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龙族-拾捌

南栖腹中的孩子已有六个多月,它像是阿雀种在园中的果子树,一日比一日大,一日比一日爱动。

南栖时常就这样捧着肚子,站在正居院落的屏障内,凝望着来的小径。

日复一日地等。

罗儿曾来问过他:“公子是如何知道凤凰草的?是谁告诉公子的?”

这个问题令南栖困惑,他木讷地回答:“是我自己在《仙草典籍》中看到的。”他所说属实,但在罗儿眼里,这仅是一句诓骗的话语。

当日,千梓和阿雀都被带走了,南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罗儿让他只管放心,说是龙君要查些事情,不会伤害她们的。此事瞒着南栖,自然,凡界的安昭也不能幸免。

南栖心中隐隐不安,夜里更是因为怀胎而无法入眠。他的腿时常水肿,躺在床上不多时便会抽筋。身前涨圆着一个肚子,使得他无法蜷曲,枯瘦的手根本揉不到腿。没有阿雀在身边,他便咬牙忍着,好几次将下唇咬出血来。

歇息在隔壁居室内的罗儿听到呜咽的声响,连鞋袜都没穿整齐,就匆匆踏入南栖的厢房。

一进屋,烛火未灭。南栖浑身是冷汗,他抱着枕头,指节发白,胸前的衣衫已然湿透。

他痛得厉害,脚趾都变了形。

“罗姐姐,苍玦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看一眼就好,能不能让他来看看我……”他的下唇裂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罗儿帮他捏着脚,用仙气缓缓地让他放松。

“若他不来,罗姐姐,你能不能,帮我和苍玦说一说……让阿雀……让阿雀回来吧……”南栖哀求她,哑着声音哭诉,“我好疼,我真的很疼……”

他想有个人陪着他和孩子,好让他熬过这无法入眠的漫漫长夜。

然而,阿雀不在他身边,千梓也不在。苍玦更是归阁后,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南栖却无暇心凉,徒留下几分伤心与恍惚。他的小腿抽搐,僵硬如石,里面的经脉都像是断了。

往前每一晚,都是阿雀守在南栖身边,时刻注意南栖的一举一动。若他不舒服了,阿雀就会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公子,别哭了,奴婢会陪着您的。别哭了……”

罗儿不知怀胎如此辛苦,现下见着了才反应过来,她得像阿雀一样陪着南栖。

于此,罗儿最终在南栖的厢房中,同阿雀一样搭了个小榻歇息,贴身照顾他。

怀胎不易,南栖心思不宁,以至于气息不顺,便更是辛苦。罗儿见着不忍心,心中烦恼万千,连着几夜都未眠,却一字一句都不能透露给南栖。她要等苍玦熬过这半月,让苍玦亲自来和南栖说明这一切。

否则,南栖如何肯心甘情愿地让他们将他腹中的死胎剥出?

秋风飒飒,南栖突然开始厌倦院落里的秋色。罗儿施法,想将院落的景色换成春色,南栖又不愿。他望着萧瑟的枝丫出神,到夜里,便瞧着门前的两盏灯笼发呆。

灯笼中是明旺的烛火,偶尔随风晃动,映入人的眼底,是婆娑景色,也是他近日的梦魇。

南栖不知在想什么,眉梢也不似过往般上扬。

院中的吃食,如今皆是由罗儿亲自打理。南栖偶尔会问她苍玦如何了,但往往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眼下,苍玦周身溃烂,若这样来见南栖,恐怕是会吓到他。

这半月内,苍玦只能闭关不出,便连审问千梓与阿雀的活儿都交给了鸢生。

罗儿只说龙君有事要忙,过几日才能来看南栖,但她的面上满是憔悴。此外,她为南栖准备的吃食中,还加了不少丹药,每一日都督促他吃下去。

短短几日内,南栖不论吃多少,都瘦了许多,也许是心境不佳,思愁过度。宽大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宛如挂在一根枯枝上。唯有他的肚子,比一般这个月份的孕者都要大出很多。

“公子,快七个月了吧?”罗儿盯着他的肚子,忽而别过脑袋。

她无法想象,南栖这肚子里的孩子,即将被血淋淋地剖出,当作死胎处理了。那时候,南栖该有多伤心,他该有多痛苦。

“嗯,再过几日,就满七个月了。”南栖无心说这些,语调恹恹的。

他听话地吃了两颗罗儿递过来的丹药,欲言又止。他像是乏了,垂下眼帘,微长的睫毛如帘幕,投下一片阴影。

深秋快过了。

南栖与苍玦还是一面都未曾见到,更别说是谈上一句天,告知苍玦他已有孩子一事。但想必,这些事情,罗儿早已经告诉他了吧?

