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 极偶尔传来细碎的声音。
护工已经离开了,这是厉景渊的吩咐,每次他在病房里就不喜欢有第三个人在场。
由此可见他其实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独立病房面积相对宽敞, 有一套方便吃饭的小桌椅, 厉景渊坐在桌子前侧身对着病床, 那些细微的声音就是他手中的餐具偶尔碰到食盒发出来的。
食不言寝不语,厉景渊吃饭很安静, 细嚼慢咽。
就在他有十分钟没有去关注病床上的少年时, 对方搭在雪白床单上的手指动弹得越发频繁,幅度也越来越大。
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呢?
有意识但又醒不过来的沈雪臣, 知道自己在梦里, 知道自己躺着,很想醒过来,但身体就是不听他的使唤, 对抗的过程中仿佛连呼吸都做不到, 慢慢形成窒息感, 让他焦急恐惧。
我要醒来, 我要醒来……
沈雪臣以最大的力量,爆发出求生的潜能, 终于睁开眼睛, 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顺畅呼吸的瞬间, 浑身都轻松惬意, 感觉活着太美好了。
身心除此感受以外,暂时别无他想, 还是处于半混沌的状态。
茫然过了几秒钟, 才开始疑惑, 自己为什么这么麻木,连睁开眼睛和呼吸都费劲,更别说转动脑袋了,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转过来。
这里是……医院。
概念一一浮现,沈雪臣的脑子也慢慢活过来,记起了自己之所以会躺在医院的原因,至今想起那场不留情分的互殴,心还是会刺痛,有种骤停的痛。
他们竟然还会送自己到医院,奇迹。
而且病房里还有人守着,是……谁?
沈雪臣呆呆地看着两臂之遥的桌边,一个挺拔伟岸,气质斐然的身影侧坐着,连吃饭的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他不曾接触过的优雅矜持,像在演电影一样。
他是谁?
沈雪臣疑惑的同时,心脏猛地跳动了几下,乱了节拍,似乎心底有道蠢蠢欲动的声音提醒他,对方不是陌生人,是很重要的人,不然怎么会勾起自己浑身心的激动呢,感觉是那样难以言喻,总之挪不开眼睛,熟悉得好像他以前经常这样做。
十分钟时间,厉景渊也只是吃到五分饱,他搁下筷子喝口水,准备休息会儿再吃。
厉景渊高抬杯子的手刚准备往唇边凑,眼尾余光忽然瞥见少年用一双乌黑呆滞的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注视了多久。
惊讶了两秒钟,厉景渊草草喝完水,然后轻轻放下杯子,平复了一下受到冲击的情绪,起身过去问道:“沈雪臣,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
脑袋放空的沈雪臣动了动嘴唇,日常有人喂水的嘴唇不算干涩,只是一时也难以开口说话,厉景渊见状,立刻倒了点温水喂他,同时按铃召唤医生过来。
“咳咳。”沈雪臣咳了两声,嗓子湿润后,感觉自己可以说话了,但他选择沉默,只是一直看着厉景渊,嘴巴微撅的模样和魂体思考时如出一辙。
厉景渊挑眉,心想这小鬼不会是忘了自己,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没心情计较。
“哪里不舒服?”他问。
沈雪臣小幅度地摇摇头,过了片刻,迟疑地发出一个音节:“累。”
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浑身都累,麻木乏力,如同回南天野外的枯木浸满了水分,死沉死沉。
“暂时是这样的,你昏迷了半年,以后会好的。”厉景渊说道。
没说两句话,几名医生火急火燎地过来了,植物人转醒在医学界内可是难以捉摸的奇迹,大家都想第一时间围观,获取信息。
医生过来后,检查,问话,暂时没有厉景渊插足的余地,他自觉地退到旁边等待,将空间让给专业的医生们施展。
这期间厉景渊看到少年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不时追随自己,仿佛在诉说,他还记得些什么。
医生们比较激动:“奇迹,所以说半年内醒来的机会比较大,以后越往后机会越渺茫。”
“转过来半个月就醒了,哈哈,会不会是我们医院的风水比较好?”
