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苍玦起得很早,南栖还睡着。
他掰开了南栖的手,将人挪到薄叶上。南栖离开了苍玦的怀抱,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苍玦见此,又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到了他身上。
经过这几日的休息,苍玦才有精力下山。
他稍施术法,便来到了山脚下。
果不其然,鸢生已在外头等了好几日,他寸步难行,正愁眉不展着。苍玦走出屏障,鸢生立刻迎了上来。
“四殿下!”
苍玦颔首,回身看了一眼这道生死障,屏障感受到来人,若隐若现。
这是共鸣,因他心脉里有一滴凤凰血。
忽而,还不等鸢生说什么,苍玦凝聚气力施法,用一道强有力的剑气冲向屏障。顷刻间,屏障之上,陡然生出一只火凤凰的影像,翱翔于九天,怒目吞人于火海。它纵身鸣叫着冲向他的剑气,彻底撕碎了苍玦的术法。
“好厉害的屏障!”鸢生惊叹,“屏障上的凤凰……莫不是?!”
“长沂峰中,有一具凤凰尸骨,这生死障就是它立下的。”苍玦淡淡道,“龙宫内情形如何?”
鸢生上前拱手:“龙妃与大殿下内斗,已死不少无辜的人。属下这些时日一直被监视,本体不能离开龙宫,如今也是施了幻影术来此处等殿下。”
“父君那边现在是何意思?”
“龙王无心参与,怕是想等最后……”鸢生不解,“四位殿下都是龙王的骨血,属下实在是不懂龙王所想。”
苍玦了然,轻蔑地笑道:“他这数万年来,浑水摸鱼,保证自己过得舒服才是他的一手好功夫。如今我为天帝所用,大殿下由外戚所帮,二殿下和三殿下有龙妃家族撑腰。他立谁都是蹚浑水,不如等我们斗个你死我活。”
最后,谁活便立谁。
三界中,能如此当父君的,也唯有龙王一人了。
鸢生自知问错了话,立刻道:“属下也遵从殿下所说,将此事私下里上报了天界。眼下龙宫中皆以为殿下仙逝,玉衡上仙叮嘱殿下少安毋躁,此时还不宜回宫。”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这是司药殿的丹药,可暂且压制世间任何的毒。”
“玉衡上仙可有说解毒的办法?”苍玦接过,微微凝眉。
“殿下可知贺生?”
苍玦当然是知道的。
这贺生,本不叫贺生。他是天界掌管时辰的元华仙君,虽是位列仙班之人,却心思活络,玩性不改。他不甘于只停留在天界终日为天帝处理公务,又因喜欢结交各界的朋友,而惹得天界中时时出点小状况。
因此,天帝觉得他事儿多,就给赶下凡来。
这倒是遂了元华仙君的心愿,在人间化名贺广寒,与人界皇帝结拜为兄弟落了府邸。因没有官衔,于是人称贺生。
苍玦向来同元华仙君走得不近,可说是生疏。
但鸢生道:“人间四月,贺生寿宴会来一人,他可解毒。”
“何人?”
鸢生也不知:“上仙说殿下去了,贺生自会引路。还有此物,殿下见到那人便给他。他自然愿意相助。”说罢,鸢生递过一只带有莲花香的锦袋,这才关心道,“殿下二传书信后,属下立刻便过来等候。可殿下怎么迟了数日才出来?是否是暗针毒已经发作?”
