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湖沉尸

西湖北岸的栖霞岭后,密林深处坐落着一座太平观。与西湖南岸香火鼎盛的净慈报恩寺相比,太平观不但老旧残破,香火更是稀少得可怜,落满枯叶的山路上空寂静默,只有零星的几个香客。

正月初八一早,宋慈和刘克庄来到了这里。

“那算命先生说,栖霞岭后有一太平观,叫我去那里捐上十贯香油钱,就能寻见月娘。”虫娘的话言犹在耳,宋慈抬头望了一眼古旧的匾额,拾阶而上,进了观门。

兴许是香客稀少的缘故,太平观没有道士知客,观内也见不到什么道人。宋慈和刘克庄在几间殿宇里寻了一阵,才找到了一个十来岁的小道士。

“你们这里有姓薛的道长吗?”宋慈此行不为请香祈福,只为寻找那个名叫薛一贯的算命先生。

小道士说太平观的观主就姓薛,引着宋慈和刘克庄去往偏殿,找到了正准备外出的观主。观主留着一大把胡子,左手拿一杆“一贯一贯,神机妙算”的幡子,右手提一张收折好的小桌,肩上还挎着一个包袱,正是薛一贯。

薛一贯见了来人,尤其是刘克庄,长眉一锁,以为刘克庄是上门找麻烦来了。他让小道士退下,向刘克庄道:“这位公子,贫道测字算卦,有什么说什么,绝非故意冒犯你。你若还是气不过,贫道只好给你赔礼道歉。还请公子高抬贵手,别再来为难贫道了。”

“我当你只是个游方术士,不承想竟是一观之主。”刘克庄道,“你好好的观主不当,为何却去山下算命?”

“世上之人,忧患者多,贫道这不是为了替世人消灾解厄、趋利避害吗?”

“我看你是道观残破,香油稀少,不得不下山赚些零碎钱,贴补观里的吃穿用度吧。”

薛一贯尴尬一笑:“难得有公子这样的富贵人,能体会贫道的难处。”

“你放心吧,我今天不是来为难你的。”刘克庄指着宋慈道,“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之前在苏堤上,你也是见过的。宋大人想知道初五那天,为何苏堤上捞起沉尸后,你人就突然不见了?还有你是如何知道我亲近的女人会有性命之忧的?你若还像之前那般说是自己神机妙算算出来的,那就只好请你到提刑司走一遭了。”

四下里别无他人,薛一贯不再故弄玄虚,自承算命只是通过察言观色,猜出算命之人心中所求,顺着对方所求往下说,总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他说刘克庄亲近的女人会出事,那只是危言耸听,想把刘克庄唬住,谁知刘克庄压根不吃这一套。至于初五打捞尸体时他为何离开,那是怕刘克庄一直纠缠他不放,这才趁机收摊开溜,换了个地方,到西湖南岸继续摆摊算命去了。

宋慈提起虫娘算命一事,问薛一贯为何要指引虫娘来太平观寻找月娘。

“贫道不只对那位姑娘这么说,对其他算命的人都说过这话。”薛一贯当日见虫娘衣着华贵,以为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指引虫娘来太平观寻人,实则想趁机给观里添点香油钱。他接手太平观以来,一直想把残破老旧的道观修缮一新,再扩建几座殿宇,苦于道观香火稀少,实在没有足够的钱,这才想尽办法攒钱,甚至不惜扮作游方道士,去山下摆摊算命。

薛一贯把这些如实说了,宋慈点了点头。早在来太平观之前,他便猜到是这么回事,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线索,这才和刘克庄一起来栖霞岭走了这一趟。

宋慈和刘克庄离开了太平观。出观门之时,空寂的山路上走来了一个戴黑色幞头的香客,与两人错身而过,快步走进了观门。

宋慈和刘克庄下了栖霞岭。

岳飞的墓就在附近,两人去到岳飞墓前。正月期间,每天祭拜岳飞的人都是络绎而至,岳飞墓的香火比之净慈报恩寺犹有过之。宋慈挤在人群之中,在墓前跪地叩头,上香祭拜。祭拜完后,两人沿苏堤向南,朝净慈报恩寺而去。

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宋慈抱定这样的想法,打算再去净慈报恩寺打听一下腊月十四月娘入寺祈福的事。虫娘沉尸一案的查案期限只剩两天,换作其他人来查案,只怕会一直盯着虫娘的案子不放,任何无关之事都会置之一旁。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虫娘生前有着寻找月娘的执念,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直觉,宋慈总是隐隐觉得,虫娘的死与月娘的失踪并非互不相干的两件事,而是暗藏着某种关联,只是这种关联他尚未看清而已。

沿苏堤走了一阵,两人来到了苏堤的南段。

昨夜一场雨下过,今日天气晴好了不少,西湖上和风轻拂,湖面微波粼粼。前几日因钓鱼而发现虫娘沉尸的梁老翁,此刻又在堤岸边一株柳树下垂钓,鱼篓干敞在脚边,显然还未有渔获。附近有几个孩童,在往来路人间追逐嬉闹,忽然一个挂着鼻涕的孩童捡起一颗石子,抡圆手臂,扔向湖面,其他孩童有样学样,也都捡起石子扔进西湖。湖面上漂浮着一截枯树枝,几个孩童以此为靶,比谁更有准头。

梁老翁一直没有渔获,本就不甚舒逸,此时湖面被一颗颗石子砸破,免不了会惊走水下的游鱼。他有些着恼,冲几个孩童骂了几句。几个孩童扮起鬼脸,吐出舌头,发出呜噜噜的声音。梁老翁气得吹胡子瞪眼,将鱼竿插在岸边,猛地站起身来。几个孩童见势不妙,赶紧开溜。梁老翁气呼呼地坐下,一脸不悦。几个孩童见他坐下,又返身回来,捡起石子继续往西湖里砸,有意捉弄他。

刘克庄看见这一幕,走上前去,摸了摸那挂鼻涕孩童的头,打发了几文钱,笑道:“拿去买糖。”几个孩童一阵欢呼,你追我赶地跑开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洒满了堤岸。

梁老翁见是刘克庄帮忙打发走了这群烦人的孩童,又看见了宋慈,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浮起笑意,冲二人挥了挥手。

“当日多亏了这姓梁的钓叟,若不是他无意间钓起虫娘的荷包,只怕此刻虫娘还尸沉水下,无人得知,须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才是。”刘克庄对宋慈说了这话,走到梁老翁身前,道:“老丈,前些天有劳你父子二人了。”从怀里摸出几张行在会子,要梁老翁收下。

