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没有想到,正月初七的这场南园之会,他一介书生,竟会受到当朝宰执韩侂胄的邀请。
南园位于临安城南的吴山,密林幽竹环绕其旁,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可谓天造地设,极尽湖山之美。这地方原是高宗皇帝的别馆,太皇太后吴氏去世之前,特意下了一道懿旨,将这座别馆赐给了韩侂胄。韩侂胄的生母是太皇太后吴氏之妹,妻子是太皇太后吴氏之侄女,当年他能上位执掌权柄,很大程度是仰仗于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受赐别馆后,韩侂胄将其更名为南园,数年大兴土木,扩建一新。如今南园落成,他大摆庆贺之宴,能受邀赴宴的,无不是当朝的高官显贵。正因如此,当夏震奉韩侂胄之命来到太学,邀请宋慈前去南园赴宴时,不仅同斋们大吃一惊,连宋慈也颇觉意外。
虫娘的尸体从西湖中打捞起来,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两天里,刘克庄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想方设法打听此案的进展。今日一早,刘克庄又去了府衙,此时不在太学。宋慈本不想参加这场宴会,可夏震一直等在斋舍门外,说韩侂胄有命,若宋慈不肯赴宴,他就不必回去复命了。宋慈不想夏震为难,只好答应下来,只身一人随夏震前往南园。
宋慈向来对各种聚会不感兴趣,连同斋们平日里的小聚都少有参加,更别说这种高官云集的庆贺大宴了。既然是庆贺大宴,自然少不了送礼,各式各样的贺礼琳琅满目,在南园东侧的堆锦堂中堆积如山。宋慈是空手来的,倒让迎客的家丁们一愣。宋慈却丝毫没觉得尴尬,在夏震的引领下走进了南园。
迎面是南园中最大的厅堂——许闲堂,匾额上的“许闲”二字乃是当今皇帝赵扩的御笔翰墨。宋慈进入许闲堂时,堂中广置筵席,当朝高官显贵们早已坐满。恭维道贺的客套话随处可闻,端盘送盏的婢女往来穿梭,络绎不绝。韩侂胄坐在上首,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听得他红光满面,抚髯微笑。宋慈走向最边角一桌,只有这里还空着。夏震没有资格入席,将宋慈带到后便退了出去。
宋慈独自坐在角落里,没有哪个官员过来打招呼,他也不主动去结交任何人。桌上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许多都是宋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各桌高官都忙着劝酒交结,对桌上的菜肴很少动筷,宋慈却拿起筷子大夹大吃。邻桌官员投来异样目光,他只管吃自己的,浑不在意。
饱肚之后,宋慈打了个嗝,抬起头来,环望了一圈。众高官之中,他只认得史弥远和杨次山,两人也都在筵席之中,尤其是杨次山,作为韩侂胄的政敌,居然与韩侂胄同坐一桌,彼此间有说有笑。宋慈看向韩侂胄时,韩侂胄也正朝他望来,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韩侂胄没作任何表示,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
宋慈不知韩侂胄为何要特意邀请他来,只是周遭充满了各种阿谀逢迎、掇臀捧屁的丑态,实在让他不想在这乌烟瘴气的许闲堂里多待。他默默起身,悄悄离开筵席,走出了许闲堂。
夏震在堂外值守,见宋慈这么快就出来,怕他要回太学,迎上来道:“宋提刑,太师早前有过交代,筵席结束后,要单独见你一面,还请你稍留片刻。”
“多谢夏虞候提醒。里头有些闷,我出来走走。”
今日的南园不设禁,凡是前来赴宴的宾客,大可随意游玩。宋慈绕过许闲堂,独自一人沿着清幽曲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南园占地极广,除了许闲堂外,另有十座极具规模的厅堂,此外还有潴水艺稻的囷场,以及牧牛羊、畜雁鹜的归耕之庄。放眼整个大宋,众王公将相的园林之中,论恢宏别致,只怕没有能及得上南园的。宋慈一路行去,飞观杰阁,虚堂广厦,或高明轩敞,或窈窕邃深,沿途清泉秀石,若顾若揖,奇葩美木,争放于前。
然而南园再怎么恢宏,景观再怎么别致,宋慈都无心赏玩,就像刚才筵席上的山珍海味,他吃得再多,也觉得食之无味,还不如太学馒头那般有滋有味。他随意地往前走着,心中所想,全是两天前打捞虫娘尸体时的场景。
当时虫娘被打捞起来后,陈尸于苏堤上。她发髻松散,两眼睁着,嘴巴张着,两手不拳曲,腹部不膨胀,口、眼、耳、鼻没有水流出,指甲里也没有泥沙,这些都不是溺水而亡的死状,更别说身上还绑着一块石头,显然是被人杀害后沉尸于湖底。她身上穿着淡红色的裙袄,裙袄被撕裂了多道口子,左袖只剩下半截,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短短的弧形伤口。除此之外,虫娘身上所有目之能及的地方,再不见任何伤痕。手臂上这道形如月牙的弧形伤口太过细小,不可能是致命伤。然而要查看虫娘的致命伤位于何处,想查找出她真正的死因,就须脱光衣物,仔细查验虫娘全身。宋慈虽是浙西路提刑干办,半个月的期限也还没到,但他奉旨专办岳祠案,对其他案子无权插手,哪怕死者与他相识,哪怕死者是好友刘克庄倾心的人。他所能做的,便是守着虫娘的尸体,不让任何好事之人触碰尸身,以免破坏线索,然后请人去城里府衙报案。
等府衙来人期间,宋慈的目光越过围观人群,打量所处的这片堤岸。南北走向的苏堤纵贯西湖,平直的堤岸在这里稍稍凸出,一棵大树直立在旁,正好遮挡住了这片凸出的堤岸。看过地形后,他转头看向刘克庄。
刘克庄坐在地上,呆呆望着虫娘的尸体。他初见虫娘,便是在这苏堤之上,彼时众里相逢,虫娘清扬婉兮,仿佛从画中款款走出,可如今的虫娘横尸在地,死状凄惨,早没了当初的佳人模样。他对着尸体呆望许久,心中哀戚,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过了许久,苏堤上响起一阵大呼小叫之声,一队差役大张旗鼓地赶到了。
宋慈抬眼一望,来的是临安府衙的差役,为首之人他认得,正是当日在太学岳祠验过何太骥尸体的司理参军韦应奎。
韦应奎在众差役的簇拥下走进人群,突然看见宋慈,脱口道:“姓宋的……”宋慈被皇帝辟为提刑干办,还在前一天破了岳祠案,此事传遍了整个临安城,他当然知道。一想到宋慈提刑干办的身份,“姓宋的”三字刚一出口,他便立刻打住了。
“韦司理。”宋慈向韦应奎见了礼。
韦应奎知道宋慈身在提刑司,提刑司总管所辖州府的刑狱公事,又有监察官吏之权,可谓处处压着他这个司理参军,只要宋慈愿意,可以想出各种法子来刁难他。他心思转得极快,颇为恭敬地回了礼,道:“没想到宋提刑也在这里,失敬失敬。”
宋慈不在意韦应奎的态度如何转变,只在意眼前的这起沉尸案。他将如何发现和打捞虫娘的尸体说了,又说了虫娘的身份,以及前夜他将虫娘带到提刑司问话、再由刘克庄护送离开的事。
韦应奎一听虫娘是青楼角妓,不禁轻蔑地挤了挤眉头。他俯下身,朝尸体粗略地看了几眼,道:“照宋提刑这么说,这角妓前夜由刘公子护送离开,却再也没回熙春楼,那她很可能当晚就已遇害了。她身上绑有石头,一看便是他杀。这位刘公子,只怕我要带回府衙,详加审问一番了。”想到当初刘克庄在岳祠当众顶撞自己,此番将刘克庄抓入府衙,定要好好出这一口恶气。
宋慈却道:“虫娘应该不是死于前夜。”
“哦?”韦应奎奇道,“不是前夜死的,那是什么时候?”
“尸体未见腐坏之状,浑身也只是略微浮肿,从肿胀程度来看,虫娘被杀沉尸于湖中,应该还不足一日光景,只怕是昨晚才遇害的。”
宋慈说者无心,韦应奎却听者有意。他好歹是堂堂临安府司理参军,刚说虫娘是前夜被害,便被宋慈当众否定,顿觉脸上无光。他不禁想起之前在岳祠查案,也是这般被宋慈当众纠正查验之失,虽然韩侂胄没有真正追责罢他的官,但他因此事被知府大人臭骂一顿,不但除岁休沐被剥夺了,还颜面尽失,在差役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他心中百般怨恨,却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故作一脸深思之状,附和道:“宋提刑所言甚是啊。”
“人命关天,还请韦司理详加细查,不要令虫娘枉死。”
韦应奎心里不悦:“你说这话,那就是认定我不会详加细查,只会草菅人命了?”嘴上却很恭敬:“宋提刑不亲查此案吗?”
