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苍玦醒来,偌大的床榻上只有他一人。
孩子和南栖都不在,软绵的床榻连他们的余温都不曾留下,想来是起床许久了。
苍玦撑起身,因一场好眠,身躯消除了许多乏惫。他望向窗外,唯见已经日上三竿。老远的,苍玦听到院落里有孩童嬉戏的声音。这声音熟悉,正是他的一双孩子。
苍玦下床,用茶水漱了口洗了面,用术法换了一身衣衫。他推开了厢房的门,落入眼帘的,是一方栽满花木的小院子,期间有一个见着不小的水池子,里头游着许多小鱼。择儿和南栖各自背着一个竹篓,正摸地起劲,父子俩谁也不让谁,都是摸鱼高手。
今朝的南栖,和当年一样,穿着简短朴素的衣衫,裤脚卷起,墨发绑着了一只简单的马尾。春风和煦,树影斑驳,南栖一笑,勾起了苍玦不少的回忆。
而嘉澜捧着自己的小竹篓,赤着脚坐在池边,小手指着这边指着那边,最后‘扑通’一声,坠进了池子中,同爹爹和哥哥一起摸起小鱼来。
可怜嘉澜自小关在院中长大,从没这般玩耍过,也不熟悉摸小鱼的方法,连着多次都让小鱼从自己的掌心里逃跑,不免有些沮丧。他想了想,索性开始用凤火去烧小鱼屁股。
择儿拦住他,大声地说:“你这样是犯规!不可以用法术!”
嘉澜抱着自己的小竹篓,耷拉着脑袋:“可、可是这样的话,澜儿就要输了……”他是一条小鱼都摸不到。
幸亏南栖偷偷摸摸地将自己竹篓中的小鱼分给了嘉澜几条,才使得嘉澜心情好转。
“爹爹,你们这样不对,是作弊!”择儿鼓着腮帮子说教,一转头,看到了他那睡到现下才起的老父亲苍玦。择儿赤着脚爬上了岸,朝着苍玦挥手,“父君,快过来一起摸小鱼!”
……苍玦怀疑自己听错了。
南栖憋着笑,没有阻止孩子。择儿见苍玦迟迟不过来,便主动去扯他的衣角,半拖半拉地将他带到了水池边,教他:“父君,先脱鞋!”
“……”苍玦无奈,按照择儿说的做了。
嘉澜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心想哥哥真是厉害,还能让素来严肃的父君下水摸小鱼。如此一想,嘉澜的干劲十足,他一定要摸起一条小鱼,让父君对自己刮目相看!
可没想到苍玦不用术法,更是手笨,一条小鱼都摸不起来。
择儿见着笨手笨脚的苍玦和嘉澜,一拍腿,想到了一个办法:“这样吧,我和澜儿一队,爹爹和父君一队。”
“为何不是我和你一队?”南栖明知故问。
择儿抓了抓脑袋,还挺无奈的:“爹爹,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苍玦:……
嘉澜:唔。
最终,是南栖放了水,让两个孩子赢了。
……
阁中的小妖都被南栖唤去了别处,一家四口在这特意弄的小池子里摸了一早上的鱼。苍玦是头一回跟着南栖洗鱼晒鱼干,两个孩子赤着脚你追我赶。
桌案上的一壶茶已经冷透了,但茶香余留。还放着一些糕饼和甜汤,都是给孩子们准备的。
“苍玦,给我递一下绳子。”南栖垫着脚,将小鱼一串一串地挂在枝头。
苍玦趁机搂住了他的腰身,在南栖回头的一刹那,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南栖也不躲,挂小鱼的手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用手肘撞了一下苍玦:“孩子看到了怎么办?”
“他们玩的热乎,看不到我亲你。”
“可你还抱着我……”
苍玦如今脸皮厚了些,以前是不愿在他人面前与南栖亲热,今朝失而复得,他是不愿松手。见着耳后微红的南栖,苍玦正欲说什么,就见脚边站着个澜儿,瞪大眼睛羡慕地看着他们俩。
嘉澜咽了口唾沫,他也想要父君亲亲。
苍玦顿时松开了手,南栖咳了咳,站到一旁。不知何事发生的择儿手里捏着一把槐花跑过来牵嘉澜的手,想带他去别处玩,却怎么也拉不动他。
“澜儿?”择儿满面疑惑。
嘉澜失落地低下头,也不说话。他也想要父君的亲亲,父君还从来没这样亲过他。
苍玦见此,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弯腰抱起了沮丧的嘉澜。而嘉澜突然被父君抱起,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搂紧了苍玦脖颈。
苍玦便在嘉澜脸上亲了一下,对他道:“往前都是父君不好,往后父君不会再冷待你了。”
嘉澜有些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那父君不会再因为我长得像爹爹,就不来看我了,是这个意思吗?唔,我是说,我不和爹爹还有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就澜儿一个人的时候,父君也会来看澜儿吗?”