梁老翁见那行在会子每张都值一贯,连连摆手道:“公子,这可使不得啊,小老儿无功无德,可不敢收……”

“你父子二人帮了宋提刑的大忙,这不是我要给的,是宋提刑要给的。”刘克庄朝宋慈一指,“你儿子水性那么好,宋提刑往后查案奔忙,指不定还有请他相助的时候呢。”将行在会子硬塞进了梁老翁的怀里。

梁老翁受宠若惊,连忙向二人行礼。

二人向梁老翁告了辞,行过苏堤,来到了净慈报恩寺前。

净慈报恩寺和往日一样香火不绝,往来香客络绎于道,两个知客僧站在寺门左右,对着众香客迎来送往。宋慈认得其中一个知客僧是弥光,上次深夜来净慈报恩寺查案,就是弥光领着他进出于寺中。他上前行了礼。弥光认得他,合十道:“宋大人这么早便来请香,快些请进。”

宋慈却站在原地没动,道:“小师父,你在此知客有多久了?”

弥光应道:“快有半年了吧。”

知客僧负责在寺门处迎客,只要有香客进出寺院,知客僧必定见过。月娘来净慈报恩寺祈福是在大半个月前,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弥光说不定还留有印象。“可否请小师父借一步说话?”宋慈说完这话,也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径直走向了道旁。

弥光见状,只好把知客之事交给另一个知客僧,跟着宋慈走了过来。

“腊月十四,曾有一个青楼角妓来贵寺祈福,想问问小师父有没有印象?”

“每天来寺里祈福的香客很多,不知宋大人问的这位女施主穿什么衣裳,长什么模样?”

“此女二九年华,身穿彩色裙袄,头插红豆钗,还戴了一对琉璃珠耳环。”

弥光眉心微微一紧,尤其是听到“红豆钗”三个字时,目光出现了明显的躲闪。他摇头道:“隔得有些久了,我……我记不大清了。”

宋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弥光的脸,弥光神情上的细微变化,被他尽收眼底。他心中有数,知道弥光十有八九是见过月娘的。可是月娘来净慈报恩寺只是为了祈福,弥光没理由隐瞒见过一个祈福的香客,宋慈不免暗觉奇怪,道:“小师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没有。”弥光摆手道,“我是真记不清了……宋大人没其他事,我便回去知客了。”

弥光想走,却被一旁的刘克庄一把拽住了。刘克庄也已看出弥光身上的不对劲。对付这样一个连掩饰自己都不会的年轻僧人,可比对付望湖客邸那些见钱眼开的伙计容易多了。他道:“小和尚,前些天西湖里捞起死尸的事,听说了吧?”

“听……听说了。”

“宋大人问的这个青楼角妓,与西湖里捞起来的死尸可是大有关联。你知情不报,今日抓你见官不说,我还要进到寺中,找道济禅师当面理论一番。”刘克庄冷哼一声,“出家人不打诳语,道济禅师是有道高僧,我倒要看看,他还肯不肯将你这个欺诳之徒留在寺中。”

“施主别……别这样……”

“实话告诉你,这个青楼角妓腊月十四来过你这净慈报恩寺,之后便失踪了,我看是你寺院中藏污纳垢,将她偷偷藏了起来吧。”刘克庄故意说得大声,引来不少香客侧目。

弥光忙道:“那女施主是失踪了,但和本寺毫无干系……”

“那女施主是失踪了?”刘克庄笑道,“看来你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弥光慌忙捂嘴,哽了哽喉咙。

“那角妓究竟是如何失踪的?”刘克庄笑容一收,“还不从实说来!”

“我……我……”弥光面露难色。

“不肯说?那好,一起见道济禅师去!”刘克庄拖着弥光,就要往寺里走。

“施主,别……别……”弥光急得快哭出来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刘克庄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弥光看了看周围驻足观望的香客,说话声变小了许多:“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刘克庄道:“只要你实话实说,我和宋大人一定保密,绝不对外透露。”

山路旁不是说话的地方,弥光领着二人进入寺中,来到寺院后方的僧庐。寺中僧侣都出外忙活了,此时僧庐中空无一人。

弥光走向自己的床铺,从床下拉出一口不大不小的箱子。箱子里叠放着几件僧衣,他掀起这几件僧衣,拿起压在箱底的一样物什,道:“宋大人,你看看……是这支钗吗?”

那是一支红豆钗,钗头上挂着两串玛瑙雕琢而成的红豆,做工很是精细。

宋慈和刘克庄都没见过月娘,自然也没见过月娘头上的红豆钗是何模样。宋慈问道:“你从何得来的这支钗?”

“是我捡到的。”

“如何捡到的?”

弥光犹豫了一下,如实说了腊月十四他深夜值守门房时听见拍门声,起床打开寺门,在雪地里捡到了这支红豆钗,又目睹一个身穿彩裙的女子被一群人紧追不放,最终在苏堤上落水溺毙的事。

身穿彩裙,又是腊月十四,再结合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后,正是在韩?众家丁的追逐下失踪,宋慈几乎可以断定,弥光看见的落水女子就是月娘。他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为何一直隐瞒不报?”

弥光低下了头:“那群人个个凶恶,扬言要烧了本寺,我……我哪里敢说……”

“那群人长什么模样?”

“我没看太清,只记得领头之人马脸凸嘴,一脸凶煞之相。”

“那彩裙女子在何处落水,你总该记得吧?”

“记得。”

“快带我去!”

虽然时隔大半个月,但弥光对这件事非但没有淡忘,反而记得越发清晰。他每天都会想起那女子落水后扑腾呼喊的场面,良心上不断受到折磨,尤其是夜深人静在门房值守时,恍惚间总能听到拍门之声,好不容易睡着又总是被噩梦惊醒,好几次梦到圆月之下,那彩裙女子浮出水面向他叫苦诉冤。如今总算对外人吐露了此事,他内心深处倒隐隐有种解脱之感。他带着宋慈和刘克庄出寺下山,向苏堤而去。

走出净慈报恩寺时,宋慈忽然放慢脚步,扭头向左侧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一个戴着黑色幞头的香客,看样子是要入寺祈福。宋慈记得这个香客,不久前离开太平观时,他便见过此人。

来到苏堤上,弥光沿着堤岸,很快找到一株大树,指着枝丫遮罩下的湖面,道:“就是这里了。”

