虫氏姐妹便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虫惜脸上多长了一颗痣,这才询问周老幺,果然周老幺看见的女子脸上有痣。由此可以确定,被韩?带入望湖客邸的怀有身孕的女子是虫惜。

“如此说来,韩?当初包下望湖客邸,带去仆人和家丁,是为了让虫惜住在那里。以韩?的为人,居然会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婢女如此照顾,莫非虫惜怀的是他的孩子?可听夏无羁的描述,韩?似乎对虫惜大有恨意,甚至还将这股恨意发泄到虫惜的妹妹虫娘的身上,那又是为何?”宋慈思虑至此,联想到望湖客邸听水房中验出来的血迹,以及虫惜与夏无羁约定每月初五见面,却接连两次失约,等同于一个多月没有再出现过,顿时暗觉蹊跷。

“看来要走一趟韩府,查一查这位虫惜的事了。”宋慈打定主意,锁上偏厅的门,叫上许义,准备先走一趟城南义庄,再去一趟韩府。

两人刚一出提刑司大门,迎面遇上了疾步走来的夏震。

“宋提刑,在太学没找见你,想着是不是在提刑司,你果然在这里。”

“夏虞候找我有事吗?”

“韩太师有请。”

“韩太师要见我?”

“事关西湖沉尸一案,韩太师请宋提刑移步府上一见。”

“是韩府还是南园?”

“韩府。”

宋慈正有打算去韩府查问虫惜的事,想不到韩侂胄在这时候叫他去韩府见面,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他原计划先去城南义庄,再去韩府,这时决定颠倒一下顺序,应道:“那就请夏虞候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