“我奉旨查办岳祠案,对其他案子无权干涉。”
“就算这青楼角妓是昨晚才死的,但刘公子前夜护送她回青楼,”韦应奎看向刘克庄,“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须向刘公子问过才行。”
自从岳祠验尸之后,刘克庄便一直看不起韦应奎的为人,换作平时,以他的性子,定要口无遮拦地怼上几句,哪里肯老老实实地回答问话?可如今虫娘死于非命,尸体就横在眼前,他满心哀戚,再没有任何斗嘴的心思。他如实答来,说前夜护送虫娘回熙春楼的路上,遇到了夏无羁。夏无羁与虫娘私下相好,他成全了二人,将虫娘交由夏无羁护送离开,此后再没有见过虫娘。至于夏无羁是什么人,住在何处,他全不清楚。
“该向韦司理说的,我和刘克庄都已说了,这便告辞了。”宋慈拉了刘克庄,步出人群,沿苏堤往北去了。韦应奎望着宋慈远去的背影,脸色如笼阴云,心中暗暗发狠:“姓宋的,你三番两次令我当众难堪,这口恶气不出,我便不姓韦!”
自那之后的两天里,刘克庄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打听虫娘一案的进展。每天进出府衙的差役很多,可奇怪的是,一个青楼角妓的案子,这么多差役却守口如瓶,一点消息都不肯透露。刘克庄花了不少钱打点,一个差役才悄悄把他拉到一旁,稍稍松了口,说此案已查到凶手,不日便可破案,至于凶手是谁,又是如何杀害虫娘的,却怎么也不肯透露了,说是知府大人下了严令,此案不能对外言说,胆敢泄密者,将从重惩处。
刘克庄将此事告知了宋慈,宋慈不禁大感奇怪。虫娘不是什么王公贵族,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一个地位低下的青楼角妓,府衙为何要对她的案子如此保密呢?
刘克庄却不觉得奇怪。死者既然没有任何问题,那问题定是出在凶手身上,必是凶手的身份非同小可,不便对外透露。
“凶手定是韩?!”
刘克庄清楚地记得,前夜在熙春楼里,韩?是如何当众欺辱虫娘的。韩?为人横行霸道,睚眦必报,但凡有谁稍稍忤逆于他,他必加倍报复。“虫娘点花牌时没有选韩?,韩?记恨在心,第二天便去熙春楼欺辱虫娘。”刘克庄道,“我们虽替虫娘解了围,却只能救她一时,事后韩?必定还会去找她,再施报复!”
宋慈却摇了摇头。虫娘前夜就没有回熙春楼,可前夜韩?想找宋慈和刘克庄的麻烦,带着家丁去了太学,不但打伤了王丹华,还与辛铁柱等人发生了冲突。由此可见,虫娘前夜没回熙春楼,应该与韩?无关,韩?是不是凶手,自然也就不能妄下定论。前夜护送虫娘离开的是夏无羁,只要找到夏无羁问明情况,就能知道前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虫娘尸体打捞起来的当天下午,刘克庄去府衙打听案情时,亲眼看见夏无羁被差役押入了府衙,此后再也没有放出来,想找夏无羁问话,那是不可能了。
宋慈想着与虫娘沉尸一案相关的事,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自己何时走入了一个广植松柏的园林都不知道。脚下是幽谧曲径,绕过一个弯,宋慈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接一座的坟墓。原来他已走进了南园最南端的祖茔园。韩侂胄祖籍相州,韩家祖坟也都在相州,然而靖康之变后,相州已沦为金人领地,韩家人逢年过节,只能在家中摆置祭品,遥祭祖先。此番修葺南园,韩侂胄特意修建了这样一座祖茔园,用香糕砖砌起一座座坟墓,为祖先刻碑立传。这些坟墓虽然都是空坟,但其富丽堂皇之盛,实是令人咂舌。
宋慈在祖茔园中快步绕了一圈,唯独在一处角落停顿了一下。这处角落里矗立着一座坟墓,那墓高一丈八尺,墓前立有一块神道碑,碑高九尺,螭首龟趺,上刻“宋故右谏议大夫赠太师魏国公光弼韩公神道”,另刻有生平事迹,乃是韩侂胄高祖韩国华之墓。与其他坟墓的香糕砖严丝合缝不同,这座坟墓的香糕砖出现了些许裂缝,可见工匠修砌坟墓时没有封实。虽然出现裂缝的只是一小片香糕砖,可这是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韩侂胄修建祖茔,居然犯下如此错误,若是让韩侂胄发现了,只怕这批工匠都要受到重罚。好在这座坟墓位于边角之上,出现裂缝的地方又位于坟墓的侧面,若非宋慈这般心细如发之人,只怕难以注意到。
宋慈从侧门离开了祖茔园,又行了一段路,来到了囷场之中。
他已走了许久,腿脚有些乏,见囷场中有一处竹棚,竹棚下设有竹凳,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如此休息了片刻,囷场外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谈笑之声,原来许闲堂的筵席已经结束,韩侂胄带着一众官员在南园中漫步赏景,已走到了囷场之外。
谈笑声渐渐清晰,韩侂胄和官员们走进了囷场。
囷场是潴水艺稻之地,竹篱茅舍,桑梓相间,宛若田家,以此来彰显南园可雅可俗,有别于其他王公贵族的园林。众官员对着各处景致不断发出赞美之声,韩侂胄却不无遗憾地叹道:“此真田舍间气象,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
这话刚说完不久,茅舍后忽然响起一阵“汪汪汪”的叫声。韩侂胄微露惊讶之色,转过茅舍一看,原来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正躲在这里学狗叫。众官员见了,忍不住哄堂大笑,韩侂胄则微笑着捋了捋长须。
宋慈坐在不远处的竹棚里,亲眼看见那肥头大耳的官员如何在韩侂胄话音刚落之时便悄悄退出人群,轻手轻脚地跑到茅舍背后躲藏起来,有模有样地学起了狗叫。他记得之前刚到许闲堂时,就看见这个肥头大耳的官员在韩侂胄耳边说话。他不认识这官员是谁,也不想知道,甚至不愿再多看一眼,打算悄悄起身离开。
韩侂胄却已远远望见了他,一声“宋慈”叫出了口。
宋慈停住脚步,回身向韩侂胄行礼。
韩侂胄指着宋慈道:“这位就是前些天破了岳祠案的宋慈,圣上对他可是赞赏有加。”
众官员一听,纷纷出声附和,对宋慈各种夸赞,都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套话。
“宋慈,你先别急着走,回头我还要找你说道说道案情。”
韩侂胄没有踏入竹棚,留下这话,穿过囷场,继续游园去了。众官员簇拥着他而去,再没人朝宋慈多瞧一眼。
宋慈虽然破了岳祠案,却仍有不少疑问未能解开,韩侂胄要留他说道案情,他自是求之不得。他不想与这群高官走在一起,于是在竹棚中坐了下来,静心等待。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夏震赶来,请他移步归耕之庄。
归耕之庄位于南园西侧,前院广植奇木,蓄饲鹰雁,后院围山圈地,牧养牛羊。宋慈进入庄内时,韩侂胄正手把黑釉茶盏,独自一人品茗。
“太师,岳祠一案,真凶虽已服罪,但此案仍有不少……”
宋慈一上来便直奔主题,可他的话才开了个头,韩侂胄便摆了摆手。
“圣上闻听你破了岳祠案,龙颜大悦,有意在上元节太学视学典礼之上,当众嘉奖于你,你可要及早做好准备,上元节当天,切莫缺席。”
皇帝当众嘉奖,那是莫大荣宠。宋慈应道:“谢圣上天恩,可是此案……”
“岳祠案已经了结,你无须再多言。我叫你来说道案情,不是要说此案。”韩侂胄将黑釉茶盏一搁,“自乾道之盟以来,每年正旦,我大宋与金国都会互遣使团朝贺,此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宋慈不明白韩侂胄为何突然提及正旦使团一事,应道:“此事我略知一二,听说候潮门内的都亭驿,便是专门接待金国使团的地方。”韩侂胄微微颔首,道:“今年金国使团比往年来得早,腊月二十六便到了,眼下已在都亭驿住了十余日。此次使团的主使名叫赵之杰,是金国的太常卿,副使完颜良弼,是金国的兵部郎中。往年金国使臣入宫贺正旦时,都是有礼有节,今年这二位可就不大一样了。”说着沉声一哼,“正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文武百官齐集大庆殿,金国二使入殿朝贺,非但容止倨慢,还手持国书立而不进,自称天朝上使,要圣上亲自下殿去取金国国书。我让知门事夺了国书进呈圣上,二使居然面带愤色。后来赞者唱‘躬身立’时,百官尽皆躬身行礼,唯独二使端立不动。百官甚为气愤,著作郎朱质当场奏言:‘金使无礼,乞即斩首!’不少大臣都出班请奏,乞斩北使。宋慈,倘若当时你也在场,金国二使如此无礼,冒犯圣上天威,你觉得当不当斩?”
