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有桃花,花开满枝头。”
“……”
“好看。”
“……”
“待夏能结果,好吃。”
南栖自言自语,手里捏着一枝桃花,动不动就去戳泥鳅的背脊,笑得灿烂:“你喜欢的花。”
苍玦闭着眼睛,安静地吸取花枝的灵气。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修为一时半刻还未全部复原。昨夜里,他已经将体内的暗针逼了出来。
现下就差将毒素压制住,释放出他被封的修为。
坐在他身边的南栖不在意苍玦理不理会自己,托着下巴径自说:“那我每日,都能摘好多给你。”
过了春,还有夏,再有秋,唯有冬日没有花枝。南栖已经想到此处,不得不主动开口安抚苍玦:“冬日……长沂峰没有花,山下有梅花,我会去折给你。”
苍玦想,他们到不了冬的。很快,他就能离开这里了。
而长沂峰的日子素来平静,耳边时常只有南栖清脆的唠叨声。
日子久了,南栖说话说得多了,语句便流畅起来,时常能说些完整的句子。偶尔,他从苍玦的只言片语里也能学到一些词汇。
这对南栖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儿。他欢喜着苍玦的到来,也珍惜苍玦这条寡言的泥鳅。他因心里头高兴,便待苍玦更好了。
苍玦要他摘花,他能翻山越岭地去折枝头的花。
苍玦要他捉鱼,他能背个两大竹篓回来。
苍玦要他闭嘴,他能安静个一炷香的工夫。随后,依然叽叽喳喳烦个不停,磨得苍玦耳根子生茧。
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唯一分开的一次,还是天上的一只鹰趁着南栖去溪里摸螃蟹时,猝不及防地衔走了苍玦。
霎时,南栖丢掉手里的螃蟹,闷声化身成一只麻雀,同离弦的弹珠一般冲上天去。他的短喙啄掉了鹰的好几片羽毛,穷追猛打,是苍玦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他好歹也是成了精的麻雀,如何会打不过一只普通的鹰。
不出半刻,南栖便把苍玦夺了回来。
谁知,那鹰在长沂峰这灵山中活了多年,也不是好惹的。它以为南栖夺了它的吃食,心生愤意,回身就用翅膀把南栖一脑袋拍蒙了。
南栖的原身是只小到可怜的麻雀,他衔着苍玦,直直地栽进了冰凉的溪水里,扑腾多下,浑身都给打湿了。最后,还是苍玦费力将他推上了岸。
“咳咳。”
南栖皱紧眉头,打着哆嗦变回了人形。隐隐有血腥味散开,他的臂膀上都是伤口,血淋淋的让人看着不舒坦。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忍着痛,趴在岸边歇息了一会儿。区区一场小小的战斗,就让南栖精疲力尽。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伸手拍了拍苍玦的脑袋,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没事吧?”
苍玦一愣,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说南栖太弱,还是说他太蠢?弱得连只鹰都打不过,蠢得连自己受伤了都不在意,偏要先来关心一句他。
苍玦浸没在溪水中,迟迟不动。
直到南栖再次问道,他才生硬道:“没事。”
南栖抿了抿唇,想了想,还是变成小麻雀的模样,用力抖了抖身上的水,顺带打了两个喷嚏。春日的溪水不算凉,内里却有彻骨的寒意残留。南栖本不觉得冷,可被鹰啄伤的地方疼痛难忍,泼上溪水,更是将痛楚蔓延开来。
他颤颤巍巍跳了几步,用力晃了晃脑袋。
“啾……”南栖有气无力地发抖,就近啄了几片叶子嚼碎了涂到伤口上,他左边的翅膀有一块地方都秃了。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自小不喜欢打架。
山里的鹰来了,南栖多数是躲起来不和他们抢吃食的。否则,一个细小的伤口都能疼上数日。
他抖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再次变成人的模样,狼狈地去溪水里接苍玦,重新将他放到盛满水的粽叶兜里。
南栖的伤都是因苍玦而起,使得苍玦不免担心一句:“还好吗?”
“嗯?”
苍玦不知该怎么说:“你受伤了。”
南栖听到他的关心,特别高兴,摇摇头:“没事没事。”
苍玦心中嫌他多管闲事,也看不得南栖这种小妖为了他受伤,便故意淡淡道:“以后若再碰到这样的事,不要管我。”
“不行!”竟被南栖一口否决,理直气壮地纠正,“我不管你,谁管你?”