“是家属照顾得好。”
这边的医生不太清楚沈雪臣在原来医院没有家属照顾的事,更不知道他已经被丢手了,只看到厉景渊很上心,给患者的照顾都是顶级配置。
一通检查完毕,医生激动地跟厉景渊交代:“没有别的问题,接下来好好做复建,好好养着就行了,要不了半年应该可以完全恢复。”
“好的,辛苦医生。”厉景渊点点头,余光也一直看着安静接受检查的少年,对方似乎累了,眼睛睁得没有刚才大。
接下来医生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他一一记下,转发给照顾沈雪臣的所有人,包括不参与的唐明,最后再添一句:“下午不回公司,明天也空着。”
“恭喜厉总。”唐明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句。
不用猜也知道,厉总现在应该很开心,非常开心。
还有就是,原来植物人请道士真的有用。
是他过于狭隘了。
傍晚五点左右,白天睡过去的沈雪臣再次醒过来,让守着他的厉景渊松了口气,然后吩咐护工准备了一些流食。
“饿吗?”他问。
沈雪臣小声:“嗯。”
“正在准备了,还有呢?”厉景渊情不自禁地靠近对方说话:“渴吗,还是想上洗手间?”
少年点了两下头,原来无论魂体还是本人,都一样内向少言。
厉景渊想想他的成长环境,好像也能理解,要是阳光活泼才叫意外。
他给对方喂了小半杯温水,然后自然地掀开被子,将人打横抱起来,不是第一次抱,这半个月以来,翻身换寝具的时候经常抱,很轻,单手也能胜任的轻。
被抱起的那一刻,瘦弱的手臂习惯性环上那副不陌生的肩膀,当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薄红染上少年病态苍白的脸颊,为什么啊,自己这么顺手依偎过去,明明都不认识……
是了,一会儿他要问清楚。
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来到洗手间,宽松的裤子已经挂在膝盖,这下沈雪臣的耳朵脖子也红了,窘迫得无以复加,却无可奈何,否则这副病体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尿在床上了。
厉景渊把能做的一切都贴心做好,为了不弄湿裤子,细节做得很到位,沈雪臣闭着眼睛解手就行了,这份体贴他做梦都没敢幻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以说是受宠若惊的,更是难以置信的,弄得他对厉景渊的身份更加惊疑不定……
理智告诉他不认识,感性叫嚣着熟悉,还很亲昵。那就更玄幻了,毕竟沈雪臣这辈子都没有人对自己这么亲过,怎么会睡了半年就冒出了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
直觉告诉沈雪臣,这半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他隐隐有些印象,但总拼凑不到一起。
那份记忆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显得朦胧神秘,莫名美好,就算不记得实际的细节,每每想起就感到依赖信任。
做完这些,厉景渊将少年抱回病床上,自己倒回洗手间洗了手,正好护工送了流食回来,迟疑地问道:“厉先生,我来喂还是……”
“我来吧。”厉景渊抽出纸巾擦着手说。
护工帮忙把东西摆放好,轻轻退出去。
饿了半年,沈雪臣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吃点东西,当厉景渊坐在床边喂他第一口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帧似曾相识的画面,背景不是医院,但他不记得是哪里了,只记得对方肯定喂过自己吃东西。
流食的味道很淡,但沈雪臣不挑,很快就吃了大半碗。
厉景渊:“一次不能吃太多,少吃多餐。”
他说着放下了碗,拿纸巾擦擦沈雪臣的嘴角,说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伺候别人。
“嗯。”少年声音轻轻,带着少许鼻音。
厉景渊:“你还记得我吗?”
