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低垂,身着黑衣的壮汉经过数十日的策马奔波,终于驰潜入扈沽城中,男子眉眼深邃,五官下颌皆如刀削斧刻般立体,毛糙的长发被胡乱裹进黑巾,和身上所有的异族特征一起藏于夜色。
二更锣响,城中某五品官员府邸后门上的灯笼,再次将男子的面容从夜色中挑亮。他一边警惕地查看周遭,一边急急敲门。不消多时,立在后门打瞌睡的家丁便开出一条缝,“谁呀?”
话音刚落,壮汉将腰刀一耸,刀锋便指向了家丁的脖颈,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迅速警告,“不许出声,带我去见你们家老爷。”
家丁惊慌失措,瞌睡瞬间清醒,连忙点头,将人请进来,踉踉跄跄地带着人找到了他家老爷的卧寝门,尚未来得及贴心地帮他敲响门,已被抹了脖子,鲜血顿时飞溅到了窗柩上。
壮汉潜进去,把刀贴在官老爷的脖颈上,“大人,好久不见。”
官老爷最初迷迷蒙蒙地,只觉得是做梦,待血腥味爬进鼻孔,脖子被一片冰凉浸了肉,才猛地睁眼,见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如鬼魅一般的人,不禁惊呼出声,“是、是是你!”
“小点声。”壮汉叱道,“今夜我已开了杀戒,谁来杀谁,你若不想让全家都死在我的刀下,就给我老实点!”
官老爷额间的汗水层层浸出,却是动也不敢动,浑身颤抖,“你不是在隐川吗?突然来找我做什么?”
壮汉开门见山,“少将军呢?刺杀未成,那是你们的人出了问题!孙忠鉴那个孙子莫非是想抓了他,撕毁约定,反过来要挟我们将军?”
官老爷惊诧,“古韵光没去隐川找你们?”
壮汉狐疑,“此话何意?我的暗线来报过,小女帝在绥平大肆搜捕多日未果,直到带着侍从离开都没抓到放箭之人,少将军既然出了绥平,必然会先回青檀坊待命,再飞鸽传书于我!你们怎么会觉得他要来隐川?”
当然是因为他们也收到了小女帝在绥平搜捕无果的消息,才纷纷以为古韵光逃脱后看穿了他们的阴谋,要去隐川禀报古楼。可若是没去隐川,那孙公公派了杀手去隐川岂不冤枉?
官老爷的脑子飞快运转,不待他想清楚,脖子一疼只得立即答道:“我不知道古韵光去了哪啊!上一次见孙公公,那是一个多月前小女帝回宫的时候了,孙公公同谋之人不止我一个,他的安排我向来是没法尽数知晓的!”
壮汉冷笑了一声:“但你能帮我联系上那孙子!想办法,我要与他当面对峙!”
“不不不……”不对劲不对劲,官老爷好歹纵横官场数十载,眼珠子顿时滴溜溜地转着,喃喃自语片刻,瞳眸一定,喝道:“莫非是……!”尚未说出口,他的汗水落了下来,猛地握住壮汉的手,“完了,你快走!”
壮汉一滞,“怎么了?”
官老爷握拳锤掌,急切道:“完了完了!我们都中了小女帝的计了!”
壮汉眉心一跳:“何意?”
“女帝未在城中将古韵光截获,但可以在城外呀!女帝定是抓了他,破了海洲人的身份!她料到海洲人行刺是和我们做了交易,才故意秘而不宣,就是为了让我们互相猜忌!这几日她让刑部彻查乱党……”官老爷说到这,又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从床榻滚落,催促壮汉,“我真是被你坑惨了!来不及解释了,你快从后门离开!”
话落未落,墙外忽然传来盔甲当啷、步调整齐的声音,伴随着家丁和女子的惊喊声,火光一寸寸地将整片府邸都映亮。
“张冶大人!通敌叛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隔着门传来一句悠哉哉却铿锵有力的话,一听便知道是扈沽巡城兵马司陈复将军。
壮汉拔出腰刀,作警惕状。
“张冶大人,刑部新上任的侍郎大人彻查乱党,已经派人盯了你不少天了,你家中进了生人,小吏可是亲眼看见才来通禀了本将,如今还需要本将进去请你,还有你那位朋友出来吗?”陈复抬手,示意周围士兵准备拿人。
官老爷张冶闭上眼沉沉叹了口气,死到临头了反而镇定了许多,他捏着一手汗,推开门,果然看见满屋的精兵强将,“…我一介文官,用不着这么多人吧?”
身后一阵响动,壮汉挥刀破窗而出,翻身上房,陈复立即指挥官兵上前,几人押住张冶,十数人上房与壮汉交手,壮汉拳拳到肉,官兵们合力才能困住他片刻,之后就被扔下来,随着房顶碎响的瓦砾一起坠落。
陈复并不气馁,又指挥一批人上房围攻,“别让他跑了!”
