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城,是为人界。
固有四季,花开为春,花谢为秋,夏有蝉鸣,冬有冰霜。以轮回为杂闹,孟婆汤为洗尘,故凡事三千,百年消殆。
在天界的仙人眼中,凡尘不过便是眨眼转瞬之间的一世。他们从不愿与凡人有过多牵连,只因凡人命如昙花般短暂,稍纵即逝,往往只能成为天界中人万千记忆里的一颗沙尘。而凡人大多毫无术法,他们将天界的人当作神人供奉,便更是明确了尊卑之别。
天界中,也唯有贺生喜欢同凡人厮混在一处。
今日,南栖身着白色长衫,墨发挽髻,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羽冠,好似一个初修天道的小仙。他同鸢生一起跟随苍玦来到贺府,几次想往前凑,新奇得很。
还未踏入一步,便听外头一阵喧哗。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一道清脆的女声,铃铛般好听。
南栖忙不迭地往那处看去。
只听——
“君上有很久未来过人界了罢?”
说话的女子不过二八芳龄,身着黄色的衫裙,发髻中戴着一支雕刻仔细的发簪,细细端详一番她的样子,说不上来好看与不好看,但生得倒也清秀。
她叫莺莺,来头不小,是妖界魔君素来最喜欢的贴身侍女。
被唤作君上的男子坐在轿中,风拂过纱帐,隐约可见他的模样。他生得俊俏,又不见一丝轻浮,因他的年纪只有四百多岁,所以也算是年少沉稳。他便是魔君溯玖,曾经妖界的四皇子,如今妖界的第五任魔君。
他不曾答话,使得莺莺问了个空。
出行的队伍寥寥几人,除了莺莺就是四个抬轿子的轿夫,皆生得面黑不善,看上去让人有些害怕。这魔君来人界也不知道挑几个长得过得去的轿夫来,使得一路人都知道他是妖界的人。
周遭的人窃窃私语,皆是来一睹三界风采的。
“金陵贺生本事真是不小,今日前来贺寿的,那可都是三界中的大人物。”
“可不,这轿子里头坐的想必是妖界来的,只是排场不大,想必,这应是个小人物。”
“倒是天界排场大,有些仙君仙子的,光是随行就带了数十个。”
“也不知贺生的府邸可容得下这么多人,怠慢了哪个都不好。”
……
莺莺耳朵尖,听着这些碎语,不禁生气道:“君上向来喜静,今日这排场已是给足贺生面子,不想这些凡人竟都是庸俗之辈。”
溯玖倒不在意,他顺着被风拂开的纱帐,望见了站在苍玦身后的南栖。
白衣翩翩,是个不染俗尘的。
南栖也望向他,一点都不怕生的模样。倒是他身侧的苍玦,忽而伸出左手,遮住了南栖的面目。溯玖瞥过来,冷冷地与苍玦对视一眼,用术法合上了纱帐。
南栖好奇道:“苍玦?”
苍玦未答,是鸢生答的:“魔君溯玖,并非善类。公子还是不要沾染上的好。”他对南栖的称呼已尊为公子,苍玦也没有反驳。鸢生在心里为自己点赞,看来他的眼力见儿还是不错的。
今日说是贺生的生辰,倒不如说是他下凡之后随手定的日子。只为了看看能收到什么稀奇贺礼,也与三界友人们聚一聚。
苍玦一行人到得算晚,府邸里已是热闹非凡。
南栖瞅见这小府邸的大门,不禁有些纳闷。来贺寿的人不在少数,这贺生的府邸未免也太小了些。
而待他们进去后,南栖几乎是被吓着了。外头见着虽平凡,可里头简直是小半个金陵城那般大,且风光尚好,亭阁精致。再者,这是一座水上府邸,荷花满庭院,清香怡人。
池子里的鲤鱼一个打挺就化作婷婷少女,娇羞而笑。枝丫上的粉花落下几片花瓣,静静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泛起涟漪,顷刻间又被几个懵懂小儿搅散,他们赤着脚端着杏子酒递给水阁上的客人。
“这几个小花精倒是可爱。”鸢生伸手拿过一杯杏子酒递给苍玦,“殿下。”
“今日并非来讨酒喝。”他轻轻撇开这杯酒,沿着水阁的路径直往前走去,“你们两个留在这里。”
鸢生被教训一句,实在是尴尬,拿着手里的酒杯左右不知该不该喝了。最后,在南栖热烈的注视下,他将酒杯递过去:“公子想喝?”
南栖用力点点头:“我没喝过酒,但却很想喝。”
鸢生便先尝了一口,确定不是烈酒,才敢放心地重新拿一杯给南栖:“酒劲儿不大,许是怕不胜酒力的客人喝醉了。公子且尝尝,不碍事。”
南栖满目期待地接过酒杯,小小啜了一口。
好喝。
怎么会这么好喝。
南栖的眼睛里都发出光了,他舔了舔嘴角,又讨要了一杯。
身边有人经过,南栖不当心碰着了。抬眼一看,是方才溯玖身边的侍女莺莺。南栖头一次碰到女子,不敢说话,低着头躲到了鸢生后边。
莺莺挑眉,鸢生忙道:“姑娘,失礼了。”
莺莺本不想多说什么,却在看到南栖的面容后,愣怔些许。她刚想上前询问两句,又见鸢生护着南栖,使得她不好开口。左右为难下,她只好先离开道:“无碍。”末了,她回身多看了几眼南栖,才匆匆走远。
南栖呼了口气,被莺莺盯得不太自在。
“公子,我带你去凉亭歇息一会儿。这里都是三界中颇有威望的人,若碰着撞着了,都会给殿下添麻烦。”鸢生好声道。
南栖自然是巴不得赶紧躲到一个地方去,好好品酒。但他想了想鸢生的话,不解道:“威望?是指在这里很厉害的意思吗?”
