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程山,半程水,苦渡寺位于扈沽城郊的紫府山,紫府山巍峨高耸,悬崖百丈,山中溪涧乃是城中著名的鄞江之水的源头。约莫百年之前,有心人为了汲取源头水酿酒,带着阖家上下彻夜不休地开辟山路,发家后便遣人铺青砖作台阶,这条山路就这么成了。后来大女帝主世,知命之年时突然狂杀月家臣,举朝上下皆认为其杀伐心太盛,纷纷劝导,女君便打算用礼佛的办法平衡一下,说是平衡,其实该杀杀,就是偶尔一句阿弥陀佛堵住朝臣的嘴,遂选址时特意选了个离皇宫甚远的紫府山,并于半山腰修建了苦渡寺。
意迟出生后的几年,也曾跟随母君去苦渡寺礼佛,但彼时年纪尚幼,只记得要到那里须得跋山涉水,虔诚至极,几岁的孩子支棱起两条短腿儿已是不易,更遑论爬上那如同天梯的台阶,每每踏到一半就哭闹耍赖,要侍从抱上去,母君却不准,总是冷眼睥睨着她,对她说道:
“这条路旁人能帮你,有些路旁人却帮不了你,倘若有一日天灾血月,外族入侵,所有中原人都听信国师之言,认为你就是祸首,届时群臣上谏,百姓造反,都要你跳下天窟献祭,届时无论是战火,还是你被逼上的那条绝路,都正如这道天梯,无休无止,仿佛没有边际,到了那时,你就算是跪着,只剩下一颗头颅,也要自己爬过去。”
恰是时,苦渡寺的晨钟回荡整个山林,当她再回过神时,一条沾了茶水的雪柳敲在了眉心,她睁开眼,风泪婆娑,一个老和尚朝她施了一礼。老和尚法号禅心,没事就喜欢给人说故事和讲经。
在苦渡寺的日子,老和尚总是笑呵呵地对着她点头,意迟问过他,他说她是个有佛心善缘的孩子。
“宫中的老国师说我降世时天下大旱,蝗灾四起,许多饥民都没了孩子,域外极寒之地的海洲族趁势集结,假借戍边军欺压外族为奴之名屠杀了一个营的人。母君废了好些功夫才将这些事镇住了,待血月当空,天灾再临之时,外族会入侵中原,只有把我推下天窟献祭,才能平乱。”
“那是遥远的事情,我只是凡人,看不到缥缈的血月天相,只看到这几日,你掬了好几捧水,救活了一棵树。”
“我不浇水,寺里的僧人也会浇,你们本来就是要浇的。你们不浇,天上下雨也要浇它,它本也没有死。”
“是啊,可你明知如此,还是亲自为它浇了水。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意迟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
她继位并稳固了朝局后,令手下人将苦渡寺翻修过一次,但总会留着深山幽静的禅意,比起城中金碧辉煌的镇国寺来说,这里更像一处闲宅。
禅心身为住持,慈眉善目,已年过古稀,胡须灰白,长垂胸襟,但仍然精神矍铄,每日除了给众多弟子讲经外,还为城外没钱求医的难民们学了医术,之所以说这儿像闲宅,也因为此处是许多流民的避难之所。忙碌之秋,大师依旧抽出时间来,亲自接待了她。
意迟朝他施了一礼,“大师,最近还好吗?”身后一行人也跟着她行了礼。
禅心还了礼,“多谢陛下关心,甚好。”他微微侧身,特意朝意姒也施了一礼,笑道:“裕安长公主,别来无恙。”
意姒低眉,“大师别来无恙。”母君在世时,她来苦渡寺的次数更多一些,时常听禅心讲经,离宫前最后一次来苦渡寺,她也曾求禅心解惑,问自己究竟该不该离开。禅心竟说出“倘若求神拜佛便可以解惑,那么谁还知道怎么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呢?问佛,是在问己。问我,是在问你。”所以意姒一直觉得,他不像个传统和尚,就算哪一天杀生吃肉,也不奇怪。
禅心将一行人请进去,边走边道:“近日收留数十百姓,吃住随意,寺中有些哄闹杂乱,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一别三月,陛下瞧着清瘦了不少,此次出巡,可有收获?”
