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房中小闷,恰逢深夜起风,南栖偷偷地开了半扇窗,赤着脚又爬回床榻上。他丝毫不避讳地窝进苍玦怀里,听着外头树叶飒飒,他打了个哈欠。
苍玦半梦半醒间,侧过身,搂紧了他。
距离食用凤凰草的日子,已过小半月。南栖的不安让苍玦更加在意他。每一日入夜,他都不顾他人的看法,要歇在南栖房中。
从那之后,南栖仿佛吃了定心丸,足足半月都不再讨要那事儿,甚至于连苍玦想要,他都婉拒了。每每这种时候,他不是肚子疼,就是困了,总要找个理由出来搪塞。
苍玦宠他,便也由着他。
苍玦解了他的禁足,每日带着他去听道远上仙的讲座。
此间,南栖学到许多新的知识,他像是树苗茁壮成长,抽出新芽,今朝就要开花,明朝便是结果。南栖的身上开始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比屋内的檀香淡一些,却比枝头的花香要浓一些。
苍玦不知,这是凤凰草的香味。它潜伏于南栖体内,勾魂般肆意生长。
而胚胎已结,只是他们尚未知晓。
南栖开始嗜睡,他不再同苍玦去早课了。只要脑袋沾到枕头上,南栖就起不来。苍玦以为他是倦了道远上仙的讲座,就不再为难他。
千梓趁着南栖熟睡时,悄悄为他把过一次脉。她心中欣喜,也怕苍玦提早发现,便向南栖灌输是六月困倦,嗜睡是常有的事情。不仅如此,千梓为南栖准备的膳食变得更加精致。许多时候,她都是亲自去伙房做吃食,美名其曰是想让南栖的日子过得更舒畅些,她也能尽心些。
在辰山的日子安逸,南栖的性子突然安静下来,每日都乖乖地坐在屋内看书,也不再去抓小鱼了。
这便苦了阿雀,她找不到人陪她玩耍,就天天去缠着鸢生。好在鸢生是个好脾气的,阿雀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宠溺得不得了。
却没想到,这样的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衡水河岸便出事了。
溯玖的眼睛终于在某一个深夜中,映着一盏烛火,逐渐失去了光亮。他坠入了无尽深渊,重返黑暗。他是天生的盲者,又身有妖族王室的血脉,普通的眼睛难以匹配他的身体,唯有这双神兽的眼睛,他用得尚久。
如今,三界中的神兽已被屠尽,溯玖再也找不到第二双可以用的眼睛了。
他身处黑暗中,已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光明。
溯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些,殊不知,见过世间百态后再回到过去,是这般难受。他懊恼地扫开了桌上的茶盏,茶叶混着茶水,贴沾在破碎的瓷片上,如道道残败的柳。
门外进来一个人,脚步轻轻,他蹲下身清理碎片,唯恐溯玖踩着碰着,这似是往日景象。他面色淡淡,仿佛是换了一个人,抬头,面目清秀,分明是溯玖身边的凡人季云鹤。
“出去。”溯玖沉声。
季云鹤驻足,随后走近两步,他缓缓抬头望向溯玖,眼底是几分疼惜。
而溯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是真的瞎了。
于此,季云鹤像是得到了大赦,放开了胆子走上前,缓缓伸手,如触碰羽毛般抚摸了溯玖的眼角。
顷刻间,溯玖眼角生了一朵若隐若现的莲花,隐隐生香。恍然间,溯玖在脑中看到了过往,看到了那些他一直想回去的从前。
只是画面中的人,身影模糊,不见容颜。
溯玖倒抽一口气,蓦地抓住了季云鹤的手腕:“你是谁?”
“君上,我是季云鹤。”
“你不是!”溯玖怒吼。
溯玖颤声问:“你到底是谁?你在骗我……”
季云鹤今日不同于往常,他的神态举止都变了,不像个孩子,眼中更是积了岁月的风霜。他温和笑道:“我是,也不是。”可他也道,“阿玖。”
溯玖像是被掐住了脖颈,扼住了呼吸。干涩的喉咙如塞满沙石,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无声道:师父……
唯有莲辰才会喊他阿玖,唯有他一人。
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昵称,旁人不可喊,唯有他……
季云鹤是莲辰的一道咒,在适当的时机里,出现在人间,放置于溯玖眼前。那朵锦袋里的莲花,是莲辰有意而为之。
他要让季云鹤跟着溯玖,直到溯玖的眼睛看不见的那一天,季云鹤身上的封印才能解开。他也才能用季云鹤的身躯,与溯玖再次对话。
“阿玖,往前的一切错与过,我都未曾真正怪过你。但我已时日无多,今次送你一双眼睛,你也便将我放下吧。”
这是莲辰用季云鹤的身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这样子,就像是魂息短暂的残留,徒生一个影像,徒留一道残香,稍纵即逝,溯玖还未抓到一丝一毫,他便消散了。
季云鹤变成了轻渺的云烟,附着于溯玖的眼睛之上,在溯玖胡乱的呼喊中,消失得一干二净。溯玖跪倒在地,眼前的光明使他战栗不已。季云鹤湮灭在无尽黑暗中,聚成一双星星,成了他的眼睛。
原来莲辰一直在他身边,他却丝毫没有发现。
可为何……为何莲辰会说自己时日无多,为何莲辰又要用季云鹤来帮他?