宋慈略微一想,道:“正旦朝会乃国之大典,大典上斩他国来使,恐有不妥。”
“不错,圣上深明此理,下旨让二使回都亭驿待命,择日再入宫朝见,二使当场愤恚而去。圣上虽然忍下了这口气,事后却龙颜大怒。我身为宰执,理应为圣上分忧。金国使臣冒犯圣驾,如此狂悖无礼,岂能任由他们逍遥事外?”韩侂胄说到这里,双掌一拍。
掌声未落,西侧屏风后忽然笑吟吟地转出一人,正是那个在囷场学过狗叫的肥头大耳的官员。
“这位是工部侍郎兼知临安府事赵师睪。”韩侂胄道,“赵知府,你把案情向宋慈说一说。”
“下官遵命。”赵师睪向韩侂胄行了礼,转身面向宋慈,打量了几眼,一团和气地笑道,“这些日子说起宋提刑,圣上和太师都是称赞有加,我还当是老成持重之人,没想到竟是如此年少。”
不久前赵师睪当众学狗叫的那一幕如在眼前,宋慈心中厌恶,虽然赵师睪贵为工部侍郎兼临安知府,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既没向赵师睪行礼,也没应赵师睪的话。
赵师睪仍旧笑意不减:“赵某知临安府已有数年,近来年事渐高,常觉力不从心,下属一干官吏也是力有不逮,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尚可,遇到疑难要案,可就难以胜任了……这不,府衙近日查破了一桩命案,明知凶手是谁,却苦于没有实证,无法将这凶手定罪。这桩命案,宋提刑也是知道的,就是西湖沉尸一案,死者名叫虫娘,是一位青楼角妓。”
突然听闻虫娘的命案,宋慈神色一紧,原本不愿搭话的他,脱口问道:“凶手是谁?”
赵师睪脸上的笑容一僵,看向韩侂胄。韩侂胄点了点头。赵师睪这才道:“凶手是金国二使之一的完颜良弼。”
“金国副使?”宋慈眉头一皱,“如何查到他便是凶手?”
“此案由本府司理参军韦应奎查办,听韦应奎说,虫娘的尸体最早就是由宋提刑在苏堤上发现的。韦应奎接手此案后,把虫娘的情人抓了回来,顺藤摸瓜,查到了完颜良弼的身上。韦应奎上次因岳祠案失职,此番查案很是卖力,短短一日便搜集到不少线索和证据,呈报于我。我虽为知府,但此案涉及金国使臣,我岂敢擅作主张?后来是太师入宫面圣,奏明此事,圣上下旨如实查办,我才敢让韦应奎连夜带人去都亭驿,抓捕完颜良弼归案。”赵师睪讲到此处,肥大的脑袋晃了晃,“却不料那金国正使赵之杰,过去曾做过金国的西京提刑使,居然精通验尸断案,韦应奎查到的那些线索和证据,被他一条条驳斥推翻,闹到最后,居然没法将完颜良弼定罪。那完颜良弼分明就是凶手,昨晚要抓他时,他神色慌张,一看就不对劲,奈何查不到实证,始终无法将他定罪。
“还有,金国使团此次出使,原定于正月初十启程北返,圣上正旦后下旨,让金国二使改在二月初一入宫朝见,金国二使原本答应了。可今天一早,金国二使却突然改变主意,说是金国中都有事,要按原计划初十返程。昨晚才上门抓人,今天便突然改变行程,金国二使走得这么急,不是心里有鬼,那是什么?”
宋慈听罢,想了一想,道:“金国使团正使,当真名叫赵之杰,做过西京提刑使?”
“不错。”赵师睪道,“宋提刑莫非识得此人?”
宋慈摇了摇头,道:“你说韦司理查到的线索和证据被这位金国正使给推翻了,都是些什么线索、什么证据?”
“这个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有韦应奎才能道个齐全。”赵师睪道,“韦应奎对此案已是无能为力,想了一夜,也想不出如何才能查到实证。对方是金国副使,若无实证,贸然抓人,岂不是落人口实?但若过了初十,对方就要北返金国了。时间急迫,本府实在是束手无策。闻听宋提刑明于刑狱,精于验尸,为人又不畏强权,刚正不阿,是不可多得的查案大才……”
“有话还请直言。”宋慈道。
赵师睪脸上重新现出一团和气的笑容:“府衙查不了的案子,以往都是交由提刑司来查办。本府想请宋提刑接手西湖沉尸一案,在正月初十之前查得实证,将完颜良弼缉拿归案。”
宋慈没有应话,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不出任何变化。
赵师睪不知宋慈是何意思,一旁的韩侂胄见状,也看不透宋慈的心思,便问道:“宋慈,赵知府所言,你意下如何?”
“在下一介书生,能破岳祠案实属侥幸,此案关系重大,恐难以胜任。”宋慈道,“新任浙西提刑乔行简,在淮西提点刑狱任上声名远闻,听说是真正的查案大才。只要他一到任,定能查得实证,让此案水落石出。”
“乔行简移浙西提刑一事,”韩侂胄语气微奇,“你这么快便知道了?”
“我昨日出入提刑司,听书吏们谈论新任提刑,因而知道。”
韩侂胄将元钦外放,调乔行简接任浙西提刑,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没想到风声走漏得这么快。乔行简原是淮西提点刑狱,这两年断案洗冤,声名远扬,但韩侂胄之所以挑中乔行简接任浙西提刑,却与这些无关,而是因为乔行简认定金国有必亡之势,不久前上奏备边四事,正合他主战的心思。如今朝堂上主战派与主和派势同水火,只要是上奏主战之人,在韩侂胄看来,都是在向他示好,对于这样的人,无论才干如何,他一概加官授爵,收为己用,尤其是乔行简这种有真才实学的名士,他更是要委以重用。
“乔行简提点淮西刑狱时,的确破了不少案子,可他从淮西赶来临安赴任,少说也要三五日。金国使团北归在即,远水难救近火,等不得他了。”韩侂胄道,“提刑司有不少干办,可他们跟了元钦多年,连元钦都不值得信赖,这些干办嘛,我看也没一个能胜任此案的。唯独你宋慈,与他人不同,圣上对你也是称赞有加。只要你肯,我今日便向圣上请旨,由你来查办此案。”
宋慈略作思索,道:“我想先验一验虫娘的尸体。”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宋慈点了一下头。
“离正月初十还剩三天,你既然答应了,那三天之内,你就务须查得实证,将完颜良弼治罪。”韩侂胄语气一寒,“这帮金虏蛮横无理,在正旦朝会上冒犯圣上天威,又在我大宋境内杀人行凶,须得名正言顺地给他们些惩戒才行。”
半个时辰后,宋慈提着一只陶罐,由赵师睪陪着,出现在临安府衙外。
临安府衙位于城西南清波门内,离吴山南园不远。当宋慈来到这里时,刘克庄正守候在府衙大门外。
宋慈知道刘克庄对虫娘一案甚为关心,这两日不知疲倦地往府衙奔走,就是为了打听此案的消息,如今他有权查办此案,刘克庄定然不肯置身事外。他将刘克庄叫到一旁,如实说了奉命查案一事,道:“只要你忍受得了,查案期间你便跟着我,做我的书吏。”
“做书吏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刘克庄消沉的精神为之一振,“只要能抓住真凶,不让虫娘枉死,叫我做什么都行。”
“做书吏可不简单,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慈将手中的陶罐交给了刘克庄。
陶罐虽然封了口,但刘克庄刚一接过去,就立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
“糟醋。”宋慈应道。
一旁的赵师睪由几个差役簇拥着,等在府衙大门口。望着宋慈与刘克庄在街边说话,赵师睪脑中所想,却是今早在归耕之庄与韩侂胄单独见面时的场景。
当时宋慈还没有到归耕之庄,韩侂胄带着所有赴宴官员游览完南园后,单独留下了赵师睪。
“过会儿宋慈来了,你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吧?”