说实话的话,应该是摇头的,但沈雪臣不想那样回答,他知道自己肯定认识这个人,跟这个人关系匪浅,总之绝不是陌生人。
“记得。”沈雪臣垂下眼眸,不想被对方看出自己撒谎了。
厉景渊顿了顿:“那你自己的事呢?”
“也记得。”沈雪臣点点头,这瞬间眼中的腼腆被阴霾取代,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抬头问厉景渊:“一直是你管我吗?”
厉景渊:“也不是,头两三个月你的家人管,我后来接手。”中间的事他没说,觉得没必要说。
“哦。”沈雪臣说了句:“是他们的作风。”
见他难过,厉景渊开导:“你已经长大了,没必要沉浸在过去,以后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沈雪臣听了进去,道理是这样没错,如果经历了那些事自己还想不开,还想着去跟父母纠缠,那不如别醒过来好了,小二十年白活,想到这个,不由就想到了还未完成的学业,他略急:“学校……”
“放心,等你康复后可以重新上学。”厉景渊保证道。
沈雪臣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又犯困了,他强撑着睡意望向厉景渊:“我醒了……那你还会继续管我吗?”
神情紧张,眼底暗藏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落寞。
醒来后想起那些烂事,没有太大绝望,很难说不是因为眼前这个莫名疼爱自己的男人。
对方的存在,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
面对询问,厉景渊点点头,郑重地回答:“嗯。”
曾经很多次想触摸小鬼无法实现,这次对面是个活生生的人,厉景渊伸手握住对方细瘦的手,小小的一只团入掌心:“以后我管你。”
横竖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沈雪臣抿嘴笑笑,眼皮耷拉下去之前又强撑着问道:“你晚上会走吗?我……想睡觉了。”
“今晚,不走。”厉景渊想了想,说道。
沈雪臣终于撑不住,听到答案就完全闭上了眼睛。
姿势都还没调整好,后来还是厉景渊把他放倒,盖上被子。
半睡半醒的少年任由摆布,一副很放松,很有安全感的肆意模样。
厉景渊今晚不走,完全是个临时决定。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沈雪臣,他就认真履行。
轮班护工接到今晚放假的通知,开心休假去了,不过那张护工的床,厉景渊没动,他没有睡别人床的习惯。
好在小鬼的床不算窄,他稍微靠了一下。
半夜对方起夜,吃东西,都是他照顾。
直到早上七八点钟,护工上班后他对少年说道:“我回去一趟,中午吃饭再来看你。”
说是中午,厉景渊回家洗漱换过衣服,稍微休息了一下,不到中午又过来了,这时沈雪臣的状态比昨天好了很多。
厉景渊不放心,找云隐又过来了一趟。
云隐看过说没什么不妥:“接下来小心冲撞,别让太多人接触他,也别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就好了,总之静养,嗯,能早点离开医院就离开医院。”
这边磁场也是不适合沈雪臣恢复身体的。
其他镇魂的,辟邪的,云隐也给沈雪臣整了一堆,贴身放着:“对了,记得晒太阳,多晒晒背部。”看了眼窗外:“今天就算了,明天八九点钟晒。”
“好。”厉景渊记下。
第二天早上八九点,厉景渊抱着吃过早饭的少年,来到医院的公共活动区某个安静又能晒到太阳的角落,面对面抱着的姿势,正好能够晒到少年过分消瘦的背部,以及后脑勺。
八九点钟的太阳补阳气,沈雪臣很快就晒得脸颊泛红,手心脚心发热,出汗,是凉的,按照云隐的话来说,这是排寒气。
“热吗?”厉景渊不时摸摸小鬼的背,手脚,温暖的触感在他心底荡起圈圈涟漪,外人难以感同身受。
“不热,舒服……”沈雪臣怔了怔,奇怪,这一幕也感觉很熟悉,也是这个人温柔地问他,趴在他肩上舒服吗?