“嗯。”苍玦轻挑眉,算了算时间,距离贺生的寿宴不远了。
鸢生便道:“此次属下不能陪着殿下去了,殿下万事自己当心。”
“好,龙宫内的诸事你多劳心。”
“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随后,鸢生化作烟尘消失。
而苍玦拿着手中的丹药许久,一挥衣袖,再次进了长沂峰。
殊不知,在他们走后,树荫里挂下一根青蛇来,吐着猩红的信子,眼底闪过狡黠的意味。
睡着的南栖是饿醒的,肚里咕噜叫个不停,迷迷糊糊地半坐起身。小腿上伤口撕裂的疼令他瞬间清醒,他下意识朝身边摸了摸,没人,又紧张地看向泥鳅平日里待的水沟,撑起身子去瞧,也没泥鳅,就连山洞内都空荡如旧。
南栖坐在薄叶上,懵了。
往前泥鳅只能在水沟里待着,连出门都要他携带。如今,泥鳅会化人形了,会走会跑,且术法还不错。
那么,他便能走了?能离开自己这处小地方,也能离开长沂峰。
南栖愣怔,刚睡醒,还未有大喜大悲的情绪。他缓缓低头抓起盖在身上的外衫,送到鼻下嗅了嗅,空寥得像一场梦。不知怎的,伤感顿时涌上心头,豆大的眼泪掉在手背上。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眼眸湿润,万分难过地小声抽泣起来。
才哭了一会儿,就听来人问:“怎的哭了?”
苍玦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吓得南栖周身一震。他扭身看着逆光走向自己的苍玦,愣愣地张嘴。柔软的唇上下贴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倒是他的肚子,应景地喊了一声。
南栖猛地捂住,耳后微红,烫得厉害。眼角的泪珠子“啪嗒 ”一声掉下来,委屈坏了,便连这个肚子都在欺负他。
苍玦无奈地走近,拿了点吃食给他。
南栖为了掩饰尴尬,抓着小鱼干就统统往嘴里塞。半晌噎住了,还要劳烦苍玦去取水给他,好不麻烦。
苍玦的气色已经缓过来了,不似昨夜那般差。他吃了丹药,也给了南栖一颗。南栖问是什么,苍玦也不细答,只说是对伤好。南栖嗅了嗅,闻见一股草药味,索性塞进满是小鱼干的嘴里,还未嚼出丹药什么味儿,就咽下去了。
“我看看伤口。”苍玦靠近,常年征战的身躯意外地带着一缕檀香。
南栖闻着安心,蓦地低下头,稍稍地把小腿挪过去一点儿。
苍玦施法,使他的伤口愈合了。
“啊……”南栖想阻止,已经晚了,“你身体不好,不能为我……”
“我没事了。”苍玦只给南栖留了一颗丹药,其余统统咽入腹中。眼下他为南栖治愈一道溃烂的伤口,也不算费劲。他自认为南栖区区一只小麻雀,受不住颇多磨难与苦楚。
苍玦起身:“好了,已无大碍。”
南栖摸了摸小腿,惊愕道:“真的不疼了!”
苍玦想应声,一开口,忍不住咳了咳。
“怎么了?都说不要为我疗伤,我不疼的。”南栖关怀问道,露出一丝愧意。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夜里做梦,梦到腿疼给喊出声了,苍玦才忍着虚弱给自己疗伤的。
想到此,他心中瞬间十分沉重。
苍玦摆手:“无碍。”
他确是不宜为人疗伤,也不知道这丹药能帮他多少。但这些都不碍事,他是天帝的臂膀,天界的上仙,远比一只麻雀精能熬。多少年来,他受过的伤,面过的死亡远远多于这些。
就像是书生提笔写一个字,画师落笔点一朵梅般。疼痛于他来说,是习以为常,是不该作声。可这一声咳嗽,独独烙进了南栖心里。
长这么大以来,除了他那个已经记不起样貌的爹爹外,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了。南栖感怀在心,眼眶发涩,忍不住多瞧了苍玦两眼。担心苍玦发现,他稍稍偏过了脑袋。
可苍玦没发现,他又耐不住要去瞧苍玦。
所幸苍玦并未仔细看他,更是没注意到南栖这点不打紧的小心思,反倒起身走远了一步:“起来走走。”