宋慈看了看四周,此地距离虫娘沉尸之处不过五六丈远。他又盯着微波起伏的湖面,心想苏堤上每天人来人往,那彩裙女子在这里落水溺毙后,尸体一旦浮起来,势必早就被人发现了,可没听说有人在西湖里发现过浮尸,那么尸体极可能还沉在湖底,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找人下水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尸体。

“要不要去找梁三喜?”刘克庄猜中了宋慈的心思。

梁三喜水性极好,曾帮忙打捞了虫娘的尸体,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宋慈点了点头。梁老翁垂钓的地方离此不远,二人立刻去找梁老翁。

很快,梁老翁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里,只不过梁老翁的身边多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金国随从。

“怎么又是这帮金国人?”刘克庄语气愤然,“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他们,真是阴魂不散。”

宋慈见赵之杰蹲在梁老翁身边,似乎在向梁老翁打听什么,不由得想起昨晚在熙春楼的侧门外,赵之杰旁观他查问袁朗的事。袁朗替虫娘收拾过金银首饰,梁老翁则从西湖里钓起过虫娘的荷包,宋慈立时明白过来,赵之杰这是在追查虫娘的案子。完颜良弼若是杀害虫娘的凶手,赵之杰势必要设法为其脱罪,若不是凶手,赵之杰便要证明其清白,是以赵之杰追查此案,宋慈并不觉得奇怪。他毫不避讳二位金使在场,径直走上前去,向梁老翁表明了来意。

“哎哟,有这等事?宋大人、刘公子,你们二位稍等,小老儿这就去叫三喜。”上次找梁三喜打捞虫娘尸体时,梁老翁还不大乐意,这一次却是忙着起身,鱼竿鱼篓都没收拾,急匆匆便去了。

完颜良弼听说要在湖中打捞尸体,道:“姓宋的,你想耍什么花样?”

宋慈尚未回话,刘克庄已还嘴道:“堂堂金国副使,这般担惊受怕,莫不是做贼心虚?”

完颜良弼目露凶光,瞪着刘克庄。刘克庄毫不畏惧,立刻瞪了回去。

宋慈拉了刘克庄一下,走回月娘落水之处,盯着湖面,默不作声。刘克庄跟了过来。

赵之杰不知宋慈所言是真是假,和完颜良弼跟过来,驻足一旁。他示意完颜良弼耐住性子,先看个究竟再说。

过了片刻,梁三喜飞步赶来,梁老翁脚步慢,过了一阵才到。

“大人放心,只要尸体还在水下,小人就一定能找到。”梁三喜从宋慈处获知情况后,活动了一下手脚,脱去衣服,下到冰冷的西湖之中。他踩了几下水,深吸一口气,埋头钻入了水下。

梁三喜几个兜臂沉下身子,很快触碰到了湖底柔软的淤泥。淤泥一经触碰,立刻有泥浆腾起。他闭紧双眼,手掌贴住淤泥,缓缓地摸索。上一次打捞虫娘的尸体,因有梁老翁垂钓的具体位置,是以很快便找到了沉尸。可这一次只有月娘落水的大概方位,具体沉尸于何处,全靠他用双手在淤泥上一按一放地摸寻,本就很有难度,再加上湖水冰寒刺骨,泥浆不时腾起,摸寻起来愈发困难。过了一阵,他有些憋不住气,除了枯枝烂叶,什么都没摸到,只好浮出水面透气。

一出水面,抹去眼眶周围的水,梁三喜看见宋慈、刘克庄和梁老翁正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此外还聚集了不少路人。他原地踩水,缓过劲后,又一次潜入了水下。

经过先前一番摸索,梁三喜的脑中已有了湖底的大致地形。他开始摸寻周围尚未摸索过的地方。他的双手从淤泥面上拂过,摸到了一些枯树枝,再往前摸去,手底忽然空了。平坦的湖底延伸至此,忽然出现了一条下陷的深沟。就在这条宽不及两尺的深沟里,他摸了没几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稍稍用手一感知,那是一只人脚。他背脊一冷,嘴里不由自主地呛出一口气,顺着这只脚往旁边摸去,很快又摸到了另一只脚。

梁三喜心惊之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找到尸体了。

他抓住两只脚,想将尸体从深沟里拉起来,可是拉了一下却没拉动。

“莫非又绑了石头?”顺着脚往上摸,梁三喜没摸到石头,但在尸体下方摸到了一截陷在淤泥里的沉木。他摸到了尸体的头发,原来是头发缠在了沉木的枝丫上,这才拉不起来。他尝试解开头发,可头发在枝丫上缠得太死,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一口气又憋到了头,梁三喜浮出水面透气,向宋慈说明了情况,道:“大人,湖底是有具尸体,可是头发缠在木头上,捞不起来。”

一听说水下当真发现了尸体,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呼,议论纷起。

“什么木头?”宋慈道。

“一截很长的沉木。”梁三喜道,“头发挂在沉木枝丫上,缠得太死,实在解不散,能不能把头发割断?”

宋慈摇头道:“切不可损伤尸体,倘若头发解不散,便把枝丫弄断。”

梁三喜依言而行,这一次叼了把匕首潜至沉尸处,尝试割断枝丫。水下不好用力,枝丫又有些粗,他上上下下换了好几次气,才终于弄断枝丫,将尸体拖出深沟,浮出了水面。

宋慈和刘克庄双双递过手来,将梁三喜拽上岸,尸体也被拖了起来。

这具尸体一上岸,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这是一具女尸,尸身肿胀,腹部隆起,面部不仅膨胀坏变,而且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哪怕是在天寒地冻的正月,一股腐臭味也立刻散发开来,显然死去已久。

弥光看见尸体,低头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尸体的腐臭味太重,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围观人群纷纷掩鼻后退,刘克庄也退开了两步,完颜良弼更是一脸恶心之状,唯有宋慈和赵之杰站在原地没动。宋慈甚至更进一步,在尸体旁蹲了下来。女尸穿着一身彩色裙袄,宋慈拨开鬓边乱发,见女尸的耳下挂着一对蓝里透白的琉璃珠耳环,又揭起裙摆,除下右脚上的袜子,见右脚背上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烧伤的疤痕。这样的裙袄和耳环,再加上从弥光处得来的红豆钗,以及右脚背上的烧伤,很显然眼前这具女尸便是失踪了大半个月的月娘。

宋慈望了一眼西湖,又看了一眼月娘的尸体,心里暗道:“月娘腊月十四便溺死在这里,至今已有二十多天,所幸湖水冰寒,否则尸体只怕早已完全腐坏。”