南栖本想自己告诉他的……

他平静地抚着肚子,低声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再等等,等你父君过来见你。你最近很乖了,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可南栖也想,为何苍玦还不来呢?

他是不是生气了?气自己瞒着他怀了一个孩子?

南栖摇头,心间生出这个可笑的想法,随即被自己否决:不会的,他那么喜欢孩子,怎么会因此生气呢?况且,这还是他们的孩子啊……

难道苍玦还会不喜欢他们的孩子吗?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

他不断的否决自己的想法,平日里的话也越来越少,不知是疲惫于说,还是不愿说。

而在距离天界十分遥远的妖界中,有一处地方,被弱水保护,水路八通,外人却不得入。

三界中,唯有凤凰和麒麟可踏过这条河,进入深处仙境。它名为婆娑河,轮回生息为此地界的森罗万象之景。

春有百花,夏有蝉鸣,秋为萧瑟,冬为凛冽。

恰似当年凤族居处光景。

水路八通,顺着风,凤凰和麒麟能够吹散浓厚的雾霾,进入一个道口。

拂开遮掩的东西,便能见到参天的上古神树。每一棵都是通灵性的,只因是树,生得安静,不喜闹腾便也没有修成人形。千万年的光辉与灵气聚集,在婆娑河岸的林间如蜉蝣一般沉浮。

身着布衣的蒙面女子徒步向前,落在肩头的每一片落叶都带着窄细的微光,显得晶亮。

“姥姥!”

身后有人唤她,是黄衫女子莺莺,身边还随着一只麒麟。

被唤作“姥姥”的女人转身,一张面孔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秋水般温柔的眸子。她抬起臂膀,从袖中露出的手上遍是烧伤后愈合的新肉,褶皱百生,苍老不已。莺莺身旁的麒麟见她伸手,便过去低伏于她掌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莺莺万分愁苦:“奴婢本不想叨扰姥姥,但……君上入魔了。”

那只摸着麒麟的手顿了顿,发出一道不符她年纪的声音,听着也不过是个中年的女子:“何时入的?”

“六个月前。”

“他即便入魔,也保留着三分理智,不必担忧。”

蒙面女子名为灵赭,是当年凤王东昇的亲生母亲。灭族后,她九死一生,与族中侥幸活下来的老弱病残在外流浪。他们回不了天界,如同被放逐,也失去了最后的家园。是溯玖找到了她们,将她们藏在婆娑河,安生静养伤势。

两百年来,溯玖对外只字未提。

她挥了挥手,驱走了麒麟。随即,她望向婆娑河的上空,心知尘世浮沉,皆有命数:“溯玖命中有劫,若寻不到那人,便无法化解。眼下天界也奈何不了他,你便随着他去罢。”

左思右想,吃亏的也是天界。

“可是姥姥,君上为了逼出莲辰上仙,已经做下许多错事……如此罪孽,怕是日后很难有善果。”莺莺上前,跪在她面前,“姥姥可有法子?”

灵赭摇头,满是无奈:“三百多年前,我就改不了他的命数,何况今日。”

“姥姥!”

“莺儿,溯玖这劫数,是要顺应天命去化解,我们帮不了他。若是强行阻拦,必然是重蹈覆辙,多年后,再令他遭一次罪罚罢了。”

然而,她此刻最担心的并非是溯玖,是存留在婆娑河中的一处封印。

那是一个寒气缠绕的冰棺。

也是三百多年前,凤王亲自留在此处的封印,里面藏着一个孩子的半缕魂息。

藤蔓缠绕的山洞中,灵赭与莺莺踏入这个冷如十二月的地方。莺莺的妖术不能抵御这刺骨的寒冷,唯有靠近灵赭,方觉得温暖些。

“命运怜悯我,把阿栖和溯玖留给了我。”

她伸手抚摸在冰棺上,瞧着里面火色的魂息,不禁伤感:“三百多年了,涅槃的时日终于将至,阿栖不久后,便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惜除却涅槃,这道封印怕是会让他痛苦不已。虽然他涅槃之时,我不能陪在他身边,但涅槃之后,我定会用尽一生来辅佐他。”

灵赭的眸子深深,她已失去太多。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族人,随着时间,随着凤族那场大火,皆是被夺走了。

但是……

“可也唯有这挫骨剜心之疼,方是凤凰涅槃重生的正道!”