“救济饥民,处置贪官,威慑富豪,算是小有所得。”意迟的目光扫过寺中正行砍柴烧水等劳作之事的一群流民,侍从撑起伞为她遮住面容,“看来大师的收获不小。”
禅心笑着摇摇头,“这些都是陛下的功德。若非陛下在寺前种下无罪树,请万民随意书笺祈愿,老衲也不会看到万民之苦,若无人看见万民之苦,陛下在深宫中又如何知晓,继而允许老衲将难民收留至此呢?”
俯首跟在意迟身后的袭檀抬眸扫了一眼周遭景象,微微抬眸,将目光停留在院正中一棵参天大树上。树上挂满红笺,树下陈设一条几案,摆上笔墨与空笺,旁边挂着木牌,示意人们可以随意祈愿,若不通文墨,可以请寺中轮值的和尚代笔。
正是暮鼓时分,意迟走到树前,遣手下人去取了十来张愿笺下来,拿过手里一看,祈求风调雨顺者居多,其次便是颠沛流离之人求一个短暂居所,有穷人求财,就有富人求医,有文人求高中,就有志士求海晏河清,当然也有些人因“无罪”而大放厥词,求更朝换主,说好了“无罪”,若没到利用祈愿树造势谋反的地步,那么就不能治罪,意迟一般都当没看到。
其中有一张字迹娟秀,十分醒目,意迟将其留下攥于手中,其余的交给侍从记下。
“大师,借一步说话。”
意姒便招呼众人安排住处,袭檀犹豫再三,不太想跟着这位随时随地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公主走,只想跟着意迟,遂捏住了意迟的袖子,眼神询问。
意姒看着他脖子上的红痕和破掉的嘴唇就来气,微偏头打量片刻,果然又想拿剑刺他,“戴罪之人听从安排便是,哪儿来那么多要求?”
意迟思考片刻,却道:“无碍,长姐,就让他跟着我走吧。”
袭檀微微抬起下巴,视线从高处掠过,很有些小人得志的意思。看得意姒想踹他。
禅心将她与袭檀请到两人往日谈话的老地方,一间茶室。茶室中一道屏风割两半,靠窗那边摆了案几与蒲团,靠门这边则摆了置物架,放了些供给年轻小和尚用的识字书与玩具。
落座后,意迟开门见山,“这张红笺上的人向寺中几位大师致谢,感谢大师对她女儿的养育之恩,难道那件事已经传出去了?”
禅心细看后略一沉吟,“近年来,老衲派的是寺中武艺最为高强的弟子去办此事,他骑着最快的马往返两地,每每遮衣蒙面,按理说,无人能看清他的面容,偶有停留,也是作出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应该无人能猜到他是苦渡寺的和尚才是。待他回来,我会好好问问。”
意迟挑眉,“大师说的,难道是前几次在这屏风外企图窥视我的和尚?”她想起上一次隔着屏风看见的模糊人影,“大师说过,他叫飒飒?”
禅心点头,“不错。陛下每每便衣来此,由老衲一人接待,与老衲谈起此事时又皆在茶室,寺中人不知此事幕后是陛下在主张,还以为是城中哪位富豪,或是高官家的女儿。飒飒经手此事,难免对幕后之主心生好奇,他生性顽劣,才作出窥视行径,还望陛下看在他每日不辞辛苦往返两地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自然不会。”意迟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此番出巡,我带的银两都留在了绥平,只剩下这么多了,若后山书院还缺什么小物件,便拿去添置吧。”
袭檀微侧眸看她,心中疑惑为何从未听教习说过,紫府山开了后山的路?又是哪里来的书院?
“陛下这些年给予的金银钱财已足够解决所有孩子们的温饱,不必再予。”禅心施了一礼,将袖中一早准备好的奏报放在桌上,推至对面,“这是近三月新来到书院的婴孩名单,有些尚未取名,编号下空置,若陛下得空,今夜东斋休憩时可作添补。”
奏报打开,编号近百,意迟叹了口气,“初时,一整年也不过一百,近来越发的多了。”
“也有不少富人膝下无子无女,上门来求,倒是有了好去处。”禅心宽慰她。
说至此处,茶室房门被敲响。
“住持,飒飒回来了!”小和尚高声呼喊,不等人答,他又不知朝谁小声地“诶”了几声,叱责道,“飒飒!有贵人在!你不能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且:天空一声巨响,男二闪亮登场。