苍玦:“……”
南栖摸了摸粽叶兜,声音温和下来:“回家吧。”
苍玦怔怔,没答话。
他活了一千岁,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回家吧”这三字。
也因这三字太过珍贵,何人都不配与他说。
当夜,趁着南栖早早入睡,苍玦凝聚了体内花木的灵气,强压了毒素片刻,短暂地化身为人形。
依旧是一身墨衣战袍,苍玦的气色比上回好了许多。
他受伤失踪多日,想来他的贴身侍从鸢生定是急坏了,苍玦得想法子联系上鸢生才行。
否则,龙族应是要有一场大乱。
苍玦的父君龙王要定太子之位的人选,龙族里头失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养母龙妃心中有多畅意,说不定已经装病卧榻十余次,欢喜到茶饭不思了。
苍玦若死了,害他的大殿下肯定会被龙妃查出来。这位大殿下不是龙妃亲子,定然会被借机处理掉。
那么,龙宫中少了苍玦与大殿下,太子的位置自然便落到了龙妃所生的二殿下,亦或是三殿下身上。
这一盘棋误打误撞,偏偏要便宜了心思狡诈的龙妃。
苍玦冷下眸子,心中轻笑,夺嫡之战他势必是要参与其中了。
他掀开衣袖,在手腕处轻按,揭下一片龙鳞,用少量修为在上面画了一道符,落上一滴他的龙血。
符落生潮,苍玦喉间涌起几丝腥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此为血符,亦是一道书信。
他让龙鳞化作一片轻羽,飘去远方,去达他的侍从鸢生手上。龙鳞内里还放着三枚暗针,沾染着他的龙血,以及大殿下亲手研制的毒液,这是大殿下谋害他的证据。
苍玦在内嘱咐,让鸢生秘密去往天界将此事禀告天帝,且将证据交到天帝的亲信——玉衡上仙手中。
做完这一切,苍玦费了大半气力,喉间的血,终于被生生咳出来。映着月光,渗入泥地的是一摊黑血。
苍玦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迹,回身进了山洞。
不远处,席地而睡的南栖蜷缩着身子,身上盖的是一帘薄叶。初春的夜里比冬日暖和些,但依旧存着三分寒意。苍玦不知南栖在先前十二月的寒冬里,是如何挨过来的。
但眼下,南栖正冻得瑟瑟发抖,唇齿微颤,发出低沉的呻吟。
便连那呼吸声都极其沉重,苍玦心想不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间,这才明了。
白日里他掉入溪水中,以麻雀的原身扑腾了一会儿,应是被冻着了。苍玦靠近,发现南栖的身子滚烫,内里却透着寒意。
苍玦是诧异的,按理说,成了精的妖物很难会与凡人一样感染风寒。
莫不是这麻雀平日里修炼怠慢,修为着实太浅,才将身子骨修得同凡人一样柔弱。
苍玦的手冰凉,于南栖而言,恰如酷暑中的冷泉。等他正要抽手时,南栖柔软的脸颊便贴了上来。贴着苍玦手背的凉意,他像是渴急了般,闭紧双眸,喃喃着要喝水。连喊了好几声不管用,他又啾啾地喊起来。
这一喊,还真有外头的麻雀应声。
原是和它们在传话。
但因苍玦驻足山洞中,身影高大,气势威风,使得被传来的麻雀不敢入内,在洞外徘徊了一会儿便走了。
南栖渴得不行,啾啾地喊不动了,蔫了似的躺在地上,瘦弱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那模样,极为痛苦。
本就是个少年模样,放到人间,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尚且少年,眉目生花,犹得人万般疼惜,绝不是如今在山间孤苦伶仃的模样。
苍玦虽自小不受重视,却也比南栖活得舒意,不至于像他这样,病了都无人看管。
想到此,苍玦动了动眉目,他并非铁石心肠。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了些术法,权当举手之劳,为南栖用一片嫩叶舀来些许水,自上而下,慢慢地滴入南栖的唇间。
干涩的唇忽而遇到甘甜的水,南栖就像是久旱逢甘露,痴痴地张嘴,不满足地喝了好些才作罢。
长夜漫漫,被唤来的麻雀早已归巢。
若是苍玦不管南栖,他真要病死也说不定。一只修为低下的小妖,比凡人的命硬不了多少。亦或是,他和凡人一样,在苍玦眼中,都如一晃即散的浮萍。
苍玦念他为自己渡过一次修为,用好不容易能凝聚成人形的修为替他散了病痛。
这才使得南栖一夜好梦,口中喃喃着泥鳅二字翻身睡去。
重回水沟的泥鳅听见了,不加理睬,背过身去。
却又听南栖含糊道:“泥鳅,泥鳅……”
苍玦无奈,轻声道:“睡吧。”
南栖却听不到他说的,径自在梦里喃喃唤他。
苍玦见此,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只希望明日南栖能够多去采集一些春日花草回来,回报他的祛病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