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
雨点发出耳鸣般的嗜杂声响。
王都的路面在铺设时并没有考虑到排水功能,尤其小巷子更是如此。结果导致整条巷子化为巨大湖泊。
打在湖面上的雨点飞溅出水花。水花随风飞起,到处散播水的气味,为王都营造出宛如沉入水中的氛围。
被水花染成灰色的世界里,有个男孩子。
他住在一间破房子里。不,那地方甚至不值得用破房子来形容。屋子以只有成年男性手臂粗的细木头支撑。破布代替屋顶披在上头,邋遢垂下的破布就成了墙壁。
六岁左右的男孩子待在这种跟餐风露宿没两样的住处,像个被随手乱扔的垃圾蜷缩成一团,在地上铺了块薄布,躺在上头。
仔细想想,无论是当作支柱的木头,还是用破布搭盖的屋顶与墙壁,都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勉强做得出来的——就像小孩子游玩建造的秘密基地。
这个几乎可说有等于没有的屋子唯一一个优点,顶多就是不用直接被雨淋吧。下个不停的雨造成气温急远降低,让人簌簌发抖的寒气包围着男孩子的身边。呼出的气息只短短一瞬间显示自己的存在,紧接着温度便遭到剥夺,消失在空气中。
逃进家中前,男孩子的身体早已被冷雨淋得湿透,急速失温。
他没有任何办法能止住身体发抖。
不过这个彻骨的寒气,让遭到痛打而满是瘀青的身体稍微舒服了点,在这恶劣至极的状况下,恐怕也只能寻求这点小小幸福吧。
男孩子维持横躺姿势,眺望着再也无人经过的巷子,以及世界。
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雨声与自己的呼吸。阒寂无声的空间足以让他相信,这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
男孩子虽然年幼,但已明白自己即将死去。
由于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死亡,因此并不怎么害怕。况且他不觉得活着是那么有价值的一件事,会让他舍不得放下。他至今之所以还赖活着,可以说比较像是因为怕痛而逃避。
如果能像此时此刻这样,毫无痛楚——只是寒风侵肌——地死去的话,死亡也不是件坏事。
湿漉漉的身体徐徐失去感觉,意识开始变得朦胧。
他本来应该在开始下雨之前找个地方躲避风雨,然而运气不好被几个恶霸缠上,遭到拳打脚踢的身体,能回到这里就算不错了。
他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那么剩下的一切是否全为不幸?
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吃是常态,所以算不上不幸。没有双亲呵护也没有人照顾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算不上不幸。穿破布当衣服,发出令人不快的臭味也是理所当然,所以算不上不幸。吃腐烂的食物充饥,喝脏水果腹是他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所以算不上不幸。
那么,偶尔居住的空屋遭人夺走,努力盖起的住处被人破坏当有趣,然后又被酒醉的男人们拳打脚踢,浑身上下疼痛不已。这些算得上是不幸吗?
不是。
男孩子的不幸,在于他如此不幸,却毫无自觉。
不过,这一切都即将结束。
男孩子所不知道的不幸就要在这里结束。
死亡会平等地出现在幸运与不幸之人面前。
——对,死亡是绝对的。
他闭上眼睛。
早已渐渐感觉不到寒冷的身体,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黑暗中,听得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在只能听见雨声与这个声音的世界里,混杂了奇怪的声音。
有种声音挡住了雨势。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孩童特有的好奇受到吸引,男孩子使劲撑起眼睑。
“那个”映入了细线般的视野。
男孩子睁大了快要阖上的双眼。
有个好漂亮的东西。
他一瞬间无法理解那是什么。
最好的形容词,应该是「有如宝石」「金块般的」吧。然而吃半腐败废弃物果腹度日的人,想不到这种形容词。
对。
他只有一个想法。
——好像太阳一样。
那是他所知道最漂亮,最伸手不可及的东西。这个词汇浮现在脑中。
被雨染成灰色的世界。支配天空的是又厚又黑的乌云。或许是因为这样,太阳觉得没有人会看到自己,出去旅行,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吧。
他产生了这种想法。
“那个”伸出手来,抚摸了他的脸。于是——
男孩子原本不能叫做人。
没有人把男孩子看作是人。
不过,这一天,他成为了人。
在里·耶斯提杰王国的王都。位于最深处的位置,外围周长达一千四百公尺,二十座圆筒形的巨大高塔形成防卫网,以城墙围绕广袤土地的罗伦提城。
那间房间就位于这二十座塔的其中之一。
灯光完全熄灭,不算太宽敞的房间里,有着一张床。床上躺着恰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年龄不上不下的一名男子。
金发剪得极短,肌肤经过日晒,呈现健康的肤色。
克莱姆。
只拥有这个名字而没有姓的他,被允许贴身护卫人称「黄金」的女性——一身承受着许多人的妒意——是个士兵。
他起得早,总是在日出之前醒来。
当他感觉意识从深远的暗黑世界浮上表面时,思考立即变得清晰,肉体功能几乎完全转为正常运作状态。快速入睡快速起床,是克莱姆引以为傲的一个长处。
他睁大眼睛,眼角略微上扬的三白眼里燃起钢铁般的意志。
掀开盖在身上的厚毛毯——虽然时逢夏季,但置身石材围绕的空间中,到了夜晚依然有点凉意——克莱姆从床上坐起来。
他以手指按住眼角。放开时,指尖湿了一片。
“又是那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