南栖应声,连忙站起身来,一个踉跄,苍玦上前扶住了他。南栖跌在苍玦怀里,耳后是微红的,他傻傻地笑了笑,惹得骄阳羞怯。苍玦心中微痒,像是触碰了一个太阳。陌生的感觉使得他立刻松开了扶着南栖的手,朝后退去。
他稳下声色再次道:“走走试试。”
南栖点头,小小走动几步。小腿像是没受过伤,行动自如。他喜出望外地跳了几下,也不打紧,片刻间同个孩子般又蹦又跳。
时值三月中旬,山洞外枝丫芬芳,茫茫一片绯色。昨夜又是一场大雨,今早不少花都绽了。花蕊弥香,唤春日芳华。
人间有四季,最美不过三四月,南栖是最喜欢这时的景色的。
眼下正是好时节,南栖带着苍玦去一处赏花。那是往日里,南栖给苍玦折花枝的地方。
放眼望去,整片山腰开满了桃花。仰头观之,更是连天似的美艳。苍玦即便阅过千山万水,三界芬芳,却还是觉得这一处美不胜收。
看久了,怕是要夺了人的眼目而去。
他驻足赏花,忽地鼻尖发痒。原是一片花瓣拂过他的鼻息,轻飘飘地落下。他伸手接住这一片粉嫩,合在掌心闭眼感受了这花林中的气息。
是新生的灵力,在凤凰山脉中茁壮生长。
“泥鳅!”
身后的南栖唤他,用绿叶托着一捧清泉:“喝这个,很甜!”
苍玦接过,低头闻了闻,随即喝入口中,甘甜爽口。
见他喝了,南栖万分高兴,不知分寸地扯拉着他的衣袖带他去看那汪泉水。南栖有时太过顽皮,那脸上不知何时又沾了尘土,脏兮兮的模样。
到了泉水边,南栖急燎燎地蹲身在泉边,用手掌舀水喝。走了不少路,他着实渴坏了。
可便是如此,方才的第一叶水,他也是给苍玦喝的。
泉边是一地零散的桃花瓣。不应景的,是穿着破烂的小麻雀。仔细想来,他不是幻化不出好看的衣衫,而是他自小在长沂峰孤身长大,不知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
但南栖见着苍玦的时候,便定义了什么叫好看。
苍玦让他站起来,难得不嫌弃他,用衣襟沾了泉水,替他擦了脸。
擦得南栖脸颊通红,似是秋日里熟透了的果实,迎风摇曳,愣是要强塞进苍玦的手中去。偏偏少年未经世事,一见着苍玦,便觉得他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要生怯,再看一眼,便要生羞。
南栖看得痴迷,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衫。
他生得白净,艾绿色的衣衫最为搭衬。
一瞬间,南栖从乡野小子,变成了翩翩公子。
苍玦这才看到,南栖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轻轻如梦,像起风时无意刮落的一点墨迹。他看着,应是觉得还有哪里不妥。再细想细看,看到眼前人都慌张了,他才抬手,为南栖“梳”了发。
墨发如朝夕,桃花树下生少年。
“好了。”
“嗯?”
“自己看看。”苍玦抬了抬下巴,示意南栖看水面。
南栖秀气的眉目一下子明朗起来,他万般陌生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便连苍玦都觉得南栖这模样,是先前的打扮耽误了他。只是南栖一看便还小,明明已经是三百来岁的年纪了,看着却顶多一个少年郎。
若他日长开了,怕是丝毫不输天上那些上仙们。
南栖望着泉水中倒映的自己,满心欢喜。今日的自己,好像生得同苍玦一般干净整洁。
南栖依旧不知苍玦的名字,过了好久,才欢快地问:“泥鳅,你是神仙吗?”
“嗯。”
位居上仙,天界龙族的四殿下苍玦,也就这只山里的小麻雀不识。
南栖惊呼:“怪不得你这般好看!泥鳅,山里的麻雀都说你好看……”
苍玦浅声打断他:“苍玦。”
南栖不解。
苍玦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出苍玦二字。
白云苍狗,一夕如环月成玦。
他对南栖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