莲辰难道不恨他吗?是他毁了他们的师徒关系,也是他毁了扶风阁。一切都是为了独占莲辰,一切都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
莲辰该恨他的。
溯玖匍匐在地上,眼泪充斥着眼眶,却无法落下。他身负枷锁,被幼年时的深渊所禁锢,是莲辰带着和煦的微风,揽着天光,将他拉了出来,给予他光明,教会他成长。
所以他爱莲辰,他也恨莲辰。
若不能待他全心全意,又为何要施舍那一点光亮?
盲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不曾见过热闹。莲辰将那些都给了他,他便放不下了。今日,莲辰却好笑地以这种方式出现,讲着要他放下?
溯玖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咬牙起身,狼狈却心生魔障。
“师父,我如何……放得下。”
你若死,我即死。
你若生,我便生。
溯玖痛苦地抱紧双臂,眸中充血,戾气布满他的周身,那是不入轮回的孽障。他嘶声力竭,咬牙切齿,再开口,已是带着千疮百孔的执念:“我一定要寻到你……”
而衡水河岸也在这一日里,生灵涂炭。
魔君溯玖入魔的消息,瞬间传遍了三界。
天帝速召苍玦回天界,派他与玉衡带兵前往衡水河岸对阵溯玖。
此事来得突然,南栖是在午时小憩后才得知。他被苍玦留在了辰山,要等道远上仙的讲堂结束方可回琅奕阁。
苍玦也是不放心南栖,这回,他将鸢生留了下来。
阿雀自然是很高兴,缠着鸢生问东问西的:“鸢生,鸢生,我们明日就要回琅奕阁了。也不知道你上次送我的种子发芽了没,长大了没,明年还能不能顺利吃到酸果子!”
“那是仙种子,长得慢,或许明年运气不好,便是吃不到的。但不急,回去后,我们找找法子,用心灌溉,总能长得快些。”鸢生想揉揉阿雀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今时今日,心境不同,他实在是羞涩,便不好意思越界。
哪晓得阿雀一低头,把鸢生的手抬起,放在了自己脑袋上。
她眨眨眼睛,俏皮道:“你是不是想摸我脑袋?那你摸呀,我又不会生气。”
“我,我……”哪怕是征战多年的将士,遇到这种情形,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鸢生赧然,连连退后两步,握紧了拳头,涨红了脸,好半天才蹦出三个字:“我没有!”
我没有真的要摸。
他像个冒失的毛头小子。
阿雀羽毛一抖擞,反倒生气起来:“不摸拉倒。”
鸢生:……
为此,阿雀还找南栖好一阵抱怨,说的就是鸢生不肯摸她脑袋,不愿承认她是整个辰山最可爱的小麻雀。
其间,阿雀还解释了下:“当然,你也是最可爱的麻雀。”
可惜南栖一直昏昏欲睡,根本没听进去几个字。苍玦才出征几日,南栖便这般没有精神,阿雀很是担心。她想请人来为南栖把脉,却结合南栖近日里嗜睡、干呕的情况,想到一种可能性……阿雀忙去书房翻阅了几本书籍,但她才疏学浅,识字也少,并不能准确地判断。
好在鸢生宠她,对她有求必应。
阿雀想了个蹩脚的理由,说是南栖想在回天界前,和旧友聚一聚,但苍玦不让南栖擅自去凡间,所以她想请鸢生将安昭带过来小叙几句。
鸢生大抵是知道安昭这只小兔子的,他问岷申讨要了腰牌,不过多时,便带着安昭进了辰山。
小兔子安昭就是只小妖,哪进过辰山这种仙境,顿时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阿雀热情地招待他,给他端茶倒水,还把自己最喜欢吃的果饼递给安昭,小声道:“南栖不太对劲。”她说得很轻,应是不想被一旁的鸢生听到。
而岷申仙君虽然同意了安昭进入辰山半个时辰,却派了人时时盯着。安昭毕竟是只与天界没什么关联的小妖,岷申自然是要多注意些。
事不宜迟,安昭咬了两口果饼,将剩下的放进袖中。
他抹掉嘴角的碎末,随着阿雀进了厢房。
屋内昏暗,南栖正靠坐在床榻上,微微合着眼。
“他嗜睡得厉害,白日里很难叫醒。近来吃的也少,这几天还会干呕,但次数不多。我想着……是不是怀了?”阿雀锁上门,“伺候南栖的千梓姐姐为了让他能多吃点下去,最近也是准备了不少补品,恰好误打误撞了。”
安昭没说话,上前将两指按在南栖的脉搏上。
他的眉头微皱,眼底像是落了一片薄云。
“安昭?”是南栖醒了,他倦怠地开口,“你怎么在这?”
安昭松了手,叹气道:“还不是为了你这破事。从今日起,不管吃不吃得下,你都要努力地吃一些下去。”
南栖揉揉眼睛,还是觉得困倦。
“你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