确认了尸体的身份,宋慈没再继续观察尸体,而是抬起头来,环顾周遭的围观人群。他的目光飞快扫过,一下子看见人群中有一个戴黑色幞头的人,正是之前那个在太平观和净慈报恩寺都遇到过的香客。

那香客与宋慈的目光对上,不敢直视,低下头去。等了片刻,那香客重新抬起头来,哪知宋慈竟还一直盯着他。他目光躲闪,抽身退出人群,汇入苏堤上的人流,快步离开了。

宋慈第一次遇到这个戴幞头的香客时,以为对方只是进太平观请香祈福,第二次在净慈报恩寺外遇到时,他开始生出了一丝怀疑,但也没有多想,直到此时第三次看见此人,又见了此人躲闪的目光,以及离开时的匆忙之态,才终于确定此人是一直在跟踪他和刘克庄。他心下知道,昨晚马致才给韩?通风报信,今天他查案之时便有人跟踪,此人极有可能是韩?派来的。

“你在看什么?”刘克庄的声音响起。

宋慈摇摇头:“没看什么。”想了一想,忽然拿出提刑干办腰牌,递给刘克庄,“你速去提刑司找许义,让他来苏堤,将这具尸体运回提刑司。”

“这么点小事,我随便找个人去就行了,用不着这个。”刘克庄没接腰牌。

“你亲自去,越快越好。”宋慈却将腰牌塞入刘克庄手中,“记住叫许义多带一些差役。”

刘克庄不明白宋慈为何这么着急,看了看赵之杰、完颜良弼和几个金国随从,压低声音道:“这帮金国人人多势众,又不怀好意,万一我走了,他们……”

“快去!”

刘克庄虽不解宋慈之意,但深知宋慈心思细腻,这么着急自有他的考虑,当下不再多说,拨开人群,沿苏堤向北奔去。

宋慈之所以这么急,就是因为刚才那个戴幞头的香客的突然离开。月娘的死与韩?大有关联,倘若那戴幞头的香客真是韩?派来跟踪他的,那这一去,极可能是赶去通报韩?。韩府就在西湖东岸,离得不远,韩?一旦得知月娘的尸体被发现,或许不敢亲自带人来阻挠宋慈查案,但他可以通知赵师睪,让赵师睪以府衙的名义来干涉此案。昨晚韩?亲自送赵师睪离开水天一色阁的那一幕,宋慈还记得清清楚楚。赵师睪这个临安知府,是能在韩侂胄面前趴着扮狗的,韩?作为韩侂胄的独子,一旦私下有什么吩咐,只怕赵师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宋慈很想立刻对月娘的尸体进行检验,可他手边没有糟醋、葱椒、白梅等检验之物,回城去买,一来一去,要花去不少时间,检验尸体所用的时间则更长。府衙就在城南,离得很近,他担心还没来得及检验尸体,府衙就会派人来接手此案,将尸体运走。正因如此,他才要刘克庄以最快的速度去提刑司通知许义,让许义带人来将尸体运回提刑司,以免出现其他变故。刘克庄与许义彼此认识,让刘克庄拿着他的腰牌亲自去找许义,这样途中不会耽搁不必要的时间。

宋慈很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希望那戴幞头的香客不是韩?的人,希望韩?不会与赵师睪勾结,希望府衙不会来人。换句话说,只要短时间内府衙来了人,而且一来就要运走尸体,那便证明他的这番猜想没有错。

宋慈的担心很快应验,没过太久,苏堤南端忽然一阵喧哗,韦应奎带着一大批府衙差役赶到了。

刘克庄还没有回来。提刑司在城北,距离较远,宋慈掐指一算,即便途中没有任何耽搁,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等到刘克庄。

宋慈朝附近的赵之杰看了一眼。他走到赵之杰身前,道:“赵正使,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赵之杰道:“宋提刑请讲。”

宋慈稍稍压低了声音:“府衙来了人,倘若他们要运走尸体,还请赵正使加以阻拦。”说完这话,不待赵之杰答应,径直走回月娘的尸体前。

赵之杰眉头微微一皱,没明白宋慈的用意。

围观人群恰在此时分开一个缺口,韦应奎带着一大批府衙差役拥了进来。

“想不到宋提刑也在这里。二位金使也在,那可真是巧了。”韦应奎向三人打了招呼,旋即看向月娘的尸体,见尸体脸部碎烂,面目全非,浑身肿胀又腐臭难闻,不禁厌恶地皱了皱眉,“方才有人来府衙报案,说苏堤上捞起了一具女尸,我怕没人护着现场,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了。早知道宋提刑在这里,我就不必这么着急赶路了。”

“韦司理来得正好。”宋慈道,“我正打算初检尸体,苦于太多人在场,烦劳韦司理与各位差大哥拦在外围,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韦应奎往围观人群看了看,道:“这地方人多眼杂,我看还是把尸体运回府衙再行检验的好。”

韦应奎果然一来就提出要运走尸体,宋慈的猜想算是应验了,道:“初检尸体,当在现场,此乃检尸之规矩。”

“现场初检尸体的规矩,我韦某人也是懂的,那是为了不遗漏现场的任何线索。可这具尸体一看便死去已久,苏堤上每天都是人来人往,就算这地方曾有什么线索,也早就被破坏了。这具尸体腐坏严重,没有苍术、皂角等避秽之物,又没有糟醋、葱椒、白梅等检验之物,还是在这又冷又冻的露天之处,依我看,实在没有在这里初检的必要。”

“韦司理既然知道这些,那来之前就该带上避秽、检验之物,顺便再带上检尸格目才对。”

这话一下子让韦应奎想起上次岳祠查验何太骥的尸体时,他也没带这些东西,也没带检尸格目,以至于被宋慈抓住疏漏,害得他被韩侂胄当众斥责了一顿。他神色有些不悦,道:“我是怕现场没人护着,所以来得急,仓促之间,哪有工夫准备这些东西?眼下只有先将尸体运回去,等备齐这些东西后,再行检验之事。”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韦司理差人将尸体运往提刑司。”

“宋提刑这是弄错了吧?临安地界的大小案子,都归府衙来管,管不了的才移交提刑司。宋提刑奉命查虫娘一案,其他尚未移交提刑司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插手的。”韦应奎手一挥,“来人,将这具尸体运回府衙!”