面对韩侂胄的问话,赵师睪躬身应道:“下官知道。”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太师,那宋慈虽说破了岳祠案,说到底却只是个太学学子,这桩案子当真要交给他去查吗?”
“此案牵涉金国使臣,圣上甚是在意,难不成你赵知府想查吗?”韩侂胄斜了赵师睪一眼。
赵师睪忙道:“不不不,下官岂敢!”他心下明白,此案凶手是金国副使,皇帝赵扩又极为重视,这案子怎么查办都是吃力不讨好。要知道赵扩一心北伐,又在正旦朝会上受了金国使臣的气,明摆着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倘若查出证据,证实完颜良弼就是凶手,赵扩势必将完颜良弼下狱治罪,甚至以此为借口,挑起与金国的边衅,届时能占到上风还好,可万一在与金国的冲突中没能讨到便宜,赵扩必然要找台阶下,到时候拿人治罪,首当其冲的便是查办此案的官员。倘若没能查出证据,无法坐实完颜良弼杀人之罪,那便是办案不力,只怕祸患来得更快。赵师睪深明此理,韩侂胄将此案交给宋慈来查办,绝非出于什么好意。
此时,赵师睪回想起这一幕,脸上却是一团和气,道:“宋提刑,好了吗?”
宋慈点了一下头,带上刘克庄,跟随赵师睪跨过门槛,进了府衙。
临安府衙原本坐落于城南凤凰山下,建炎南渡后,高宗皇帝占府衙为大内,盖起了皇宫,府衙被迁往城北祥符寺附近。后因府衙离皇宫太远,官员往来办事须穿过大半个临安城,极为不便,只过了两年,府衙便南迁至吴山脚下,原来祥符寺附近的府衙旧址则改为了提刑司。到了乾道三年,又因府衙规模太小,吴山脚下扩建不便,这才将府衙迁到了如今的清波门内。此后大宋与金国息兵止戈,天下承平数十载,临安府衙也在一派文恬武嬉的氛围中不断扩建,中和堂、有美堂、香远楼、竹山阁、牡丹亭、诵读书院等数十间建筑拔地而起,规模越来越大,浑不似官员办公之地,更像是供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园林。
宋慈从没进过临安府衙,没想到府衙内部竟是如此模样。他在家乡建阳时,经常去建阳县衙,县衙的建筑都很老旧,也没有任何休闲场所,远不及临安府衙之万一。但他还是觉得建阳县衙更为亲切,反倒对这恢宏别致的临安府衙生不出半点好感。
赵师睪由几个差役簇拥着,领着宋慈和刘克庄,穿行于雕梁画栋、高台厚榭之间,直奔府衙的西北角而去。这里有一排瓦房,甚是简陋,与周遭华美的建筑格格不入,唤作长生房。通常而言,府衙受理命案后,差司理参军或仵作行人验完尸,要么让死者亲属写下责状,将尸体交给亲属看管,要么便送到就近的义庄停放,不会把尸体运回府衙。但遇到重案要案,生怕尸体出现丝毫毁伤,这时就必须把尸体运至府衙,派差役日夜看管。此刻出现在宋慈面前的长生房,正是临安府衙用来停放尸体的地方。
“自打查到金国使臣涉案,本府深知此案重大,不敢稍有怠慢,便把虫娘的尸体从城南义庄运回了府衙,一直停放在这长生房内。”赵师睪抬手道,“宋提刑,请吧。”
宋慈踏入了长生房,偌大一间房中,只停放着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躺在一张草席上,全身上下被一块白布遮盖着。宋慈上前揭开白布,尸体露了出来,那淡红色的裙袄,那曾经如描似画的容颜,不是别人,正是虫娘。
刘克庄早已见过虫娘的尸体,然而再次与之面对,仍免不了心戚神哀。宋慈看了看尸体,回头道:“赵大人,我想见一见韦司理。”
长生房中弥漫着尸臭味和霉臭味,赵师睪一进入房中,便皱眉捂鼻,一脸嫌恶地远远站着。他吩咐身边差役道:“快去司理狱,叫韦应奎过来。”那差役道:“是,赵大人!”领命去了。
不多时,脚步疾响,韦应奎急匆匆赶到,一入长生房,便向赵师睪行礼:“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说话之时,颇有些讶异地朝宋慈和刘克庄看了一眼,似乎没想到二人会出现在此。
赵师睪朝宋慈一指:“韦应奎,宋提刑奉韩太师之命,已接手西湖沉尸一案,他有事想见你。”
“原来宋提刑已接手此案,那真是再好不过。”韦应奎朝宋慈行了一礼,“不知宋提刑有何见教?”
“听说韦司理查出杀害虫娘的凶手是完颜良弼?”宋慈道。
刘克庄早已打听到府衙查到了杀害虫娘的凶手,却一直不知道凶手是谁,直到此刻方才听说凶手的姓名,暗暗心奇:“完颜良弼是什么人?完颜乃金族之姓,方才知府又说金国使臣涉案,莫非杀害虫娘的是金人?”
韦应奎应道:“正是。”
“不知韦司理是如何查出来的?”宋慈又道。
一旁的赵师睪道:“韦应奎,本案的案情,你要详细说与宋提刑知道,不可有半点隐瞒。”
韦应奎应道:“是,赵大人。”随即朝刘克庄看了一眼,道:“宋提刑应该还记得,当日苏堤上打捞起虫娘的尸体时,这位刘公子曾提及虫娘有个情人,名叫夏无羁,虫娘初三夜里正是跟着夏无羁走了,再也没回熙春楼。我当天便将这个夏无羁抓回府衙,羁押在司理狱,一番审问之下,夏无羁交代说,初三夜里之所以没回熙春楼,是因为虫娘提出要和他私奔。”
“私奔?”宋慈眉头一凝。
“是啊。这夏无羁对虫娘一往情深,早就想和虫娘长相厮守,虫娘提出私奔,夏无羁当然巴不得,可突然说要私奔,哪有那么容易?两人的行李细软还没收拾,留在城中又怕被人瞧见,稍有不慎,虫娘就可能被熙春楼的人抓回去。夏无羁为了避人耳目,带虫娘连夜出城,在涌金门外的望湖客邸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再一个人回城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到熙春楼找到一个叫袁朗的下人,听说这下人和虫娘私交不错,由袁朗潜入虫娘的房间,打包好所有金银首饰,交给夏无羁带走。夏无羁再回到望湖客邸,已是夜里。他怕夜长梦多,打算当晚便带虫娘离开临安。哪知刚出客邸不远,经过丰乐楼时,却撞上了韩太师的公子。”
刘克庄一听到“韩太师的公子”,语气一下子急了起来,道:“后来怎样?”
韦应奎道:“虫娘曾经得罪过韩公子,韩公子带家丁将虫娘拦住,要找她清算旧账……”
“虫娘几时得罪过韩??”刘克庄打断了韦应奎的话,“明明是韩?欺辱虫娘在先。”
“韩公子何等身份,那可是人上人中的人上人,他会去欺辱一个青楼贱妓?”韦应奎瞧着虫娘的尸体,目光轻贱,“定是这贱妓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韩公子在先。”
“姓韦的,你不知究竟,就不要信口……”
刘克庄话未说完,宋慈的手已拍在他肩上,低声道:“你答应过做我的书吏,可别忘了。”
刘克庄当然没忘,宋慈叫他做书吏,前提是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当时还不知道要忍受什么。此番进入府衙,宋慈知道不但要面对虫娘的尸体,很可能还要当场验尸,此外还有虫娘被杀的相关案情和细节,这些都会被提及,所以他让刘克庄做好准备,要能忍受得了这些。此时他重提此话,就是要让刘克庄忍住,先听韦应奎把话讲完。
刘克庄面有愤色,盯着韦应奎,终究还是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青楼角妓便是青楼角妓,不必再加一个‘贱’字。”宋慈道,“韦司理,你接着说。”
韦应奎暗暗冷哼一声,道:“当时韩公子吩咐家丁,把虫娘和夏无羁带到丰乐楼上一间雅阁,关起门来清算旧账。夏无羁不敢反抗,虫娘却趁人不备,跳窗逃走了。韩公子带着家丁追出丰乐楼,却不见了虫娘的踪影。原来虫娘跳窗磕伤了膝盖,没法逃远,恰好一辆马车从丰乐楼外驶过,虫娘求马车上的人救她。她上了马车,这才没被抓到。”
“马车上的人,莫非是完颜良弼?”