知苦楚,知悔恨,也知天地不公!

涅槃将至,尘封的记忆也会一点一点复苏,直至凤凰涅槃于九天,突破所有枷锁与桎梏。再无画地为牢,再无身不由己。

幽火明明,黑暗中点起的光亮,是一把即将燃起的凤火。

天界,琅奕阁。

南栖惊醒,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屋内冷清,眼见着便要入夜,罗儿却不在身边。

他方才入梦,再次看到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朦胧间,那个身穿黄衫、头顶玉冠的男人站在离他百步之远的台阶上,与一个手握凤鳞长剑、身着盔甲的男人站在一处。

天光乍泄,柔风作舞。

南栖却觉得心慌,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台阶上的人唤他:“阿栖。”

——阿栖,过来爹爹这边。

……

南栖用袖口抹掉了自己额角的汗水,微微吞吐气息,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肚子,感觉孩子轻轻踹了他一脚。就像是在哭诉自己的爹爹吵到了他睡觉一般,夹带着一丝小小的埋怨。

“是爹爹不好,吵着你了。”南栖哄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晓得他听不听得见。南栖的语气轻轻的,仿佛一团棉絮,温柔至极。好在肚子里的孩子应是听见了,虽不知道听懂了没,但他立刻便安静下来。

乖得很。

南栖欣慰地抿起嘴角,很想立刻就夸一夸他。

须臾,厢房的门,如往日一样被打开了。

南栖以为是罗儿,便没有起身。他困倦地闭上眼睛,疲惫道:“我还不饿。”

“罗儿”没有回答,反倒是缓步走近了他。这步子宛若踩在了针尖上,受了伤般,拖曳前行。

片刻后,南栖的眉梢被一双手抚过,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是淡淡的檀香。南栖猛然睁开眼,还未出声,便落了眼泪。

他怕人走了,迅速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茫然开口:“苍玦。”

眼前的苍玦并未有受伤的迹象,他身着一身白衫,应是沐浴之后才来。清瘦的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甚是淡漠。而他的目光,慢慢地,如同冰凌上融化的一颗水珠滑落,从南栖眼角的泪水,到他隆起的小腹。

苍玦抹掉了南栖的泪水,移开了目光:“南栖。”

本该满怀爱意的两个字,今日听起来,徒留说不清的意味,夹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颤抖。

南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惶惶不安地握紧了苍玦的手,却使得苍玦眉间紧蹙。

“苍玦,罗儿想必都与你说了吧?我……”他松了手,撑着身子坐起,背靠在床榻的一摞枕头上。他低着头护住了自己的肚子,焦急地解释:“我吃了凤凰草,有了我们的孩子。我本来一开始就要告诉你,但是……我听说三月内很有可能滑胎,便想确定了再与你说。可是,可是你后边突然就出征了……此次战役又不同于上次,我若写信给你,怕你在战场分神,便想等你回来再说。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他说了一大堆,蓦地,又抓住了苍玦的手,有些用力。

苍玦浑身一颤,忍耐了下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用力压了下去。

南栖却误解了,他不知道苍玦此刻正在遭受冥府之毒的第二道,针毡。从今日起,苍玦体内痛楚有如数万根针游窜,每走一步,每动一指,都是痛不欲生。

“苍玦,你要摸摸孩子吗?”南栖没有放弃,他试图努力靠近一些,掀开了被褥。那个圆滚滚的肚子第一次那么明白地摆在苍玦面前,硬生生地扎了苍玦的心。

苍玦甚至是不敢相信的,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最终移开了目光。

一双眸子已然红涩,是南栖不曾见过的模样。

南栖心中失落,以为是苍玦嫌弃了他这大肚的模样,便讪讪地盖上了被褥遮住了肚子。他小心翼翼道:“现在确实不大好看,但等孩子出生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他特别好动,应是像你多一些。我又在天界养的胎,吃了许多仙丹蟠桃,不碍事的……”

说到最后,南栖缩到了角落里,本能地将双手护在了肚子前面。

苍玦强忍下喉咙中的血沫,终于开口。

“南栖,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每一个字,你都必须听仔细,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