孩子的内心脆弱,一直误以为是自己沾了南栖和择儿的光,苍玦才变得这般温柔。
苍玦向他保证:“是的,澜儿,以前都是父君错了。”他错的离谱,对着一个孩子,竟是一味的逃避,“虽说的晚了些,但澜儿可以原谅父君吗?”
嘉澜摇头,乖巧道:“澜儿不生气呀,因为父君虽然不常来看我,但有时会在半夜来我床边坐着,我知道的。”这句话让苍玦略微诧异,却又听嘉澜道,“罗儿会告诉我。我有时候想等父君,可是我太困了,经常睡着。”
这些话听着着实心酸,连择儿都听不下去了。他扯了苍玦的衣角,小大人一般:“父君,你对澜儿好一点吧。”说着,择儿又提及一件事,“父君,我们什么时候去人间吃桃子啊。”
他心心念念的桃子还没吃上呢。
苍玦和南栖在择儿不依不饶地询问下,决定等人间的桃子熟了之后,便带着他们去游玩一番。眼下人间的桃果还未挂枝,去早了也是吃不到什么。
午时过后,苍玦好不容易哄睡了两个孩子。一出门,发现南栖已经一个人将上午摸的小鱼都挂晒起来,这场景配着长沂峰的气息,着实搭配。
南栖洗了手,换了一身衣衫,笑着对苍玦道:“本想用术法解决,但又挺怀念往前的日子。只是许久不做这些,手生了,就慢了些。”
苍玦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苍玦?”
苍玦沉声:“南栖,眼下得空,我想见一见你祖母。”
南栖担心:“是有何要事吗?”
“即便没什么要事,你我这关系,我也应该见一见她。”
“……说的也是。”南栖这段时间与苍玦关系融洽,被这日子幸福地冲昏了脑袋,竟是疏忽了应该带苍玦见一见灵赭。
苍玦笑了一下,抚住了南栖的脸颊,温存一会儿,转而才正色道:“还有,便是关乎领地之事,需得同你们商议一下。”
而灵赭不是第一次见到苍玦,三百多年前,她曾在凤族见过随着玉衡上仙来拜访的龙族四殿下苍玦。
今日再见,灵赭和苍玦都不同于旧日。
恰巧,今日溯玖和莲辰也来了长沂峰中。莲辰体虚,灵赭为他调理过后,叮嘱了几句要紧话,便让侍女扶着他进内阁休息。溯玖见着苍玦,本就因为莲辰病弱而沉着的脸更是不耐。他一言不吭地坐着,连余光都不曾瞥过苍玦。
苍玦作揖,也不将自己当外人:“祖母。”转而,他对着溯玖,老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哥哥’来,只道,“魔君。”
“堂堂天界龙君居然还同我作揖,今日怕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溯玖扯了扯嘴角,嘴里没句好话。
南栖便道:“哥哥。”
溯玖便不再为难,倒是灵赭,颇为和善地请苍玦落座,还让侍女端了她最是喜欢的槐花茶出来待客。
槐花清甜,是灵赭特地晒制了泡茶的,这是她多年来,这是她的喝茶习惯。以往,溯玖的母亲山岚也喜欢晒槐花茶,灵赭思念女儿,便也经常喝它。
溯玖闻着茶香,方才浮躁的心情便安稳许多。
是苍玦先开了口:“今日叨唠祖母,是因为凤族领地之事,还有些困扰。”
灵赭因为烧伤,终日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她道:“龙君为凤族之事多有劳心,我很是感激。且不知龙君今日所要说的是何困扰,不妨直言。”
苍玦颔首:“归还之事,龙族已在做打算。只是那领地上住着龙族北海子民,若要搬迁,第一需要时日,第二便需要一块新的领地。我已向天帝讨要了天界海域的使用权,但天帝还未应允我。”
这便是关键所在。
溯玖对天帝本就心怀厌恶,便插话道:“那老鹌鹑居然还不答应?也不想想,这些麻烦都是谁惹出来的。”
若不是天帝那老鹌鹑擅自将凤族领地赏赐给了他族,今朝,凤族早回归自己的领土上了,何须在长沂峰再费时费力地搭建一方家园。
听到‘老鹌鹑’三字,苍玦一时接不上话,半晌才道:“我是希望凤族也能在此刻,对天帝施压。南栖年轻稚嫩,有许多事情,其实周旋不过天帝。祖母曾经避着天界走,为的是怕天帝心思不纯,赶尽杀绝。”
但如今。
“凤族已经南栖和魔君坐镇,天界不敢再如何。若天界再想如何,我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我希望祖母能够亲自出面,以凤后的身份,同南栖和我一起,去向天帝讨要海域的使用权。”
苍玦跟了天帝几百年,自然知道天帝的性子。
对待天帝,凡事讲究一个快字。要是一拖两拖,拖到最后,天帝定然会想到别的法子来对付他们。