“宋提刑一猜即中。这辆马车悬有三色吊饰,挂着‘驿’字牌子,整个临安城中,只有都亭驿的马车才是如此模样。都亭驿的小吏证实,当晚驿馆马车的确被使用过,使用之人正是完颜良弼。原本驿馆有专门驾车的车夫,可完颜良弼偏要让他的随从驾车,把驿馆的车夫轰走不说,还将车夫打了一顿,这点当晚驿馆里的人都能做证。这辆马车载着虫娘离开丰乐楼后,很快经过了涌金门。涌金门外有不少卖消夜的小贩,我去涌金门查找证人,找到了当晚卖过消夜的小贩,其中不少人都见过这辆都亭驿的马车,还说这辆马车没有从涌金门入城,而是沿着城墙外道往南去了。”
“虽说有小贩做证,却也只是指认马车,不代表完颜良弼就杀害了虫娘。”宋慈道,“韦司理认定凶手就是完颜良弼,想是另有证据。”
“那当然。”韦应奎不无得意地道,“要知道涌金门往南是清波门,清波门再往南便是西湖南岸,苏堤就在那里,而虫娘沉尸之处,正是苏堤南段。完颜良弼的马车向南去,方向便对上了。我查验过虫娘的尸体,她阴门处有损伤,必是生前遭受过侵犯。尸体虽在水中浸泡了一夜,可指甲深处留有血迹,想必她被侵犯时曾挣扎反抗过,很可能抓伤了凶手,而完颜良弼的手臂上,正好有明显的抓伤。还有,虫娘左臂上有一道细微的弧状伤口,巧的是完颜良弼腰间挂着一枚金钱吊饰,想必是他施暴之时,金钱吊饰斜压在虫娘的手臂上,这才留下了弧状伤口。虫娘的裙袄是红色的,被撕裂了多处,我检查完颜良弼当晚乘坐的马车时,发现车厢壁板上有缺裂,上面有木头尖刺,正好挂着一缕红色的丝线。”
“所以你凭着这些证据,便去都亭驿抓人?”
“宋提刑难道是嫌这些证据不够吗?”韦应奎的语气变得有些不悦,“你是没看见,昨晚完颜良弼被我带人围住时,反应有多么激烈。若不是那个叫赵之杰的金国正使从中作梗,我早把完颜良弼抓回来治罪了。”
宋慈记得赵师睪曾提到,赵之杰将韦应奎查到的线索和证据全都推翻了,于是问道:“那金国正使是如何将这些证据一条条驳倒的?”
一提及此事,韦应奎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道:“那赵之杰说,完颜良弼当晚是乘驿馆马车外出游玩过,完颜良弼也亲口承认乘车去了丰乐楼,还在丰乐楼吃了酒,离开时遇到虫娘求救,便让虫娘上了车。可完颜良弼不承认对虫娘施暴,更不承认杀人,说之所以过涌金门而不入城,是虫娘害怕被韩?和他的家丁追上,提出要马车往僻静阴暗处走。至于完颜良弼手臂上的抓伤,赵之杰辩称是两天前被驿馆的猫抓伤的,说完颜良弼为此勃然大怒,当场将那只猫掐死,扔在了驿馆背后的阴沟里,还当着我的面,去阴沟里把那只死猫捡了回来。又说完颜良弼身上是有一枚金钱吊饰,还从完颜良弼腰间把金钱吊饰摘了下来,那金钱有三枚铜钱那么厚,因长期把玩,边缘早已磨得圆润,赵之杰拿自己的手臂演示了一番,无论怎么用力挤压,都割不破皮肉,切不出伤口。”
“那车厢壁板上的红色丝线呢?”
“赵之杰说他刚入住都亭驿时,曾使用过那辆驿馆马车,当时他穿了一身红衣,是他自己不小心蹭到壁板缺裂处,刮破了衣裳,没想到留了丝线在上面。他当场把自己的红衣找出来,上面的确有破口,留在马车里的那缕丝线,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与他那件红衣一模一样。”
宋慈听到这里,微微凝眉,似有所想。
“那赵之杰伶牙俐齿,我辩不过他。可我说的这些,单拎出来一条,还可能是巧合,全凑在一起,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韦应奎大不服气。
宋慈忽然道:“韦司理上门缉拿凶手,金国二使事先可知情?”
“赵大人特意交代过要秘密抓人,”韦应奎道,“我哪敢走漏半点风声。”
赵师睪接口道:“对方是金国使臣,牵连甚重,韩太师有过叮嘱,此案务须保密,到驿馆抓人,自然不能声张。”
韦应奎又道:“从完颜良弼一开始那激烈反应看,他根本不知道我会上门抓他。”
宋慈暗暗心想:“如此说来,赵之杰事先毫无准备,不但临时捏造了各种谎言,还能拿出死猫、红衣这些相应的证据来,仓促之间,他真能做到如此应变吗?还是说赵之杰这些辩解不是谎言,而是事实,完颜良弼根本就不是杀害虫娘的凶手?”想到这里,宋慈道:“完颜良弼不承认杀人,但他承认当晚载着虫娘往南去了,那他有没有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马车向南到清波门时,虫娘便自行下了车,他乘坐马车由清波门入城,回了都亭驿。”韦应奎道,“他还说当晚进出清波门的人虽然不多,但只要用心去找,总能找到为他做证的人。”
宋慈略作沉吟,道:“韦司理,我想看看此案的检尸格目。”
韦应奎立即吩咐差役,去二堂取检尸格目。
宋慈又道:“再取一张空白尸图,还有红笔。”
韦应奎微微皱眉:“宋提刑,你要空白尸图和红笔做什么?”
“韦司理不必多问,只管取来便是。记得再烧一盆炭来。”
韦应奎面带狐疑,冲那差役挥手道:“去吧。”
那差役领命,飞快地去了。
宋慈忽又道:“虫娘身上的遗物,现下放在何处?”
“遗物?”韦应奎摇头道,“除了宋提刑当天发现的那个荷包,尸体身上没找到任何东西。”
“什么东西都没有?”宋慈语气惊奇。
“别说身上没有,就连脸上头上,也没见一件首饰。她全身上下,就剩穿的衣物。”
宋慈想起当日虫娘在薛一贯处算卦时,耳环、珠钗等首饰一样不少,一出手便是名贵珍珠,可如今她死后,身上却是空无一物,连一件首饰都没有,莫非此案是劫财杀人?
过不多时,奉命取物的差役返回,取来了本案的检尸格目,以及空白尸图和红笔,交到了宋慈的手中,又端来一盆炭,在长生房中烧燃了。
宋慈拿起检尸格目,逐字逐句地查看,上面记录着虫娘尸体各个部位的检验结果:顶心、额头、两额角、两太阳穴、两眼、两眉、两耳、两腮、两肩、两肋并全;胸、心、脐、腹并全;阴门有损伤;两髀、两腰、两腿、两脚面、十趾并全;左膝完好,右膝有擦伤;左下臂有弧状伤,长不足半寸;两肘、两腕、两手、十指并全;脑后、乘枕全;两耳后发际连项全;两背胛连脊全;两腰眼、两臀并谷道全;两腘窝、两胆肚、两脚跟、两脚心并全。此外,还记录了尸体发现于西湖之中,裙袄撕裂多处,尸体肤色淡黄,眼睁口开,两手不曲,腹部不胀,口、眼、耳、鼻无水,指甲无泥沙,指甲内有少许血迹。
“致命伤位于何处?”看罢检尸格目,宋慈抬头问韦应奎。检尸格目上的记录极为翔实,唯独没有记录虫娘的致命伤位于何处。
韦应奎应道:“没发现致命伤。”
“没发现致命伤?”宋慈语气微变。
韦应奎一脸无奈,道:“我验过尸,还验过两遍,没验出致命伤来。”
虫娘死于非命,不可能没有致命伤。宋慈从怀中取出苍术、皂角,那是来府衙路上途经中和坊时买的。他将苍术、皂角丢进炭火盆中,道:“赵大人、韦司理,我要检验虫娘的尸体。二位若不想看,大可回避。”
赵师睪本就不愿在长生房中多待,大部分时间都捂着鼻子,此时见宋慈要验尸,不禁大感嫌恶,快步走出房去。韦应奎却是留在了房中,神色微微一紧,两手拢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火盆中苍术、皂角燃烧着,烟雾腾起弥散,长生房中的臭味顿时消减了不少。
宋慈将空白尸图和红笔交到刘克庄手中,道:“你跟着我,我让你怎么画,你便怎么画。”
刘克庄低头看了一眼尸图,上面绘着两个人形图案,图案上方分别写着“前”“后”二字,代表尸体的正面和背面。他道:“画什么?”