跟随韦应奎的府衙差役有十多人,还推来了一辆推车,显然是有备而来。韦应奎一声令下,十多个差役立刻围了过来,要运走月娘的尸体。

“慢着!”宋慈指着月娘的尸体道,“这死者与虫娘一样,都是熙春楼的角妓,都是深夜失踪,都被发现沉尸于西湖,沉尸的位置也相距不远,两人之死只怕大有关联。我奉命查办虫娘一案,与之相关的案子,自然也该由我来查。”

“那好啊,就请宋提刑随我一道回府衙,初检之事,还有往后的复检,都交由宋提刑来经手。”韦应奎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十多个差役径直越过宋慈,将月娘的尸体抬起来,放到了推车上,立刻便要运走。

宋慈虽是提刑干办,可韦应奎是府衙的司理参军,接管命案运走尸体,那是名正言顺之事,宋慈身单力薄,面对十多个差役,根本无力阻止。他侧过头,看向一旁的赵之杰。

赵之杰已经旁观了许久。他虽然不明白宋慈的用意,但最终还是朝身边几个金国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个金国随从立刻冲上去,挡住了推车的去路。

“你们这是干什么?”韦应奎道。

“司理大人所言避秽、检验之物,本使可即刻差人买来,现场初检,有何不可?”赵之杰面带笑意地走出人群。

韦应奎道:“赵正使,这里是我大宋行在,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贵国副使牵涉虫娘沉尸一案,你在意虫娘的案子,倒还说得过去,可我要运走这具毫不相干的尸体,你却来阻拦,”朝月娘的尸体一指,“莫非此人之死,也与贵国使团有关吗?”

赵之杰眼睛直视韦应奎,话却是朝完颜良弼在说:“副使,方才司理大人提到的避秽、检验之物,你都听见了吧?”

完颜良弼应道:“苍术、皂角,还有糟醋、葱椒、白梅,是不是这些?”

“就是这几样东西,还有盐、酒糟和藤连纸,你速去城里买来。顺道再去一趟府衙,就说司理大人要在苏堤上当众验尸,取几份检尸格目和尸图来,记得捎带上笔墨。”

赵之杰吩咐完,完颜良弼立刻动身,带上两个金国随从,拨开围观人群,雷厉风行地去了。

韦应奎见赵之杰铁了心要阻拦,又见几个金国随从面露凶悍之色,自己带来的十多个府衙差役明明人数更多,反而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不禁有些面红耳赤。但他也是铁了心要将尸体运走,冲十几个差役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府衙办案,敢阻拦者,全都抓了!”

十几个差役硬着头皮,开路的开路,推车的推车。围观人群怕受牵连,纷纷让道,可那几个金国随从却是寸步不让。

负责开路的差役与几个金国随从交涉不成,很快推搡起来。赵之杰方才低声吩咐几个金国随从时,特意叮嘱不可与宋人发生武力冲突,以免落人口实,因此这几个金国随从虽然阻拦运尸,却都把手背在身后,任由差役推搡,始终不还手,只是挡住去路。

便在这时,人缝中忽然传来“让开”的叫声,先后有四个差役挤进人群,赶到了现场。这四个差役的穿着有别于府衙差役,来自提刑司,为首之人是许义。

许义看见了宋慈,急忙来到宋慈身前,道:“宋大人,听刘公子说这里有命案发生,你要运尸体回提刑司?”

宋慈朝许义身后一看。他叮嘱过刘克庄,叫许义多带些差役来,可跟随许义来的差役只有区区三人,刘克庄本人更是不见踪影。“许大哥,”宋慈道,“除了这几位差大哥,你带的人还有吗?”

“小的能叫得动的,都叫来了。”许义说这话时不免有些尴尬。他初来提刑司才一个多月,根本叫不动几个人,宋慈虽是提刑干办,可这官职只是暂时的,刘克庄捎来的腰牌根本管不了多大用,他好说歹劝,好不容易才叫来了三个差役。

“刘克庄呢?”

“刘公子叫小的先来,他说迟些便到。”

虽然人手不够,但宋慈管不了那么多了,指着运载尸体的推车道:“这具尸体关系重大,务必要运回提刑司。”

许义见尸体周围围了很多人,有差役打扮的,还有金国人穿着的。他以为是几个金国人要阻拦运尸,道:“哪来的金国人,竟如此放肆?”叫上三个差役,义愤填膺地就要上前。

宋慈知道许义会错了意,忙叫住他,低声向他说明了情况。

许义听得一脸惊讶,这才知道是府衙差役要运走尸体,几个金国人反倒是在帮宋慈阻拦。他不明白苏堤上为何会有金国人,这些金国人又为何要帮宋慈,更不明白尸体运到府衙和提刑司有什么区别。跟来的三个差役自然也不明白,一听说要对付的不是几个金国人,而是十多个府衙差役,顿时不乐意了。

“不是说运尸体吗?这哪里是运,分明是抢。”

“跟府衙的弟兄作对,这事我可不干。”

“许义,下次再有什么事,别再来叫我。”

三个差役当场撂挑子不干,径自走了。许义虽未离开,但也踟蹰在原地,面露为难之色。

宋慈没有再难为许义。倘若阻止不了韦应奎运走尸体,那他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一直跟到府衙去,想办法第一时间对月娘的尸体进行初检,详细记录在检尸格目上,如此才能放心。

韦应奎连声催促,十几个府衙差役推搡得越来越使劲。几个金国随从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是阻拦不住。载着月娘尸体的推车,终于从几个金国随从之间推了出去。

眼看韦应奎带领众差役就要运走尸体,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人,一只手按在了推车上。

“大老远便听见有人闹腾,我当是谁,原来是韦司理。”来人是刘克庄,只见他以手遮额,举头朝西边一望,笑道,“真是怪了,我还当太阳出来了呢。”

“你说什么?”韦应奎没听明白。

刘克庄道:“尸体刚打捞起来,韦司理立马便赶到了现场,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韦应奎回了一下味,方才明白刘克庄这话是在讥讽他,是说他遇到案子一向敷衍怠慢,能这么快赶到现场,便如太阳打西边出来那么稀罕。他冷哼一声,道:“上回韩太师突然驾临太学,你才得以逃过一劫,别以为这回还有这等侥幸。胆敢阻拦本司理办案,哪怕你是宋提刑的朋友,照样抓你回府衙治罪!”

