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龙族-贰拾

南栖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真实的梦。

梦中,阿雀的仙树结出了酸甜的果子,她变成一只小小的麻雀飞上枝头去啄,那果子好吃得让她直抖着羽毛,发出“啾啾”的欢闹声。

南栖转身,那个一直出现在他梦中的男人,面孔逐渐清晰。此人黄衫玉冠,面目如画卷中的谪仙,他唇齿清晰,声色温润,像是一块浸在水中的玉石。

“阿栖。”他走近了,伸手抚了南栖的脑袋,“这些年,受苦了。”

南栖唤他:“爹爹。”

爹爹……

南栖终于想起了他的模样,以及幼年时,爹爹抱着自己的神情,还有,那一场大火……南栖捂面,零散的记忆不足以让他记起全部过往。

华丽的殿宇倒塌,尸横遍野,曾经服侍过自己的奴仆,一个接一个地变成尘埃。若南栖没有记错,三界中,唯有仙死去了,才会化作尘埃。但若一个仙,是被挖了内丹而死,那么他就会留下肉身躯壳。

南栖站在原地,烈火灼灼,他本能地护住了肚子。

而眼前的人,是他的爹爹。

他的爹爹被人用一把极长的兵器钉在一棵巨树的树干上,被穿透了胸膛。

“阿栖,你要去婆娑河,一定要去婆娑河!待你三百二十岁那年的生辰,涅……”他的爹爹呕出一口黑血,风沙席卷着火星扑面而来。

大火覆盖了南栖的视野,耳边回荡起一句话——“南栖,你留在这里,等他来接你。”

他的爹爹,头一回,没有喊他“阿栖”。

顷刻间,无数碎片落下,梦境破了,是有人刻意而为之。美景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棺。

“阿栖。”

“阿栖!”

冰棺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让他上前一睹究竟。此声音循循诱导,南栖茫然地往前走去。他确实是想走近些,想看清楚一些,可腹中的孩子却闹腾起来,像是不愿让南栖靠近那个冰棺。

孩子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痛得他倒地不起。

南栖醒了。

厢房中无人,苍玦罗儿都不在,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想起苍玦和他说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就舒心了不少。

南栖恍惚地下了床榻,扶着腰打开了门。外头清凉,他突然想起自己许久没听到阿雀说话了,实在是很想念她。等一会儿苍玦回来了,他要与苍玦说一下,让他将阿雀早些还给自己。

院落中的风很轻,南栖在仙树的枝头果真望见了一个果子。它早晨还只有一丁点儿大,现在就已经成熟了。

南栖吃惊于这棵仙树的成长速度,也怕果子因此一会儿就坏了。他用术法摘下了这个果子,放到鼻尖闻了闻。确如阿雀所说的,闻着就酸甜,是个他们爱吃的好果子。

南栖舍不得先吃,他想将第一个留给阿雀。毕竟这小丫头心心念念地想吃这果子,不是一般地贪吃。

可他不知道阿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便四下环顾,发现苍玦在此下了一道屏障,只有南栖可以进出自由。他想着这样阿雀回来后,就更加不能进来找他了,所以南栖去问了守门的几个仙侍。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衫,尽力遮着肚子,导致看着背脊有些佝偻。仙侍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姿态诡异的南栖,略微疑惑。往前都是罗儿帮忙掩盖着,如今苍玦回来了,南栖也不再刻意躲藏。

注意到仙侍的目光,南栖抓拢了两旁的衣衫。

“阿雀可有回来过?”

仙侍回过神来,老实道:“阿雀姑娘昨日便回来了,还来找过公子一次,但被罗管事拦下了,现下应在自己的住处歇息。”

“我要去找她,可否让一让?”

仙侍摇头:“公子,属下奉命保护您。”

南栖想着他人在琅奕阁能有什么危险?他只想快些把这新鲜的果子给阿雀送去,怕那傻姑娘等了那么久也尝不到一口新鲜的,就同仙侍好声商量:“苍玦说过我能在后院行动,阿雀的住处也是在后院。你若不放心,跟着我一同过去如何?”