鸢生点头:“嗯。”
“那苍玦是什么?”南栖兴致来了,捧着酒杯走到了凉亭中坐下,满面好奇地等答案。
可鸢生不知这该不该说,让不让说,索性闭了嘴。南栖却无师自通:“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苍玦是泥鳅,你又喊他殿下。那他必然是泥鳅神仙,还是泥鳅一族里的殿下。”
鸢生:“……”
南栖自得:“我猜对了?”
鸢生抹了把脸,觉得让苍玦自己来解释会比较好,他还是不多话了。可半晌后,鸢生就后悔了。南栖这个小祖宗,但凡是来同他打招呼的人,他的自我介绍都是:“我是随我们殿下来的,我们殿下是一条修了仙的泥鳅。”
众人:“哦哟,泥鳅还能修仙,了不得了不得。”
南栖一脸骄傲:“是啊,我家殿下可厉害了!”
而另一边,苍玦像是来过此处一般,径直走到水阁最里边的庭院。
此处舞女舞姿曼妙,歌谣琴声悦耳,天界的几位仙君皆已喝得醉意沉沉,与妖界的几位女君竟是窃窃私语起来。他朝前走去,见到一抹白衣身影。
这个站在庭院中央的白衣公子便是贺生,只见他生得温和,乍一眼看不出来是个闹腾性子。
苍玦上前,并未作揖。
倒是贺生,匆匆躬身:“四殿下,许久不见。”
“元华仙君在人间倒是快活。”苍玦落座,引得周遭几个还清醒的仙君立刻正襟危坐。谁也不曾想到,身为天帝臂膀的上仙苍玦会出现在此。大家纷纷退席,苍玦在天界,可是出了名的冷血孤僻。
便是连贺生都在腹诽,嫌苍玦像个冰砖,不近人情。
为避免引起骚动,贺生主动将苍玦引去了暗阁,他边走边道:“玉衡上仙所吩咐的,小仙已经办妥,请四殿下随我来。”
经由贺生引见,苍玦这才见到了能够解暗针毒的人。
也是不凑巧,此人居然是魔君溯玖。
唯见他坐在暗阁的软榻上,把弄着手中的一根玉笛。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轻轻一折,便将这根千古罕物给折断了。
贺生大呼心疼,心里埋怨自己今日是请了两个如何不佳之人来寿宴。
见他大呼小叫的模样,溯玖不悦道:“瑶鸣笛本是我凤族之物。朝阳初升时,吹上一曲便能引来凤凰双鸣。”他勾了勾嘴角,“可如今,凤族已灭,除了我与长住婆娑河不问世事的凤凰姥姥,还有天界那位以外,也无他人了。这笛子眼下已是废物,留着不如折了。”
贺生哀怨:“这笛子是上古之物,我留着收藏总没什么过错!”
溯玖冷眼,不理会贺生。
贺生速速离了暗阁,不想理会他们。
“元华仙君火急火燎地数次请我来他的寿宴。”溯玖起身,朝着苍玦走近几步,“皆是因为上仙有事寻我?”溯玖曾与贺生有点交情,贺生再三宴请,他总算是大方地给了个面子。
苍玦了然:“不承想是你。”
溯玖面色不动,苍玦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锦袋内里其实空无一物,但溯玖的脸色却变了,他的声音急促,一改方才的狂傲,甚至失控地想夺过锦袋:“你为何会有这个!它为何会在你手上?!莲……我师父呢?他在何处?!”
苍玦收起锦袋,厌恶道:“你还敢提莲辰?”
溯玖顿了顿,忽而往后踉跄一步,轻蔑道:“我连扶风阁都敢毁,天界都敢惹,就连天帝那老畜牲我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莲辰,我何至于不敢提?”
三界中,谁不知道天界的莲辰上仙曾是溯玖的救命恩人。当年,他不仅救了双目失明的溯玖,还将他从妖界那个魔窟中带走,去了自己的扶风阁。心善的莲辰甚至不顾他人劝阻,执意收这个妖界皇子为弟子,细心教导,好生照料。
可这一片善心的结局是如何?
这个逆徒背信弃义,欺师灭祖,还剜了天界神兽的双眸做眼睛。他罪孽深重,却不知悔改,还强占了自己的师父莲辰,将之囚禁于汒山多年。多番交织,因爱生恨,两人亦是几经纠葛才忍痛决裂。最后害得莲辰下落不明,至今不知生死。
扶风阁也因溯玖而散尽,人去荒凉徒生灰,一百年来毫无重振之机。
而这只锦袋,便是当年莲辰存放过自己原身的,内里虽无一物,却残留着他的几分莲花香。可留下的,也仅仅只是几分气息罢了,他的生死,早已超脱轮回。这本是莲辰留在天界的最后一丝痕迹,他的旧友玉衡上仙愿意拿出来,让苍玦同溯玖去做交换,定然也是对暗针之毒实属无奈了。
苍玦不想同溯玖有过多交集,自是不会拐弯抹角:“我中了暗针之毒,需你解毒。但我并非求你,若你替我解了毒,这锦袋便给你了。”
溯玖素来不喜欢这等胁迫,眸露杀意:“我杀过你们天界不少仙,今日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苍玦心叹溯玖是兽性未退,更觉他是不知天高地厚:“倘若今日在此的是元华仙君,你说此话他或许会怯怕。可今日在此的,是天界的战仙苍玦。”
与此同时,门外偷听的贺生眉头一皱,心中骂道:呸,我何时怯怕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