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玦醒来时,南栖正趴在他的床榻边打盹儿。
门侧站着的鸢生一直候着,见到苍玦醒了,便想唤醒南栖。
苍玦抬手,示意鸢生不要打扰到南栖睡觉。鸢生见苍玦的面色已无大碍,便识趣地退出了厢房,在外候着。
屋内就剩下苍玦与南栖两人,一个靠着床榻坐着,一个趴在床榻边沿睡得正香。此刻已过了一夜,正是晨曦初照。木窗微合,微亮的光透过油纸,落在南栖轻颤的睫毛上,像是落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整整一夜,南栖就这么陪着他。苍玦垂下眼帘,细细地瞧南栖的模样。
只见南栖小小地呼了口气,睡得迷迷糊糊,样子着实可爱讨喜。
苍玦忍不住伸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眸底是快要藏不住的温柔,是他往日不曾有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露出了这种目光。
本是温情脉脉的画面,却在南栖睁开眸子的前一刻被打破,苍玦收回了手,佯装出一副自己也是刚醒的表情。南栖揉揉眼睛,定睛看了苍玦两眼,然后笑了起来:“眼睛一闭一睁居然就早晨了,苍玦。”
“嗯。”苍玦应声。
“你身体好点了吗?”
“无碍。”
“你饿吗?”
苍玦摇头,南栖却捂着肚子:“我饿了。”
苍玦便唤鸢生去让小二送些吃的来,也由得南栖缠着他说这说那的。苍玦习惯后,也不觉得南栖聒噪,主动问道:“你今日可好些?”
不等南栖回答,苍玦看到了南栖手腕的瘀红,顷刻便换了脸色。他面色沉沉,严肃道:“谁弄的?”
“我自己不小心……”
“谁弄的?”他再问。
“一个不认识的人。”南栖撒谎了,又见苍玦不悦,便急忙道,“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去了一趟贺生寿宴的缘故,我感觉不乏力了。苍玦,你且帮我看看,看看我是不是好了?”南栖伸了个懒腰,乖巧地坐在床榻边。
苍玦无奈,也不逼问了:“谁欺负你了,你要告诉我。”
“都告诉你吗?”南栖寻思着从小到大,最会“欺负”他的应属长沂峰那只鹰。
苍玦颔首:“对。”话罢对他温声道,“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南栖突然说不出话来,耳后红了大半,最后用力点头。
“闭眼。”苍玦这才舒心,指尖灼一朵蓝色的火焰靠近了南栖的眉宇间。
南栖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苍玦将剩下的两百年修为一同还给了他。修为归体,南栖的身体没有一丝抗拒,和之前呈反态,着实是不可思议。南栖怔怔,内丹中充盈着同往日一般的精神,面上都能生出一朵花来。
苍玦心安了:“昨日贺生府邸仙气聚集,带着你去,吸取一些仙气。也好让你在接收我归还的修为时,能够轻松些。”
他且是试试,结果真的有用。
听此,南栖明白过来。原来苍玦带他去寿宴,不是因为想带着他,而是因为之前的愧疚。苍玦还是想着还他修为,送他离开的。
南栖虽万般不舍苍玦,却也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不可抗的。他不想惹得苍玦厌恶自己,也不想让苍玦再觉得亏欠他什么,所以南栖打算同苍玦道别。可他也不甘心就此别过,苍玦是三百年来第一个和他朝夕暮处过的人,也是他情窦初开倾慕之人。
南栖微微叹气,苍玦见他苦恼,想开口询问。只是还没道出一个字来,就被南栖握住了手:“苍玦,你之前说要带我去皇城四处走走,还作数吗?”