“尸伤。”宋慈说完这话,示意刘克庄张嘴,手轻轻一送,一粒圆丸落入刘克庄口中。
刘克庄含了一下,那是苏合香圆。他想起上次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时的场景,心想这次宋慈总算没忘了他。宋慈自己也含了一粒苏合香圆,移步至虫娘的尸体旁。
宋慈清楚地记得虫娘的尸体刚打捞上岸时是什么样子,如今时隔两天,因天气寒冷,尸体没出现太大的变化,只是腹部略微出现了膨胀,想是腹中脏腑腐败胀气所致。
宋慈将白布完全揭下,脱去裙袄,虫娘的尸体赤裸在眼前。
刘克庄忙偏开了头,道:“宋慈,你这……这也太那什么……”
“别说话。”宋慈提醒了一句,将脱下来的裙袄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除了裙袄上那几道撕裂的破口,他又在裙袄的右肩位置发现了一小块青黑色的污迹。他凑近这块青黑色的污迹闻了闻,没闻到任何味道,又用手指在污迹上用力揩了几下,指尖染上了些许青黑色。他眉头微微一凝,心里暗道:“像是榉树汁?”
榉树多生长于南方,常见于河谷溪畔,取其树皮捣烂成汁,敷在皮肤上,色呈青黑,可以伪造伤痕。这一点宋慈是知道的,不仅他知道,连一些目不识丁的南方乡民都知道。在他的家乡建阳,乡民们常因一些田间地头的小事发生争执,有的乡民过于偏激,以自残甚至自杀的方式来诬赖对方,所用之法便是将榉树皮捣烂成汁,敷在皮肤上伪造伤痕,一些外地来的官员不明究竟,往往被蒙骗过去。这块污迹色呈青黑,很像榉树汁的颜色,倘若真如他猜想那般是榉树汁,为何会出现在虫娘的裙袄上呢?
宋慈暗思片刻,没想明白,将裙袄放下了。他开始对照检尸格目上的记录,从头到脚,一项一项地仔细检验尸体。
宋慈毫不羞避,仿佛没把虫娘当成一个女子,对每一个部位仔细检验、如实检喝,尤其是有伤痕的地方,会把伤痕的位置、形状和尺寸,丝毫不差地唱报出来。刘克庄却根本做不到这样,所谓非礼勿视,他从头至尾背转身子,听着宋慈的检喝,用红笔在空白尸图上画下伤痕。
检验完一遍后,宋慈打开由刘克庄抱进来的那只陶罐,置于炭火之上,将罐中糟醋煮热。糟醋的酸味很快弥漫房中,好在苍术、皂角还未燃尽,酸味闻起来不那么刺鼻。糟醋有吊伤显影之效,宋慈用热糟醋一遍遍地洗敷虫娘全身,仔细验看还有没有其他伤痕出现。
然而这一番亲自检验的结果,与韦应奎在检尸格目上的记录几无二致,唯独一处略有出入,那就是尸体指甲深处的血迹,不是每根手指都有,而是只有右手的拇指才有。宋慈专门让刘克庄在尸图上标注出这一点。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致命伤,依然没在尸体上检验出来。
韦应奎暗暗松开了握拳的手,道:“宋提刑,这次验尸我可没有草率,但凡尸体上能验出来的,我都翔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你又何必再多费这一番工夫?”
宋慈没理会韦应奎,向刘克庄道:“你去附近集市买一些白梅、葱椒、食盐和酒糟回来。再买一些藤连纸,若没有藤连纸,白抄纸也可以。”
刘克庄一一记下,快去快回,片刻便将这些物什买齐,赶回了长生房。
宋慈拿起白梅,那是用初熟的青梅子盐渍而成的。他剥取梅肉,加入适量的葱椒、食盐和酒糟,合在一起研烂,做成几十块饼子,放在炭火上烤到发烫。他拿来藤连纸,这是产自嵊县剡溪一带、用古藤所造的藤纸,最适合用来衬尸。他用藤连纸一张张地衬遍尸体全身,再将发烫的梅饼均匀地贴在藤连纸上。
“宋提刑,”韦应奎微微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白梅、葱椒、食盐、酒糟,合而用之,有去污、吊伤、通关节之效。”宋慈道,“有的死者生前遭受击打,伤痕在皮肉之下,死后不易显现出来,只需将我所说的这些东西混合研烂,做成饼子,放火上烤热,再用藤连纸衬在尸体上需要验看之处,将饼子贴于纸上熨烙,伤痕便会显现。此法唤作梅饼验伤法,韦司理不知道吗?”
韦应奎讪讪一笑,没再吱声。
梅饼验伤法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使尸伤显现,宋慈立在尸体旁,耐心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长生房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差役匆匆忙忙赶到,喘着粗气道:“赵大人,金国……金国使者到了!”
赵师睪的声音响起:“金国使者?他们来做什么?”
那差役的声音道:“不知道,只说要见大人。他们来了十多个人,小的们拦不住,让他们闯进府衙大门,已经过来了。”
韦应奎在长生房中听得此话,赶紧走了出去。宋慈和刘克庄相视一眼,也走出房外。
不远处的廊道转角传来了成片的脚步声,宋慈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神貌粗犷的大汉出现在转角处,两耳挂着银环,身穿左衽的盘领服,脚蹬尖头的乌皮靴,大步朝长生房走来。此人左右跟着十来个金人装束的随从,好几个府衙差役紧跟在旁,试图阻拦,却哪里阻拦得住。
“完……完颜良弼。”韦应奎看见了那粗莽大汉,也看见了那十几个面相不善的金国随从。赵师睪没想到来了这么多金国人,肥脸上透出紧张之色。
来人正是金国副使完颜良弼。
在完颜良弼身后三四丈开外,一个中年文士红衣着身,背负双手,信步而行,边走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建筑,时不时流露出惊讶之色,显然府衙能修成山水园林的模样,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红衣文士便是金国正使赵之杰。
“你们这些宋人官员都在,很好!”完颜良弼走上前来,双手叉腰,十来个金国随从往他左右一站,尽显凛凛威风。
赵师睪哽了哽喉咙,道:“完颜副使,你要见本府,自有差役通传。府衙重地,你带着人这般闯进来,只怕……不妥吧。”
“你府衙的人昨晚擅闯我使团驻地,今天我便不能带人来你府衙走走?说起昨晚的事,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完颜良弼面露横色,踏前一步。
赵师睪身为临安知府,被完颜良弼这么一喝,脚下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身旁的韦应奎也吓得缩了缩脚。
一只红袖忽然从后伸出,拦住了完颜良弼,赵之杰清亮的声音响起:“昨晚之事,不过一场误会,副使何必大动肝火?俗语云‘冤仇可解不可结’,你我此行是来解冤,不是来结冤的。”
“赵正使,你就爱讲这些大道理,可这些宋人官员未必肯听。”完颜良弼口气愤然。
赵之杰淡然一笑,来到赵师睪身前,道:“这位是赵知府吧。赵某此番出使临安,多闻赵知府盛名。你我同姓,俱为本家,有礼了。完颜副使一向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赵知府别往心里去。”目光一转,看见了宋慈和刘克庄,“这二位是……”
刘克庄虽然无官无职,平日行事也是我行我素,但对家国之恨看得极重。他一向视金人为仇雠,哪怕赵之杰是堂堂金国正使,他也丝毫不给好脸色看,哼了一声,没有应话。宋慈却神色如常,道:“在下太学宋慈,这位是我的同斋刘克庄。”
“啊,这两日驿馆中人多有谈论,说临安太学出了一位名叫宋慈的少年提刑,破了一桩时隔四年的奇案,原来便是足下。有礼了。”赵之杰对赵师睪只是口头上客气,对宋慈倒是双手作揖,真真切切地行了一礼。
完颜良弼却嗤之以鼻,道:“什么狗屁奇案,能奇得过赵正使破过的那些大案?”