确实,阿雀是南栖的贴身侍女,住处自然和正居一同是在后院。苍玦往前吩咐的也是不让南栖出后院而已,若是去阿雀的住所,应是没什么问题的。仙侍不好得罪南栖,想着他也是苍玦的枕边人,万一吹个枕旁风就坏了。

他依命陪同南栖去往阿雀的住所。

而阿雀和千梓是住在同一个院落里的。一路上,几乎没有路过的小仙。

这气氛安静得吓人,连仙侍都感到一丝惶恐。南栖今日睡足了,不再病蔫蔫的,他心中有些不安,忽地加快了步子。

其实正居到阿雀的住处不过几步路罢了,南栖却觉得像是走了很长很远的一段路。他的手心满是冷汗,远远地看见那个院落里站着些许仙侍。

“公子,恐怕不能再过去了!”南栖身旁的仙侍眼见不对,想阻止,却已经拦不住南栖了。

南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只是喘着气,踉跄地朝后退了一步,局促地望着眼前的苍玦。

周遭空荡荡的,没有阿雀吵吵闹闹的声音,也没有千梓的身影。

苍玦身边的鸢生手中,拿着一卷捆仙绳。

南栖的喉咙里顿时像是卡了一片铁,腥味十足,指尖有些发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阿雀和千梓呢?”他站在原地,眼神晦涩地看了一眼周遭。没有人回答南栖这个问题,只有苍玦上前。

“我送你回正居。”

“苍玦,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捏紧苍玦的手臂,软下了语气,“是阿雀和千梓出事了吗?”

“她们失踪了。”苍玦并没有多说什么,眼下千梓跑了,证人阿雀又不见了踪影。如果他现在对南栖道出真相,他也不会相信。

但苍玦可以猜到,千梓应是想要南栖腹中的胎儿。

这个猜测还未笃定,苍玦不好多说,他也怕南栖多想,便扶着他往正居走。以前,苍玦若嫌路远,便会用术法行走。今日他却老老实实地陪着南栖一步步地走回正居,且行动僵硬。南栖察觉到了,想问,却被苍玦打断,他的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周遭听清楚:“我中了毒,近日无法使用仙术。”

“苍……”

“但明日,我要去一趟天御殿。你自己待在正居中,不可私自出来。”

又是如此。

南栖只能日日在正居中,不能迈出一步。

“你还没告诉我阿雀和千梓为什么会失……”

“此事我明日回来后,再与你说明。”

“可是我很担心,你能不能……”

“南栖,此事我明日一定会与你说明。今日,便不要多想了。”

“……好。”南栖素来是信任苍玦的,他低落道,“苍玦,你总是这般,什么都不愿和我明说。”

苍玦怔了怔,没答话。

正居中的院落太过荒凉,苍玦命罗儿将秋色换成了昔日里的春色。他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是真的无法用仙术。南栖关心几句,都得不到确切的回答。他闷闷地坐在苍玦身边,吃了一口苍玦递过来的果饼。

淡而无味,也许是心境作怪。

罗儿重新端来一些茶水和糕饼,为南栖煮了一碗甜汤。

南栖腹中的孩子自从苍玦归家后,就特别爱动,他像是感知到了父君的存在,时常会踢一下南栖,仿佛是在要南栖去问苍玦讨要一些疼爱来。然而苍玦却没有上次那般动容了,他不再摸南栖的肚子,更是不愿去摸。

这天夜里,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好几下。

南栖翻不了身,一双眼睛望着漆黑的墙壁,小声问:“苍玦,你睡了吗?”