这是南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苍玦早已答过。
金陵皇城繁华,是天界没有的热闹。
白日里,苍玦闭目养神,待到傍晚,他便守约带南栖出来逛逛了。
他带着南栖来到一处酒楼吃饭,此时已是日暮。昼阳落入江面,鱼肚子般白亮。天际是连片的晚霞,明暗交织,绚烂于昼夜交接之时。
酒楼架在江岸上,常年彻夜歌舞,酒浓饭香,颇有俗世的烟火人味。按老板的话来说,江岸这边最好的景色皆在晚上,遥望水波粼粼,融一轮月色。竖耳听仔细了,远方还有鲛人的歌谣声连绵不断,飘浮于江水之上。
歌姬点起一盏红灯笼,纤纤玉指,画眉扶颊,朱红的唇唱着春晓不知的曲调。伴着舞女与酒客们的身影,着实是番享乐之景。
苍玦点了一桌子的菜,都是南栖从来没见过的珍馐美味。小二赠来一壶酒楼的杏子酒,闻着便醉人,苍玦怕南栖醉了,没有给他喝。但苍玦点了一壶四月的明茶,倒入杯盏中,晕开涟漪,有一茶梗竖立在水中央。
小二见了,笑着恭维:“茶梗立于中,说明今日客官运势甚好。”
苍玦是不信人间的这些俗话的,可他不知怎的,私心将这杯茶推给了身边的南栖。然而南栖并未仔细听他们说的话,他的目光一直就落在琴女手中正抚着的琴上。
苍玦问道:“喜欢?”
南栖摇摇头:“我爹爹会弹。”
苍玦抿了一口茶。
南栖的记忆是朦胧的:“虽然不记得许多,但我记得我爹爹好像会弹,还经常弹给我听。”悠悠扬扬的,渲染了南栖幼年的无数梦境。
一曲落幕,南栖才收了心,把心思都放在吃食上。但他到底也只是一只麻雀,胃里吃不了多少,苍玦着实是点多了。
“饱了?”苍玦几乎没有动筷子。
南栖难为情地点点头。
“那走吧。”
南栖问:“我能带走吗?都还没吃完。”
“你若喜欢,他日再来便是。”苍玦这句话,不知是灯火微微使人产生了错觉,还是今朝的酒楼酒香弥漫醉了人心,听上去竟还有几分宠溺。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南栖愣了愣,讪讪地笑了笑。
哪还有他日,他们往后是否能再见一面都不可知。
南栖心中苦涩,苦久了就想吃些甜的。他同苍玦念叨起长沂峰的山果子,一口下去满口汁水,好不新鲜。他怀念着,却清楚地晓得自己再也吃不到了。失了那片凤凰羽毛,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是南栖情窦初开,自小单纯心善,只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见不得他吃苦的。
哪怕苍玦不喜欢他,他也想为苍玦做点什么。
南栖其实做梦都想跟着苍玦,他讨厌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但他被苍玦拒了多次,痴傻地不敢再问一次。他也知道,若自己说了,苍玦定然会拒了他的羽毛,忍受那寒冰苦痛一生一世。
南栖望着苍玦走在前方的背影,几步上前,拉住了苍玦的手。
“想吃那个。”他指了指前方的米果摊子。
人间皇城的夜市十分热闹,特别是摆满夜宵的地段,人声鼎沸,卖什么的都有。苍玦找了一处坐下,为南栖点了一碗糖米果。热腾腾的糯米丸子配着纯白的汤汁,被老板倒上两大勺白糖,搅匀了端到南栖面前。
南栖嗅了嗅,还没吃就甜到了心里。
“你也不怕撑着。”苍玦说他。
南栖笑着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将米果碗移正了,拿着勺舀了一个,刚入口米果便化了,满口甜腻,带着春日的香气。南栖喜上眉梢,将米果碗推到苍玦面前:“苍玦,你也吃。”
苍玦不爱吃这些甜的,闻着便腻味了。
南栖惋惜道:“真的不吃吗?”
苍玦问:“为何执意要我吃?”