刘克庄容不得别人说宋慈的不好,当即学着完颜良弼的调子,还口道:“什么狗屁大案?我看不过是信口开河,胡吹乱嗙。”
“你是什么东西?”完颜良弼道,“赵正使曾是我大金国西京提刑使,千人沉尸案、无头驸马案、火烧钉颅案,哪一个不是轰动我大金国的奇案,全都让他轻而易举便给破了。”
刘克庄故意揉了揉耳朵,道:“叽里呱啦一大串,这案那案的,我一个都没……”
宋慈忽然把手一摆,刘克庄后面“听过”二字便没出口。只听宋慈道:“早前几年曾听家父讲起,金国云中城有提刑使出巡,闻听妇人号哭,派人查问,回报该妇人死了丈夫,是暴病而亡。提刑使听出号哭声似很害怕而不悲哀,于是让属官彻底查究。属官查验死者尸体,找不到要害致命之处,本打算以病死结案,其妻听说此事,让属官仔细拨寻发丛,或能有所发现。属官于是查验死者发丛,果然发现一根铁钉钉在颅骨之中。这根铁钉用火烧过,钉入颅骨后没有出血,是以没有留下痕迹。属官大喜,夸赞妻子能干,如实回禀提刑使。提刑使让属官唤出妻子,大加赏赐,言谈间拉扯家常,得知属官妻子年轻时丧夫,后来才改嫁给了属官。提刑使立刻着人挖开其前夫坟墓,取出颅骨一验,一根铁钉赫然嵌在颅骨之中。原来提刑使听过属官禀报后便起了疑心:寻常人怎会知道如此隐秘的杀人之法?准是属官妻子也曾用此法杀害过前夫。这位提刑使虽是金国人,却心细如发,能于微末处洞察波澜,令家父极是佩服。”说罢正襟抱手,向赵之杰还了一礼。
赵之杰微笑道:“区区小案,何值一提?听说你们宋人的惯例,衙门破不了的案子,便会交给提刑司来查。宋提刑在这里,莫不是已接手了这桩西湖沉尸案?”
宋慈点了一下头。
“那正好,我和完颜副使此番前来,亦是为了此案。”赵之杰手一挥,“带上来吧。”
十几个金国随从像押解犯人一样,将一个瘦弱女子带到赵之杰跟前。那女子身穿淡青色的窄袖褙子,袖口洗得已有些发白,手里提着两服药,用力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
“昨晚韦司理到驿馆查案,闹了一场误会,虽然勉强厘清了案情,可我觉得还是不够证明完颜副使的清白。”赵之杰指着那女子道,“初四那晚,完颜副使与虫娘在清波门分开时,此女正好在清波门外做买卖。虫娘自行下车,完颜副使乘车回城,她都亲眼看见了。有她做证,足可证明完颜副使与虫娘之死无关。”
那女子一脸愠色,突然看见宋慈,眼睛为之一亮,脸上透出欢喜之色。
那女子是前些日子在前洋街摆摊卖过木作的桑榆,她没想到会在府衙见到宋慈。宋慈也没想到桑榆会出现在此,心下惊喜,神色却如平常一般,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克庄不认得桑榆,见桑榆试图挣扎,显然此次做证并非出于自愿,道:“一个弱女子,被人收买,或遭人胁迫,被逼着承认一些没有的事,那也难说得紧。”
“放屁!”完颜良弼道,“当晚她就在城门边上摆摊,我看见了她,留有印象。今天我和赵正使城里城外到处寻找,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药铺找到了她,哪里有收买胁迫过她!”
赵之杰示意完颜良弼不必动怒,道:“这位公子有此疑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倘若要找人做假证,我大可找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何必找一个人微言轻的平民女子?就算要找平民女子,我大可收买七八个一起做证,那不是更为可信,何必只收买她一人?我金国使团虽然财力有限,可收买几个平头百姓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你说是吧,宋提刑?”
宋慈点了一下头。刘克庄却是大不服气,冷声一哼。
赵之杰向桑榆道:“这位姑娘,你今日没上街做买卖,而是到药铺抓药,想是有亲人害了病,我本不该烦扰你,可此案牵涉人命,干系重大,不得不请你走一趟府衙。我知道你嗓子哑,说不了话。我问一句,是你便点头,不是你便摇头。我们尽早结束,不耽搁你太久。”
桑榆之所以抓药,是因桑老丈染上了风寒,她急着拿药回去治病,虽不情愿做证,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本月初四晚上,你是不是在清波门外摆摊做买卖?”
“当晚你有没有看到这样一辆马车,车头悬着三色吊饰,还挂着一块写有‘驿’字的牌子?”
“马车途经清波门时,是不是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淡红色裙袄的女子?”
“那女子下车后,马车是不是穿过清波门,进了城?”
“倘若现在看见那女子,你还能认出来吗?”
赵之杰一连问了五个问题,桑榆全都点了头。
“那就请姑娘随我进去,当着赵知府、韦司理和宋提刑的面,辨认一下尸体。”赵之杰已望见长生房中停放着虫娘的尸体,只要桑榆能认出虫娘就是当晚下车的女子,那就足以证明完颜良弼与虫娘在清波门分开了,完颜良弼也就与虫娘之死无关。他先示意完颜良弼将桑榆带入长生房,然后朝赵师睪、韦应奎、宋慈和刘克庄抬手道:“几位请吧。”倒像这里不是临安府衙,而是他金国的地盘。
宋慈当先而入,刘克庄紧跟在后,赵师睪和韦应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长生房。
赵之杰最后一个进入长生房,来到虫娘的尸体前,见尸体身上贴满了梅饼,眉头微微一皱,道:“梅饼验伤法?”转头看向宋慈,“宋提刑,你是在验尸吗?”
宋慈点头道:“我刚刚接手此案,尸体上有些不明白之处,还需查验清楚。”
“有何不明白之处?”赵之杰问道。
韦应奎一听此言,急忙冲宋慈微微摇头,示意宋慈不可明言。他知道宋慈是在查验虫娘身上的致命伤,等同于连尸体的死因还没弄明白,而他昨晚就已经带人去都亭驿缉拿完颜良弼了,此事一旦让赵之杰知道,赵之杰必定要大做文章。宋慈看见了韦应奎摇头,却不为所动,如实道:“尸体身上尚未验出致命伤。”
赵之杰语气一扬:“这么说,虫娘的死因还没查到?”
宋慈点了点头。
赵之杰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从赵师睪和韦应奎的脸上扫过,道:“连死因都没查明,就敢指认凶手,当众抓人,大宋的律法,我算是见识了。”
完颜良弼怒哼一声,瞪着昨晚到都亭驿抓他的韦应奎。
韦应奎脸皮涨红,道:“死因虽未查明,可完颜副使是目前已知的最后与虫娘有过接触的人。最有嫌疑杀害虫娘的,自然是完颜副使。”
完颜良弼怒道:“连人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就敢列出一堆狗屁不通的证据,跑来驿馆抓我。放着当晚清波门的证人不去查找,我们费尽周折给你找来了证人,你竟还敢说我是凶手!”说着朝韦应奎踏前一步。
赵之杰拦住完颜良弼,示意其不必动怒,道:“完颜副使是不是最后接触虫娘的人,一问便知。”转头向桑榆道,“姑娘,请你过来辨认一下尸体,看看是不是初四那晚在清波门下车的女子?”
桑榆走上前去,见虫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与自己年龄相仿,却红颜薄命,横尸在冰冷的草席上,不禁流露出哀怜之色。她认得虫娘,眼前的女尸无论看长相还是穿着,均与当晚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无异,因此便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完颜副使与虫娘在清波门便已分开,此后虫娘接触过什么人,又是如何遇害的,也就与完颜副使无关了吧。”赵之杰看向赵师睪和韦应奎。
韦应奎面色灰败,无言以对。
皇帝赵扩和韩侂胄力主伐金,有意将完颜良弼抓捕治罪,赵师睪深知逢迎之道,当然要坐实完颜良弼杀人之罪才行,可眼下不仅没查出实证,还让对方找来了证人给完颜良弼脱罪。他深感为难,忽然转头看着宋慈,道:“宋提刑,你已奉命接手此案,不知你怎么看?”