刘克庄笑吟吟地横挪一步,往推车前直挺挺地一站,道:“好啊,有本事你就来抓。”

“好狂妄的小子,给我拿下!”韦应奎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几个差役冲刘克庄而去。

宋慈见刘克庄突然出现,心中为之一喜,却又不免担忧,怕刘克庄当真被韦应奎抓了,正准备上前替刘克庄解围,却见围观人群分开一个个缺口,一个接一个的人冲了进来,先是王丹华等习是斋的同斋,站到了刘克庄的身边,接着是辛铁柱、叶籁、赵飞等武学生,纷纷挡在了刘克庄的身前,须臾之间便来了三四十人。原本准备上前捉拿刘克庄的几个府衙差役,顿时被这场面镇住了。神色很少有变化的宋慈,也禁不住流露出了惊讶之色。

刘克庄朝宋慈一笑,冲身前那些太学生和武学生努了努嘴,意思是你叫我多喊几个差役来,虽然差役没喊动,可我叫来了这么多学子,人手总该够了吧。

“你们……你们这些学子,是要反了吗?”韦应奎的目光从三四十个学子身上扫过,当他看见身穿武学生服的叶籁时,脸色为之一变。

叶籁昨日与刘克庄分别后,独自一人回了武学。他满身是酷刑逼供留下的伤痕,却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医馆敷了伤药。他回武学时,刚到大门外,就见刘克庄带着一群太学生经过,忙叫住刘克庄,询问出了什么事。刘克庄不知道宋慈为何急着把月娘的尸体运去提刑司,但叮嘱了要快,又叮嘱多带差役,想必是急需人手,所以他才回太学去叫同斋。往年的正月初八,太学已经开始授课,可今年要准备皇帝视学典礼,所有授课都推迟到了正月十五视学典礼结束之后,王丹华等同斋此时大都闲在斋舍。因为接触尸体的缘故,同斋们原本将宋慈视作晦气之人,对宋慈多少抱有成见,可自从亲眼看见宋慈面对韩?时的无所畏惧,又见了宋慈如何当众破解岳祠案,对宋慈的态度已有所转变,这次不是卖刘克庄这位斋长的面子,而是心甘情愿地来相助宋慈。刘克庄将宋慈急需人手一事对叶籁说了,叶籁掉头便回武学叫人。辛铁柱正带着一群武学生在练场操练,一听宋慈需要人手,当即把赵飞等武学生叫到一起,要去助宋慈一臂之力。刘克庄虽与辛铁柱、赵飞等武学生有过节,但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更别说这些人都是叶籁叫来的,于是他不加拒绝,带着这些人赶来了苏堤。他一见韦应奎要将月娘的尸体运走,立刻有些明白宋慈为何要急着将尸体运去提刑司了。他来不及跟宋慈说明情况,上前便加以阻拦。叶籁跟随刘克庄而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韦应奎,嘿嘿一笑,道:“司理大人,别来无恙。”

韦应奎冷哼一声,心下暗道:“你就算不是‘我来也’,也休想从我手底下讨得好去。我还怕你出狱后找不着人,原来你是武学学子,以后找你可就容易多了。”他见阻拦的学子实在太多,道:“公然妨碍府衙办案,那是要治罪的,你们这些学子,都不计较自己的前途吗?”

韦应奎的话全然不起作用,辛铁柱、叶籁等人毫无退让之意。这时宋慈走了过来,韦应奎道:“宋提刑,你看看这些学子,真是无法……”“无天”二字尚未出口,宋慈已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去到刘克庄身边,与众学子站到了一起。韦应奎道:“宋提刑,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慈朝月娘的尸体看了一眼,道:“这具尸体与虫娘有莫大关联,虫娘沉尸一案既已由我接手,这具尸体便该由我来检验,无须韦司理劳神费心。”

韦应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宋提刑既然这么说,我韦应奎再坚持己见,可就太不识抬举了。你是圣上钦点的提刑干办,又得韩太师亲命查案,这具尸体交由你处置,案子交由你来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心下却暗道:“好你个姓宋的,找来这么多学子撑腰,事情若是闹大了,对我没什么好处。今日你人多势众,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运走尸体,原本对你并非坏事,是你自个儿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案子你也敢查,那你就尽管查吧,我还求之不得呢。”手一挥,示意众差役让开,将尸体连带推车留给了宋慈,转身便走。

“韦司理留步。”宋慈道。

韦应奎停步,没有回头:“宋提刑还有何指教?”

“我要在这苏堤上当众验尸。”宋慈道,“你是临安府司理参军,我想请你留下来作为见证。”

宋慈之前担心月娘的尸体被运往府衙,可现在韦应奎已经放弃运尸,那他也没必要急着将尸体运回提刑司了。眼下苏堤上有这么多人在场,除了临安城的百姓,还有府衙和提刑司的差役,还有那么多武学和太学的学子,甚至还有金国使者。他打算现场初检,当众验尸,让所有人都见证验尸的结果。

韦应奎转过身来,应道:“好啊,我正想看看宋提刑的本事,开一开眼界。”

宋慈知道完颜良弼已奉赵之杰之命去取尸图和检尸格目,准备避秽、检验之物,只待完颜良弼回来,便可开始验尸。但时下天寒地冻,月娘的尸体又是从冰冷的湖水里打捞起来,尸体僵直发硬,想验尸还需做一些准备。他让刘克庄去附近的净慈报恩寺,借来一口大锅,在苏堤上垒石为灶,架锅烧水,又将推车推至石灶旁,隔了三四尺远,用灶中之火来烘烤月娘的尸体,使僵硬的尸体慢慢软化。

等到锅中白汽微冒,水已温热,月娘的尸体也不再那么僵硬时,完颜良弼带着两个金国随从回来了。

苍术、皂角、糟醋、葱椒、白梅、食盐、酒糟、藤连纸等物皆已备齐,检尸格目、尸图和笔墨也已取来,赵之杰将这些东西交给宋慈,宋慈正式着手验尸。

宋慈将检尸格目和尸图交到刘克庄手中,又递去笔墨,冲刘克庄点了一下头。刘克庄明白其意,又一次充当起了书吏。

宋慈先燃烧苍术和皂角来避尸臭。这一次没有苏合香圆,所以他让刘克庄去净慈报恩寺借铁锅时,顺带借了些生姜来。生姜虽不如苏合香圆那么辛香浓烈,但也能用于避秽。他含了一小块生姜在嘴里,让刘克庄也含了一小块。

宋慈来到月娘的尸体前,摘下琉璃珠耳环,除去裙袄和贴身衣物,让尸体全身赤裸。他仔细检查了所有衣物,看有没有什么随身物品,却无任何发现。他让刘克庄在检尸格目上“遗物”一列,写明死者衣物齐整,遗物只有一对琉璃珠耳环。他将衣物和耳环交予许义保管,然后估量尸体的身高,又估量了头发的长度,唱报道:“全尸身长五尺,发长一尺七寸。”