嗯,他经常趴在厉景渊的肩膀上,好像没骨头,可是怎么会呢,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去跟厉景渊相处,明明睡了半年。
就很奇怪。
但肯定是真的,假不了。
“那个,”沈雪臣转脸来,嘴唇与厉景渊的脖子十分贴近,他陈述道:“你经常背着我。”
厉景渊微怔,嗯了声:“对。”
果然是真的,少年不自在地闪了闪目光,嘀咕:“不累吗?”
感觉记忆里的画面全是背着,靠着,还……跟前两个晚上一样,同床共枕。
“还好,”厉景渊勾了下嘴角:“你那时候没有重量。”当然,他颠了颠现在鲜活的小鬼:“现在也不重,你太瘦了。”
没有重量?
沈雪臣抱着厉景渊的肩膀,慢慢好像琢磨到了真相,什么状态在身上会没有重量,那不就是……
难道是,灵魂出窍?
沈雪臣是怕鬼的,瞬间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噤声。
这世界上不会真的有鬼吧?
“怎么了?”厉景渊感受到他的异样,问。
沈雪臣摇摇头,赶紧跳另外一个话题,无心之下就问出了自己很好奇却不敢问的疑惑,道:“我们非亲非故,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真的想不明白。
疑惑的同时更多是受宠若惊,又隐隐带着不安,担心这份无故降临的好会稍纵即逝,那他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
“为什么?”厉景渊重复来了一遍少年的问题,知道,其实答案是什么不重要吧,小鬼最想要的应该是一个承诺,他思索片刻说:“你走丢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直照顾你,这个过程我也很享受,你就当投缘吧。”
想想又说:“靠血缘关系维系的感情其实也就那样,我不认为拥有血缘纽带才能建立亲密关系,你觉得呢?”
沈雪臣讷讷地,抓紧对方的衣服:“哦,嗯,我觉得……是吧。”
说完抓得更紧了,是的,血缘纽带也不能保证什么,非亲非故也不代表建立不了感情。
只是他不自信而已,感觉这是个很出众,非常非常优秀,且很厉害……但说这么多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完全抓住了这根浮木,早已沉浸。
“安心。”厉景渊摸摸少年被太阳晒得发热的后颈。
起初只以为拥有了一只共处一室互相需要的室友,现在责任变大了,但他并不讨厌这种往日自己视为负担的关系,是很奇怪,但乐意。
“厉总,你今天……”
晒了一阵子,厉景渊抱着少年回到病房中,顺便接了个唐明的电话:“忘了告诉你,今天也空着。”
唐明:“……”
“雪臣出院了我再回公司。”
沈雪臣听到自己的名字,耳朵悄悄变红,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雪臣’两个字被厉景渊喊出来,有种莫名的亲密。
他害羞了。
穿着白袜的双脚往被子里伸,厉景渊见状,腾出一只手帮他将被子拉好,盖住单薄的胸膛:“躺下。”
唐明:“啊?”
厉景渊:“不是说你,下班过来办手续。”
医院的手续办起来琐碎,习惯交给唐明去处理。
“下午可以出院了吗?”
“可以,恢复得好。”没什么大碍就可以出了。
“回家谁照看?”唐明想的还是多:“到时候你真的能回公司吗?”
“护工。”厉景渊咬字清晰地说。
唐明干笑,主要是吧,最近厉总的表现他看在眼里,少不得要怀疑,出院就出院吧,天天往医院跑也不是个事:“哦,我下班过来。”
挂了电话,厉景渊问沈雪臣:“想吃东西吗?”
沈雪臣舔舔嘴唇:“不是流食可以吗?”
醒来至今吃了很多顿流食了,早就想说,但他一向老实服从安排。
“我去问医生。”厉景渊找医生问清楚,可以吃一点粥,蔬菜什么的,水果……精神那么好,悠着点吃少许可以。
在医生的默许下,沈雪臣吃到了几颗厉景渊剥的荔枝肉。
不管饱,但可以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