宋慈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查出虫娘的死因。”说完这话,他俯下身去,将虫娘尸体上的梅饼一块块取下,又揭去藤连纸,仔细验看尸体全身。梅饼验伤法,是宋慈所知的验尸方法中,对查验尸伤最有效用的,但凡尸体上存在的伤痕,无论大小深浅,都能查验出来。可是他遍查尸身,上到发丛,下到脚尖,仍未有任何新的发现。
虫娘的死状没有半点溺亡之状,尸体上又找不出任何致命伤,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中毒而死。但凡中毒而死的人,脸色要么紫黯,要么泛青,手足指甲多呈青黯之色,有的还会唇卷发疱、舌缩裂拆、眼突口开,口、眼、耳、鼻甚至会有血流出,可这些迹象在虫娘的尸体上都找不到。宋慈知道虫娘中毒而死的可能性极小,但事到如今,他必须将最后一丝可能查验清楚。
宋慈让刘克庄再跑一趟附近的集市,买来了一支银钗。他将之前没用完的皂角掰碎后放入水中,用皂角水将银钗仔细地清洗干净。
赵之杰猜中了宋慈的心思,朝虫娘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宋提刑,以我观之,虫娘绝非中毒而死。”
这一点宋慈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捏开虫娘的嘴,将银钗探入虫娘喉中,再用藤连纸将嘴封住,接着用热糟醋从虫娘的下腹部开始罨洗,渐渐往上洗敷,使热气透入尸体腹内。倘若虫娘曾服过毒,此法可令积聚在腑脏深处的毒气上行,最终使喉间的银钗变色。然而当他揭去封口的藤连纸、取出银钗时,银钗却没有丝毫变色,由此可见虫娘并非死于中毒。
赵之杰道:“宋提刑,还是查不出死因吗?”
宋慈摇了摇头。糟醋洗敷尸体没用,梅饼验伤法没用,连验毒也没用,他使尽了所有法子,还是验不出虫娘的死因。虫娘全身上下,唯一的伤痕,就是她左臂上那道细小的弧状伤口。可那道弧状伤口实在微不足道,一看便不可能是致命伤。他想了想,忽然走到完颜良弼身前,伸手去撩完颜良弼的衣摆一角。
完颜良弼一掌拍开宋慈的手,喝道:“你干什么?”
宋慈看了完颜良弼一眼,又一次伸出手,仍是去撩衣摆一角。
完颜良弼瞪圆了眼正要发作,却又一次被赵之杰伸手拦住了。
衣摆一角被宋慈撩了起来,完颜良弼的腰间露出了金光,那里悬着一枚金钱吊饰。这枚金钱很厚,边缘极为圆润,宋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枚金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造成虫娘左臂上的弧状伤口。
赵之杰再一次猜到了宋慈的心思,道:“宋提刑,虫娘手臂上的伤口,与完颜副使腰间的这枚金钱,显然没有任何干系。”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赵师睪和韦应奎,“人命官司,牵连甚重,往后还请诸位先查明案情,至少将被害之人的死因查清楚,再来论罪拿人。该说的话,我都已说清,告辞了。”说罢作揖为礼,转身便走。
完颜良弼一脸横色,大袖一拂,跟着便要离开。
赵师睪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此番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带着十多个金国随从来府衙耀武扬威了一番,还找来了证人为完颜良弼脱罪,偏偏自己这边查不出任何实证,对方人多势众又不敢擅加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他瞅了一眼韦应奎,韦应奎也是无计可施。
宋慈忽然踏前一步,挡住了完颜良弼的去路。
“怎么?”完颜良弼盯着宋慈。
“完颜副使,我有一事相询。”宋慈道,“初四那晚,马车行至清波门时,虫娘为何要下车?”
完颜良弼道:“那女人自己要下车,我哪知道为何?”
“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宋慈又问。
“你不是很会验尸吗?”完颜良弼朝虫娘的尸体一指,“你自己去问她啊!”
赵之杰却停步道:“完颜副使,你我行得正,坐得端,实话说与他知道也无妨。”
完颜良弼哼了一声,道:“那女人上车后,一直掀起车帘向后望,她突然要下车,我还当是追她的人来了,可往后一看,根本没人追来。那女人死了也是活该,我好心救她,不但让她上了车,还故意让车夫指错方向,让追她的那帮人去了涌金门,可她呢?下车时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还连累我扯上命案,受这鸟气!”
刘克庄道:“虫娘蕙心兰质,待人温婉有礼,定是你这粗人无礼在先,她才会对你那般态度。”
“放屁!”完颜良弼道,“那女人说有人要害她,央求我搭救,上车时一脸害怕,身上衣裙被撕裂了,我还信以为真。可她下车之时,丝毫不见惧怕,反而带着笑,看起来很是高兴。我看她不是在逃命,而是存心消遣我!”
“虫娘在笑?”宋慈眉头一皱,“她为何笑?”
“我哪知道?”
“你可还记得,她上马车时,随身带了哪些东西?”
“她什么都没带。”
“没戴首饰吗?”
“她披头散发的,戴什么首饰?”完颜良弼话音一顿,“我记得她戴着耳坠。”
“什么样的耳坠?”
“珍珠耳坠。”
“还有其他首饰吗?”
“我大男人一个,去看女人的首饰做什么?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你问够了没有?”
宋慈拱手作揖:“问完了,叨扰二使了。”
赵之杰见宋慈不再阻拦,与完颜良弼一起,在十几个金国随从的护卫下,离开了长生房。他们强行把桑榆带来府衙做证,临走时却没人理会桑榆。
从临安府衙出来,赵之杰和完颜良弼登上马车,十几个金国随从随车护卫,朝都亭驿而去。
帘布遮掩的车厢里,赵之杰和完颜良弼相对而坐。
“这帮宋人狗官,居然连人是怎么死的都没查到,就敢来抓我治罪。”完颜良弼道,“这里若是我大金国,我定要好好教训这帮狗官一顿!”
赵之杰没有说话,直到马车驶离府衙一段距离后,才道:“副使,你我身在临安,北归之前,还是尽量少饮酒为好。”
完颜良弼大嘴一撇:“我喝得已经够少了,来临安这么久,我就只去丰乐楼喝了这么一回酒,谁知道会摊上这等鸟事。”
“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听,皇上说的话,你总不能忘了吧。”
“皇上的话我怎么敢忘?‘卿过界勿饮酒,每事听于之杰’,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瞒着你去丰乐楼喝酒,是我没做对。回去之后,你只管如实上禀,皇上要责要罚,我都认了。”
“此事不在罚与不罚。”赵之杰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大金内外忧患实多,皇上不想与宋人轻启边衅,这才叮嘱你我此次出使,小事不争,细枝末节上多加容忍。你我来到临安,宋人不出城相迎,驿馆待遇也不如以往,朝堂上宋主不起身亲迎国书,还令赞者唱‘躬身立’,故意拿‘躬’字犯我显宗名讳,凡此种种,都是在故意挑衅。宋人想趁蒙古在漠北作乱之时,对我大金用兵,前段时间往江北调兵,这事你我都是知道的。宋人苦于师出无名,此番各种羞辱你我,还想坐实你杀人之罪,无非是想找借口挑起争端,伺机开战。你我此次出使肩负重责,绝不能落人口实。往后几天,你切记不可再饮酒,以免误事,有外人在时,脾气也要多加收敛。”
“不能喝酒,还不让发脾气,难道叫我成天窝在驿馆,做个缩头乌龟不成?这帮宋人有什么好怕的?开战便开战,我大金国兵强马壮,会怕了他们?”
“你又忘了皇上的叮嘱?”
“皇上是说了小事不争,可也叮嘱了你我,大是大非上绝不让步。宋人一再挑衅,你我忍让得够多了,再这么忍下去,宋人只会当我们好欺负,更加肆无忌惮。”
赵之杰淡淡一笑,道:“一味忍让,任由宋人得寸进尺,当然不行。”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宋人一向骨头软,尤其是他们的官员,还有他们的皇帝,好比是一只狗,你示之以弱,它便吠得厉害,你示之以强,它便夹起尾巴不敢妄动。皇上叮嘱不争小事,大是大非绝不让步,便是此理。方才赵师睪和韦应奎的脸色那么难看,对昨晚闯入驿馆抓人的事没有半句歉言,只怕还会揪住这桩命案不放。这桩西湖沉尸案,我们若不插手,保不准宋人会做出什么大文章来。你我出使临安,该屈则屈,当伸则伸。我打算以金国使臣的身份,亲自来查此案。”说到这里,他眉眼间英气毕露,“临安知府也好,司理参军也罢,都是酒囊饭袋之辈,至于那个宋慈,虽懂不少验尸之术,可年纪轻轻,我看也不足为虑。我不但要亲查此案,还要查得大张旗鼓,查得尽人皆知,如此一来,这帮宋人官吏再想在这案子上动什么手脚,可就要掂量掂量了。初十返程之前,我定要查出真凶,破了此案,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将这一干宋人官吏比下去,让他们无话可说。如此你我既能一出胸中之气,又能不辱使命,灭他宋人气焰,彰我大金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