……
南栖望着灵赭,不知她作何想法。
而灵赭是愿意的,他们凤凰一族落魄,若是能尽快回到领地中,便可依靠仙灵之力的庇佑,重新开枝散叶。
再者,那些混血小凤凰长大后是没有涅槃来获取修为的,所以他们的生长,最好便是在自己的领土上吸取仙灵之力,方可长成一只强大的凤凰,来保护自己的家园。
族脉的强盛,便是凤族再次在天界立足的根本。
“阿栖的祖父曾为天界立下过无数战功,为此,我也跟着得了不少尊称。也不知今时,这些身份,还能不能起到作用。”灵赭知道天界海域那块地方,也知道那地方对天帝来说,着实珍贵,“此事你一人确实很难,但我们齐心协力,应当可以说动他。”
这齐心协力里,不包括溯玖。
他一口一个老鹌鹑,态度嚣张,且是妖界的王。他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当凤族的后盾罢了。
他本是对苍玦有意见的,但他现下很是担忧莲辰的身子,也想快点收回凤族领地用仙灵之力为莲辰治疗。心急中,溯玖看他苍玦这般尽心尽力的份上,居然主动对苍玦说:“若有我帮的上的,你尽管提。”
不料,苍玦礼貌回道:“倒是没有需要魔君操劳的地方了,魔君歇着便是。”
溯玖被噎的气不打一处来:……
话罢,溯玖也不打算久留。里屋的莲辰已经歇息够了,小睡一场便醒来。他现下是老年的模样,行动不宜。
溯玖便进去,用一件长衫遮掩了他的面容,万般小心地抱着他离开了长沂峰。
灵赭同两个后辈一同喝茶,见着南栖与苍玦私语的模样,不禁提醒:“龙君身份特殊,我虽已经接受你同阿栖的事情,但凤族的一些凤凰那,我们还未有时间解释。我会尽快同他们说清楚此事,但在此之前,龙君若来长沂峰,必要小心些,不要被其余凤凰碰见了。”
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纷争与尴尬。
苍玦明白领地之事是龙族有错在先,便也应下声来。
“还有,我听阿栖说,往后你们兴许是要分隔两地居住?”灵赭挑眉,“虽都是神仙,可这般生疏也不好。”
南栖忙道:“祖母,这些以后再说吧。”
说着,却见苍玦握住了南栖的手:“此事我心中已有打算,待天帝那边的事情解决了,我再同南栖商量。”他笑道,“但请祖母放心,我们往后不会分居的。”
南栖心间一阵暖意,看着苍玦的眸中,有着万千情愫。
而不同于长沂峰的温情,在人间的另一处,荀叶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那日虽然有加贺为他挡了剑气,但荀叶的身子早不如从前,稍稍一点剑气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莫夕将他安置在一处客栈内,自己则去搜寻了一只三百年修为的鼠精,挖了它的内丹来给荀叶治伤。
荀叶是仙,本不该食人内丹。若食之,也便是事不过三,否则便容易走歧途,生歧道。要是心术再偏离些,便是容易招引邪魔附身。
可荀叶眼下尝过两次内丹的甜头,便要莫夕再去给他找些小妖的内丹来增进修为。莫夕好声劝道:“二殿下,您不能再食用内丹了。若再如此,恐是无法留住您的仙身了,您以后还要怎么回到龙族?”
“龙族?”荀叶狼狈地出声,好笑道,“龙族现下正在通缉我,只要苍玦活着一日,我便回不去了!”他愤然推开莫夕,“没有修为,我杀不了他!”
“二殿下……”
“你快去给我多抓些小妖来!”可小妖的内丹能增进多少修为呢?一只三百年的鼠妖内丹,就只给加贺贡献了一丁点儿修为,都不足半年,“不,不要小妖的,要那些小仙的……小仙的……”
他心中急躁,霎时,他将目光落在了莫夕身上。
莫夕还在为他抚背,一时之间没注意到荀叶龌蹉的念头:“二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吃内丹了。事不过三,还有一次机会,需留给那条小黑龙,不是吗?”
荀叶沉默片刻,假意先答应了。可他贪恋不劳而获的东西,目光几次落到了莫夕的胸口。就在那里,一定是藏着内丹的。
欲望打败了理智,在莫夕放下所有戒备为荀叶疗伤时,荀叶的手生出尖指,猛然间刺穿了莫夕的胸口,摸到了那颗炙热的心脏。
莫夕如何也没想到,她的一片忠心未能得偿所愿,最后竟是死在荀叶手上。
荀叶捏碎了莫夕的心脏,从中取出了她的内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