张冶见僵持不下,劝道:“将军不如放了他,海洲人出了名的嘴硬直肠,就算抓到,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被抓走的古韵光就是好例子,不是吗?”他仍想得个确凿的答案,知道女帝是否真的抓了古韵光。
陈复轻哼一声,“放不放不是你这个叛党耍几句嘴皮子就能决定的!再说了,海洲人嘴硬,你的嘴可不一定吧!等进了大牢,兄弟们会好好照顾你!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想到自己将要在大牢中渡过仅剩无几的余生,且这仅存的时间里将受到非人折磨与拷问,张冶额间的汗再度渗了出来。
他能想通这是小女帝的离间计,也能想通小女帝率先派人盯守了他,只等海洲人上门,便有了确凿的证据。
但他实在想不通,小女帝到底是怎么知道要盯守的人就是他的?难不成所有被刑部彻查过,有一丝一毫怪异的官员,全都被盯守了吗?那样太容易走漏消息。
宫中,意迟还在御书房中,撑着下颌,看意姒如何在一旁帮她批阅奏章。
意姒端身正坐,眼帘轻垂,橘色的暖光照耀在她的脸庞,映出眉心浅浅蹙起阴影,忧虑国情,忧虑百姓,眸中漾着宽恕一切的慈爱。看得深了,意迟恍惚以为回到了幼年。
那时意姒被当作储君培养,母君令其每日于湖心亭学坊中勤学苦读,阅览奏章,因湖心亭与岸边只有一座曲桥连接,更能隔绝外物,专心致志。但意迟还是会跑去找长姐玩,打扰她看书写字,湖周看护的太监们无奈,只能禀了母君,母君便将曲桥也给敲了,让她还想去就自己游过去。
冬月湖水刺骨,四岁的意迟二话不说真跳了下去,那是她第一次记得母君用极为震惊与欣赏的眼神看她,留下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过了浑身莽劲的年纪,还能为了目的不顾一切,才是真的厉害”。虽然最后她因不会游泳被宫人们救上来,但不妨碍她得闲便钻了空子再往下跳。
后来下了大雪,湖面结冰,她可以顺着冰面滑过去。南方冰面不算厚,好几次踩碎屏障,半截身子都浸了冰水,浑如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太医院给她救回来,都得烧三柱高香,跪在门口求爷爷告奶奶。
长姐每每看到她来,都提心吊胆,最后向母君求了恩典,才让她从旁陪听。
那时候意迟就像今夜一样,这么一直看着意姒批折子,然后在心中想:若是她当了皇帝,定是位仁爱的明主,没有人会盼着这么美好的人死。
近侍敲门,来禀报抓到了人,“是张冶大人。”
意迟摩挲着鼻尖,“海洲人呢?”
近侍伏低身,“陈复将军着人来通报,没抓住。”
意迟叹气,“一个海洲人都如此灵活强变,要打一个族,岂不痴人说梦。王叔戍边真是太辛苦了!不敢想象没有王叔,他们南下将会多么不费吹灰之力!”
近侍嘴角抽搐了下,但对于陛下消极这事儿也不足为奇了,补充道:“那人好像是海洲有名的将军,陈将军说交手中撕扯了他的衣裳,见他的身上有不少伤痕。”
意迟点点头,“可他不是一人抓捕,而是带着数十人前去。你去让人转告陈复,他是废物。”想了想,朕的朝廷还需要他,本来武将就不多,又道,“算了算了,扣他银子小惩大诫,平日里好好练武,让他安抚一下伤员,你下去吧。”
意姒笑着睇她一眼,“罢了,别太忧虑。进得来扈沽,出去却不容易,还有抓的机会。”
意迟摇头,“就怕他根本不打算出去,埋伏在扈沽,伺机救出古韵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意姒揉了揉她的头,转开话题,“不如说一说,你是怎么知道盯守哪些人的?据我所知,刑部彻查乱党还没查出个首尾吧,若是盯守的目标太多,难免打草惊蛇。”
意迟顺着她揉脑袋的手臂挽下来,“张志怀一案发生,我拖了三日才回宫,便是有意磨一磨,诈出一些因此案而焦头烂额之人,他们忍不住进宫打听我的动向,心底必然有鬼,回宫前我不是问孙忠鉴拿了这些进宫的官员名单吗?我只让刑部侍郎彻查乱党时,先查这几人,自然可以缩小范围,锁定几个最关键的。”
“难怪,彼时你迟迟不回宫,坐不住的肯定都是些小角色,而小角色,恰巧就是月党会放出来作为联络人,去接洽海洲的角色。因此只需要借一出离间计,等那个一直与月党联系的海洲人派人上门就好。”
意迟摇头又是一叹,“我等了这么久,一个多月日日夜夜派人蹲守这几位官员,最后竟没有抓住这个海洲人。”
“张冶的嘴里若是能撬出什么,也是好事。”意姒拍拍她的肩膀,“今日太晚了,歇息吧,我也批不动了。这些折子跟我那时候批的已经不是一级了,言语犀利,明褒暗讽,剑拔弩张……看得人头痛。”
意迟听后,像只扑腾线团的猫似的,快速扒拉了几下桌子,将折子全都扔地上,“那就别看了,他们都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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