“没有。”苍玦起身,为南栖掖了掖被子,“不舒服?”他听罗儿说南栖晚上经常会腿抽筋,便主动去揉他的小腿。

仅此一个动作,就让南栖把白日里的诸多不满放下许多。

南栖真的向来都很好哄。

他拉着苍玦的手,轻声道:“孩子又动了,你要不要摸一摸?自你回来后,他总是动,他好像很喜欢你。”南栖笑道,“你是他的父君,他心里肯定也知道。”

苍玦没有动,黑夜里,南栖看不清苍玦的表情,私心以为他是欢喜的,便小力地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靠。

果然,当苍玦的手抚上南栖的小腹时,那孩子再次碰了苍玦的掌心。

本该是父子之间温馨的瞬间,却莫名地让苍玦觉得无尽地恶心起来。

这孩子,是千梓下了药,令南栖产生的错觉。它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死物,却因为药的关系,一次次地碰撞南栖柔软的内心,欺骗他,哄骗他,以至于带他步入一个死亡陷阱。

苍玦不知该如何告诉南栖这件事,他说不出口,但他必须说出口。

他宽限了自己一日,等明日水落石出,他一定会说出口。

苍玦抽回了手,侧身躺下:“睡吧。”

南栖愣了愣,一双手失落地收回。他以为苍玦回来后,他们会无比地幸福,也会一同期待这个孩子落地。南栖没有奢求过真的要和苍玦明目张胆地成婚,他只是想和苍玦有一个家,他也只是希望苍玦能多陪陪他。

然而苍玦的反应,令南栖越来越怀疑,他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孩子?

抑或是,他其实是把这孩子当成了一种累赘?

南栖震惊于自己的这个想法,摇了摇头,将它挥散。他轻抚住自己的肚子,咬着唇,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胡思乱想。

两人都是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在苍玦走后不久,千梓回来了。

南栖不知道她是如何穿过苍玦的屏障的,只知道她为了穿过这道屏障,应是受了不少苦。南栖看到她的臂膀上都是血,是被屏障划破的。

屋外的屏障碎了,像是被什么利器割碎的。

千梓手上就握着那个利器,南栖认得它,这是能破解许多屏障的宝物,他曾在辰山的藏书阁中见过书解。

“千梓,”南栖起身,晨曦透过窗,洒落在他身上,显得无限平和,“你去哪了?阿雀有同你在一起吗?”

南栖感受到了千梓身上有一丝阿雀的气息。

“阿雀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千梓动了动,望着南栖,确定他的位置。

今日的千梓有些不一样,她的目光无神。下一刻,她的动作迅速,将手中的利器戳向了南栖的小腹。

哐当——

这把利器断成了两截,千梓身前的南栖突然变成了苍玦。他手握长剑,当即砍下了千梓的一条手臂,千梓一声疼都没喊,她仿佛不会说话,像个木偶般僵硬地往后倒去。

鸢生从屋外进来,用捆仙绳绑住了千梓。

“不必绑了,她不是千梓。”苍玦淡淡道,收起了长剑。

昨日那番话,他是故意说给潜伏在阁中的千梓听的。这也令他更加确定,南栖腹中胎儿的动静是千梓搞的鬼。她下药,是想以南栖的身体滋养这个死胎,最后拿去炼制丹药。

身后的屏风里,南栖由罗儿陪同,迟疑着走出来。他望着毫无动静的千梓,满面困惑着问:“那她是谁?为何要假扮千梓来杀我?千梓呢,她和阿雀又去了何处?苍玦,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话音刚落,没了臂膀的木偶哗啦啦地散架了,化成一地灰。

其中埋着一颗内丹和一颗心。

能操控木偶的术法,便是如此。内丹与心,还有操纵者用自己的一滴血化出的容貌,缺一不可。千梓这个做法极蠢,但她并非是要用这具人偶来挖走南栖的孩子。

她想做的,不过是为了证实苍玦心中所疑,南栖腹中千真万确是个死胎。也为了告诉始终相信她的南栖,你腹中孩子有所动静,确是我所为。

若南栖想活命,剥腹取子,已不能再等。

她也不想再继续等待。

地上,失去了肉体的内丹被耗尽了仙力而消逝,鲜活的心也逐渐枯萎腐烂。此等邪术,操纵者必然要折寿。

顷刻间,南栖的身体僵住了。他好似不会动了一样,鸢生也是。

躺在那一堆灰烬中的内丹与心,气息熟悉,是曾经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那一只小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