刘克庄非礼勿视,背过了身子,依照宋慈的检喝,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宋慈仔细检查尸体的头顶、发丛和脑后,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也没有发现钉子之类的异物,再检查眼睛、口鼻、阴门、谷道等处,同样没有发现异物。他舀来温水,轻轻地浇在尸体上,每一处皮肤都要浇到,翻来覆去一遍遍地浇,洗去尸体身上污泥的同时,也让尸体变得更加柔软。浇过水后,他又将糟醋倒入大铁锅中烧热,再用热糟醋反复洗敷尸体,直至尸体完全软透。这一番洗敷下来,尸体的头发脱落了不少,全身皮肤也大部分皱缩剥落,尤其是手上的表皮,苍白皱缩,竟如同手套一般脱落下来。

宋慈遍观尸身,唱报道:“女尸一具,年二十左右,身体各部皆全,四肢无缺折,无佝偻、拳手、跛脚,无斑痣、肉瘤、硬茧。全尸肿胀,色青黑,头发脱落,表皮脱落,手脚苍白皱缩,应为泡水太久所致。头目胖胀,唇口翻张,脸部碎烂,有鱼鳖啃噬痕迹,”俯身朝尸体鼻孔深处看了看,又捏开嘴巴仔细瞧了瞧,“牙齿、舌头无异样。口鼻内有泡沫,无泥沙。颈部无瘀痕。”

目光转向尸体肚腹,宋慈接着唱报道:“肚腹膨胀,”伸手在尸体腹部按压了几下,观察尸体的口鼻,“按压之,口鼻有泡沫溢出。”又在肚腹上由轻及重地拍打了数下,“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有响声,但坚如铁石,疑似有胎孕。”

继续往下验看,他道:“两手握拳,指甲参差不齐,内无泥沙,但颇多污垢。两股、两膝无异样。右小腿外侧有片状伤,似被刮去一块皮肉,伤口四周皮肉不发卷,应为死后伤。右脚背有烧伤一处,约杯口大小。”

验看完正面,他将尸体翻转过来,背部朝上,仔细检查一番,唱报道:“腰背无异样。”

刘克庄飞快地记录完,好一阵没听见宋慈唱报,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立即把头摆正。只此一眼,刘克庄看见宋慈面对尸体伫立不动,似在沉思。

此刻的宋慈正在暗暗疑惑:“月娘的尸体两手握拳,腹部膨胀,拍打起来有响声,口鼻内有泡沫,一旦按压腹部,会有大量泡沫从口鼻内涌出,这些都是溺水而死的死状。看来弥光没有说谎,月娘的确是在这里落水溺毙的。可父亲从前验过的那些溺毙尸体,口鼻内都有泥沙,指甲里也会有泥沙,为何月娘的口鼻和指甲里却没有泥沙呢?”想到这里,他走到梁三喜身前,问道:“梁大哥,湖中泥沙多吗?”

梁三喜应道:“泥沙倒是不少。”

宋慈心里暗道:“既然如此,月娘的口鼻内应有泥沙才对,为何没有呢?”又问:“尸体具体沉在何处,你指给我看一下。”

梁三喜指向堤岸外一丈远的地方,正是弥光指认的月娘落水之处。

“沉尸处水有多深?”

“六七尺吧。”

“尸体是挂在一截沉木上,对吧?”

“是。”

“沉木周围有没有破瓷器、蚌壳之类的锋利之物?”

“没有摸着,应该没有。”

宋慈不再发问,走回到月娘的尸体前。他想了一想,虽然认为月娘十有八九是溺水而死,但他还是决定用梅饼验伤法,再验看一下尸体上有没有其他未显现的伤痕。

宋慈取来白梅、葱椒、食盐、酒糟等物,混合研烂,做成一块块梅饼,放在石灶上烤到发烫。他用藤连纸衬遍尸体全身,再将烤烫的梅饼均匀地贴在藤连纸上。

如此熨烙了好一阵子,宋慈将梅饼一块块取下,将藤连纸一张张揭开,再次验看月娘的尸体。他本以为月娘是溺水而死,想必尸身上不会再有其他伤痕,只是为了防万一,这才以梅饼验伤法验看一遍。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月娘的颈部之下、胸部之上,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弧形瘀痕。这道弧形瘀痕起自两肩,合于身前,只有一指宽,极为细长,中间微有缺裂。

宋慈大感奇怪,从小见惯各种验尸场面的他,还从没有见过在这样的部位出现这样的瘀痕。他一时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物什,能在两肩之间造成这样一道奇怪的瘀痕。这道瘀痕很淡,看起来像是勒痕,可勒痕通常位于颈部,怎么会出现在两肩之间?若说是捆绑留下的瘀痕,那应该不止这一道,手臂上、腿脚上都应该有捆绑的痕迹才对。这道瘀痕位于非要害部位,显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也许与月娘之死并无关联,只是月娘生前不小心受的伤。他唱报道:“两肩之间有瘀痕,长且连贯,中有微缺,宽约一指,弧状,色紫黑,应为生前伤。”

刘克庄依其所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又在尸图上画下伤痕。

宋慈又将月娘的尸体翻转过来,不厌其烦地再做梅饼,用同样的步骤在尸体的背面验看,最终没有再验出其他伤痕。

至此,宋慈对月娘尸体的检验算是结束了。他从许义那里拿过月娘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给尸体穿上,又一次点燃苍术、皂角来熏遍全身,去除身上的尸臭。经此检验,在确认月娘是溺水而死的同时,也生出了不少疑问。他想着这些疑问,怔怔地立在原地。

“你看看我记录的对不对?”刘克庄不知道尸体已穿上衣物,依然背着身子,将检尸格目和尸图递向身后,“喂,宋大人?宋提刑?宋慈!”