就同在长沂峰时,南栖执意要喂他小鱼干一样。苍玦以为能听到一个颇为满意的答案,不料,南栖简单答道:“因为好吃啊。”
苍玦哑然。
南栖舀了一勺继续送进自己嘴里:“好吃的东西都想分给你,想要一起吃呀。”
今晚的月色迷人,弯月映着南栖一双真诚的眸子。苍玦破天荒地拿过了南栖的勺子,竟没有嫌弃,反倒是就此舀了一勺送进了嘴里。
果真是腻人的,苍玦皱眉,他其实并不喜欢,可也不讨厌。今日,分着南栖这碗糖米果,他觉得很好吃。就像是幼年时,第一次喝到甜汤的滋味,久久不能忘怀。
“好吃吗?是不是很好吃?”南栖好高兴。
苍玦点头:“好吃。”
南栖乐得开怀大笑:“原来你也喜欢吃甜的呀!怪不得你在长沂峰时,很少吃我的小鱼干。”
“小鱼干也好吃。”苍玦停顿片刻,迟疑地说。
南栖知道他在撒谎,可还是觉得很开心,好像要把相识以来的欣喜都抒发出来。他在压抑自己,怕被苍玦看出来,就低头专心地吃那碗米果子,其实心里已经难过到尝不出什么味儿了。
苍玦确实没察觉,只是他望着大口吃米果子的南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笑,月色周遭的雾气便散开了。苍玦很少笑,近乎不笑。今日一笑,就把南栖看痴了,心想:明日定是个晴天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苍玦在前,南栖在后。
灯火微微,他们的步子很轻,像是棉絮落在云端上。走过巷子时,起了夜风,挂着的灯笼统统灭了。南栖吓得一个哆嗦,跟紧了苍玦。
即使是漆黑的夜里,他只要知道苍玦在前面,心里就是安稳的。南栖随着他走,一步一步,随后风大了,他的眸子发红,不知不觉便掉下一颗眼泪来。
明日,他们就要分开了。
南栖舍不得。
“怎么哭了?”苍玦回身,南栖不当心就撞在了他的身上。
“没……没哭。”
苍玦皱眉,想他泪珠子都掉了一地了,还说没哭。苍玦耐着性子,用指腹抹了他脸颊上的泪珠子:“怕黑?”
南栖摇头:“不是很怕。”
“那哭什么?”苍玦
“我没哭了。”南栖嘴硬,拉住了苍玦衣衫。
苍玦却道:“不要扯着我的衣衫,不好走。”
南栖立刻松了手,老老实实地站好了,两手拽着自己的衣衫一角,憋屈地应声说知道了。苍玦蹙了眉头,南栖朝前迈了几步,等他。苍玦也上前去,只是再迈步子,眼前忽而就亮堂起来,像是千树万树的梨花开了,让人应接不暇。
苍玦挥了袖,巷子里一盏一盏的灯笼都陆续亮了起来,铺了一地的光。
“南栖,不要哭了。”苍玦手中不知何时也拎了一盏做工精致的灯笼,刹那柔情万分聚于他手中,“灯笼都亮了。”
苍玦不会哄人,不知道怎么哄才是对的。
今日,他其实是想问一问南栖,要不要留在他身边。也许会前途未知,也许会历尽磨难,但是否真的想留在他身边。就这一句话,他思前想后,酝酿万般,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等解了毒,他若仔细些,将南栖藏于自己的宫殿中,定不会让人伤了他……
苍玦望着南栖,千分难言,万分复杂。他明白,跟着自己,等同于进了龙潭虎穴。可南栖先前那么想跟着他,定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苍玦想着,循着眼中的光,踏近了一步。
而南栖仰起头,湿润的眼眸在柔和的光芒中如此夺目。他盯着那些亮起的灯笼,露齿笑起来,似是想通了什么,要说什么。他抬起手,用袖口抹干了脸庞。
“苍玦。”
“嗯。”
“我要回去了。”
夜晚若无人声则静谧,背着光,苍玦手里的灯笼突然灭了,南栖居然看不清苍玦面上的神情。
南栖吸了吸鼻子,又重复一遍:“明日我就回长沂峰了,今日谢谢你带我出来玩。”他回身,一盏又一盏的灯火迷离,成了他此生最难忘的景象之一。
南栖想说:你留不留我啊?
还是留一下吧。
可惜许久,苍玦生硬道——
“好。我让鸢生送你回去。”一个挽留的字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剧透,苍玦会去接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