宋慈回过神来,接过去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就连两肩之间的那道瘀痕,刘克庄在背身不看尸体的情况下,仅凭他的检喝,居然在尸图上画得分毫不差,比之经验老到的书吏也不遑多让,倒是显得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他走向许义,吩咐将月娘的尸体运回提刑司停放,然后寻有经验的坐婆来查验月娘腹中是否有胎孕,另让许义走一趟熙春楼,找几个认识月娘的人来认尸。“记住,认尸的人当中,一定要有云鸨母和厨役袁朗。”他特别嘱咐道。

许义一一应了。

宋慈来到韦应奎身前,道:“韦司理,今日验尸一事,在场众人俱为见证,还请你如实禀明赵知府。这辆推车我先借之一用,待将尸体运至提刑司后,即刻归还府衙。”他知道昨夜韩?与赵师睪在丰乐楼私下会面一事,也猜到韦应奎之所以赶来抢运尸体,必是受了赵师睪的吩咐,所以言语间故意提到了赵师睪。

“一辆推车而已,还与不还都无妨。不过宋提刑,韦某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韦应奎道,“你今日揽下这桩命案,说与虫娘之死有关,那就务须查个清楚明白,倘若到时候查不出来,又或是与虫娘沉尸一案查无关联,那这事可就不好交代了。”

宋慈道:“我也要提醒韦司理一句。”语气微微一变,“验尸断狱,直冤辨屈,乃人命关天之大事。你乃临安司理,职责重大,更该慎之又慎,切不可敷衍草率,视刑狱大事为儿戏。”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韦应奎顿时面皮涨红,道:“宋提刑,你……”哪知宋慈对他再不理会,径直转身,去到赵之杰身前。韦应奎被晾在原地,在围观人群一道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恨得咬牙切齿,暗暗攥紧了拳头。

宋慈将没用完的避秽、检验之物归还给了赵之杰,道:“多谢赵正使。”

赵之杰道:“些许小事,用不着谢,再说我也不是为了帮你。”

“我知道赵正使信不过我大宋官员,一直在追查虫娘沉尸一案。”宋慈道,“但这里是我大宋境内,你为他国来使,实不该干涉此案。”

“此案牵连我金国副使,有人想借此案大做文章,你却叫我坐视不理?”赵之杰声音拔高,“我赵之杰身为金国正使,不但要干涉此案,我还要查明真相,查出真凶。宋提刑是宋人,我赵之杰是金人,你我都有提刑之名,却是各为其主。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初十之前,看看是你这位大宋提刑先查破此案,还是我这位大金提刑先揪出真凶。”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顿时一片哗然。赵之杰这番话,无异于公然挑衅。在场之人大多视金人为仇雠,如刘克庄、辛铁柱等人,无不对赵之杰怒目瞪视,都觉得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咽下去,心想宋慈一定会应下赌局。

一道道殷切目光注视之下,宋慈却是神色如常,道:“查凶断狱,关乎人命,岂可用作赌注?”

“宋提刑是不敢与我赌吗?”

宋慈没有应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敢赌,那也无妨。”赵之杰环视围观人群,“总之初十之前,我赵之杰定会先你一步,查出真凶,给我大金皇帝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宋提刑,请了。”说完这话,他带上完颜良弼和几个金国随从,拨开人群,欲要离开。

围观众人大多愤懑难平,尤其是赵飞和几个武学生,冲上前去,想要阻拦赵之杰等人。

宋慈却拦下了赵飞和几个武学生,任由赵之杰等人扬长而去。

赵飞和几个武学生诧异不已,不少难听之言破口而出:“区区几个金国人,有什么好怕的?”“枉我们还赶来帮你,你就是这么给我们长脸的?”“太学生都是无胆鼠辈,辛大哥,我们回武学罢!”

辛铁柱脸色颇不好看,上前拱手道:“宋提刑,告辞了。”

宋慈作揖还礼,目送辛铁柱、赵飞和众武学生离去。

韦应奎难得见到宋慈当众受窘,大觉解气,冷冷一笑。可这抹冷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只因他突然想到赵之杰竟然在查西湖沉尸案,而且还查得如此明目张胆,倘若真让赵之杰查出了什么证据,撇清了完颜良弼的杀人之嫌,那可就大事不好了。此事必须立马报与赵师睪才行,于是他率领着众差役急匆匆地离开了。

刘克庄实难忍下这口气,但他顾及宋慈的脸面,没有当众提出异议,等到大部分人都走了,才对宋慈道:“这帮金人在我大宋地界如此嚣张,公然挑衅于你,事关我大宋荣辱,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可不应?”

宋慈却道:“查案只求公道,不为虚名,是谁查出真凶并不重要。只要能为死者直冤,令真凶服法,就算这案子最终是赵正使破的,亦无不可。”

“公道是公道,可他赵之杰毕竟是金人,你我却是大宋子民啊。”刘克庄道,“刚才在栖霞岭下,你我还去拜祭了岳武穆。靖康耻,犹未雪,在我看来,国仇家恨当在公道之上。”

“国仇家恨,我未曾敢忘。”宋慈摇头道,“可是验尸查案,关乎死者冤屈,生者清白,不该拿来做赌局。”

“好,我不跟你争国仇家恨,你要说验尸查案,我们便说验尸查案。一直以来,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你做什么事,却从不对我解释。”刘克庄指着月娘的尸体道,“我不明白,你要查的明明是虫娘的案子,为何一直追查这个月娘不放。虫娘是在正月初四遇害的,月娘却是死在更早之前的腊月十四,这两案之间有何干系?”

“到底有何干系,眼下我也不知。”

刘克庄无奈地摇摇头,道:“好一个‘我也不知’。你连这两起案子有什么干系都不知道,就一直追查月娘的案子,不去查虫娘的死?”

“我知道你很喜欢虫娘,很在意她的死,可查案一事牵连广大,决不可为情绪左右,更不能意气用事。”

“我意气用事?”刘克庄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慈,“好,好,你说我意气用事,那我便意气用事给你看看。你不肯用心查虫娘的案子,那我来查。查案有什么难的?我也会。”说完这话,转身朝叶籁道,“叶籁兄,我们走!”

叶籁没跟着辛铁柱等人离开,一直在旁边等着刘克庄。刘克庄与他并肩而行。王丹华等同斋看了看宋慈,也都摇摇头,随刘克庄去了。

宋慈站在原地,望着刘克庄的背影远去。他胸有惊涛骇浪,脸上却无一丝表情。

过了良久,宋慈轻叹一口气,走向石灶,将大铁锅取下,交还给了弥光。他将灶中明火灭了,开始拆除一块块垒砌的石头。

许义过来道:“宋大人,小的来帮你吧。”他手脚麻利,三两下便将石灶拆了,又将地上清理干净。

“有劳许大哥了。”宋慈道,“我之前说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找坐婆验胎孕,再去熙春楼找人认尸,尤其要找来鸨母和袁朗。”

“那好,我们回提刑司。”

宋慈亲自推车运尸,许义帮着他一起,慢慢行过苏堤,朝提刑司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